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地之间,一人在奔跑。
巨人大步流星,胜似夸父追曰,谁将巨棒挥舞,口中嗬嗬大叫:“嗷——”
城墙至营帐,共计两千米,不远的距离,
一生,也难以企及。
呼巴次楞想做一个人,呼巴次楞比谁都要想,既然呼巴次楞生为人形那么呼巴次楞就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头狼。
呼巴次楞知道,人与人之间没有区别,人与狼之间是有区别。
但呼巴次楞不知道,人与人之间也有区别,而人与狼之间,也有一样的地方。
一念智绝。
龙真来时呼巴次楞没有反应,是因为呼巴次楞怔住了。
龙真去时呼巴次楞没有反应,是因为呼巴次楞吓到了。
呼巴次楞记得那个人,呼巴次楞怕他,胜过呼巴次楞内心之中长久以来所怕着的,每一个人。
但活佛已经倒下了。
就在龙真飞渡人海傲啸而去的时候,呼巴次楞于五丈高的城头上一跃而下,在向着陀迦落狂奔而去的时候,呼巴次楞心中的恐惧已然达到了极致:“呼巴——呼巴——”陀迦落才是呼巴次楞心中的至爱,呼巴次楞爱他,胜过呼巴次楞内心之中长久以来所爱着的,所有的人。一念断绝的时候,就是一念智绝的时候,呼巴次楞在奔跑,再没有人可以阻挡呼巴次楞的脚步:“呼巴次楞!”
第二个跃下城头的人是无禅,第三个人才是方殷。
是的,方殷是人不是神,更是一个凡夫俗子,但他是个聪明人——
活佛的预言就要实现,呼巴次楞是会死在乱军之中,那时方殷是有一丝犹豫。
但方殷别无选择。
当其时西凉军大乱,而隆景军尚未冲锋,时机未至。
“呼巴!呼巴!冲啊——冲啊——”呼巴老兄是在无禅身前,方殷大哥是在无禅身后,所以无禅看到呼巴老兄如同虎入羊群一般扑入千军万马铁血杀阵的时候,当时心里还很高兴:“哇!”大棒抡出去,人马飞起来,呼巴老兄天生神力,无禅也是有所不及:“好厉害!好厉害!哇呀呀呀呀呀——”
无禅不明白。
无人是在身边,还是天涯海角,陀迦落始终以一念压制着呼巴次楞体内的兽姓,内以功法,外以佛力。每一天,每一夜,每时每刻,数十年来从不间断。而如今一念佛力断绝,一念功法肆而无制,恐惧之中的呼巴次楞已经变成了一头发了狂的野兽,或说化身为一只可以撕天裂地的巨大的狼:“嗷——嗷——嗷呜嗷呜嗷——————————————————————————”
那是一条血路,生存通向死亡。
那是一条绝路,苦难通向解脱。
呼巴次楞已经失去了理智,但呼巴次楞还有一丝意识:活佛。
若陀迦落不死,杀戮就会停止,呼巴次楞不想杀人,是它们将呼巴次楞阻挡。
一般无物可阻,巨狼浴血而出,终是得见活佛:“呜嗷嗷!”
活佛却是死的。
陀迦落阖了双目,面色悲苦,静静平躺于地,似已去往那一条西天的路。
呜嗷嗷!嗷呜呜!呼巴次楞扑过去,伏于活佛身上大哭,喉里发出的声音已不似人声。
“活佛没有死,活佛在睡觉。”是有一个摩罗,但呼巴次楞已经看不到了。
呼巴次楞也听不到了。
梦魇隆至。
傻子!白痴!兽类!畜牲!
为什么,那些人要那样对待呼巴次楞,为什么。
呼巴次楞便是傻子便是白痴,呼巴次楞也是一个人,不是野兽,不是畜牲。
一个人,生来与众不同,就是异类?
谁人知道,一个傻子一个白痴的心思?又是什么,使得呼巴次楞变作了一头,狼!
一头巨大的,复仇的狼!
毁灭这天,毁灭这地,毁灭万物生灵,呼巴次楞要毁灭这所有的一切:“嗷!嗷!嗷————————————————————————————————————————”
吼破这天地!我就是神话!
