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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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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十七 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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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简单而又最复杂,最真实而又最虚假,是感情。

    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如同笑与泪,哭,未必是伤心难过,笑,未必不是伤心难过。

    感情可以伪装,然而一个人真正动了感情的时候,伪装也是伪装不来的。

    吕道长是在笑着流泪,方道士是在哭着流泪。

    深夜里,烛光下,半床月光。

    榻上二人对坐,师徒与烛共泪。

    方殷已然看到他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多了几道,更显老态。而泪水流淌,清清亮亮肆意蜿蜒在脸上,诉述着真心实意的悲伤落寞。师父,师父,他是方殷的师父啊,方殷的师父!他说:“为师自知平庸,自觉愧对于你,待得它曰若有机缘你自可另择明师。”他笑着说:“方殷,这是师父的真心话。”

    方殷只回一句,宿道长便哭了。

    方殷一字,一句,地说:“方殷此生只有一个师父,那就是你。”

    吕道长潸然泪下,却是笑着,摇头:“傻孩子,不要这样说,只有你这句话,师父死也值了。”于是方殷不说,开始流泪。吕道长笑道:“师父不中用,却是误了你,方殷,你怎就不怪师父?”方道士哭道:“不是不是,是方殷自己没出息,怪不得你,师父——”

    这一声师父,才是真心实意。

    五年多了,再叫一句师父,往事不曾忘记。

    “你听好,我本无用之人,处处稀松平常,师父冷落,道友嘲笑。你这般做,也是对的,我,不配当你师父。”一朝忆起,字字不落,而如今,吕道长还是这般说:“师父教过许多徒弟,却无一人出人头地,方殷,当曰你要师父来教你,却是错了。”

    错了,是错了,是方殷错了。

    吕道长平生最大的志愿,便是教出一个出类拔萃的弟子,从而证明一个平庸的师父,一样可以教出不凡的徒弟。然而方殷不是,方殷显然不是,吕道长心里明白,方殷心里也明白。然而就在那时,懊恼之中悲恸之下,有一句话蓦地起于心底涌上喉咙直将脱口而出:“没有错,要的就是你!”

    自是说不出,还是没底气。

    不是吕道长不配做方殷的师父,而是方殷不配做吕道长的徒弟。

    万千荣光,莫大声名,那不是方殷。

    如果有一天,方殷可以自豪地,大声地告诉所有人!方殷的师父,名叫吕长廉!

    多好!

    可惜如果,只是如果,至少现下不能说。说出去只会辱没了师父,还有上清的声名。

    方殷是哭了,方殷恨自己。

    吕道长已然看到他哭了,吕道长还是很开心。月光投在苍白消瘦的面颊,掩饰不住蓬勃的朝气,烛光之中道道浅而淡白的伤痕,却衬出格外乌黑的发。小徒,小徒,小徒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啊!他是哭着,如同以往那般委屈呜咽泪流满面,然而那倔强的唇角那眼中流露出来的不甘不服更是不忿,那是一模一样!

    ——方殷此生只有一个师父,那就是你!

    用任何言语也无法形容吕道长那一刻的心情,吕道长只欲大笑大叫向天大喊一声,值了!实则吕道长想要的,吕道长已然得到,便是徒弟再本事再能耐再出人头地便是天下第一,他却记恨了你嫌弃了你看都不去看你,又怎样!实则方道士想说的,吕道长心里明白,吕道长一生之中从未如此欢喜过——

    为人师者,别无所求,到头来不过还是一句,师父!

    便这一句话,吕道长顿悟!

    悟的是道,为师之道,吕道长一直以来苦求不得的那个理想,原来就在眼前。

    ——传道受业解惑也,恪吾之责天必予之。

    徒将远行,赠以恪吾。

    恪吾其剑,便如吕道长其人。

    青钢为体,灰鞘乌柄,锋锐自是锋锐,出奇并不出奇。

    剑是出自仙剑阁,却是最不起眼的一柄,结实,耐用,仅此而已。

    方殷收下了,方殷不得不收。

    方殷回赠吕道长一件衣服,是那件貂裘。

    衣如新成,却是小了,皮色紫褐鲜亮,穿在身上不伦不类。

    紧紧的,很贴心,像是一件小棉袄。

    现下吕道长哭笑不得,方道士终于笑了:“当真体面又精神,哪里来个老小伙儿?”

    吕道长不说话,低着头,仔细系好最后一个衣扣。

    随即一笑:“真暖和。”

    二人相视一笑,前嫌玉释冰消。

    往事历历在目,所谓仇恨不过年少无知,所谓憎恶不过一时恼怒。

    月光如水,柔情涌动,爱已盈满这间小屋。

    这一夜,两个人说了许多话。

    这一夜,两个人哭着也笑着。

    这一夜没有师父和徒弟,这一夜只有徒弟和师父。

    这一夜存在于师徒二人的记忆之中,终其一生,再也不能忘记。

    这一夜,与方殷想像的完全不同。

    就如同在夜深人静方殷就要出门,悄然走掉的时候,吕道长说:“去罢,他们还在等你。”

    院中有人,十二个人。

    清冷月光下,十二个人安静地站着,不知道站了多久。

    牛大志,胡非凡,赵本,袁世。高明,孙自朴,杨恒,钱有常。还有四个。

    “我叫陆平,方殷,还记得我么?”

    “我叫江文义。”

    “我叫管仲季。”

    “我叫解亮。”

    ——我叫做,方殷。

    是夜,驴尾班悉数登场。

    他们听到了,他们都是长耳朵,比方殷的耳朵要长。

    之所以晚上来,是因为方殷并不想打扰他们,方殷只想悄悄地走。

    但他们都是,有心人。

    一样有人在哭,一样有人在笑,一样说上一句保重——我们不会忘记你,我们等着你回来,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弟。

    方殷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往事如潮水一般涌至,感伤塞满了胸腔,方殷说不出话。

    只是匆匆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这与方殷想像的不同,完全不同,方殷并不想见到他们。

    也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再一次夺眶而出的泪水!怎不洒脱离开?怎有许多羁绊?怎不说一句话?怎有恁多眼泪?这不是方殷的脾气不是方殷的姓格啊,方殷想不明白。走在路上,心乱如麻,举头天上点点繁星,这一处密密麻麻,那一处零零散散,就像是理不清的思绪。只一轮明月,在东边,拉出一道长长长长的影子——

    是的方殷,很快,就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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