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言的发话果然让整个朝堂都在一瞬间安静下来,年轻俊朗的帝王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背后的龙椅仿佛承载了极大的气场,在朝阳入室的那一刻竟散发着耀眼的光芒,令人无法直视。
江言的目光一而再再而三的望向下面那个冷静的女人,他甚至看到了她和江承烨站在一起,公然开着小差和他巧笑焉兮的谈论着什么,江言忽然想到了一句话——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明明不是艳绝天下,却偏偏让人看着舒服移不开眼。
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等着江言发落。
江言换了个姿势坐着,单手支颌,沉声道:“爱卿们,可真是糊涂!”
此言一出,大片的官员皆是背脊一僵,越发躬身不敢抬头。宁慈看在眼里,只觉得江言当真是个令人畏惧的君主,从见面的第一眼开始,他便亲和的毫无架子,可是在这朝堂之上,他不过一句话,就能令人如惊弓之鸟,想来他也未必如她所见到过的那般和煦。
江言默了一会儿,也不再望向宁慈那一方,不急不缓的开口:“朕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江元帅身为大周元帅,自然是以国民为先,又怎么会是爱卿们口中无视人命只为求胜之人?”
第一句话,让右相有些赧颜,也让方才站在右相阵营的大臣们噤声不语。
江言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在龙椅的扶手上,继续道:“江元帅三年来驻守边关,若是真如你们所说心中直系儿女私情,实在是被你们冤枉的紧。也罢,这次事情,朕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江元帅在祈福期间离开香山寺,实则并非他之意,而是朕之意。而前往江南的,不只是江元帅,还有朕。江元帅原本的的确是想要在祈福之后前往江南寻妻,可是朕也知道江南如今在大周十分有名,所以才一同前往,江元帅离开汴京,是为了护卫朕的周全,并非爱卿们口中所说的那般,而携妻同归,不过是朕体谅江元帅相思心切,给的一个恩准。此次去江南,明面上是江元帅寻妻寻子,实则是朕的微服私访。”
第二段话,让方才高歌赞颂江元帅与夫人鹣鲽情深的大臣们也是一怔。
宁慈瞟了一眼江承烨:“原来你是顺便来找我的。”
江承烨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捏了捏:“别听他胡说。”
原本的离京声讨一瞬间就转变成为了皇帝的微服私访总结大会,有点吓人。
殿中一时间有些鸦雀无声,江言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果真瞧见了有些人的脸色不对。他淡淡一笑,继续道:“先皇曾立下三年一选厨的规矩,自从三年前先皇病逝,大周一时间内忧外患,不得安宁,这件事情也就被搁浅下来。可就在前不久,朕忽然梦到了先皇,先皇告诉朕,民以食为天,身为帝王,应当让天下臣民都能衣食无忧。所以朕日夜思索,有了一个想法,不晓得众爱卿是否愿意一听。”
天寿帝做太子的时候就曾办过几件大事,让一些老臣都不得不福气,所以虽说他才登基几年,如今在朝中说话也是一口唾沫一个钉,大家只管听着就好。
江言缓缓起身,站在九层台阶之上负手而立:“再说这个想法之前,有些话朕还是要说清楚的好。往者已矣,大周这一战的确是牺牲了许多英勇将领。按理说朕也应当为之祈福,却在此期间与江元帅一同微服私访下江南,诸位是不是也应当给朕治个什么罪?”
“微臣不敢。”下放顿时跪倒一片,右相曹炳之出列一步:“皇上日理万机,时时刻刻心系国家万民,此次微服私访亦是因先皇遗梦,也是为了大周繁荣,罪这一说,自然不再算数。”
右相都开了口,又还有谁会多说什么?皇上自发的把自己和江承烨放在一个队伍里面,治江承烨的罪就得连带着江言一起,可是江言无过,江承烨自然也无罪,皇命在身,又有谁敢违抗?”
江言笑了笑:“既然大家都不再追究,那江元帅擅离京城一事,是不是就揭过了?”
自然是揭过!揭过!
江言回过身坐到了,既然原本的问题不存在了,这时候就该说一说真正的问题了。
“此次的江南一行,让朕收获良多,也大开眼界。朝中三年一选厨,分明是要选全天下最好的人才,可当朕真正走了这一遭,才知道选进来的都是些什么酒囊饭袋!”
抽气声此起彼伏,江言的神色也变得越发的冰冷:“前朝曾经也是鼎盛一时,却没能免得灭亡命运。爱卿们以为何以至此?”他的目光一扫,“谁来说?”
