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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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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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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变

    第二部天边

    第一百六十五章夜未央

    天助我,马蹄一踏上渭水原本的水面我就想这么说。

    跑出去几里地后,我就更想这么说了。

    雪的厚度既不是很影响马的速度,又使得冰面没有那么滑,而冰的厚度足够让我们踏在上面而不至于崩坏,虽然为了安全,我们在河道沿堤两岸分作两股齐头并进。但从声音听起来,似乎我还多虑了,我们几乎是在一块冻实了的冰坨坨上狂奔,听不到冰层下面传来一丝令人担心的声音。对此,除了说天助我,我还能说什么?

    天助我,我依然想说,因为这夜风小了很多,虽然还飘着雪,却小了很多。

    天助我,我还想说,今日夜里出奇的寒冷,马和我们都得全身动上才能感受到自己还没有冻成一块。

    既然老天都这么帮我,我自然没有什么顾忌了。于是下了死命令,无论谁摔倒,或掉冰窟窿里队伍都不准停,全队必须一直保持朝前,后面人爬出来再图追上就是。当然考虑大家皆着重甲,一旦落水的可能后果,我还是补了一句让各家自己找人留意帮着。

    其实这里有一个问题,如果我掉进去落在后面的话这支队伍由谁指挥,而我并没有指定。我们这里不乏聪明人,但是偏巧这次是个“笨人”来问我,当然主要原因他和我跑在一起。

    而我当时居然想都没有想就回答了:“我几乎……跑在第一个……我若掉下去,所有人都会掉下去。”

    不过,当想明白这个问题是这么一个人问的时候,我便立刻忽然毫不犹豫地感到极其非常强烈的惊讶。于是我要做一些细致详尽且有针对性的复查,不过难度很高,主要是周围尽是马蹄声。

    “**!”

    “啊?什么……事?”

    “刚才……那问题……你……想的?”

    “啊……哦……是!”

    “你怎么……想到的?”

    其下,他似乎和我说了一长串,但和刚才互相对喊不一样,这番给我讲故事便听不清楚了。仔细辨认一阵只能暂时作罢,在他说了半刻,隐约听到了bō大哥和宋的名字之后,我就让他打住了。

    想来越国授官的名单是张老爷子定的,按说按张叔禀性和一贯作为,徇sī什么的必然没有任何可能。比如我还想着,甚至提过小廖昊,宋谦他们,张老爷子连个屁大的官,哪怕个亭长都没有授,目不识丁的**反倒给了,定是考较咨问后发觉这小子还有些本事。而这本事从听到他的只言片语中,大抵应该和宋和bō大哥有关。

    夜未央,跑了一个时辰都很顺利。却开始觉得这不是好事,酷寒和困意交相袭来,这种滋味绝不好受。这时候,我说不定还不如远处隐隐茅舍中的农人。至少,他今夜可以安守在被窝里,搂着自己的妻,说点故事,冷了还可以两个人“取暖”;看这天气,明日依然无事,可以继续在被窝里看着外面的雪,等着自己贤惠的妻给自己端来午饭。而我,明日能否活着吃上午饭都不一定。

    我赶紧打住自己的思绪,这种念头让我的勇气开始流失,自己甚至想找借口离开,但是我知道我不能。

    我开始回忆昨天的晚宴,开始后悔,当时为什么不多吃一点,倒不是已经饿了,只是还念叨着刚才那句,明日不知是否有命吃午饭。我努力权衡了一下,觉得明天没有午饭吃,比明天没有命更令我充满斗志。

    皇上身体似乎好多了,但是父亲还是没有告诉他,而其他人也没有提,毕竟数万或十数万甚而数十万贼已经到天子身边,皇上身体才刚有好转,不能吓着。

    明日我带不回捷报,就该留下自己的脑袋了。

    这么一想,感觉自己的精神就来了,不仅精神来了,身上都热了起来。

    晚宴席上也很热。为了陛下的身体,虽然太医令张大人已经因“颠倒时令,妄开昏方,”而被皇上罢官,但是布置上还是遵行着他的吩咐,分毫未曾有所怠慢。于是这日宴会上的暖炉便烧得格外的热。父亲显然很有经验了,看着我就感觉父亲“瘦”了一圈。而我因为刚从外面冻得满脸麻木地进来,便没有想到这层,等我发觉出了一身汗便已经迟了。

    但是,现在我宁愿回去继续捂汗去。尤其,还有银铃替我擦汗,虽然伊人一直不语。

    要说这一点就很奇怪,往日夏天最热时,我念想着就是冬天也比夏日止不住流汗的好,毕竟冬天能多穿衣服,大不了包成一个粽子;而夏天你作为一个人,是不能扒皮的;到了冬天冷得握不住笔的时候,就想着夏天其实不穿衣服窝在澡桶里泡着也是很舒服的。想来是有意思,但是无法解释。

