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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七十三章 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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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卷天边

    第一百七十三章归途

    终于归去了,英雄们说什么都不让我和他们一起骑马,说箭疮难复,不能在马上颠簸。这干人大都知道我好说话,也经折腾,于是也没有什么客气,七手八脚把我推上了车。

    我躺在车里,还真有些疲累,不过大半还是刚才和他们在车边角力的结果。银铃就在我的身边坐着,带着淡淡的笑,就这样看着我。我拉拉她,想让她陪我躺会儿,她让我休息一下,自己却说要帮我收拾一下。我问有什么可以收拾的。她说她去各家列了此战牺牲将士之名,她帮我登记造册了,还有战马损失情况都需上报,她这两日紧赶慢赶也差不多算完了,也还说是父亲特别叮嘱的。

    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心知这几日以养伤为由,实则惫懒地把包括收养孩子和带走那个囚徒rǔ娘,以及如何帮着那日看见的一家三口进而类似家境的陈仓百姓安排一些差事,甚而查查此处那个豪民情况这种事情都托给了银铃。银铃总是全无推辞,而且帮我一一办得妥妥当当。这也就是我从小便依赖她的原因;也是我有些小惫懒,或者称为非常惫懒的源起。不过说实话,真的要我办,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能真办好。

    我承认,最后一句所谓实话像是借口。因为其实这几日我大都在与人饮酒作乐,叙旧谈心,最多就是交代如何抓那个王国这点事。想起来,我真不算个好夫君,越想越有点气馁。

    所以很快我就决定不再想了。

    当然我也不是这么彻底的没心没肺,把银铃拉到身边,心中歉然,口中说道:“辛苦铃儿了,夫君真是不好意思。”

    “那你来做?”伊人故意扬起眉máo,嘴角依然带着淡淡笑意。

    知道这些事情我做不好,又想逗她开心,我便立刻有些夸张地倒头装睡,伊人笑了:“小懒虫。”

    过了一阵,感觉风声已过,便要爬起来看看结果。

    铃儿正摆nòng着一堆算筹,计算着各项开销,感觉我正悄悄mō到其身后,有意无意说给我听:“这是你糟蹋东西最少的一次。”

    闻得此言,我便立刻倒头继续装睡。

    伊人又笑了,笑得很灿烂。

    直到我发现伊人躺入我的怀中,我才真的睡着了。

    醒来时,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车停了。南边能看到依旧封冻的渭水和雪覆的南山,北面没有什么树,只能看着雪覆盖的一片开阔原野,太阳低悬在南山之上。余下,只有北面一个个孤零零的大雪包能吸引一下目光,不知下面原本是什么。银铃说他们停下来吃饭,这话一说我便饿了,然后看到桌子上早摆好的酒食。

    我在填肚子的时候,伊人却端详着一个木牌,还问我这个是从哪里来的。看我懵懂尚未明白过来,便说睡觉的时候总觉得我袖子里有个东西硌着她。刚才车行进的时候没法看,现在看了,能辨认出不少字,仿佛是部兵书。

    我只能含糊说道《孙子兵法》。

    她说不是。注1

    我一句事情一口食物把那天的事情一讲,她恍然大悟道是《孙膑兵法》,还欢欣鼓舞道,父亲一直要寻这本兵法,这下好了。

    然后她忽然惊异地问我:“真是师宜官先生送你的?”

    我满嘴塞满事物,只能不住点头。

    伊人竟皱了眉头,眼神颇是飘忽,甚至都不在我身上停留。忽思忖安定,立刻寻来空白竹简,也不客气,让我赶紧吃完研墨,随即开始抄写。

    于是这天她饭都顾不上吃,车也不让行了,窗门卷帘大开,伊人就在车门边伏案抄写,我帮她磨墨,顺道一起辨认字迹。幸得这位师先生的字虽然细如发丝,却大多能识认出来。还亏得灯火加雪光,那夜无风,终究让银铃抄完了。

    其实有些不以为然,我觉得到上林苑后她有充足的时间抄写。一直到深夜,看着伊人愈发疲累,眼到后来都看huā了,需不停闭眼养神。自然以我的性格是存不住话的,劝她歇歇,不需急于今夜。伊人却有些固执,笑而不语,只管抄写,也不与我多言语,最多问我此字是什么。我又提出帮抄,伊人竟嫌我字大,且龙飞凤舞,难以辨识。我认为她适当的时候应该稍微尊重一下其夫君的书法,伊人随口便说,现在就不适当。

