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舍不得方丈师父、枯禅师兄他们啊!”李正伦以稚嫩的口吻说出,配合着略带茫然的眼神,同意杨行密提议的言外之意,倒是表达得极为明确了。
慧空是负责牵头之人,而杨行密、李正伦两个当事人都无异议,这件事便就这么定了下来。
之后,慧空又与杨行密说了一些关于“彭奴”的琐事、旧事、趣事,从一些小事中,倒也可以看出“彭奴”聪敏好学、至诚至孝,杨行密连连点头赞许,李正伦承受其惠,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
只是慧空方丈说起“彭奴”时,总是目光深邃的望着李正伦,不免叫李正伦心里发毛。与其说,慧空是在向杨行密讲述彭奴的童年,倒不如说是,专门讲给他李正伦听的。
两人一边谈笑自若、一边落子弈棋,李正伦则只有在旁聆听的份儿。
未几,杨行密却将话题引到了慧空方丈的书法上来,他指着墙壁上大大的“禅”字,道:“实不相瞒,行密此来,求的就是大师这一个‘禅’字,还希望大师不吝赐予。”
慧空方丈会心一笑,道:“十余年前,昪州刺史王戎,造访毕寺,曾放言愿以昪州城半城粮草,换取老衲这个‘禅’字,当时老衲未允,说是机缘未到。弘农郡王想必是因此而来吧。”
这一段话,也同样像是说给李正伦听的,好让李正伦知道,杨行密之所以求这个“禅”字,其实是为了与王戎交换昪州半城的粮草!同时,李正伦也是吃惊不小,杨行密看上去颇有草莽豪杰的味道,想不到却是郡王爵位!
而以其郡王之尊,尚要躬亲来求取一副字画,由此亦可见,大悲寺以及慧空方丈的地位,何其超然!
杨行密肃然道:“那么,如今……”
慧空没有回答,却是朝李正伦招手,道:“彭奴,你且上前来,看看这盘棋局,胜负如何?”
李正伦心中一凛,围棋之道,他尚不得要领,又怎么看得懂慧空与杨行密的对弈之局。不过,他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走了上去。
只看那棋盘之中,密密麻麻的落满棋子。慧空执的是白子,而杨行密则执黑子。此时白子已蔚然成势,占据四隅,将势单力孤的黑子围困于中间一处。
如此形势,便是乡间老妇也能一目了然。但李正伦再深想一层,若这棋局并无奇特之处,慧空也不会无的放矢,要他来评胜负了。
他皱起眉头,俯身到棋局近处,半晌看不出名堂,却在挺直身板的不经意间,赫然发现,全部黑子连在一起,勾勒出一笔一划,恰似墨笔写就的一个“民”字!
这就难怪杨行密棋面输得如此难堪,看上去却仍旧那么淡然自若。显然,杨行密所博弈的并非是“棋艺”,而是他的“诚意”。
李正伦由衷赞道:“诚意未到,便是机缘未到。诚意到,便是机缘到。杨公心系天下万民,师父亦是心系苍生黎民,依我看,这一局,就当是‘双赢’吧。”
杨行密拍腿叫绝道:“好,好!好一句‘双赢’!今日,我杨行密能得此子,也是一赢。来日,我必不负慧空大师厚望,打赢朱全忠,为淮南乃至天下百姓,赢得安身立命之地!”
慧空微微颔首,同时伸出左手,像是敲门一般,随意敲了两下墙壁。然后挂在墙壁上的那份“禅”书,竟神奇的卷落下来。杨行密则伸出双手恰好接住,其默契如此,就好像之前排练了数百次似的。
之后,慧空便不复多言,闭上双目,如禅坐状。杨行密知机退了出去。
李正伦脚步动了动,却没有随杨行密一起出去,反而坐在杨行密之前的位置上。他也不说话,只是拿出之前藏经阁带出来的书本,安安静静的看了起来。
当然,他的安静,也只是表面的,心中实则波澜起伏,一时难以平复。
一切皆因杨行密口中的“朱全忠”三字而起。朱全忠就是朱温,说到唐末五代的历史,必然绕不开朱全忠这个人物,因为苟延残喘的李唐王朝,就是被他所终结。
但“朱全忠”本身,并不足以叫李正伦发出什么感慨。真正令李正伦心中震撼的,是因为这个名字,让他突然联想到了以前小妹常说的一句话……
“正伦哥哥,在唐末五代啊,也有个人物叫李正伦的。他可了不起了,他是杨行密的义子,也是李后主的爷爷,更是南唐王朝的开国君主……李后主你一定认识的,至于杨行密嘛,他可是号称‘十国第一人’,在历史上也是响当当的大人物,甚至比朱全忠朱老三的名头还响呢……”
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李正伦为情所困,处于人生的低潮,消极、狼狈,然后小妹就常常用这段话来鼓励自己,还讲了些关于“李正伦”的故事,说什么五代的**丝李正伦,都能逆袭天下,哥哥天纵英才,又怎能输给一个已经死了千年的古人呢?
