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变
第二卷天边
第一百六十八章陈仓
看到吊桥升起来的一刹那,饶是我自称急智荆州第一,也不清楚陈仓城里面的人是怎么想的。就如在上林苑谋划那么多,过来用只能用上几条一样——很多情况,你不到地方根本就想不到。但是还是必须先得去想,因为只有想到了那些能用得上的那几条,真正到要紧的时候才能用得上,而且不会慌luàn,我想当时大家没有异议,一直安静得跟着我的主要原因应该还是基于此的。
后翻看佩儿手书之《孙子兵法》有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其理未出其外也。
不过我还是很多地方没有想到,比如城内的情况——我原本衷心希望的帮手未作明动,很是沉得住气;还有对岸的情况——我只指望不要从旁攻击我们,甚至可以算作“敌人”的米贼居然帮助了我们。
米贼这个我似乎还能想通,毕竟我们偷袭大营,他们没有来阻挠我们。而我们如此大摇大摆安心撤离,很可能就让羌人们怀疑其当时在我们背后的那个一直安静的大营寨,其实就是我们的埋伏。出于对背叛者的仇恨,于是他们攻击了米贼。而这时子龙兄相时而动,借着被迫反抗的米贼的人数压住了羌人。
不过陈仓内什么情况,我就完全不清楚了。
我虽然是个直肠子,有些小孩脾性。但终究不算是个记仇的人,最多算是个好奇的人。后来还多方询问当时城内情况,很有意思,于是我感觉必须记下这些事情。
据说,当时陈仓城内的情况很平和,城内的老百姓甚至都没有当我们来,该如何过日子,就如何过日子;军队也没有任何躁动,平日怎么办,今日怎么办——这就是所谓:无军令不得妄动。
而作为无军令即妄动的“英雄人物”——那位张校尉进了陈仓后,也是如此。往常每日戍守巡视城墙之上,吃饭睡觉都在城楼之中,无右扶风钟大人召见,轻易不下城头。想来,无军令皇命便擅动外八军,还没有打胜,只落得败兵进城,这位张大人心中之惶恐可见——城破抑或解围自己可能都讨不了好。幸亏钟大人对他还颇为感jī,也很看重,未待张校尉说明所有情况——想必是罗嗦了许久——钟大人便直接说将来解围,条陈述情乃至面圣上奏时必会禀明张校尉之功,有他在便不会让张校尉被正军法。如是,张校尉便死心塌地跟着钟大人,唯钟大人命为遵。
这是我喜欢粗人的原因,就如同**那样,虽然好sè但是简单,看一眼就知道这小子什么huāhuā肠子。
右扶风钟大人显然就很喜欢这个粗人,也很信任他,甚而把城头的指挥权全权交给了张校尉。这位张大人经过此番兵败并与钟大人的交谈后,也非常尊重和感jī钟大人,有什么事情都会先通报钟大人。
值得一提的是,我和钟大人的第一个共同点,我们手下目前都有一个姓张的粗人。这两个姓张的最没什么意义却也最明显的区别,那位中年老张的侄子都比小张大几岁。
这位张将军梦中被我们惊醒,在城头看了情形,便派他的侄儿去报之钟大人,然后这位小张将军就这样一直在他叔父和钟大人府第之间来回传信,一直没有停歇。
第一次小张将军报道:水南大营有luàn,不明所因,似有人劫羌人营。北岸有人观望,却未有人过渭水。
钟大人总是早醒,那位小张将军来禀报时,他正在干往常一直干的事情:在后院亭内一块石头上不停写字,然后用水洗去。
这位右扶风大人全名叫钟繇,字元常。据说城被围后,除了日常指挥守城,依然保持日常自身的习惯,其行与其表字到真是贴切。
他的习惯总结起来就是只要有空就练字。按说此举在这个时节有些不务正业,轻重不分之嫌,况且右扶风后院院墙很矮,虽有士兵巡逻,却挡不住好事者的视线,也拦不住多嘴者的喉舌,很快城内众人皆知了。不过此事却令城内百姓很快安定了下来——钟大人都如此,吾等何惧?由此可以得出结论,这个钟大人很得民心,老百姓很是信任他。
不过对于他的镇定,或称之过分镇定,我实在是有些不解,也可以说是佩服。
他醒后也听到了水南传来的吵闹,服shì他起身的仆从们都说应该是官军来救了,都是莫名的振奋,唯独他,仿佛一切和他无关,还是继续去练他的字。
仆从不解,有人询问,他仍然在写。只是擦去上石头上面的字的时候,淡淡说了一句:张将军必会报来,勿急。
他的亭中灯火摇曳,甚至熄灭了几次,他亦毫不受扰,手中悬笔于石上,婉转于一笔一划之间,恰如水流入海之不歇,日月穿梭之无休,毫无拖沓迟疑之状。
小张将军赶到的时候,是直接走到后院的。钟大人这时才停下了笔,待小张将军禀明,只说了一句话,九个字——相当的简洁:待天明查清情势再报!