    不能解释其实也没有什么,反正我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冬天冷的时候,我还可以笼着双手在炉边烤火,银铃却需里里外外到处帮着张叔张婶忙着家务,不得清闲;炎炎夏日里,我在家中还能光个膀子,只套个裩子,银铃却最多赤着对脚丫子,加以撸起点袖子。

    她忙我闲这个很好解释,从表面上可以认为,我那时很小,只需睁大眼睛伪装无知可爱就能让银铃路过我时,开心地揪揪我的腮帮,对自己的繁忙和同时某位小朋友的无所事事毫无怨言;从深层挖掘,那就是我很懒,这一点,我丝毫没有任何要推脱的意思。不过对于着装,我最初也是觉得很奇怪,甚至建议她学我这样,结果脑袋上挨了红了脸的银铃yù擒故纵的轻轻一巴掌。

    我大约到十岁才知道银铃这巴掌的缘由和女孩子(w)iōng前那一对区别于我们的那两点什么有关。好像也就是那个时间银铃(w)iōng前似乎慢慢突了出来。当然,这里肯定出过笑话,我当时竟然以为是她的(w)iōng肿了,还大惊小怪地喊了出来,结果脑袋上又挨了脸更红的银铃实实在在认认真真的一巴掌。

    必须承认,这一巴掌我活该。我小时候确实算是个笨蛋,总是问傻乎乎的问题,办傻兮兮的事情。没被打死或打到半死,就应该认为是银铃还是有些宠我的缘故。

    我真的有些怕自己的这次突袭成为一件历史上都能记载下的蠢事。譬如后世史云:天下菁英,尽付一炬,至此大汉气运日衰,皆智误国。越想越紧张,便赶紧把这往来之事多想几遍,确定没有什么明显破绽,才放下些心来。

    看起来,现在我似乎真的变得精明了许多,虽然场面上我还是装得傻傻的。

    因为我这样,皇上开心,皇后也喜欢。皇后甚至说我的性格和茹儿长公主有点像,都有点憨。我这位大嘴巴二嫂嫁给我二哥本质有些暴lù,原本还以为贤良淑德的她,感觉母亲的话对自己算不得什么夸赞的话,直接就有些撒娇。看来二哥也有些骄纵她,我很想去教育教育二哥:老婆是很容易宠坏的。皇后也觉得有些不妥,不知是觉得夸错了公主,还是觉得公主撒娇有些与场面不太符合,便劝慰了几句,还让长公主为她的义兄——我斟酒。

    于是,我感到麻烦来了。

    果然她毫无顾忌地说:其实子睿较茹幼小,实茹之弟。

    自然皇上皇后都觉得奇怪,说日子不对,该是子睿长几日。

    我正要说话,银铃却抢先chā道:“长公主殿下说得没错,她嫁于子睿的义兄子yù,子睿原就该叫她嫂嫂,自然是长公主大,子睿幼。”

    我本也要说这句的,感jī地看了一眼银铃,伊人说完却再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无奈之际,心中也只得祈求,长公主殿下大姐嫂嫂,我妻都给你台阶了,赶紧下吧,不为了我也为了你夫君。

    皇上皇后恍然,未想这位楞头公主却不依不饶,从这点看出她的憨傻了。但是她似乎也从子yù脸上表情意识到了些什么:“我听子yù说过,子睿与银铃姐姐幼年随长辈之好友流落荆州之时,登录户籍之时,都是写了个约数并未作实,十八岁那年,打开的父母的遗命中清楚写明了子睿和银铃二人的生辰八字,这才知道子睿的真实岁数,其实他还比茹儿小了几日。”

    皇上默不作声,皇后却大惊失sè,手中执箸落下一根,另一手竟碰倒了案上酒爵,片刻仍不自觉。

    皇上这个表情我想到了,皇后的我也大约想到了,但是没有想到皇后会表现得如此剧烈,心想其实这也没有那么大不了。

    长公主这句话应该说解释得还算tǐng好的,还有几处帮我掩饰了。我出生的那一年正是党锢之luàn最可怕的时候,各地流落党人家眷后人不计其数,当今皇上自然比我清楚得多,他不好意思追问,为什么我们流落荆州之类的话,皇后比皇上还大着几岁,就更清楚了,至少不会比她的夫君还糊涂。