小妹的这番话,李正伦当时只是一掠而过,并没有往心里去。只不过此刻身临其境,加之接连出现了“朱全忠”、“杨行密”这些人物,而自己更成为了杨行密的义子,这种匪夷所思的巧合,不免叫李正伦震惊莫名。
难不成,他李正伦来到这个时代,就是为了成为历史中的那个人物!这个念头,几乎叫李正伦窒息、崩溃!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只是个旁观者,只是个匆匆过客、看客,终有一天,他是要带着小妹,离开这里的。可是如今,他却突然发现,自己在历史中,其实是个有血有肉、有名有姓的大人物。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坐在电影院里、入戏太深的观众,正想抽身而退时,突然有人告诉他,你就是戏里的主角,永远不能退出!你的未来、你的一切,都已经成为定局,最终,你将随着电影的落幕而消失、死亡。“李正伦”的人生轨迹,便是你未来的宿命!
遇上这种荒谬的事情,他又岂能坐以待毙!
李正伦忽然握紧拳头,毅然道:“师父,我舍不得你们,我不想下山!”
慧空笑道:“为什么又忽然改变了主意?当你听到‘朱全忠’这三个字的时候,你的心剧烈的跳动了几下,是不是你害怕他,害怕自己会变成朱全忠的刀下亡魂?”
李正伦大为惊诧,慧空看上去老态龙钟的样子,想不到却仍旧耳聪目明,连那么微小的变化,也被他察觉出来。
李正伦索性老老实实的道:“因为我知道了下山之后,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宿命。那不是我想要的东西,所以我不想下山,更不想当杨行密的义子!”
慧空突然睁开眼来,睛芒剧盛的盯着李正伦。好半晌,才老怀快慰的笑道:“宿命?你知道什么是宿命吗?”
李正伦微微愕然,这还用得解释吗?可当他想要开口说话时,却又忽然怔住,一时之间,自己还真的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语,来解释“宿命”!又或者,自己压根儿就从未理解过所谓“宿命”吧!
慧空似乎颇为满意李正伦的反应,捻须笑道:“宿命永远不会变,但宿命亦永远未可知。此,非宿命。彼,亦非宿命。未知方是宿命。”
李正伦皱眉道:“可若万一知道了呢?”
慧空道:“若知道了,那便不再是宿命。”
“如果不是宿命,那又是什么!”
“是‘势’!天下有其势,人力弗所改也。众生有其势,人力弗所弃也。有人朝夕成势,有人毕生未可。人都以为能知道自己的宿命,其实知道的只是‘势’,而非‘宿命’。佛主也不知宿命。所谓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所知者,‘势’也。”
李正伦默然无语。慧空方丈的这一番言论,可谓颠覆了他的三观。一直以来,他都认为,佛也好,道也好,讲的就是两个字,一个是‘缘’,一个是‘命’!
而慧空却反而将“命”隐藏在“势”的后面。人的一生,只看得清“势”,却看不清“命”!
细细琢磨,倒真有另一番至理藏在其话锋之间。
想也是,如果自己真的就是“李正伦”,那么有些事情自己是可以着手去改变它的。比如不让自己成为杨行密的义子,又比如不去开创所谓的南唐帝国……又甚至再极端一些,自己干脆明天就来个寿星公上吊,那么从此,李正伦就再也不是李正伦,而是吊死鬼了!
如此推断的话,自己是明显可以不做“李正伦”的!
想通了这一层,李正伦的心境豁然开朗起来。管他娘的杨行密、朱全忠,管他娘的李正伦、李后主,爱下山就下山,爱回家就回家,又何必庸人自扰!
似乎又感受到了李正伦心境的转变,慧空呵呵的笑了起来,他小酌了两口米酒,从棋盘下翻出一本书来,递给李正伦,道:“彭奴,此番下山,造化难料,尔惟自强可以遂愿。这本书籍,是你师祖知玄法师,在会昌法难时,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保存下来的,乃是天下孤本。今日老衲将它赠送于你,你当好好保管,不可为人所知,更不可落入奸邪之手!”
李正伦倒是不忙着接过,有些哭笑不得的道:“是知玄法师所著吗?”
李正伦翻读佛经不少,倒是从书中看到过知玄法师的大名。在中国佛教的发展史上,曾经有过“三武一宗”的毁佛惨案,而其中的一“武”,即是“唐武宗灭佛”,因唐武宗年号会昌,是故也称“会昌法难”,算算时日,至今才过去不到五十年的光景。而另外的一“宗”,则是周世宗柴荣,柴荣也是五代时的赫赫英主,算算时日,也将在未来五六十年之内到来。
在短短的百余年内,就发生了两宗灭佛事件,其对佛教的沉重打击可想而知。而知玄法师,便是在这期间,佛门中脱颖而出的灵魂人物,对佛教中兴付出极大努力、贡献的一代高僧。
不过李正伦从未听闻知玄法师有何著作传世,因此才有此问。
“不是。”慧空摇摇头。
李正伦又道:“是佛经吗?”
慧空仍旧摇头。
“那是……”
慧空白眉一扬,淡然道:“……魔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