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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小四看着桥对面的金鼎神僧,心里头不住地打鼓,脸上扯出的笑比哭更难看,因为他不晓得自己是不是还能望见明天早晨升起的太阳。
自打上回厄月法王造访后,刁小四便接连三天四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猫在屋里挥汗如雨昼夜奋战终于成功捣鼓出一座“烟雨江南阵”。
按照他的估计,在法阵威力全开的状态下,即使像厄月法王这样的大乘级绝世魔头一旦陷入阵内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但刁小四不是神仙,真心没有料到这回来试阵的人居然换成了金鼎老贼秃,自己布下的这座烟雨江南阵对他能起多大的作用,心里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他露着白牙冲着金鼎神僧笑了笑,直到感觉脸上的肌肉有点酸,责备道:“你刚才怎么忘了敲门?”
金鼎神僧不笑,答道:“我不是来作客的。”
杀人,何须敲门。
刁小四叹了口气道:“老和尚,我真的佩服你。也许你不肯承认,其实咱们是一路人。你够狠够无耻,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而且打心眼里相信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所以哪怕杀死自己的师弟师妹,哪怕坏事做绝,你也不会有半点愧疚。这种自.小说 欺欺人的绝活实在是继往开来登峰造极,我要有你一半的本事,肯定混得比现在好多了。”
金鼎神僧道:“你错了,我其实从未否认过自己大逆不道。不过,就像你与我之间的这座小桥,如果想要过河,又何必问它是石头的还是木头的?”
两人说话的时候,无罪真人、天罪真人、金城公主、南阳公主、长孙无忌和张无极都已赶到了庭院里,六人站成扇形将金鼎神僧包围在刁小四的屋门前,各自运气凝息全神以待。
金鼎神僧恍若未觉,继续说道:“你我之间或许有不少相似之处,但有一点截然不同——贫僧所作的一切,是为光大佛门开万世太平;而你的所作所为,鸡鸣狗盗营营役役,所念的不过是一己私利。所以,我与你注定不是同路人。”
刁小四深以为然,说道:“也对——我走我的路,你过你的桥,看看到底谁能活着离开这里!”
金鼎神僧抱杖入怀,单手施礼道:“如此甚好。”抬脚,迈上了青石桥。
桥下是一条小河,河水绿幽幽地潺潺流过,一艘艘乌篷船在河面上徜徉往来,撑船的艄公带着遮雨的竹斗笠,唱着江南水乡悠扬婉转的吴侬歌谣从桥洞下驶过。
天空雾蒙蒙的飘着如丝细雨,桥面湿漉漉的长满了深绿色的青苔,.的脚底踩在上面有点儿冰凉打滑。
对面的桥墩下,一群江南少女正在洗衣,手中的木槌砰砰击打在衣衫上,像是在为船上艄公的歌声应和鼓点。
桥上没有人,金鼎神僧孑然而行,一步步踩着湿滑的青石台阶,走到了桥中段。
屋外的张无极掣动仙剑玉箫就要追进去,天罪真人伸手拦住道:“等一等。”
这一等,就看见金鼎神僧脚下的青石桥突然毫无征兆地消失,他的双足踏空身躯向河面上沉落。
河水悠悠绿如蓝,却谁也不知这翡翠般的河面底下深有几许?
金鼎神僧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能御风升腾,从河面上飘掠而过。仿佛在这座江南水乡之间,他已不再是无所不能的世间佛陀,而仅仅是个步履踯躅的过客。
一闪念里,他的脚底已碰触到清凉的河水,又迅速没过了脚面。
他抬起眼,头顶上方那座青石桥苔藓斑驳,静静地跨越河面仿似横亘已千年。
“一真一切真,不量大事,不行小道……”
他的脚底忽然有一圈圈涟漪荡开,化为了两朵水莲,开在河上。
瞬时,他的身形稳稳漂浮在了河面上,一步一莲不染纤尘,走过小河来到彼岸。
他的身后是一座桥,桥后是一条幽长的沿河街坊,白墙黑瓦飞檐滴水。
他的身前是一片开在岸边的油菜花,黄澄澄沾着晶莹的雨珠,沿岸铺展开来。
那群洗衣的江南少女端起了木桶木盆,嘻嘻闹闹走进对面的小巷里,在雨天里留下一串串银铃般清脆快乐的笑声。
刁小四依然站立在桥头,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金鼎神僧,说道:“其实河里的水很浅,淹不死人。”
金鼎神僧淡淡道:“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刁小四苦笑道:“我倒是很想跑路,而且跑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不让你找到,但这可能么?”
