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福金一手平放在桌上,一手撑着迷人的下颚,眼神却不敢与李正伦的灼灼目光对视,眼珠子瞥向天花板,轻声的道:“公子是有大志向的人,不如金儿就先从天下大事说起吧?”
李正伦笑而不语,做了一个“尽管随便说说”的手势。*顶*点*小*说 (z)W(z)23W(w)
宋福金受到鼓励,这才将目光下移,看着李正伦喝药的样子,道:“在这些天里,叛军田頵以及安仁义的联盟,已经瓦解。田頵在昪州城受挫之后,又与吴王手下的大将、台蒙台将军遭遇。两方人马,在宣州附近一带,展开大战,就在数天前,田頵本人应伤不敌,被台蒙亲手斩杀,其部下亲信,在田頵死后,却仍是死战到底,最后全部阵亡。”
李正伦不由一阵唏嘘,田頵死后,仍然有那么一批亲卫为了他力战而亡,可见此人深得亲卫敬重,也可算是死而无憾了。
李正伦又关心的问道:“可有葛从周等人的消息?”
宋福金摇头道:“在江南各地,从始至终,都没有人传出过葛从周的消息,甚至一直都没有人知道,他曾在昪州出现过。”
李正伦心道:“没有消息,也算是一个好消息吧。”继而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看着文院前面的那一个小广场,想起当日与李建勋的约定,道:“安仁义的情况,恐怕也比田頵好不到哪去了吧?”李建勋随乃父李德诚一起征讨安仁义,以此人的能力,必然能够大放光彩。到时候,若李建勋旧事重提,正式向吴王府提亲,杨千寻的压力将会更大。
只可惜,李正伦在昪州战场出现一事,并不能公之于众,否则杨行密等人,对自己的忌惮多于关爱,结果只会适得其反。如今之计,只能另找机会,慢慢积累战功、威望,循序渐进,赢得杨行密、朱夫人的认可,又不至于叫他们心生戒备,这样才能够让杨千寻了无遗憾的嫁给自己。
而至于李建勋,李正伦目前唯一想到的、能够阻止此人追求杨千寻的法子,就是在即将到来的擂台切磋上,狠狠的挫败他,另他丧失自信、觉得自己配不上杨千寻,而自动退出。
关于李正伦与李建勋约战一事,显然宋福金也已经有所耳闻,她脸上的表情,颇不自然的道:“润州刺史安仁义,已经束手就缚。而令他甘心投降就戮之人,正是李建勋。安仁义这个人一向骁勇善战,吴将王茂章兵围润州,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攻下润州。且王茂章等将领,每次看到安仁义到城头督战,全部对他谩骂不已。唯独李德诚、李建勋父子,对安仁义仍是敬重有加。等到田頵死后,李建勋更是单枪匹马,亲自入润州城劝降……”
“……虽然没有人知道李建勋,到底对安仁义说了些什么。但第二日,安仁义果真开城投降。当时安仁义坐在墙头,手持弓矢、威势临人,王茂章等人惧怕安仁义勇武,不敢靠前。直到李建勋之父、李德诚走到跟前,安仁义这才出声,道:‘只有你父子两人,见到我而不失礼辱骂,德诚有奇相,又有建勋如此智勇双绝的虎子襄助,他日定然大富大贵,老子今日,就让你立此头功。’说完就将弓矢丢掉,向李德诚投降。润州城破之后,安仁义也被王茂章等人押回扬州受审……”
李正伦听得有趣,宋福金这女娃子,身怀有奇妙的口技,她复述安仁义那段话时,就是用老成霸气的男人口吻说出来,倒也惟妙惟肖。同时心中也是有些好奇,按说宋福金在鱼龙山庄,也才十来日的工夫,不大可能对江淮的事情,了解得如此详尽。
由此也可以想见,眼下,曾经轰动一时的田頵以及安仁义叛乱被平定一事,已经成为了扬州街头、乃至整个淮南民众,最为津津乐道的谈资。
大家口口相传,言必说“田、安之乱”,这才使得宋福金一个小小的丫鬟,就可以在短短时间内,将事情打听得如此详细。
当然,宋福金本身也可能对这类事情极感兴趣,是以要比其他人多留心一些。要是李正伦询问的对象,换了王见羞那个没心没肺的大小姐,说不定还会反问一句:“啊?安仁义是谁啊?”