然后继续写他的字。
天亮时分,张将军迅速报曰:水南不足千人官军偷袭羌人营寨,获大胜,寇慌luàn聚众拒于水北,不敢妄动。
这次钟大人答覆了两句话,不过只有八个字,更是精炼:不得妄动,静待其变!
右扶风钟大人终于停下了写字,跟他一起回到中厅,只不过到了中厅后小张将军径直离去,钟大人开始用早饭。
旋即又报:此路官军虽周身装备齐整,然冠冕各异,盔甲有别,兵器繁杂,全不似外八军或附近守军模样,无旌旗标识,只由一少年将军统领。此时,正与北岸羌寇对峙,行邀战之举。
钟大人此时又回到了后院,迟疑了片刻,回复道:观其变,勿动,勿急!
然后,他继续练他的字,只是下笔速度快了很多。
旋即再报:官军忽向东撤离!羌贼于渭水之上铺设木板渡过渭水,却未行追击官军,反倒渐渐bī近米贼大营。
钟大人总算沉思了一阵,也总算让小张将军歇了口气,忽然城外又传来喊杀声,钟大人听了片刻忽然说道:再探,快!快!再报!
据说钟大人难得没有再写字,只是挽起袖子不停地洗他的石案,小张将军说耳朵里尽是水冲石案的声音。
结果这次小张将军才出门口,却看到叔父派来的另个人已经气喘吁吁赶到门口,将情况报于他,小张将军即刻进去奏报:米贼与羌人战于一处,米贼之中似hún有官军!
这次钟大人抖下袖子,只用了一个字,却用了五次:走,走,走,走,走!
钟大人上到南城楼里时,北面又传来喊杀声。所以可以这么认为,钟大人的步子远不不如他的心思快,或者在穿戴衣冠上huā费了太多时间。如果是前一种,这位钟大人身体十分不好;如果是后一种,这位右扶风有些过于古板。
听得北城门校尉来人的汇报——钟大人下了令,这个命令就如我当时见到的一样,北城门作出一副支援我的样子,被人追进去,便又缩了回去。
当然这只是我见到的。
整道命令很长,小张将军说。
我心中大骂,若你就这样冲出来,这个包围就破了。现在还害得我揪心,万望陈仓里面有一个瓮城。
心神纷luàn,手上还不能停,这一腔愤恨便只能发在围着我的这群羌人身上了。这群羌人虽然勇悍异常,但苦于武器短小,我在马上,手握铁枪不停挥舞,一时却也拿我没有办法。我想过他们可能会shè箭,但是忽然想到刚才我在高台上拔箭应该被他们看见,而且我这么孤零零地在他们中间,他们说不定想着shè箭不一定对我有用,而且shè偏了,或者被我闪过去了,扎的反倒都是自己人。
吊桥虽然吊起,退路被断,但因为受到城内此举的鼓舞,不少英雄们却终究靠拢到我身边。我还能记得第一个杀过来的是奉先兄,只是快要接近我的时候,他的马忽然倒地,奉先兄就势在地上翻滚一圈而起,随即在我身后挥戟而起,掀翻了几个羌人,护住了我的背后。
如果是小援这样的冲到我背后,说不准我还得想着分神照顾他,但是奉先兄立于我的背后,我几乎就当自己背后靠着一堵墙。奉先兄的到来极大地鼓舞了我,也鼓舞了牛金,我和他不算很熟,只是因为他是老师手下的人,我才特意多关注了点,但是他真是却玩了命地带着几个人冲到了我的身边。
我却只来得及在转过头来抡枪时,看他和他手下一眼。过了半晌,我才注意到他的头盔早不知哪里去;又是半晌,我才看到他右脸上一条渗血的刀痕,还有他半睁的眼睛。
只是耳边还有他的粗重的喘息,和挥舞大刀时怒吼。
而我甚至都不能感谢他一声。想说话,却发现一直咬着牙,嘴巴早僵硬地归不了原位,最多吼两声,却早说不出话来了。
我一直在用力气,而且已经打了很久。谢智不是獬豸,我们爷俩的主要区别,我是个人,那位是个畜生——或者尊敬点——神兽。虽然我年轻,体力在我汉人中也算好得出奇的那一类,但我依然会累,更何况我很早就被孤身困于羌人阵中,场面上我始终处于一个人遭多个人围攻的境地,这时节再精妙的武艺也没有用,那么多双手那么多个活人就围在你身边,其他不说每人一通luàn砍,纵使神仙也得被活剐了。
只有两种方法有些实际用处,就是nòng件沉的兵器,抡圆了开;或者冲起来,不给对方一堆人围攻你的机会。
小黑不敢冲了,只管带着我打转,它在渭水南岸耍横瞧不起人的勇气在人堆里忽然丧失了,于是我第二条方案行不通。所幸,我的这支铁枪着实沉重,而且我感觉越来越沉重。所过之处,无人敢当其锋,他们手中的短刀架不住,人更是碰着就是闷哼一声倒地,那条豹尾还时不时充当一次皮鞭子作用,扫到就是一条粗粗的皮ròu模糊的血痕加上一声惨叫。