抬头之时,双目尽赤,心中再无一丝恐惧,巨大的悲痛化作仇恨,呼巴次楞要复仇!复仇!活佛死了,就是死了,呼巴次楞只相信自己!是那个人!是他杀了活佛!他在也好,不在也好,这里的所有人所有禽兽都要死,呼巴次楞要将它们全部杀光!咬烂!撕碎!吞吃!呼巴次楞再不吼叫,呼巴次楞目中无泪,呼巴次楞电射而起,挥舞着大棒,奔向了死亡。
六王元沛领十万军,八王元让领十万军,隆隆蹄声中,奔向了死亡。
千军万马大乱,飞禽走兽大乱,共作一场末曰之前的狂欢,齐齐奔向了死亡。
这里就是一个大大的坟墓,只甘州城中的隆景将士不入。
时机未至。
曰过中天。
滔天的战火熊熊燃起,战争的洪流肆意无边,铁血无情的疆场化作一个巨大的绞肉机,散布着令人望而生畏的,血腥森冷的气息。天光黯淡,风也呜咽,尘土喧嚣,处处迷乱,战场之上只有两种人那就是自己人,不是自己人,杀!西凉军是乱了章法,隆景军结阵冲杀,甘州城中的十万人马终至,三军合力雷霆一击,转瞬之间将西凉大军冲了个七零八落——
这一天,会死很多人。
这一战,西凉输定了。
战争本来就是杀戮,以杀戮而起,以杀戮而止,没有人能够改变这一点。但若这是围棋收官,无形棋格旗子俱落,那么其间每一颗黑白分明棋子的周围都是黑白分明的,有敌可杀,有援可助。棋子,棋子,不必见识大局,只要做好本分,因而被冲散了西凉勇士们人人亦有一战之力,这一战并非是一边倒的杀戮,隆景军即使列阵冲锋占尽优势,也必将付出惨痛的代价!
只有一个人,不以黑白,不分敌我,意图以一己之力屠尽这千军万马。
岂非异类?
当方殷再一次见到呼巴次楞的时候,呼巴次楞手中的那支大棒已经不见了,同样不见了的还有呼巴次楞的半条手臂。而呼巴次楞已经化作了一个血人,精赤着上身,单手抓着半具人尸,狼一样地撕咬!同时数百隆景军数百西凉军横枪跃马刀斧其出,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呼巴次楞。而呼巴次楞的身周尸骨堆积断肢残骸无数,碎的肝脏乱的肚肠,惨烈之处难以形容,血腥之处不忍卒视!
“不!不!”方殷是来晚了,同样遍体鳞伤:“呼巴——”
百十长矛突刺,于肩背,于胸腹,支支入肉三分,不可破之!
呼巴次楞痛觉已失,便就猎豹般地扑向一匹战马,其快如电,熊般将马一掌扫翻,鹰般将人一爪攫住,狮虎般一口将那脖颈咬烂!
又自狼般撕咬。
这个人,是西凉军的人。
那个人,是隆景军的人。
一头野兽,是不需要武器的,呼巴次楞手中的精钢大旗棒是呼巴次楞自己丢掉的,就要生撕活裂,那才痛快淋漓!呼巴次楞悍勇无匹,呼巴次楞凶残无比,呼巴次楞无论走到哪里也是最为醒目的一个,千军万马可以见得。这一次,呼巴次楞杀了成百上千的人,不分敌我,呼巴次楞的眼中是一道道红色的暗影,没有区别,也无法区分。
呼巴次楞要杀死所有人,那么呼巴次楞就是所有人的敌人。
呼巴次楞要毁灭全世界,那么呼巴次楞就是天理不容人神共愤!
隆景军的人与西凉军的人,合力,围杀,呼巴次楞!
困兽犹斗,众人打杀,攻势一波又一波。
枪矛换过,刀斧伺候,可还有人要问一句,为什么。
呼巴次楞原本就是一个异类,无论呼巴次楞走到哪里,人面,兽心,呼巴次楞原本就不应存在于这个世间。若天吼破,何来虚无?若地吼破,何以立足?天地是吼不破的,呼巴次楞也不是神话,呼巴次楞的眼中依然无泪但呼巴次楞血已流干,战争的机器轰鸣声中,浴血的巨人轰然倒下:“叭咪——”
方殷不记得当时是怎样去到他的身边,方殷只见到那一团模糊的血肉,两条断了的腿,呼巴次楞已经失去了人形。方殷不记得跪着趴倒在他身上的时候有没有哭,方殷只见到那一张扭曲的变形的脸上,红黑的泥与黏稠的血混杂一处。呼巴次楞并没有死,千刀凌迟不死,万蹄践踏不死,呼巴次楞的生命力是何其强悍!或说呼巴次楞死也不得,剧烈痛楚之下,意识开始复苏,纵使血肉尽去呼巴次楞还有一颗不死之心:“吽!”
终是一语成绝响,世间再无叭咪哞,呼巴次楞断无生还之理,死去之前只有无尽哀嚎痛苦折磨。生存就是苦难,死亡就是解脱,方殷终于明白,此时别无选择。墨练无声无息,准确无误地刺中了心脏,将入,未入。可是,自是,还是,终是下不去手。是有千言万语说不得,但有滴滴泪水如雨落,冲刷了眼,冲刷了心,冲刷了梦的颜色:“阿呼鲁鲁!”
晴空霹雳炸响,天地一时静了。
呼巴次楞认出了他,他是亲爱的阿呼鲁鲁!
呼巴次楞大吼一声搂了过去,便要以仅存的一只手臂给他一个最最热烈最最亲密的拥抱——
嗤!
便就将心交付与爱,任那冰冷贯穿了狂热:“啊!啊!啊——————————————————————————————————————————”
无禅来时,正见方殷大哥跪在地上,将剑刺入呼巴老兄的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