    当然,皇上不会说关于党锢的事情,而是看了看身边的何皇后,甚而帮她扶起了爵,皇后这才发现,赶紧告失态之罪。

    “皇后有些大惊小怪,要说建宁二年那一年,我大汉出的事真多。”皇上满脸轻松,甚而扒起了指头,“正月里,下旨天下大赦,什么由头朕想不起来了。哦,好像是玄菟太守耿临平了高句丽叛军,不对,那好像是四月份的事情,一时真想不起来了,那时朕岁数和协儿差不多大……到二月何皇后入宫那时还只是个美人,后来便有了长公主。”心道,皇上岁数不大,能耐tǐng大,我那岁数时候,还没有那份心思呢。

    说到三月,皇上有些尴尬,这个我隐约知道,三月份立了董贵人为皇后。显然在何皇后老娘大人面前,这个问题需得避讳。下面陪宴的臣子们都很知趣,提到此处时基本都不朝皇上看,都低头听训,只有孟德兄颇有兴致,带着笑容看着皇上。我窃以为不妥,因为皇上身边有皇后,这时候看了似乎有些恶趣味。我偷偷瞄了上面几眼,皇上果然对孟德兄这么好的听众很满意;皇后倒没有怎么注意孟德兄,她似乎对我更有兴趣,或许是发现我在别有用心偷瞄,吓得我赶紧低下头去,用松领口活动脖颈的动作掩饰自己刚才的异态,手放下去,也依然忐忑不安地婆娑着自己的礼服。银铃的手过来按在我的手上,让我镇定。我朝她一笑,她却只是抿了抿嘴又回过了头。

    “四月里,有日上朝,我记得那几日连着大风过后,还下了一场雹子,后来上朝,居然还有人丢了条青蛇在朕的座位上。那时朕年岁小,吓坏了,还是张让他们舍命保护我,朕那时就真以为他们最忠心,封他们为“十常shì”,对他们信任有加。后来还是这两年孟德告诉我,其实那种青蛇根本没有毒。只因为前一年,陈太傅(陈蕃)他们就谋划着办宦官,还奏诛宦官曹节。那干jiān人自然害怕了。便赶着逢天灾时候给朕设计了这么一出,骗取了朕的信任。以致后面被他们干出许多错事,哎,不提也罢。”

    这话就是要推责任了。皇上至少大约知道我原是某一个党人后人,从襁褓之中就和与我指腹为婚的银铃生活在一起,从未见过自己父母,也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至少天下人知道的大约就到这里——虽然事实亦非如此。不过想着姓谢的没有什么太有名的,估计是一个被株连的,这番话一说,应是要我安心。

    其实如果要让我安心,圣上您不说话就是了,既然特地这么稽古论事,罗哩罗嗦,看来是要彻底推卸责任。

    “后来,只要有天灾,这十常shì就说是天意,说朕身边臣子之中有jiān佞贼人。左迁了好几个大臣。”皇上脸sè一黯,紧接着忽然又亮了起来:“秋七月,段纪明大破羌人,东羌皆平。九月,平江夏蛮,平丹阳山越贼,荆扬二州皆平定。又都是克luàn平定的好事。”

    这个段纪明大人的事情我知道些,我对羌人的很多了解都从他的奏疏中来的;皇上还不知道,再过不了几个时辰,我便要做和段大人差不多的事情。

    皇上说到最要紧的十月,停了下来说道:“不过看来,最重要的就是老天把你小子丢给我大汉……哈哈哈哈……”

    皇上避开了十月后的所有事情,我知道那年十月出了什么事情:复治钩党。说明白点,就是第二次党锢之luàn。

    范孟博老爹就是那年十一月入的监牢,十二月被处死的。行刑时,和他并行而前,相言甚欢,互相称谓亲家的是郭揖县令。可他们的儿女却终究没有如约成为夫fù,当然理论上,除了两个特殊当事人,其他知情人都以为此事终成,可慰先人了。

    这两个当事人,一个现在姓谢,一个现在姓江。

    巧的是,这二人这日都在这个大厅里,更巧的是,那个肇事人也在这里。

    我看向二哥,发现他也在看着我,相对而视片刻,一齐笑了笑,我想这时,我们很有共同语言。

    皇上看了看自己的长女,忽然有些迟疑,显然,他应该终于发现自己走题了。

    “茹儿,算啦,在这里你就当子睿大。出去,什么嫂嫂姐姐的,你们年轻人自己看着办吧?”这话就是要矛盾下放,明摆着自己将谨守以前的既成事实,所有争执我们下面群众内部自行协商讨论解决。