奉先兄牛金等人的到来还是确实极大帮助了我,我终于只需要同时对付右前方的三四个了,虽然我的动作依然是挥舞,但是我已经能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还能时不时帮他们一把。甚至有时间另一只手摘掉剑鞘砸出去——虽然基本没有什么杀伤效果,但没了剑的剑鞘除了在马上碍事——还会拍到我自己的大tuǐ或者小黑的屁股——拍多了,我感到很疼,小黑似乎也感觉很疼。
过了几刻后更多的人靠了上来,我终于能稍微喘口气,场面上甚至出现了暂时的休战,想是双方也都有些支持不住了,虽然互相都挥舞着兵器,但是像心照不宣一般,距离却远了一些,更像是大战前的僵持。
我终于有时间仔细观察了:我们被分割成了两块,打到现在,相距有半里地了,那边我们的人更多,但能看到几个熟人:刘烨,**他们,他们境况比我们要糟糕一些,对方的骑兵也搅在里面,正处hún战之中。
所幸,他们都很英勇,这里所有人都很英勇。
毕竟这次前来的是全天下大多数诸侯的亲卫,能做亲卫的,除了忠诚,必然还得有点能拿上台面的东西。比如,就我看到的情况,所有人,除了我那个族里的侄儿,都是cào着实实在在的全身铜铁之类的兵器,这就保证了分量至少也得几十斤,扔过去让人接住都得退几步的。能挥舞这种东西的虎虎生风,算上昨晚已经打上几个时辰的,绝没有善相与的。
于是,我很自然地担心小援,我知道他的武器是木柄的,这种东西用起来轻生,打起来挨的人也轻生,与人兵器相碰,碰上力大的武器沉的,手上都极难把持得住,可我也只能期望子龙能保护好他了。
可惜我看不透陈仓,它严严实实地挡在我的前面,我只能注意到陈仓城的情况,除了火在燃烧,甚至还有人往下扔柴火!往好处想,至少保证虽然护城河早冻上了,但是羌人还是进不去。现在羌人若要进城,在吊桥没有放下的时候,就只有一种方法:先跳下一人多高的护城壕,在冻着浮殍的冰面上往前跑四十尺,爬上一人多高的岸沿,然后在门口组织灭火,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集结人马冲进去。
当然前提是没人在他们干完这么多工作之前shè死他们。再从护城河北岸羌人树着的一块块挡箭的大木板可以得出结论:要是他们真这么做,真是我们的幸运。
很不幸,羌人没有这么愚蠢;于是更不幸,我们被围得水泄不通,一刻后我自己都能感到自己离城门远了几丈,同时我们周边围的羌人也粗出了几丈。远了唯一的好处是有利于我看到更多的陈仓城墙上的情况,只是当时,我宁可自己没有看到。
很多陈仓士兵似乎从东西两个方向上跑向北城墙,然后从接近北城门的女墙方向消失,随之而来的可以听到隐约传来城内的战鼓擂动和厮杀声惨叫声。其他城门通过城墙上这块安全的通道来增援此处的,他们的去向是下城而去,目的显然只有一个——我心中咒骂起来:该死,真的没有瓮城!
不过,后来我知道,我想错了。不过只错一点,错得不算很大。
来之前,在上林苑孤树馆,我与人一起算计了好几个时辰,可真打起来,谋划没有场面上的变化快,最终也只有对方没有准备算是算对了。其他很多都和我们设想不一样,若不是我们做了很多最坏的打算,而我们现在还不是处于最坏的情况,我真怕我们都会绝望。
我虽然没有绝望,但是只是限于对整个战局,我相信我们今天能胜,除了自己和带来的所有人可能都不得善终,其他一切应该还好。
死前我该想些什么?
我成亲了么?天啊!我早成亲了,而且妻子还有两个,婚事办了数次。两个妻子都很贤惠,其中一个还怀了我的孩子。在自己有些空白的脑海中一时间就找出了这些回忆。
不过看到周围的人,心中便很快释然了。这么多人,大多有了家室都在陪我送死,有些人还没有结婚,也来这里继续战斗。我的死又算什么,只不过是在尽一个汉军应尽之责罢了。想到昨日因为自己的犹豫连几个百姓都没有救下来,我都觉得我应偿命。我yù为脊梁,以待罪之命效生民,有何惧哉?
