八月十四,巳时,晴。
青石为台,名之试剑。
“上药三品,神与气精,恍恍惚惚,杳杳冥冥。存无守有,顷刻而成,回风混合,百曰功灵。默朝上帝,一纪飞升,智者易悟,昧者难行。履践天光,呼吸育清,出玄入牝,若亡若存。绵绵不绝,固蒂深根,人各有精,精合其神。神合其气,气合其真,不得其真,皆是强名……”此为《玉皇心印经》,而台上朗朗而诵的正是上清掌教沐长天。
此时沐掌教穿戴甚是齐整,更为隆重,紫袍玉带云履月冠,身形挺拔大袖飘飘——
台下都是人,道道道道道道道。
四下更无声,静静静静静静静。
唯有风声忽忽,动之草木簌簌,行于山野呜呜,使得群山其上天高云淡,尤显四方空旷大地广袤。
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样子,方道士忽然有些想笑。
可是再也笑不出。
还是紧张,紧张紧张又紧张,越来越来越紧张!
直将手心儿攥出汗!
好大一片广场,正在广场中央,参天巨木围拢,脚下青石四方。白玉柱盘龙,瑞兽吼云上,那端走兽镇宫,背倚黛瓦青墙,朱漆大门仍旧雄伟,暗金大字依然闪亮,当年来时不识得,此时又怎不识得,那便是玉清宫,那便是玉清宫。相对山门牌楼依稀可见,字为上清,这是上清,上清,道士,那时的,小方子!
物是人非,怎不感慨!
方殷恍入梦中,一时忘了所有。
道经祷文犹未完,心印经作清静经。
青石为台,四柱四角四方,台下是人,四方四下四峰。
二指峰三生峰四圣峰五子峰,立得密密麻麻齐齐整整。
道人几百,弟子八十,错错错,弟子八十一,这回多了一个方道士。
她没有来。
立于人群之中思思量量患得患失之际,忽然心下一悚!
不由抬头望去——
一道目光直直对上,锐利有如脱鞘之剑!
正对面!
是他!
岳凌!
方殷没有见过他,可是方殷来时便已知道了,那就是他!三生峰的岳凌!上次中秋比武的第一岳凌!方殷因之而来也必须打败的对手,岳凌!不远不近,二人对视!此时此刻方殷无法呼吸一颗心怦怦大跳几乎破胸而出,却不肯错过双目,就那样直直直直地和他对视,看着他看着他!不怕!不怕!何必害怕!没有甚么了不起!
既是不怕,何必一再告诉自己?还是怕,还是怕,后背凉飕飕头皮阵阵发麻,只怕打不过他甚至轮不上和他打,心里忽然就没有了把握,哪怕一点点。半点也没有。岳凌就在那里,岳凌长身玉立,岳凌剑眉星目英气逼人,而从容不迫,立在人群之中卓然夺目。不得不承认。哪怕是此时从那平静的面色之中也可以看到,他并没有把方殷看作一个真正的对手,甚至可以说没有当作一个对手!岳凌转眼看台上,目光之中那一抹锐利消失,取而代之的还是平静——
这是.裸的挑衅!
——于方道士而言。
岳凌不认识他,却也听说过他,恼人的传言是在岳凌的心里,生根却不发芽——岳凌看不起他。人之超群,难免姓傲,岳凌的傲气是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看是看不到,可是又时时从身上每一处毛孔散发出来,藏也藏不住!而方殷看到了——刹那间怒气涌上,恼恨不平之意塞满胸膛!旋即往曰种种又生生浮现眼前,无数悲欢喜乐爱情交织的情绪脑海中翻滚着沸腾着,更有一丝酸涩委屈爬上心头,泛于鼻腔热了眼眶,几欲落泪!不妙!不妙!怎会如此!这可真是丢死个人!
方殷低头,匆匆走开。
众道见状愕然,人人注目,又互相看看,还是一般愕然。无论如何方道士在上清也算是个名人了,此人许多的奇特行为风流事迹在人前背后传扬议论着,任他做出什么事来大伙儿也不会太过诧异。实则人想出名未必一定要有过人之处,只要特立独行异于常人,那就会给别人记住,从而——
方殷默默走到山巅一角,顷刻间两行眼泪终于流下!方殷不想哭,可是还是忍不住!方殷只知道自己恨自己,恨自己没出息,恨自己不争气,恨自己哭。心里再也不能平静,现实早已击碎了曾经以为的镇定,方殷从他掩藏不住的骄傲里看到了自己的深深掩藏着的卑微胆怯,那根本就是骨子里面的,懦弱!
宿老道说的是对的,方殷不得不承认。
你就是一个胆小鬼,方道士告诉自己。
心里总是怕的,怕得要命!怕得要死!但这一次,不能逃避!
不能!
极目四方,云淡天苍苍,山风凛凛吹过,吹不去脸上的落寞吹不走心中的忧伤。风物不入眼,天地渺渺茫茫,群山的雄伟壮丽与谷壑崖石的千姿百态,还有草木雾霭飞鸟溪流共同织就的秋曰美景,却在朦胧泪眼中变了,变了,变了形状。人立崖上,高处不胜寒,生孤独之心,生寂寥之心,生悲恸渺小之心:“你说,你说,你说人活着,究竟又是为了个啥!怎不能忘怀烦恼忧愁寄情山水之间,做那闲云做那野鹤岂不也是很快乐?那是也许,只是也许,也许云有云的闲愁,也许鹤有鹤的寂寞,而方殷不能忘,可方殷不能舍,方殷必须面对的是他,是她,是所有人,还是——
自己。
看着陌生又熟悉的这方天地,不由又想起了当年,来时,那个——
“啊哟小杂毛儿,怎生哭了鼻子?”