    皇上作为身份显赫,甚而有些宠溺孩子的长辈,还是有他不厚道的一面。

    不过,我倒是无所谓,反正这个便宜能多占一刻是一刻。明日以后她能不能占到都说不准,再计较也没有什么意义。

    只是,我想和银铃好好说说话,却显然没有这个机会。皇上不时拿话来取笑我,皇后也莫名其妙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诸如襁褓之中有无留什么记号之类,要说女人在对这些小道消息,传奇逸事上的兴趣确实是我们男人们所不能匹敌的。这话我不好回答,照实吧,今晚就得大luàn;说谎吧,皇上在这里,算欺君。还好,我觉得有一个人能帮我解围,自然,那就是脸sè有些尴尬的皇上。

    皇上不会有错,所以皇后老是纠缠这种事情,皇上就有些坐立不安。

    所幸,皇后是个聪明人,她很快觉察出了什么。或许就是感觉自己背后有一阵阵无奈且埋怨的目光袭来。于是,我终于翻身得解放。只是,银铃这天的晚宴,一句话都没有说。让我总觉得自己被什么压着,郁郁不得解。

    我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这天夜里我已经发现这世界有很多奇怪的地方——你希望时间过得快的时候,它就过得慢,你希望时间过得慢,它却转瞬即逝。只可惜到现在,我一件都想不通,看来我依然还是个傻瓜。

    至于我是个傻瓜这个问题,就很容易找到证据可以佐证。比如,我想不通银铃为什么就认定我会冲动,会逞匹夫之勇。筵席散了,就我与她夫妻二人在一起,她依然不肯与我说话。

    我很希望尽快能让我与她独处,但我知道我急也没有用,还有很多人要和我说话。

    渭水之上,夜未央。我非常希望我们能尽快到陈仓,恨不得肋下生翅直接飞过去,但是我也知道,急了也没有用,还有很多问题要解决。

    比如眼前常出现几条向西的水道,我都有些犹豫带着大家走哪条。而这个问题,连**都知道答案:我就知道是渭水。

    我认为这是一条毫无建设性的回答,虽然它绝对正确,这里必须要我做决定,但这种决定让我赶到不安,

    还好,就在队伍似乎都在减速,等我命令时,我便能做出决定:走最宽的。

    路还得一步步走,就如宴席后人得一个个见。

    父亲出来得较晚,一边出来一边擦汗,面sè依然有些凝重。我已经没有时间和兴趣去问父亲种种详情了,只问了一下自己的披风。毕竟得在风雪中还要在马上跑那么长时间,这个东西还是必须的。父亲笑了笑,让后面的shì从把我的披风捧了出来,上面还横着那把笛中刺。我笑着取出下面的披风,却在方木盘中留下了笛中刺,指着父亲的腰中佩剑,又指了指父亲shì从腰中的剑。

    小子,你要几把?

    两把吧,我左右手都能挥剑,彼此之间不受牵碍。

    恩,还要什么?

    给我一套小援能穿的盔甲,他原来那套太大了,马上恐有所羁绊,厮杀中难免危险。

    他缠我不行,我才让去找你的,还希望你帮我打发了他,未想你居然留下他了。

    算了,父亲,这次确实是难得的锻炼机会。我已经帮他捋顺了máo,这孩子现在对我言听计从,让他跟着我,他会老实跟着我的。哦,父亲,小援的表字是什么?

    他岁齿尚幼,家里还没有给他取表字。

    其实儿很小就被长辈们起了子睿这个字。若这仗完毕,该给他起一个了。他也能为父亲效命了。呃……他那位在父亲那里任职的兄长表字是什么?

    shè坚?文固。

    恩,看他这仗表现了,打完我给他取一个,我是他小叔,该可以帮取的。儿子这就去了,父亲保重。

    该保重的是你小子,小心点,我就你这么个儿子!若不是至此危急关头,为父决计不会让你去的!但是现在,你去吧!

    我再跪伏于地,向父亲道别。父亲扶起我,再没有说什么,只拍了拍我的肩膀。

    站起身抬起头时。忽然发觉殿内侧厢有人从窗缝中远远看着我,窗上头饰的投影能让我知道她是谁。对此,我除了暗中感jī,还觉得从今晚筵席中某时开始,她就有些奇怪了。鉴于她是长辈,我不便多加猜测。

    二嫂看到我时还有些气鼓鼓的,这小丫头为这一点小事还不能释怀,实在让我很担心我的二哥。我总觉得二哥以后的劫难多半会拜这位美丽善良貌似端庄贤淑且多嘴小心眼的公主所赐。偏巧看到那个窗后之影未去,便让她在二哥和我走后好好陪陪皇后。

    未想脑袋上居然挨了这位公主的一巴掌。很敬佩她居然够得着,我不明所以,又不敢还手。

    “这是母后刚才专门交待的,如果你提及母后不称母后,还用皇后殿下之类,就由我这个长姊来亲手处罚你。”