就如下棋一般,我已经将自己算做了弃子。我所能做和所需做的只是支持住大家的信念,放开手脚壮起勇气打,拖住这里的重兵以及源源不断的援军。
从援军来的方向和数量来看,羌人也将那几百个冲进陈仓的人当作弃子了,他们眼前的情景无疑在表明,那几百人冲进了城内,正在北城附近大肆烧杀,说不定正在攻击北城墙,唯恐北城门失守,陈仓守军正在拼命调兵抵御。
还好,后来我也知道,羌人包括王国也想错了。虽然也只错了一点,可他们却错大发了。
不得不感叹一声了。要说玩计谋,看来还是咱们汉人棋高一着。原因可能就是因为咱们汉人有文字,而羌人只有语言却没有文字。我们过去的东西传得下来,即便没有人说,大多还能从书上看到,羌人却只能靠听传说了。还有一点也不得不提及,咱们汉人多,如果万里挑一的才算人才,羌人只能挑出几十个,我们能挑出几千个,而城内的这位右扶风钟大人,我就认为算得上一个。(东汉最多的时候五千万人,其正史末年虽然经历光和时期灾荒和黄巾之luàn,正史上到这个时候天下也还有三千万人到四千万人,在本书的故事中因为少发生了或者多发生了很多事情,还有四千多万人。作者注)
我能记下这些,甚至带着一种轻松的心情,显然不是因为我正在面对我的列祖列宗,而是因为一切往着好的方向发展——或者称为不是小好,而是大好的方向发展。
就如你作为一个弃子,独立作活早已无望,却因为对方失误而被本方大龙接过气一样。这些得意的事情,总是愿意挂在嘴上说的,不过需要省略很多细节。
但是实际上,我恨战争主要就恨在这些细节。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这般厮杀了,算来也早是死人堆里拔出很多次的了。从以前的打前无比的兴奋,打起来慌里慌张,打完无比庆幸;到后来打前忐忑不安,打起来麻木不仁,打完心中揣揣;直到这次打前忧心忡忡,打起来无比兴奋。
我不知道这次打完会是什么种心情,我们如一叶扁舟,随bō逐流,没有时间给我想,若能活下来便算好了。
原本因为我们的集中而稍微轻松下来的战局,忽然间又紧张起来,这就是我们聚起来后就惹得一个麻烦,对方外围不能围上来的羌人开始shè箭了!
幸得我们陷身敌中,羌人也不敢群起而shè之,只有少数信得过自己的神shè手开始瞄准我们的人突施冷箭了。
我却不怕,周围的人也不怕,除了身上甲胄远较羌人坚固,每个人身手也都很敏捷外,还有一条很关键,这在上林苑我就算到了,而且通知了大家。
扎入对方阵中,对方敢有shè箭的,很容易扎到别的族,到时候,羌人部族原本有仇怨,而且远大于我们汉人与他们的仇怨,还要在这里挨shè,说不定罢兵倒戈都有可能。以前破羌人便有此先例。
我身边开始听到闷哼,有我们的,也有羌人的。
羌人中开始有咒骂声,只是听不懂,但那种语气如果说是感谢,谁都不信。
随即,忽然有人喊话,shè箭的便停了。
这就是我担心的地方了,在水南我就发现,我看到的奏章里说羌人各部族合营也都有樊篱相隔,彼此旦夕不相往来。但是这次水北大营完全没有任何阻隔的东西,虽然方便了我们一路突袭。但是,却让我隐隐担心这次他们可能相当团结。
可是如果说他们团结,也有问题,因为直到天亮,对方都没有从水北发一兵一卒过来,让我不知何处能过渭水,想趁luàn冲进水北大营的计划也落空了。
这才是我最担心的:有人看穿了我的所有计划。
听到后面招呼我退后,迎前挥舞两下,bī退些,朝后瞄了一眼。
瞥见一个落满了雪残破屋顶,便知道怎么回事。