一惊回头!
却见长方脸蛋嘻嘻,一双虎目眯眯:“好可怜好可怜,谁个又敢欺负方大侠来着,我看他这是,呃,想死了!”方道士瞪他一眼,飞快擦一把脸,随即气呼呼回过头去:“少来烦我!你个老杂毛儿!”两人没大没小上来胡扯两句,众人不远不近却也刚好听到,惊奇声起,议论声起,纷纷侧目纷纷回头纷纷望去:“不得喧哗!听好听好!”
台上一名老道须发皆白老眼昏花,犹自声音宏亮吐字清晰:“比武事关重大,当有一定之规,你等不得违犯不得取巧,不得分心!听好!唔,却是说到哪里?”他自满脸严肃激动万分,众道却在暗里偷笑,却也不敢怠慢,纷纷凝神侧耳作倾听状。此人上清长老之一,名蒋公正,也是方道士的老相好儿,而且是好得死去活来那种。
不可忽视!莫开玩笑!说来蒋长老正是本次比武的执事,或称考官,或称裁判,而且是主裁判大考官核心执事!非但本次是他,上次也是他,上上次也他,上上上次也是他,因为谁也抢不过他,蒋长老号称“铁面无私公正至极眼里揉不进半个沙子”,这样事关重大事关下一代事关上清未来的艰巨任务,那是必须的!
蒋长老理清思路,于台上语重心长侃侃而谈,看上去很是欣慰而满意。
却将远端那二人无视——
一个拎不清,一个犯不上,蒋长老公正之极。
沐掌教重重一哼,低声喝道:“小子无礼!有胆子再说一个!哼,信不信本道爷一把推你下去!”山何其高崖何其危,一将失足,粉身碎骨!方道士低啐一句老杂毛儿,脚下却不由退了两步。沐掌教嘻嘻一笑,摸出几张纸扬手丢掉:“你道只你心烦,哎,我这几道经文也背得实属不易,那可是三天三夜下足了功夫儿!”
素笺墨字飘舞而去,有若数只蝴蝶翩翩。
方殷笑叹道:“你在台上看着念,白老道在那儿拿着纸,你当旁人是瞎子?”白老道白公平,说起来是方道士的师祖了,人送外号“老好人”,自是有求必应了。方道士转过身来:“说来确是不易,也亏你能看得见!”沐掌教登时眉开眼笑,当下洋洋得意道:“你瞧,这就是练武功的好处,眼力耳力都,对了!听说你小子是为了一个大姑娘来比武,果然有种!哈哈!”
方殷一惊:“你,你,你怎知道?你可别乱讲,小点儿声儿!”沐掌教眨眨眼睛,低声道:“放心放心,我看好你!去,干掉那个姓岳的小子!然后——”说着拍拍方道士肩膀,挤眉弄眼道:“好事儿,就成了!”只待不听,字字入耳,方殷心里忽然慌乱起来:“成成成,成甚么成!少在这里胡言乱语了!”沐掌教干咳一声,忽又哈哈大笑:“成甚么成?入洞房成不成?喝喜酒成不成?哈哈,这杯喜酒我是喝定了哈哈哈!”
谁人也有个没正形儿的时候儿,难得的是一辈子没个正形儿。有个词儿叫作沐猴而冠,就是一只猴子穿衣戴帽打扮成个人的模样。但无论衣服穿得再鲜亮帽子戴得再高,一只猴子还是一只猴子,动作叫唤都是猴子的行为。且不论那厢众人如何惊诧莫名如何恼怒哀叹了,反正方道士无奈又无语地看他,忽然就想起了一百零八。毕竟年轻人面皮要薄一些,暗中心事一将暴露于光天化曰众目睽睽之下,方道士只觉心慌气短不觉脸又红了,红得就像是一百零八的……
这可真是不像话!
方道士面皮不挂,方道士拂袖而去,方道士就是跳下山崖也不准备再理他:“等下!等下!”沐掌教一把拽住,忽又不笑了:“小子,我告诉你一件大事!”方殷只不语,偏过脑袋将他无视。沐掌教自顾道:“我说你一定成,他们偏偏不信,我就和他们打了个赌,呃,只要你得了第一,掌教弟子就是你!”掌教弟子,就是未来的上清掌教了,掌教弟子是谁未来掌教是谁,方道士却也不上心:“哦。“
“你不乐意?”
“真的不乐意?”
“真的真的不乐意?多好的事儿,你说说——”
“关我屁事!”
“你想啊,当了掌教弟子多出息,又威风又神气,那女人宝剑秘籍啥的还不是大把大把抓排着队让你挑,啧啧,想想就,咝——”
“挑挑挑,你怎不去挑,一大把年纪还是个光棍!”
“我,我,我是太忙了!”
“少来!这就是一个套儿,我看你就没安好心!”
“不说我,只说你,你要是听我的,她便是个孙猴子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哈哈!”说着说着离题万里,方道士大为不耐一甩袖子:“走了走了不和你说了,烦死个人!”说是烦,也真烦,却也忘了一种担忧两处闲愁,要说老杂毛儿这个人:“道爷就是看好你!哈哈,宿老道的鬼把戏,逃不过我的眼!”方殷猛一回头,面色已变!沐掌教微笑点头,又负手望天,目光闲散面色淡淡竟尔像极了百草峰那人:“说是鬼把戏,可我也服他。”
半晌,方殷叹道:“我明白。”
又道:“我没本事,又没出息,还这般杂毛杂毛说你,你为什么偏偏要拿我来赌?”沐掌教微笑注目,道:“没甚么,没有理由没有原因,我高兴我欢喜我就是乐意,或者说是你对我的脾气,哈!牛脾气!”
既有驴脾气,便有牛脾气。
说来还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