    终于抄完了。我抱起掂量了一下,少说也有十几斤。

    我翻看那个木牌,看了那十几斤竹简,银铃的字已经够小了,但是依然huā了十几斤竹简。

    看来那个师大人确实是个奇才,看来或许是因为我不喜欢他的傲气,有些小觑了他。

    伊人还闭着眼睛倒在我怀里歉意地对我轻声说道:累得子睿陪我到现在了。

    伊人就这样睡着了。那夜,前面的英雄们看我们迟迟不过来,深更半夜还十几骑跑过来寻我们,我还赔了很多不是。他们说我言重了,我却不知道再怎么解释说好。不过看着车内睡得如此香的妻,肚子里所有的不解和些许埋怨也就放过了。银铃愿如此,便让她如此吧。于是,我不时刻意咳嗽两声,还提出,明日我让车夫快马加鞭赶上。这回换英雄们不同意了,还一群人一个个叮嘱甚至恐吓车夫不得快行,需稳稳驱马,不能让车颠簸了,否则累计卸他三十多条tuǐ,四十多条胳膊,十几个脑袋。

    那夜我们就在邻近驿馆院中继续留在车上休息。相对有时还是相当狡猾的我,眉县令应该是个老实人,他紧张得不能自已,以为他的安排什么地方怠慢了我,不停过来解释,几乎要把他的府第让给我休息,自己全家来驿馆。我只能轻声不住让他压低声音,说我妻睡着了,怕吵醒了再难睡着。

    看来我的回答很难让他满意,眉令大人依然很紧张。他又开始担心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银铃,故而银铃才让他这么难伺候,这还当真费了我一阵口舌,只说得这位大人不停的不敢不敢。

    这不是银铃难伺候,其实这主要是和我有关,而且不是好的那种。据说我小时候不记事常会做恶梦,银铃夜里听我这里有异响或者哭泣便会到我的榻边安慰我,给我讲故事,哄我入睡,于是便落下了惊醒便再难睡着的习惯。而中午银铃偏好的午睡,也经常因为精力旺盛的我需要胡闹而难得安生。要说我这个夫君着实不算很称职。

    说银铃有一个贪睡的嗜好,大多也是因我而起的,只因原本该睡的时候睡不成。

    只可惜,除了闹午觉这个我还记得很清楚外,作恶梦这个似乎又不是我记忆中的,等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似乎我便一直睡得很好。

    眉县令这个人叫什么没有记住,我只知道很快他就不是了。因为他和上林苑令之间的关系不一般,而上林苑令事发牵连到了他,一个月内就削职为民了。

    不过事后,我总有些担心,他会不会把这笔帐算在银铃身上。

    第二日,一大清早刚睡醒便听说有人在驿馆外想拜见我,是个小孩,据说早来了,卫兵一直拦在外面。我想着觉得奇怪便让人把他带过来,随即见到一个冻得满脸通红的小孩便来见我。我认得他,他叫梁鹄,师大人的学生。

    小孩似乎有些为难,带着一个包袱,省去所有恭维和礼节,要紧的就最后他小声说的那几句:“老师说那个太小,而且上面有些地方有错字,未免有所不尊,老师便又给大人写了幅大的,希望……您能把那块小的赐还以便修改。”

    小孩开心地走了,如释重负般地走了。

    我拿着那个包袱,却懒得打开。看着lù出来的绢帛颜sè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一个“飛”(飞)字。

    我看着依然睡着的银铃,忽然觉得伊人真是神灵无比,仿佛身上都散发着异光。

    除了贪睡,伊人还有个缺点:经不起我夸。一夸完,伊人在我面前就有些过于自负的感觉。

    那一路看着我一脸疑huò和敬佩,伊人便有些飘飘然了。她说她早听说过师大人的事情。这位师大人恃才傲物,加之嗜酒如命,常空手去酒肆,书字于壁。但有人愿留此字,便需替他付酒钱,倘若无人替他付账,他便铲去墙上之字,痛骂无人识书。(不同书上描述的版本不同)但有心者,常粉饰墙壁,备以好酒邀之,便可得其真迹。但切莫凭此便以为此人随性,其在鸿都门下之时,但有所书,尽自藏之,除皇上外,他人却轻易观不得。梁鹄能拜其门下,因其擅书而为誉神童。经人说动,言此子天下只师大人方能为其师而教习之,这师大人才愿意收之为徒。(正史里,梁鹄也只是学习师宜官的书法,这个师徒名份问题,无从考证,似并未有拜师之说)

    我点头说,这个师大人心(w)iōng未免窄了些,只苦了那小孩。银铃点头,言道便为此人种种,总觉得其人会来讨还,未想居然让个孩子来要。伊人还言道,恃才傲物者大多如此。因恃其才,而傲于众人,必难容下他人长短,心(w)iōng自无法宽阔。