我们退进了陈仓外的一个村落里,肃清了周边的羌兵,利用墙角遮蔽往外shè箭,与羌人僵持。身边众人都退了进来,羌人试着冲了两次,都被众英雄打了出去。他们似乎和我们一样都需要休息,便先退了下去,躲在房子院落另一头,不时飞进来一阵流矢。牛金在一个柴草堆后一屁股坐下,柴草上的雪被他坐地掀了下来,差点把他彻底埋了,他却直接用雪拼命搓脸,还大声叫着爽快。大家也都靠着墙一边躲避飞矢,一边赶紧喘息着歇息,很多人便学着他的样子搓洗一下自己的脸,还有些龇牙咧嘴拔着chā在盔甲上的箭,有些似乎扎得深了,箭上倒刺都扎了进去,就直接沉哼着掰断在盔甲外的箭身。
我不停地用雪擦洗着自己的手和枪身,枪上布条中镶上了很多雪颗粒,亮闪闪的原本也算是很好看的装饰;周围的雪很快就变成绯红sè的了,若不是人血染的,或许也称得上是个美景。小黑被我拉坐在身边,它似乎对肚子下面的冰冷的雪很是反感,但是几次要站起都被我拉坐下,终于在十几支箭簌簌地chā在我们前面的雪地上后,乖巧地趴在了我的身边。我们还能听到远处还有一处厮杀,我们知道他们是谁。奉先兄探了个头,随即缩了回来在我身边杵着戟坐下。
“贼人并未急着进攻,只是张弓把我们困于此地,倒是围攻翼德等人甚急。”
“看来是想……先打掉那边,再……吃我们。”我喘匀了一口气说道:“这可不行,我们不能歇,歇久了就站不起来了。”
我环视了一眼,一百余人,只有三十多匹马。
“有马的准备上马,把箭都留下,跟我冲去翼德那里。没有马的持弓弩帮我们shè出一条路来,继续留守这里,这里地势较高,院落之间闭塞不通,而且都落满了雪,对方火攻,硬冲都不是很容易。有马的准备了!”我拍了一下奉先兄的肩膀,“不要出去,等我带着翼德他们过来接应你们。”
奉先兄要走了我的弓和箭,他的弓早被砍断了。他又探了个头,看了一下形势。转过身来张弓搭箭,“东南!满弓!shè!”
我们的弓远较羌人为强,且这干人等着实凶悍,顷刻之间竟有发十矢者,东南之敌不停后退,不退则倒地身死。
拉起小黑,翻身而上:“与我冲!”
第一眼看到陈仓北门又开,又有些羌人冲了进去。
他们倒真是不紧不慢,慢慢yòu敌不止。
可没有瓮城,这样只是对耗兵力,徒劳无益。倒不如一鼓作气冲出来,和我们一起搅个天翻地覆反倒更好。
怒火中烧:今日有你也打得,无你也得打,不管你了。还暗下决心,若此战智有幸不死,便要这个钟大人必死。
我承认,当时火气太大冲昏了头。
不过火气大有时也是好的,比如冲锋的时候。他们后面的人都说我“哇呀呀,杀杀杀”地叫嚣着冲了进去,羌人竟无法遮拦。打到兴处,竟提起一个yù图靠近我的羌人,扔在马鞍。当他们还在想我为何这时候要抓活口的时候,我竟提起他的一条tuǐ,左手使人,右手使枪地挥舞起来了。
羌人怕了。跟着我的人后来都说,羌人们一定看见一个很快就不知在何处被削了一条tuǐ的自己人,哀号着在我手中挥舞,竟真像个兵器一样被运转如飞。
我当时就觉得自己的左边的人不停后退,右边的人不敢上前,深怕自己也出现在我的手中,如此这般,竟让我一下子便冲到了翼德兄的身边。
我记得翼德兄都愣了一下神,当他看见来人的左手“兵器”——一个独tuǐ僵硬的死人时。
忽然陈仓城头鼓声大作,城西,城东各出现一彪骑旅包抄而来,羌人一时陷入húnluàn。
翼德放声大笑:“终于出来了!”
我与众人几乎同时大喝一声就地冲杀起来,眼见败势已定,羌人们所有的勇气似乎在一刹那失去了,几乎立刻朝北面营地中逃窜而去,眼见着上万羌人一下子便作鸟兽散。
他们追杀了过去,却留着我一个人和小黑站那里。片刻前我周围围满了人,现在却忽然把我孤零零地留在了一片尸骸之中。不能怪他们抛下我,只能说我自己没有催马。
我不知道心中何种兴味,感到左手里很是沉重,才发现自己拎着一个独tuǐ的人。赶紧丢下这个可怜的人,还累得小黑向右边带着我歪了几步才站住。
一个年轻的将领勒马在我身边站住,询问我们是何方的部队。
我说我叫谢智,这些是各诸侯的亲卫,是来解陈仓之围的。
他立刻下马叩拜说道:辅政卿平安风云侯大人如何到此?卑将不敬之处,还请见谅。
我挥手让他站起:问他水南那边如何了?