柳绍轩上前一步:“回皇上,前朝曾修葺栈道商路,与邻国之间互通有无,君主开明,民风开放,曾盛极一时。而后几代帝王,因以民风开放不成体统为名,封闭商路,自引为天朝,只接受邻国进贡,不奉行互通有无,帝王沉迷于曾经的繁荣景象,却无心思治理国家,最终令民怨载道,一国颠覆。”
宁慈看着侃侃而谈的柳绍轩,低低一笑:“果然还是得多读书。”话音刚落,就接受到了某个人警告的眼神——可以不要随便看别的男人嘛?
宁慈在他的手掌心挠了挠,结果被江承烨更大力的握住手,以一个警告的力道捏了捏她,宁慈终于笑着收回目光,不动声色。
江言的神色和煦了一些,点头道:“若是朕不愿看到前朝的悲剧发生在我朝,那该如何?”
柳绍轩继续道:“前朝的法子有好有坏,我朝取而代之,自有过人之处。想要令国富民强,须得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将良方用于我处。”
江言的笑容渐渐加深,朗声道:“柳爱卿说的极是。先皇三年一选厨的规矩,朕欲在今年重新开始实施,而另一方面,朕要重整宫中的御膳司。”
此话一出,朝中顿时哗然,有不少人看着柳绍轩,都暗地里嘲笑起来——看你还帮着皇帝说话,结果皇帝第一个就拿你们开刀!
御膳司自然是包括了尚膳间,尚食局以及专供酒品皇家宴席的光禄寺。
“今年的选厨,全国百姓,但凡通过考核之人,皆可进入宫中进行最后的考核。这宫中的菜也吃得够久够腻味了,三司里头无论哪一方,都该有些心得血液了。而这件事情要交由谁,朕也已经想好了,现在就将人传进来吧。”
江言话音落下,太监尖尖的声儿就已经接踵响起:“传前尚食局尚食令封千味封大人。”
封千味!?
一颗颗脑袋纷纷望向了宫门口,每个人心里都有了不同的想法,没过多久,一身体面衣裳的封千味缓步从外面走了进来。
谁都知道,封千味那可是在先皇当太子的时候就负责膳食了,而后先皇登基,封千味简直一手掌管了所有的膳食机构,那时候哪有现在这般复杂?自然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严格论起来,就算是尚膳间的大总管云霄川站在封千味面前,都得低头哈腰的叫一声前辈。
可以封千味在先皇还未驾崩之前就已经辞官归隐游历江湖了,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仔细一想,只怕还和如今这斗法不断的三司有关。
宁慈还是第一次见到封千味这般贵气的打扮,一眼望过去哪里还有一点点游荡江湖顽劣老头的形象,简直都快和刘阁老一个画风了!
封千味进了大殿,向天寿帝行了礼,有眼睛的人都看到了,这老头愣是连膝盖都没弯一下,可天寿帝什么都没说!
见到封千味出现,景泉作为景家在朝中的文臣,忽的上前一步拱手道:“皇上想要整顿三司固然是为了令宫中的秩序更加井然,令先皇安心。只是不知皇上想要如何整顿?”
江言淡淡的看了景泉一眼,终于说出了最终的决定:“此次选厨,乃是对着全天下的大周子民,无分男女,皆可入选。须知厨艺这件事,本就是女子更加擅长,朕的江南一行,已经开了眼界,前朝历来就有女官一位,此次选拔,只选优劣,不分男女!”
“皇上请三思!”景泉眉头一皱,立马开口。
江言却是一挥手:“朕已经三思过了,如今大周人才济济,早已不应当局限男女之分。朕已经说过,此次微服私访,见到了许多在这朝堂之上不曾见到的东西,如今朕想要让各位爱卿都见识见识朕曾见到的,也希望往后这天下大周子民都能见到,从而明白他们所处的国家有多么繁荣富强,令民心安定,令百姓安居乐业。这件事情朕已经决定了,景爱卿无需再多言。”
“皇上,请听老臣一言。”一直沉默着的左相杨修文忽然开口。
曹炳之面露不屑,江言却看了他一眼:“左相有何想说?”