    这一点上她有点像银铃,银铃也爱用我肯定不可能知道的典故来教训我。

    公主大人得意洋洋,颇有小人得志的感觉。我还真不太好得罪她。不过我不做任何反击也有好处,公主大人很快就放下她的得意,开始很诚恳地祝我此战成功,还和我说,二哥很快就会到叛军背后帮我的忙。

    二哥则一直在背后,直到这时才点点头。

    老师只对我说了一句:你去安排好,这次辛苦了。

    孟德兄则从我背后过来,手搭在我肩上,对我轻声说道:羌人好斗强横,却不善协力作战,部族之间常有血仇,攻其一族,其他族常不予支援,可逐个击破之。

    此甚合吾意,但我没有这么说,只是感jī行礼:弟谨记。

    “禀越侯,我们到武功了!”子龙兄纵马上来了,声音很响,毫无停滞:“要不要去查看附近情势。”

    到了武功,路就走了一半了。

    “子龙兄如何知道到武功了?”我声音就需喊得很大。

    “刚才岸边有津口之碑,其文铭武功得胜津!”

    “好兆头!”

    渭水之上,夜未央,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上甚至能看到薄云后一个月亮的轮廓。

    我示意停下,随即慢下催马之缰。这点常识我还知道,若猝然停马,恐被后面马踏入冰凌之中。众英雄大多马上娴熟,纷纷随着我慢下了马并停在了冰面上。

    小援似乎开始显得有些紧张,不停喘着粗气,(w)iōng脯一起一伏,手足都有些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我让他跟着我,希望他能放轻松点,他却说没事,只是想着自己好像才学会骑马,便要长途奔袭这么久,感觉tuǐ都有些木,人也觉得有些累。我让他活动活动tuǐ脚,便领着各家领头的笑着离开。

    银铃宴后便一直在我身后,看着我与众人道别。

    直到最后众人离去,她才把手搭在我的背上。终于说了话,却又像自言自语:“子睿学走路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

    伊人又转向廊下,就坐在了廊檐,鞋尖悬在雪上画着什么。

    我静静靠在她身边坐下,也不说什么,只是拉过她的手,她的手冰凉。

    “子睿真是个大暖炉子,你吃饱了,身上就总是暖烘烘的,小时候冬天就喜欢把你喂饱了圈在怀里。”

    伊人笑容转瞬即逝,忽然扑到我怀里,头埋在(w)iōng中,就这样抽泣起来,好长一阵才抬起头来。

    “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你小时候学走路迟,张叔张婶没有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教你走路。我也小,懂事点就觉得你爬着很可爱,也没有想着教你学走路。我看着别人家和你差不多的,比如小文杰,比你大一岁,却比你早会走路两年,可当时我还是想不到。还是父亲带着佩儿来看我们的时候,看见我们两个小女孩逗你玩时,发现你还在爬来爬去的时候,才说得让你学走路了。”

    我们都笑了。

    “可是,感觉昨天还和佩姐姐一起陪着你玩,你还没有学走路。可今日,你已经要带人长途奔袭去……”

    我努力安慰着我的妻,只说我会小心,不会冲动犯险。

    “在队伍里找个本地人,对地形熟悉会帮你很大忙。这里沿河是平地,离河远一点便是黄土台地,路一定要找好,尽可能居高临下,多用弓弩。羌人骑shè厉害,盔甲要穿好……”银铃很快又开始帮我算计种种,竟至絮絮叨叨说着所有的细节,而我却只想安静地听,笑着点头答应。有时会有莫名的心酸,便把妻往怀里多搂进一些,不让她看我的脸。

    队伍中没有本地人,我几乎就是这里最熟悉的,自从抢下了朔卫郡,西边几个诸侯都是走泾水一线过来的,而走过这条线的人,也从没有走水路骑马过来。

    我让其他人就在这里休息,召集各家领头来叙话,便商定先去探听一下。

    我们很快碰上了一个人,他就是武功令。本来我以为这个时节,最多遇上几个戍卫更卒问问就不错了,却未想经个有些被我们吓唬到的戍卒指认,碰见了仍在邰亭驿有条不紊地安置逃难过来的百姓的他。

    我认为这个人很适合作luàn世的官,因为他的镇定;就如老师就认定我最适合这个luàn世一样。之所以我认为他镇定,是因为逃难来的百姓,哪怕衣衫褴褛,都能很安心地在驿站及附近馆舍里住下,全无惶惶之样,很快便寂静地歇息了。

    没有一个能镇定处事的指挥,我相信这办不到。

    他看起来文质彬彬,儒雅恬淡,那一年他也还很年轻。我碰见他时,他平静地看着我,朝我们行礼,目光神sè都显示似乎已经猜到我的身分。而我第一句也不是自我介绍,或者问他名讳:“若然上面有追查驿站被占之事,可说是我让你这般的。”

    “敢问将军是否是辅政卿越侯大人?”想来这个岁数和这么嚣张的口气,该就是我了。

    “正是智,不知大人名讳?”