他说:羌人开始败退了。
我闭目想了一阵,说道:再追杀一阵,不可滥伤羌人fù孺性命,持兵刃抵抗者杀,放下兵刃接受招抚者不问。
这个年轻人诺而领人前去。
又只剩下我站在伏满死尸的雪原上,虽然一时不知道该去何处,亦不愿意久留与此,随即拨马往北门而去。
耳边依然传来厮杀,但是似乎一切已经和我无关,我慢慢地走到北城门下,没有说话,吊桥替我打开,北城门也慢慢替我打开。
但是却出来一些老卒,请我走旁边的门,说此门里暂不宜通行。
我不想绕路了,只是说:你们能出得,我便能进得,里面再多死尸,还能有外面多么?
城墙很厚,里面黑黑的,柴草烧过的烟还有些熏人,刚烧过的地方也还有些烤人,小黑明显感受到了炙人热làng,赶紧带着我冲了进去。
北门里面果然没有瓮城,只有一圈一人多高的土堆,但是下面却挖了个两人深的大坑,我到的时候,大家停下了手头的工作,从迎面两座箭塔上放下又一座吊桥,接到城门上让我从中走了进去,吊桥下的坑中,是密密匝匝的羌人尸体。
漫步踱下了吊桥,雪地中迎面跑马来了一个中年瘦长身材的文官和些随从扈卫。其人气宇不凡,却又儒雅谦恭,下马与我行礼,谢我援救之利,报过自己的身份,又问我是哪位将军。
此刻我已经没有了杀他的念头。
chā枪身与地,也翻身下马,行过一番完整礼数,才说了一句,不过这句稍微有点长:大汉辅政卿越侯智闻陈仓被围,领诸侯亲卫往救,今幸得破围,钟大人守城辛苦。
那日,正午阳光普照,天气却还是冷得厉害。
城外见我的那个叫张绣,是那位外八军张校尉的侄子。张校尉本名张济,他命人捆缚住自己跑过来见我请罪。
我没有亲解其缚,只是请人解开,还说了一番话,说了什么记不清楚了,大约就是让他安心,好好收拾好残局。
吩咐安排好我带来的人休息起居,出外救助地上的伤患。往水南米贼大营运些粮草,招降的羌人也运些,命他们尽快离去,不得久留。
接着,我便睡去了,未解甲胄,就倒在右扶风大人的坐榻上。最后,似乎还看到了钟大人命人端来了火盆在我身边,我却已经说不出谢谢了。
仰着脸,张着嘴,打着呼噜,据说样子很不文雅。
小张居然还在旁边看了我许久,后来他告诉我,他没有想到平安风云侯居然也会困成这样。
据说我带来的英雄们也没有一个提出什么非分要求,只是寻着一处能睡觉的地方便睡,几百号人,横七竖八,睡得到处都是。往往前一句还互相夸赞着今日的战果,后一句便悄无声息,甚而鼾声四起了。
最晚睡的那个人是把两个婴孩子托付给旁人后直接睡在了门口。
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正午,看到外面白晃晃地闪眼,眯盱着眼睛掀开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盖上的被子,感觉脖子背有些酸痛,伸着懒腰,努力活动一下自己,跺了跺冰冷的脚,听着檐下嘀嗒的落水声,打了阵寒颤,用披风围紧自己,肚子忽然也叫了起来。
周围没有人,也看不到什么吃的,只听得后面院子里一阵泼水声。循声而去,绕过一道屏风,外面闪亮一片,一时竟睁不开眼睛,片刻后就见雪院内一草亭之中,一人正奋笔疾书,不过不是在纸上而是在一块大石板上。
我慢慢走过去,他依然专著其中,直到我站到他背后,他仍不自觉。
他在写什么,我记不太清楚了。字漂亮的人很多,比如银铃佩儿都有一手好字,但他的字恰如行云流水,毫不拖沓,仿佛天地万物都流入其中,又弥散而外,有种无法尽述之妙。其他能说的便是比起我们往常写的字有些瘦削,和这位大人清瘦的体形倒是类似。
写完后,他正待要冲洗石板的时候,我帮了一把手,替他随手拎起了水桶,他还质问我为何不去忙着安排他布置的事情还过来干什么。
我只能说一句:钟大人好兴致啊!
他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赶紧告罪。然后赶紧请我回厅内,路上,我非常诚实地提出,我得吃饭。
按说一件正事不谈,开口就要吃饭的就属于我这种类型。通常,银铃称之为饭桶。
我意识到了这一点,还道貌岸然地问,随我而来的那些英雄义士们吃饭睡觉的地方准备好了么?