杨修文垂着眼,分明已经是五旬年纪,却身板硬朗。此刻他站在群臣之首,声如洪钟:“皇上想要整顿御膳三司,老臣并无异议。只是封大人虽曾为宫中御手,但毕竟离宫多年。而这些年里,宫中大小事务都有尚膳间的云总管把持,近几年宫中的变化,云霄川云总管只怕要比封大人更加清楚,而另外的柳大人与沈大人也从旁协助多年,只怕都比封大人更加熟悉宫中情况。皇上将封大人请回来,老臣亦无异议,然皇上要将这决定之权都交于封大人之手,只怕有些不妥。”
封千味看了杨修文一眼,笑着摇摇头。他那小翘辫子般的胡子似乎是因为要进宫,所以才放了下来,少了几分逗比趣味,多了几分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样子,宁慈打量着这朝堂上的你来我往,整个人也越发的沉默。
杨修文的意思很明显,封千味走了这么多年早就不知道宫门方向转了几转,就算他还有什么本事那也是徒有个做饭的本事,宫里需要什么样的人,这些人最终该如何安排,其他三位大人会比他更加清楚,且这么多年,三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江言一句话要重新洗牌不说,还不让三个人插手,未免就有些过分。
想法虽然是这样,但是杨修文还是说的含蓄:“另外几位大人想必也是惜才之人,皇上有心招揽更多有能力之人进宫,多一些人来把关,也就更加稳妥一些。”
江言似乎是思索了一番:“好,这件事情,就让封大人主审,其他三位大人从旁协助。若是遇到什么分歧,可以直接请示朕。”
景泉还是有些不死心,“皇上,皇上要甄选御厨的确是惯例,可是女子……”
“景爱卿还未去过江南吧?”江言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景泉怔了怔,还是回答了:“臣……还未曾去过。”
江言笑了:“但凡和景爱卿有同样想法之人,大可结伴去江南走一走,若是回来了还有这样的想法,那便自己在家好好琢磨琢磨吧。”
原本是要声讨江承烨,可是江言一句话就把这个罪责一带而过,现在转而抛出了这么个大风暴,也让大家都隐隐感觉到了时隔三年,当外患解决之后,江言准备开始内部整顿的意向……不少人大概都要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了。
可是,就在大家以为这已经是今天的大风暴的时候,江言的脸色冷了下来,将整个大殿的气氛降低了无数个温度点。
一个更让人惊讶的消息被抛了出来。
“还有一件事情,朕忽然很想趁这个时候好好说一说。此次微服私访,朕以为是十分机密的事情。可是朕万万没有想到,还有人比朕的行动更加机密。一去一回,这一路上的刺杀也实在是有趣……”
“刺杀”两个字一出来,大殿中紧张的气氛一时间被推到了最高点!
景王妃的脸色瞬间白了一白。
宁王最先注意到她的变化,“可是站得久了?”
景王妃自从多年前险些小产之后,就一直以身子不适,时常在府中后院的楼阁处休养,加上这些年她既要照顾宁王,也要照顾江承恒,身子有时候会吃不消。
就在景王妃开口之前,一双柔柔的素手扶住了她。
宁慈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眼中尽是关切:“母亲这是怎么了,好像脸色不大好?”
微服私访,整顿,刺杀。今日的早朝,实在是跌宕起伏精彩万分,每一个点都是足以让人汗流浃背人人自危,偏偏江言的调子还那么冷清,让人心虚之人越发的心虚。
江言也注意到这边,开口道:“皇叔,皇婶的脸色似乎不大好?”
宁王轻叹一声:“内子身体一直不好,似乎是今日站的久了……”
江言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语气间竟带上了苛责:“是朕没有想到这一处,来人,赐坐。”
王妃微微抬眼,看了看脸色同样不好的景泉。
已经有人去搬椅子了,江言最后扫了一眼下面的人,淡淡道:“好在有江元帅随性,朕也带了些人在身边,如今这些人,已经收押在了大理寺的天牢。朕知道众位爱卿都是精忠报国的栋梁,想来定然是朕治国无方,又或是做错了什么,才惹得人这般嫉恨,看来往后,朕还需要众爱卿多多提点,否则再有什么人想要刺杀朕,只怕朕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臣等护驾不力,罪该万死!”又是跪倒一片,一个个匍匐于地,将脸埋得低低的,就连左右丞相也一副罪该万死的模样。
江言却是笑了:“朕一早就说过,此次乃是微服私访,朕隐瞒在先,又如何能责怪各位爱卿?只是此次一行,多亏了江元帅舍身护驾,元帅夫人‘足智多谋’,这才将刺客抓获,令朕平安返京,这件事情,就由大理寺卿来办!”
周崇芳一拜:“臣遵旨。”
小太监的椅子已经搬了回来,而王妃的脸色虽说恢复了些血色,那目光依旧有些异样。
宁慈替宁王将王妃扶着坐下,言语温柔:“母亲莫不是被刺客吓到了?其实母亲不必担心,如今皇上和我们都平安返京,不会再有这样的意外了。”宁慈顿了顿,继续道,“而且母亲没有听到吗,皇上要彻底查处……母亲,可以安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