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鱼上尘根本就是在玩火。她极有可能左右逢源,亦极有可能两边都讨不了好处、还惹得一身骚。
到了这时候,李正伦才有些明白,为何鱼上尘要挨得他这么近。
想必鱼上尘是担心自己会出卖她,将她的真实身份,在杨行密面前暴露出来。
鱼上尘贴近自己的这个举动,看似亲切,实则已对自己形成了一种威慑,免得自己胡乱说话。对鱼上尘而言,若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她只要在第一时间擒住自己作为要挟,那么事情就不会太过被动!
这一刻,李正伦望向孤零零的鱼上尘,忽然觉得她有些可怜。这个每走一步都需要思前想后、步步为营的女子,无时无刻不活在她自己精密的算计之中,难道她不觉得累吗?甚至于身边连一个信任的人都没有,难道她不觉可悲吗?
面对戴友规的诘问,鱼上尘却是泰然自若的道:“非不欲也,是不能也。因为奴家也是在这两日,才思得对策。”
杨行密亲自请教,道:“不知方夫人,计将安出?”
鱼上尘倒也没再卖关子,直指核心道:“很简单,关键在于一连数日的大雨,致使淮水暴涨,而汴军庞师古部,屯于清口,数万大军在淮水下游,弘农郡王可使人决堤而灌之,庞师古部必然大乱,旦夕可以破之。庞部既破,扎营于安丰的葛从周,孤掌难鸣,再难有所作为,定然不战而退!此天公作美,淮南军安得不胜!”
杨行密以询问的眼神投向军师戴友规,道:“友规以为,此计如何?”
戴友规神色凝重的道:“昨日,我曾亲自往淮堤去过,水势确实凶猛。不过,我料汴军不至于如此疏忽,庞师古已智计著称,葛从周更是不败名将,他们为了提防我军决堤,只怕庞军早已撤出清口。眼下我们所看到的清口兵马,多半是敌军放出的烟雾,更有可能是诱敌之计,就等我军奔袭清口,汴军则半路伏杀。”
杨行密心中一惊,目光瞥向方夫人,若此女子并非是杨浩引荐,杨行密必然要在第一时间将她控制住,皆因她很有可能就是敌人派出来的间谍,诱使他们出击清口。
李正伦则明白过来,这才是鱼上尘非要挟持自己、来见杨行密的真正原因。一方面可增加说服力,再一方面也可多一道护身符。
鱼上尘自信一笑,道:“戴军师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表面上看,葛从周与庞师古分兵二处,形成掎角之势,对我们形成极大的威胁,实则可以看出,两人貌合神离、各自为阵。庞师古此人嫉妒心强,一直都不甘心屈居葛从周之下,是以才妄图以一军之力战胜淮南军,不愿听从葛从周调令……试想想,若庞、葛二人早就合兵一处,对淮南军发动猛攻,以二十万大军打五万,弘农郡王只怕早已溃败。”
说到此处,鱼上尘借喝茶水的动作,稍微停顿了片刻。军营中一片沉寂,显然杨行密和戴友规,正消化方夫人的这番言论。
“事实上,朱全忠真正信任的人,是庞师古。他担心若葛从周攻下淮南,功高盖主,成尾大不掉之势、进而脱离他的控制,是以才派出庞师古,多少有些钳制葛从周坐大的意图。”
鱼上尘继而续道:“而今之计,我们只需休书一封,假托葛从周之名,送予庞师古,令其部撤离清口。庞师古心中不忿,反而会更加坚定不移的驻扎清口。”
杨行密与戴友规对望一眼,随即拍案而起,道:“果然好计,就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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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丰。汴军,葛从周部。
主营之内,葛从周来回不定,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刚刚探子回报,淮水暴涨,清口地势偏低,随时为杨行密所趁。庞师古没理由看不清这一点,但却不知为何,全军竟然没有开拔的迹象。
这时,帐下的谋士提议道:“将军,要不要遣使至清口,提醒一下庞将军?”