李正伦不禁联想起王见羞惊讶的可爱表情,笑了笑,又问道:“安仁义死了没有?”
安仁义随田頵叛乱,杨行密再是宽容,也不可能饶恕他,关键就要看他怎么个死法,是诛灭全家,还是仅杀一人。是五马分尸的车裂酷刑,还是斩首示众……
宋福金有些脸红的摇了摇头,道:“听说安仁义将在今天被当众斩首,也不知道他现在受刑了没有。回头我再去找刘爷爷问问。”李正伦这才知道,原来宋福金的消息,都是从刘一绝等人处听来。
李正伦哑然失笑,道:“算了,安仁义早晚是个死人,不问也罢。”
“哦。”宋福金就点了点头,走到李正伦身边,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正伦笑道:“还有很多大事,要跟我说?”
宋福金腆着脸,道:“金儿就是心中好奇,不知道李建勋到底是怎么说服安仁义的,所以想请教李公子。”
李正伦为之失笑,道:“你当我是神人呀,能够料事如神?”
宋福金很肯定的点头,道:“在金儿的心中,李公子就是神人。”
李正伦好气又是好笑,道:“你一个小女孩子家的,不是应该对女红更感兴趣吗?怎么脑袋里,尽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宋福金开始有些胆怯,继而鼓起勇气,抬头看着李正伦,倔强的眼神中带着强烈的期望,道:“金儿就是想知道!”
“那我们尽可以来推测一下。”李正伦不忍叫宋福金失望,尽量回想起之前宋福金描述的一些细节,继而让自己代入李建勋的身份。如果换了自己是李建勋,自己又会怎么说服安仁义呢?
李正伦整理了一下思路,道:“安仁义是在田頵死后,才开城投降的。田頵以及其亲信全部身亡,给安仁义的打击很大,动摇了他坚守润州、死战到底的决心。李建勋应该就是趁着这个机会,进入润州城去说服安仁义的。不过安仁义是成名多年的骁将,一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说辞,很难让他甘心投降……”
“……很多武将对于自己的生命诠释,就在于一个‘武’字。如果我没有猜测,李建勋不但用口去说服安仁义,很可能还与安仁义动了手。李建勋是一个极为自负的人,应该是他许下了极大的承诺、撒出了极大的筹码,诱使安仁义不得不与之一战。而最后的结果,应该是安仁义不敌李建勋,这才愿赌服输、心甘情愿的开城投降。”
宋福金听得美眸泛光,脸上却是有些不服气的道:“公子的猜测合情合理,但你才醒过来不久,到底是凭什么猜测出这么多事情来?”
李正伦不答反问道:“那你不妨先告诉我,在安仁义投降之前,你复述他说的那番话,是真是假?”
宋福金想也不想道:“那自然是真的,当时除了李家父子之外,还有那么多位将军在场,怎么可能传错话呢。”
李正伦笑道:“这不就对了。关键就在于安仁义评价李建勋‘智勇双绝’四字。李建勋此人,早前一直身在汉中、名声不显,而他追随乃父讨伐安仁义,因为王茂章等诸将争功,李建勋表现的机会也不多。是以,身在润州城中的安仁义,若没有亲自与李建勋交过手、深知其厉害之处,没理由当众夸赞李建勋智勇双绝。而安仁义当众向李德诚投降,使得李德诚在诸将之中立下头功,也多半是因为李建勋的缘故……”
“……如果我没有料错,杨行密对平乱功臣的任命,应该已经下了。将由李德诚出任润州刺史,而李神福则取代田頵,为新任宁国节度使。不过李神福很可能会随便找个由头,推辞不受。”
宋福金不解的道:“这是为何?”