尽管在烟雨江南阵中,他的灵台已感受不到佛意冲击捆缚,但依旧能够察觉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机缠绕。
不要看老贼秃现在笨笨的只能在地上行走,好像没法追上自己。那是因为对方尚未施展庄严净土才会暂时被自己布下的阵法束缚。
这时金鼎神僧弯下腰,从地上摘起一朵金黄色的油菜花,捻在指尖仔细观瞧。
“无业金火。”油菜花“哧”地微响冒出一簇金色光焰,在他的指尖灰飞烟灭。
“这么美的油菜花你也舍得摘?”刁小四不满道:“莫非和尚也做采花贼?”
“佛陀拈花,迦叶微笑,不外如是。”金鼎神僧抬起右脚踩进了油菜花丛中。
“呜——”光焰灼天,一刹间所有的油菜花都幻化成了磅礴如潮的无业金火,从中幻生出各种各样的形态,将金鼎神僧的身影彻底吞噬。
“小四兄,快出来!”长孙无忌叫道,他和张无极等人已经站到了门口,能够清楚地看见青石桥那一头正在发生的景象。
刁小四没好气地两眼一翻道:“出来做什么?这么有趣的地方老子还没玩够呢,要不你们也进来陪我?”
他不是不想走,而是即便在被无业金火吞没的情形下,金鼎神僧的一缕气机依然阴魂不散地牵系在自己的灵台之上。出阵,必死。
在烟雨江南阵里,他至少还有搏一把的底气,要是现在就出阵,那跟自杀没区别。
金城公主默不作声移步踏上青石桥,刁小四看得一惊道:“快退回去,除非你想跟老子死在一块儿!”
金城公主与刁小四隔桥相望,停下脚步道:“我可以不过桥,但你要活着出来。”
刁小四只求她赶紧退出屋外,免得陷进大阵里引起气机波动阵法变幻,给金鼎老贼秃可趁之机,于是急忙答应道:“小姑奶奶,我爬也要爬出来,这总成了吧?”
张无极皱了皱眉道:“我们在这里好像成了多余的人。”
“浮生偷得半日闲,不亦乐乎。”长孙无忌没心没肺地伸了个懒腰,双手枕头仰天躺卧在夹竹桃树下,将折扇打开盖在脸上,说道:“先补一觉,有事叫我。”
金城公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烟雨江南阵中的动静,说道:“没有人是多余的。”
“唿——”熊熊燃烧的无业金火忽然像水银一般从空中泄落,重又化作一盏盏遍地怒放的油菜花。
金鼎神僧赤足站立在油菜花地里,僧袍上没有一丝被焰火烧灼的焦痕。
他举步走过金黄一片的油菜花地,来到了河边的长街上。
刁小四撑起一把遮雨的大伞,无法无天伞。他不知何时移步到了长街上,背后是一条幽长曲折的小巷。
“烟雨江南阵分为亵渎、尘缘、狩魔、罪恶四座分阵。跨过一座青石小桥,走出一片油菜花地……老和尚,前面的风景会更美。”
他转身走进背后的那条幽深小巷,说道:“来吧,老子陪你逛这条尘缘雨巷!”
金鼎神僧沉吟了一小会儿,跟随刁小四走进了尘缘雨巷。
小巷幽仄而空寂,看不见一个行人,刁小四的身影已消失在了如柳丝般的细雨中。
弯弯曲曲用碎石铺就的小巷的两旁,是静静伫立的白墙,墙面斑斑驳驳到处覆盖着嫩绿色的爬山虎。
从墙头滴水檐上流下的雨珠淌落到墙根下的小水渠里,汇成清澈的小溪流,叮叮咚咚往前流淌。
金鼎神僧的双脚踩在碎石上,一步一个脚印,在身后留下了迤逦冗长的两串足迹。
左脚踏下无佛之印,右脚踏下无法之印,于是雨巷寂寂无佛也无法,唯有一位老僧托钵拄杖悠悠徜徉。
小巷有多深,白墙就有多长,一路行去风雨如晦,却似不见尽头。
金鼎神僧蓦地停下脚步,打量右手边两扇黑色的木门,门上的匾额写着“祠堂”二字,已积满了蛛网尘埃。
如果他没有记错,自进到这条尘缘雨巷中,这已是自己第三次从“祠堂”前经过。
事实上,这也是整条尘缘雨巷中所能见到的唯一的门。
金鼎神僧抬头仔仔细细打量匾额许久,然后伸出手扣动锈迹斑斑的门环。
“吱呀——”两扇门徐徐打开,门后是一座开阔的庭院,院里有一株苍翠欲滴的青松,刁小四打着伞站在树下。
金鼎神僧的目光落在了青松之后那座门户虚掩的古老祠堂上,说道:“这里好像很久没有人来。”
刁小四道:“既然来了,就进去看一看。我保证你会有惊喜。”
“甚好。”金鼎神僧很快做出了决定,举步前行来到门外。
他俯身放下法杖佛钵,双手合十深深一拜,轻轻推开两扇尘封已久的门。
“嗡——”幽暗的祠堂中顿时似有千盏明灯亮起,一时群星璀璨耀眼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