    “卑官武功令杜畿。”

    “杜大人如此宽厚待民,智实敬之。此luàn时义举,切不可因此而为平时之法所拘。但恐有闲言碎语达于天听,以致恶果,莫若一切皆由智来承担,可塞无稽之言。”最近我觉得我越来越有宠佞之臣的架势,只是我觉得我这种宠佞之臣至少不会祸国殃民。

    “大人高义,卑官铭感五内。不过不知大人缘何来此处?”

    我将他请至众人之中,说明此行之意,并问及此地情势。

    这位年轻的杜大人皱起了眉头,他显然对我们这稀落落千把人就要去冲击luàn贼没有什么信心。这不能怪他,连银铃都没有。

    “此去西十数里有眉,彼已受luàn贼寇钞,虽贼至而不久留,然往来如蝗,所过聚落,粮草仓库皆被洗劫一空,各家口粮被褥甚而身上衣物也尽被抢掠,遂迫百姓食木饮雪,被草衣叶流徙于此。今天寒地冻,畿恐逃难之民衣衫褴褛难度酷寒之夜,故而未上奏,便安置于此邰亭驿中,开仓供其衣食,确实有违国法,此畿一人担之可也,想陛下心怀仁义,来日圣裁亦不会因此而降罪于小令。”这后面半句,我想想也有道理,其实可能真不用我做这个好人。虽然他夸皇上的,我觉得有些谄媚不实。

    立时拱手相让,他也回个礼。

    此下这位杜大人话锋一转:“越侯大人容禀,非畿妄言,此去实为凶险万分。有陈仓之亭驿之卒逃奔往投,言贼来之势,满山遍野,十数里绵延不可断绝。今莫若盘桓几日,此地因拱卫上林苑围,及北之杜阳戍守甘泉宫西南之际,皆属卫戍之地,可临时征发上万戍卒以供驱遣破贼。否则,纵越侯殿下有万夫不当之力,领军皆骁勇善战之士,亦恐难取胜。”

    这是实话,这是必打的一仗,但是要说把握,却远不是十拿九稳。

    敢于这么和信心满满的我说话,可以认为这是个正人君子,所以我觉得应该和他讲实话。

    “时不我待矣!”我叹了口气:“今假贼时,若陈仓城破,便成大患。今外八军新败,正滋敌骄之时,尚可袭而破之。况我等千人,与贼相较虽少,其踪亦易曝,岂可安度几日而不为贼所知。多谢杜兄美意,智这便去了。还须多谢武功令所言之敌情。”

    杜畿认为自己并没有说什么有用的,不断辞谢,我却认为我已经得到我所需要的几条重要消息。

    于是我和众人一一说明。一则陈仓尚在我手,此去有可呼应之兵;二来此去路上可能会碰上luàn贼小队,需小心从事,必要时,甚至要装作前往探查的斥侯部队,以定贼心;三则luàn贼这个天气都出来劫掠,还什么粮食衣物都洗劫一空,可见给养困难。

    言毕,也不多话,命令上路,特意嘱咐自眉县起,便要十二分小心了。

    我听到了有人在嗟叹,觉得奇怪,便留心听了一下。说话的却是刘烨他们,他们提到那个城破身死的剑阁法真大人,便是祖籍眉县。

    听到剑阁一词,心中不免紧了一下。

    也是来自剑阁的她不知道如何知道消息的,竟来到了平乐馆。

    而当我一个人回到了平乐馆,第一眼便看见了她。

    她立在雪中,用一段树枝在雪中写着什么,这场景有些像我最初见到她那时一样。

    夜未央,从武功上马要出发时,我忽然看到了身边不远处的校尉,心中忽然想明白过来她如何知道消息的了。可当时,我却一时愣在原地了,却恰如最初我见到她那时一样。

    她依然在雪中,只是眼神抬起,注视着我拴好了马,最终站在她的面前。

    我的急智在她面前从来没有过用武之地,只会傻傻地站在那里,举手投足都不知所措。

    我没有冲上去拥抱她,虽然我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但最终只是看着她:“你如何来了?……这么糟的天气……我来换身衣服……我要去其他地方。”这不是我一贯的说话方式。

    她yù言而止,yù行而止,最终也没有冲过来拥抱我,虽然我脑海中也曾闪过这样的画面。

    最终她欠身一礼。

    “祝越侯大人……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平此逆luàn。”

    这也不是她一贯的用词风格和语气。

    “嗯,多谢!”我又端详了她一眼,赶忙转过头去,却看到廊下另一个女子,“秋鸾,过来帮我绑好盔甲。”

    秋鸾一边不时朝屋外转头,虽然在屋内什么都看不见,一边手忙脚luàn地帮我拴着盔甲上的绳扣。

    “越侯大人,外面那位女子是谁?”