葛从周摇了摇头,苦笑道:“若是我派人提醒,只怕这个妒火中烧的蠢货,更加不肯挪窝。我听说,庞师古手下,曾有人建议他就高为栅,他也没有采纳,说是非主公之令不出。”
谋士道:“那就不如去请主公调令?”
“来不及了。主公远在汴州,这一来一去,等帅令传至清口,只怕庞师古已被杨行密所破。”葛从周忽而做出决断,道,“传令三军,即刻赶赴清口。现在只希望杨行密犹疑不决,错失良机,等到葛某人赶到清口,震慑其军,他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谋士不无担忧的提醒道:“可是如此一来,将军怎样向主公交待?”
此次对战淮南,朱全忠才是名义上的主帅,而葛从周与庞师古则是平起平坐,分兵统御,各行其事。只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其实朱全忠对与于葛从周,还没有百分百的信任。
葛从周仰天长叹,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去传令吧!”事实上,他心中也是颇有遗憾的,如果主公能够完全信任他,将这二十万大军由他指挥,他有把握在一个月内,攻陷淮南。杨行密既破,天下再无敌手,主公的霸业,便指日可待了!
然而,事情总是事与愿违,怕什么就来什么!
当葛从周全军行至濠州时,前方斥候已传回噩耗。说是淮军趁夜放水,尽淹清口驻兵,庞师古抽身不及,死于乱军之中。
葛从周大吃一惊,当即领军北还。岂料退至渒(音:派)河时,渡河一半时,淮军已经追杀而来。当先一人目光如电、状若天神,加上一面硕大的“杨”字旌旗,在凛冽的寒风中飘扬,可知是杨行密亲来。
杨行密气概滔天的道:“葛从周速速下马受降,饶你不死!”
“我山东大好男儿,个个宁死不降!儿郎们,随我杀!”
葛从周亦不愧是当世名将,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整旗鼓,硬是在杨行密的包围圈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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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伦自然不可能参与到这场战争中,但这一场冷兵器时代的大战,想必是精彩绝伦,他又岂能错过。他随着杨行密的队伍、混在淮军之中,等到了渒河,大战触发,他就选了附近的一座小山,登高观看。
擂鼓喧鸣,喊杀震天!
这一战,李正伦总算亲眼见识到了传说中的“黑云都”的可怕。杨行密在他“黑云都卫”护拥下,声威骇人、势如破竹,所到之处,如汤沃雪,汴军无不望风而遁。
反观葛从周的军队,因是渡河中途被截,仓促应战,首尾不能相顾,加之初闻庞师古部全军覆灭,军心已然动摇。将令难行,兵卒无不抱头鼠窜。真可谓是兵败如山倒!
汴军中,除了以葛从周为核心的精锐部队、尚有一战之力之外,余者纷纷丢盔弃甲、降者过万。
但饶是如此一面倒的厮杀,因为军队数量过于庞大,这一场战争,亦足足持续了几个时辰。直至夜幕来袭,军阵之中亮起火把,这一场无休无止的喊杀声,才渐渐的归于宁静。
一开始,站在山上远远观看时,李正伦还觉得不虚此行,强烈的视觉冲击,带给他回味无穷的享受,叫人心满意足。如此壮观、恢宏的场面,远比那些所谓的大制作、高投入的影视剧逼真多了——因为这本来就是真的,本来就是原滋原味的战争演绎。
可是等到李正伦下了山,走入战场时,看着那一片片支离破碎、惊心动魄的残臂断脚,闻着弥漫在空中浓郁的血腥味,心中忽然没来由的一阵心悸及厌恶。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到这时候他才发现,战争的场面,根本就不是用来欣赏的!残酷、惨烈、怵目惊心……每一个人都是拿命在拼,在沙场上,死掉的不是“敌人”,而是一个个有血有肉、有亲人有牵挂,却逼不得已从活人变成尸体的“人”!