李正伦慨然一叹,道:“李神福固然功成名就,但他的全家老小,因他的缘故,而死于田頵之手,心中岂无愧疚?若他接受了宁国节度使之位,不但会觉得他自己对不起家人,同时也担心功高震主,徒惹吴王猜忌,步上田頵的后尘。时下,所有的人,看李神福都觉得此人英雄了得、风光无限,不愧是‘江南第一名将’,但我却看得到他内心悲苦至极。李神福心中苦闷,又不足与外人道,加上在战场上时,曾受重伤。心伤加上身伤,要我看,此人命不久矣。此之谓盛极必衰!”
宋福金听得连声惊呼,终于心悦诚服,一脸崇敬的道:“要金儿说,只有公子您才真正担得起‘智勇双绝’那四个字,也难怪王老爷一直对公子赞不绝口,老是想把我家小姐嫁给你呢。”
李正伦为之语塞,看着宋福金娇羞脸嫩的模样,本想调笑两句:“那你是不是也一起陪嫁过来呢?”但目光掠过圆桌上的空药碗时,登时想起杨千寻来,神色一黯,就不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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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大牢。
李建勋拎着一篮子的酒菜,从幽暗的小径中,一步步的走向大牢的最深处。
这里是死囚牢房,只关押朝廷的头号重犯,一般小贼想蹲在这里,都还没有那个资格。
在其中的一间牢房里面,一名四十余岁的犯人,被极为粗大的铁链、脚镣困着,他虽然行动不得自由,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但神色看起来,倒显得几分坦然。
牢头见是李建勋进来,也没多阻拦,直接给他打开牢房,惯例的说了一句,道:“犯人很快就要上刑场了,李公子长话短说吧。”
李建勋点点头,钻进牢房之中。继而将篮子里的酒菜,一一排列出来,道:“安将军,建勋来送你一程,走好!”
不用说,被关在牢中的男人,正是前润州刺史,安仁义。
安仁义毫不客气的捧起酒坛子,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直至半坛子好酒下肚,这才拍了拍李建勋的肩膀,道:“你是有心的人,记得曾经答应过我的条件!”
李建勋道:“安将军可以放心。家父已经就任润州刺史,城中一切不变。包括安将军的家人,以及追随你多年的那一批将士,都已经安排妥当。”
安仁义再无牵挂,道:“如此,我可以安心上路了!”
两人遂一起干酒。
期间,安仁义有感而发,道:“还是杨行密命好啊!手底下不但有李神福、王茂章诸多名将忠心耿耿,更兼有建勋、神秘刺客这等奇士效力,难怪他可以坐镇扬州,高枕无忧。”
“安将军谬赞了。”李建勋谦虚的应了一句,继而苦笑道,“不过,在昪州战场上,突然出现的那名刺客,却并非吴王所派遣。到现在还没有人知道,如此厉害的角色,到底是谁!”
安仁义摇头表示不信,道:“我虽与田大哥兵分两路,但对他的实力,却相当有信心。当时要不是那名刺客突然杀出,李神福早已败亡,杨行密亦将坐立不安,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建勋不用诓我,那刺客除了杨行密心腹,断然不会有他人。”
李建勋道:“李神福大将军回扬州述职时,曾当众向吴王问及此刺客身份,而吴王亦当众表态,不曾派遣任何人刺杀田頵。依我看,刺客一事,多半是田頵本人德行有亏,而遭致仇家报复。只是谁也料不到,这名刺客,竟有如此扭转乾坤之能罢了。”
安仁义怔了怔,倒也没再反驳,仰天叹道:“也许这都是命中注定吧。田大哥盖世豪杰,岂料大业将成之际,却无端落败于他人之手,甚至连到死也弄不清楚刺客的身份,岂不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