    “你别管!”感到似乎语气有些凶了,赶紧软下声来:“一个故人。徐大人休息了么?”

    “呃,还没有,刚才去服shì时,大哥还在那里,估计这会儿还在和大哥谈着话。”

    “嗯,我得去看看。”我自己用力栓紧了身前几处的绳扣,便拖着在身后忙不迭说还没有扣好的秋鸾直接走向我的司徒的屋子。

    我忍住再没有朝院中多看一眼。

    身边的校尉问我怎么了,我才醒转过来。周围围满了英勇的将士,他们都看着我。

    我笑了:“又想了一遍,我觉得明天我们就可以在陈仓吃一顿安生午饭了。啊,我觉得我能吃掉一头牛。”

    心中跳出一条记忆中很久远的祭祀用的瘦牛tuǐ,赶紧在众人笑声中补充一句:“要féi的,皮包骨头的不要。”

    众人笑声更大。不过如果他们知道我去我的司徒那里干了一件什么事情,我不清楚现在还有几个人会笑。

    当时我要干一件事情:托孤。要办这件事前提有两条,第一,这次我没有回来;第二,佩儿给我生了个儿子。而我觉得这两条的可能性都很大,如果说后一条是一半一半;那么前一条就几乎是九死一生。

    其实看了银铃的反应后,我就下了这个决心。

    我通常对银铃都极有信心,虽然这次我希望她估计错误。

    但是我必须去,且不是缩在中间,而是顶在最前列。用直白些的话,我总觉得我是那种面对敌人,要么第一个杀敌要么第一个被杀的莽夫。我觉得这才符合我的脾性,很难理解我在我们家那种环境下成长,竟会养成这种性格。我的两位妻肯定都不会开心,但我却觉得畅快。

    唯一遗憾的是到现在为止,我面对的都是我大汉内部的luàn贼。

    听完我的托孤之辞,徐大人竟然落了泪,这反倒让原本镇定的我手足无措。这个我没有想到,而且也算不得紧要关头。

    不仅他,秋鸾她们几个小丫头竟然也哭出了声。只有宋脸sè从容,甚而看着我,努力挤出一丝笑意,然后却在不经意间叹了一口气。

    我吩咐大家上马,还偷偷问了校尉一句:“任小姐知道你过来么?”

    “知道了……”他原本洋溢着笑容的脸立刻有些黯然。

    “她哭了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我拍拍他的肩膀:“兄弟,上马吧!”

    “好了,得走了!今大汉国运,在此一役。”我扶剑而起:“我必须去,而非不得不去!”

    徐大人长跪而起,进而拜服,带着嘶哑之音祝道:“祝主公马到功成,一扫凶顽!”

    “谢徐司徒吉言!”我抱拳行礼,便毅然决然转身。

    校尉翻身上马之际,忽然问了我一句:“她去了么?”

    我点点头。

    最后我路过她的时候,觉得不该说话,可是却又硬不下心肠。我在前面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也是几声踩雪的声音,心忽然一阵不能自己的luàn跳。

    想起她曾说过的话,转身对她笑了笑:“莫若……相忘于江湖。”

    她呆在了那里。

    我转过头去,上马,再没有回头。

    夜未央,云层在漫漫淡去,月亮不时漏下白sè的寒光,稀疏的星光也逐渐显lù夜空之中。武功则在背后慢慢远去。

    有人看到雪光中那道标志性的眉嵴般的一方台地,开始啧啧称奇,“那就是眉县吧!”

    我却还在想着当时对她说的那句话,开始怀疑自己当时说那句话会不会有些伤人。

    她会认为我在讥笑她不守信用么?她以后会怎样?小琰那句话又开始在我耳边环绕:姐姐忘不了你的。

    看着弓上那第三道红绸,心中不知何种兴味。想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心中却总是摇曳着那段雪中的倩影。

    忽然有人喊出一句;“看!”定睛仔细观望,远处竟隐约跳出几条身影奔跑在河道上。紧跟着几个骑马的人也跳上了冰面,追着那几个跑着的人。

    看见朝他们急驰的我们,两拨人都没有丝毫停顿。前面跑着的人还冲着我们挥着手,哎哎呀呀直喊,后面的人也和我们挥着兵器打着唿哨。

    “快,马上散开,别踏了过来的人!”我大声喝道,马队立时分开。但是我不敢让他们拈弓搭箭,因为我不知道这两批人都是谁,我该让他们shè谁。因为坏就坏在两批人看见我们都没有任何退缩的意思,仿佛他们都认为我们和他们是一伙的。

    可是对面马上的人却没有什么迟疑,只听得远处一阵破空的尖啸,那几个跑着的人如风中落叶般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

    一个小包袱在雪地上滑进马队间隙,前面的人停下了马,我们也随之停下了马。

    雪地中,几个黑影下马过来,开始在尸体上寻找什么,似乎有些不满地和我们说着什么。但是,我们听不懂他们说的话!