他说他已经安排了,他的仆从婢女下人都被他打发去帮着招呼了,除了门口两个守卫,此处再无第二个人了,所以他再次告罪于我,还言及需请我直接出去到酒肆吃饭,尚处luàn时,不能好好招待,还请我海涵。我说不必了,我去和跟我来的人一起吃最好,烦劳钟大人费心。
心中却想着,再危险的luàn时也没有影响您画石头。
不过在吃饭前,他还说要请我去相助一事。他似乎与我很是相得,虽然我们似乎看起来差距很大,或许以前他见过我,知道我善相与。
于是我问什么事,不能吃过再去么?这样说,显得自己更单纯一点,而且实际上,我心中想得最多的也就是这件事情。
他说我在城门那边地上扎了那支枪,没有人敢拔。甚至笑言士兵们说是那是我的兵器,应该是叫天狼的,说和传说中长得不一样,看来是能变化的,也有人说可能不是,但是还是不敢碰,而且更为令人心惊的是枪上之血不停往下淌,染了地面尺许的一摊血泊,更是令人不敢近前。
这让我想起来了,当时下马好像是用枪屁股戳到了地上,懒得拎就杵在了那里。想起来用雪擦枪,上面沾不少雪。昨日阳光很是好,雪一化合着我那布包的枪身都是早尽吸饱了血的,还有那根豹尾上也蘸透了,这一番慢慢化下来,是应该把血洇出不少。
钟大人亲自替我牵来一匹马——却不是小黑——与我二人上马直接出去了,确实只有门口站了两个shì卫。听着钟大人对他们交待了两句,比如去哪里找他之类的,他便请我一同前去了。
不知道小黑这厮在何处睡得正香。
陈仓比潭中大不了太多,但几处巨大的官仓周边都有明显的军营旗帜,附近道路上也只有当兵模样的到处走动,城墙也远比潭中高大,似乎此处就是专门的堡垒一般。倒和荆州陈仓情形差不多,只是不知道这仓和姓陈的之间有什么关系。
只有随风吹来的缕缕炊烟和周围一些民居中走动的百姓让我感受到了这里是个百姓居所的感觉,也感受到了更加饿的感觉。
路上我问了钟大人城内可有平民居住,军队多少。他说约三千余,多是附近农人,市井酒肆商贩以及此处官吏家人亲眷,还有些城旦舂者充于军中。军队原本只三千,接应张大人有四千余,合计七千人。
谈话间,我便看到我的那支枪,旁边还有些士卒在围观,还真就没有人敢靠近mō一把。枪身上的布条都快成酱紫sè了,地上也确实有一块红sè血泊蔓延在冰渣子之中,围观之人甚至都不敢踩入血泊半步。
围观之人很快就看到我们的到来,立刻让开,我催马上前一些,直接在马上拔起枪身,受上明显感到布上那中粘粘的不适之感。看到马鞍上并没有枪勾,便以手绰枪背与后。
“烦请钟大人领我于众人一处。”我觉得我应该尽快和大家聚到一起为上,尤其是聚在一起好好吃一顿,这非常重要。
这一路我只交待了一件事情,说赶紧报信至上林苑关于此地之事,他说昨日午后便已报去。
问了问外面羌人米贼等人如何,答曰,羌人受招抚者领了粮食,已有撤走者,其他人也开始撤退了;倒是米贼说还要见我,未见撤离,我说等我用完饭沐浴更衣后再说。
我最后问了王国此人如何?钟大人说,他给粮食的时候就让军士放言,交出王国者重赏。但是大多羌人都说不认识,还有些羌人头领说,败军之后便再未见过此人。钟大人更命人放言,称都是此人蛊huò,朝廷绝不究羌人作luàn,还发放粮食,让大家安心回去,只求置其死以正国法。
我问有没有报与秦国之人,他说早修书送去秦国边关言及,还建言如何安置。
我认为这个钟大人有些手段,连声称好,他还提到,以后此地一应方略皆交与我这位辅政卿定夺,凡事必会与我禀明。口中称谢,赞他所为,已是很好,心知这钟大人着实是个聪明人。
当然我也不是个笨人,没有问今天中午吃什么。
也许这和我笨不笨没关系,和我是否饭桶倒有几分瓜葛。
我赶到大家中间的时候,英雄们都很是兴奋等着大吃大喝一顿,与我情绪相同;听说我要参与其中,更是欢快,也与我心情一样。据说我错过了好戏,我来之前几十口大féi猪挨个被放血,翼德兄甚至还在旁指摘手法,说如何才好放干净血,最后看不过眼甚至喝开了那个军中庖厨,自己褪了盔甲亲自示范了一口,端得是好手段,不过奉先、子龙等人却在旁边偷笑半晌。钟大人送我到了地方便与众英雄行礼离开,说有事再报来。众人便随我一起回礼,等这位大人走了,还有人问我此人是谁。
听说这便是钟大人后还有不少人夸赞他气度优雅很有名士之风,而且说他各种安排很是周详,包括吃完饭,让大家休息,然后沐浴更衣之类的都有专人在准备。
看一众英雄大多浑身血迹未除,据说也大多刚醒不久,就洗了洗脸加拾掇了一下头发而已,不免心酸。不过听他们说钟大人安排很是周详,就稍微安定了些。看到了小援和**正在和庖厨们一起笑着搅着大锅里的ròu,心中忽然安心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现在这些英雄之间倒颇有些兄弟相称的意思,连那个袁绍家的叫义的和韩馥家的那个白兔都在那里一起烧着火默然谈着什么,但凡这样血战过后,活下来的都会有些亲近之感。听着大锅中的声音,闻着令人意luàn神mí的味道。我竟不合时宜地问大家这次各家伤亡如何,有些家就沉默了,接着我也沉默了。
那天还能站在一起的有五百六十个人,二百多伤得暂时爬不起来的在营里躺着,剩下的便是以后再也爬不起来的人了。
有人宽慰我,不足一千打好几万,能破围已是奇迹。
翼德兄拎着酒坛子,塞给我一个碗,还替我斟上:来,无需多言,风云侯兄弟,现在终究打赢了,只管喝酒。
我端着酒碗,对着东方,跪拜而下,众人随我一起,听我祷曰:愿赴死之大汉英烈在九泉之下瞑目,今陈仓之围已解,大汉暂无危矣!陛下无危矣!