当天晚上,杨行密的大军就驻扎濠州,那些一路追击北逃汴军、以扩大战果的部队,也陆陆续续的收了回来。
杨行密就在濠州城中犒赏三军,开放酒禁,一夜狂欢。
至于有献策之功的鱼上尘,亦被杨行密记为头功。不过鱼上尘倒也知道进退,当杨行密问她想要什么赏赐时,鱼上尘言辞恳切的道:“奴家只盼有朝一日,郡王生擒朱全忠,好让奴家手刃这个杀夫仇人。而这,便是对奴家最好的赏赐了。”
杨行密及军中众将,无不大声叫好。当然,杨行密也不会吝啬赏赐,最终允诺,可任由方夫人在扬州城挑选一座庄园,以作封赏,至于其他赏赐,另有计较。
看着众人大肆庆功、一片欢腾,李正伦却是兴致索然。他望着天空稀疏的星光,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渒河河畔。
李正伦并非是多愁善感的人,按理说,那些士卒死了也就死了,他就算心生怜悯,也完全没有必要再游渒河,显得矫情。
只不过自从结出“圣胎”之后,李正伦感觉自己变得率性起来。就如今晚,他的潜意识想来到这里,所以就来了这里,也不必刻意去找什么原因。
当然,如果非要给出什么理由的话,李正伦怀疑这是一种精神的牵引,与圣胎有关。他不妨大胆的假设,圣胎是一个精神的凝结体,而此地刚刚死了数以万计的“活人”,他们的“精神”失去了**,已经变成了孤魂野鬼。李正伦的“圣胎”,就是作为一个容器,来接收他们,乃至于是吞噬、炼化他们的!
假设当然十分大胆,以至于李正伦差点怀疑自己,是否得了妄想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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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从周及其裨将、护卫亲兵,仓惶奔逃,其中数次遭遇淮军的追杀,狼狈不堪。
直到入夜之后,借着夜色的掩护,众人才有了喘气之机。
葛从周看着身后不到百骑的随从,不禁悲从中来道:“庞师古误我啊!此番大败,我葛从周再无颜面见主公,儿郎们,大家就此别过!”
众人以为葛从周萌生死志,大吃一惊,劝道:“将军,万万不可自寻短见啊!此战之过,过不在将军,东平王明辨事理,断不会加罪于将军。”
葛从周惨然一笑,道:“你们该不是以为,我葛从周久经沙场、战无不胜,而今却突逢大败、受不住这个打击,所以选择自杀吧?”
众人齐齐点头。
葛从周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突然问道:“你们说,淮军现在会在干嘛呢?你说,你说,还是你来说?”葛从周一个个的人头点过去,但却得不到任何回答。
事实上,他们每个人都心中肚明,淮军必然大开庆功宴,但却哪里敢说出口,一个个都是紧闭双唇,低头不语。
葛从周陡然大喝一声,道:“我们山东的好汉,能不能看着自己的战友一个个死去,而不闻不问?”
众人仰起头来,轰然嘶叫:“不能!”
“能不能任由敌人欺凌,而不声不响?”
“不能!”
“能不能随我杀将回去,给他们还一个大礼?”
“回去!回去!”众人这才明白,葛从周之前所谓的“就此别过”,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喊声顿时如潮浪般震响,一浪高过一浪。
葛从周欣慰的道:“你们都不愧是我的好儿郎啊!我料定淮军今晚大肆庆功。这是他们最为得意的时刻,自然也是戒心最低的时刻!今天晚上,就是我们血洗耻辱的大好良机。我需要从你们当中,挑出十个人来。且每个人都必须豁出性命,视死如归!”
于是乎人人争先恐后,喊着:“我来,我来!”
“这里老子身手最好,你们谁都别争,自己再凑九个出来。”
“这里老子伤势最轻,你们谁都别争,自己再凑八个出来。”
“王二狗子,你都断了一条腿的,还嗷个毛,死一边去。”
“死你个孬种,老子就是一条腿,照样也要踢爆杨行密的软蛋!”
众人爆笑,热血沸腾中,昂扬的斗志,飙升至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