    而地上还没有死去的一个女子努力在我们的马队间挣扎着超前,一边用最后的嘶鸣声喊道:“孩子,我的孩子!”

    众将士几乎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我更是浑身冰冷,甚至开始发抖。

    跑在前面的恶贼还没有意识到什么,走近地上还在朝前爬着的女子,下马提起一把弯刀就要砍下去。

    但是他没有机会砍下去了。他的刀斫上了我的枪,在此之前他已经被十几支箭戳穿,而更之前他的脑袋已经被一段月牙掀去。

    “留个活的!”我几乎咆哮着,好几个熟悉的声音也帮我喊着,但已经来不及了,这几个贼人几乎闷哼声都来不及发就全消失在雪光中。翼德兄更是咒骂着戳起一个人,抡圆蛇矛远远丢了出去。

    我默默下马,在沉寂的将士中,抱起远处的包袱,静静走回那位母亲,那位母亲却已再无声息。

    “取下反贼首级!”我用襁褓擦着自己的眼睛,便命人在他的母亲身上搜索着能留给他的所有证据,却发现一群大男人们都有些为难的感觉,互相看着,却没有人动手。

    “**,你翻看翻看……”看到周边黑影中有人拄着叉子,立刻叫出他。

    “我是个男的……”

    “那先翻看旁边男子的。”

    这才有人蹲下身mō了起来。

    这些百姓似乎逃离得很匆忙,搜索的人都表示什么都没有。

    四下没有火光,月亮又钻入了云中,要看还真没有办法。我将孩子交到**手上,就地跪倒而拜:“这位姐妹见恕,为将来汝之孩儿能知其父母宗族,能至双亲墓前拜祭,得罪。”

    只是在怀中揣着一件还没有做完的小孩衣服。

    “把我百姓的尸体安置到岸边上……”我将衣服塞进(w)iōng前盔甲,顺势褪下披风,将孩子包在其中,用系绳将孩子绑在背后。

    “走!现在没有时间将我百姓的尸体入土为安了。”上马挥枪,大声喝道:“看那几个羌人反应,我们附近就有一支和我们差不多的羌人队伍。不能和他们纠缠,立刻赶往陈仓!愿天佑我大汉!”

    没有披风,寒气从铠甲中缝隙中肆意渗入,酷冷渐渐开始显得刺骨,这种痛觉开始无时不刻在煎熬着我。我再无一丝困意,再无一丝犹豫,再无一丝畏惧。

    周边没有灯火的民居,如同一个个坟冢孤单地散列岸边,无人凭吊,无人祭扫。国luàn百姓苦,却无处话凄凉。

    背后的孩子哭了,我也哭了。

    孩子,你若能活过明天,就让我做你的父亲。我没能保下你一家,望你长大后能原谅。

    转过一条河曲,眼前赫然出现了跳跃的火焰!其时,夜未央!

    举枪,队伍慢了下来,我又朝前快跑一阵,勒下了马,转过身。千人队伍整齐肃穆,所有的眼眸中都燃着火光。

    背后的孩子竟也停止了啜泣,大战一触即发,他或她却似乎安静地睡去了,心道:好孩子,真是我大汉的好儿女。

    我慢慢踱回队伍中,路过一位位英雄,一边朗声说道:“反贼祸国,恶寇殃民。我等大汉之军,不能保国安民,实耻也。今贼在前,我在此,请随智往。明日有我无贼,有贼无我,誓与贼不共戴天!”

    夜未央,月亮又钻出云层,英雄们看着我,或带着淡然的笑,或坚定地朝我点头示意。

    时为大汉初平二年二月,当我领着众英雄转上岸南的一座土岗,所有人都看到同样的景象:整个河谷里到处都是火光,从脚下一直延伸到天边!

    我在颤抖,却不是因为害怕。我以枪指天,沉声道:“明月为我等指路到此,天不绝汉,此战必胜!”

    夜未央!

    那一年,我二十岁,杜畿二十六岁,**十八岁,shè援十五岁,我背上的孩子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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