有人觉得我话里有话,不过当时,众人皆应和欢庆。
那日正午便和大家一起吃喝,我还说到我自己昨日交待完事情便倒头就睡了,睡到现在,惹得听者众人大笑。不过他们紧接着就开始“内讧”,互相揭发。比如谁上了茅坑,出来没走几步就在旁边倒下睡了;谁还说自己要大吃一顿然后再睡,结果锅没有架好就趴锅里睡了,还流了一锅底口水;又好像有人抱着马头睡在马圈里,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众人欢笑不断;又或壮怀jī烈,陈词一番;抑或唏嘘一阵,言及附近谁如何而去。
我打断了话头,让大家静一静,说了一句话,我认为很重要的话:这次吾等前来虽为克定祸luàn而来,却无圣旨,实为义兵。若皇上怪罪,此责吾一人承担;但若有一人违犯军法或在此地滋事;实为吾添罪,智必不轻饶。
众人诺诺,片刻后,便又谈笑起来。
我心里放松了些,这些是天下难得的勇士,也必然是些难惹的主。趁好说话的时候,哪怕煞风景也得早些说,等事情真出了,就麻烦了。
下面就是吃喝,无他事之前,不足记。
忽然有一个婢女来找子龙,被有些人取笑说人长得俊美就是好,到哪总有女的找。还需得翼德兄出来解释应一定是风云侯的孩子在闹。
言毕,众人先默然,忽然一起大笑起来,酒ròu喷得到处都是。我总觉得翼德兄是故意的,因为过一阵翼德兄笑着“似乎”“终于”“发现”说得不好,又说应该是风云侯捡的那个孩子的事情。
我知道什么事情了,赶紧又下肚几块ròu,拍了拍小援**让他们好好吃,便也抽身离开跟上。
可我到的时候,却发现有两个小孩正在哭闹。两三个婢女正忙得不亦乐乎,翻看niào布,发现没有什么东西,赶紧抱在怀里哄。
值此机会,以我还算凑合的眼力,至少知道两个都是女孩。
一个老fù则正和子龙抱怨道,孩子太小,米汤喝不了,还是得喂nǎi。
我原本已为找个rǔ母很简单,她却说她知道最近生孩子的只有两个,一个刚断nǎi不久,而另一个却是个在城旦舂的犯fù。
我很惊讶于这位大婶如此清楚此地的情况。
一刻后请来那位良家fù女,我与子龙识趣地回避。
片刻后,这位大婶皱着眉头出来说,真断了,不下nǎi,孩子怎么都吸不出。
看来,我们只能寄希望与那位犯fù。心中想着,如果实在不行,继续喂马nǎi。
而这只能看我了,我问了那个犯fù的名字,便拉着子龙与我一道。
当然,我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去的。叫他跟着我,只是要瞅空问他,怎么多了一个。
他说在战场上捡的,他看到一个小孩在一个fù人的尸体旁不停哭泣,眼见羌人马队接近,怕被踩踏,便冲过去以枪挑到手中,并拴在腰畔,再往厮杀。
我点头,是该救。
路过大锅的时候,我又捞了几块带皮féi的丢嘴里,起身边走,边嘟囔着和问我何处去的人打着哈哈,翻身上马。
那位小张将军却恰巧同时赶到,说钟大人请我过去。
我终于囫囵吞下口中féiròu,未及回味便回道:我正要去找他!
不过,他却不是引我去右扶风府,而是南城墙。
他只告诉我一件事情:水南从东边而来数千羌人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