    银铃还“夸”了我,说我心(w)iōng就很宽,主要是因为没什么才。

    除了故意抱怨两句攻击夫君之罪外,我也只能傻笑。想来想去,除了能吃力大,鄙人确实没有什么才,而且能吃似乎从来也算不得什么才能。

    谈及师大人的时候银铃提到的一个叫鸿都门的地方,我似乎曾听人言及过,甚至似乎看见过,但是似乎只是随便去过并没有特别留意,这次提到,我便问了这个地方。

    “子睿应该去过……”银铃似乎在犹豫着什么,她有些迟疑,仿佛有很多牵碍在其中。

    “子睿觉得天下何如?”伊人顾左右而言他,不过却压低了声音,附在我耳边,似乎又另有深意。

    “此番朝廷裂土分疆,大封诸侯;说为灭豪强豪民,保汉室社稷;然则却除小恶而存大患,使藩镇诸侯势大,不早日剪除,必成汉之大患。若后朝廷举措不当,又致生民涂炭,此智所不yù。我生之岁,恐便要忧心此事一世。好在贤士能人还多,徐图削藩,缓谋夺地,明擢其爵,暗抑其实;想来终有一日可定!”

    银铃笑了,又叹了口气,接着又笑了。

    “充什么老?”她嗔怪了一声,忽然轻声自责般自言自语起来:“或许我错了!”

    然后伊人便没了言语,只是忽然抱紧我,竟轻声啜泣起来。

    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一切都来得莫名其妙。而银铃一哭,我什么心思也都luàn了,饶是什么急智,面对此时的银铃也全无办法。

    无论我怎么问,伊人却一直在我怀中摇头不答。

    我取出铺盖再给她盖上,让她歇一下。

    伊人睡去了,这日,她竟说了梦话。

    我陪在身边,便听见了。

    心中暖暖的,便也卧在她身边睡了。

    想进她的梦乡,去告诉她,我的心里话。

    可惜,没有进成,或许是我的块头太大了。

    我被吵醒了,银铃摇醒了我,说有人找我。

    后面几骑快马,受钟大人委派,护送一名羌人信使。开口言其为羌人一支,自称族群孱弱,回去难免为其他部族所欺。知我“如何如何”——这等谄媚话听得多了,没想到直爽的羌人也说得出口——愿投奔越国,望我收留。

    场面上这位颇伶俐的羌人使者一番他们的礼节做足,接着面sè诚恳地cào着口音很重地汉话详细说开去。其所属称烧戈部,因族弱不能自持,为他族胁迫而来,今几个大族损失惨重,归去后恐难免为这些大族算计,以偿此番损失。他们族里长老们觉得我“这位汉大人”守信心慈,加之早先听说过登大人他们族的故事,算是个可以依靠的人,故而想投奔我。

    决断之际,我忽然有了个主意,不是对这个部族,而是银铃从上林苑带给我的那个问题:如何应对北方游牧部族之害?而且几乎在几个须臾内,整套说辞和举措应对全部在脑海中了。

    不过场面上还得办正事,我言下自然没有拒绝,羌人的事情我了解些,而且弃乡而远投我,应不会有什么异心。而无端拒绝,其族归去恐有变luàn,自然不可。

    但场面上,有些话还是得先说,比如可以投靠秦侯为亲随,只消书信一封便可。而越国地处天南,天多湿热,他们身为羌人,传闻他们耐得寒凉,禁不住暑热,恐随我去会出意外。

    那使臣很是实在,说他们族很多都是汉人,而且他们住的地方夏天也很热,应该不妨事。

    这我便无话推说了,帮老二那里简化危局,也算是件好事。便让他们自己先安置好,我去请示圣上,必会给他们一个交待。

    正要打发他走,车内人忽然轻声唤住我,让我问一句:“你们族内为何那么多汉人?”

    我觉得此话多余,烈牙他们族也很多汉人,大都是当年党锢逃出去的,我猜羌人中大抵也是如此。我不能让银铃再问下去了,总怕周边有人听到一些不方便的声音,传扬出去就麻烦了。

    “原本没有那么多的,只因一个汉人多的俄何部族临时加入了我们,就是他们说您能帮他们,便都归了我们烧戈部了。他们说他们很多都是当年什么luàn子逃出来的,不便以汉人之名见人,所以便投我们以烧戈族之名示人。”

    心道果然是当年党锢之luàn逃出的人,亡命羌人小部族中。心中甚至想着说不定中间还有当年有名的党人,那些可大多都是贤才,此事甚好。只是此事需得赶紧打住。要说你这使节也实诚了些,怎么这种话也不知道掩饰一下,糊nòng过去,这周边可不是我一个人。

    我连连点头,还加了一句:我必照顾贵部周全,请速归去,便说我定想法让贵部族周全。

    回到车上,银铃兀自沉思,我笑道:“想什么,是不是想着那些昔日党人?我想的倒不是这些,而是他们来了后,问问那个王国在他们那里都说了什么坏话,出了什么坏主意。”

    银铃转过脸来,看着我,忽然说了一句:“我定会想法保他们周全。我也会去问问那个王国到底在哪里?”

    我笑了,其实我总觉得银铃这句话说得有些怪,但是我相信银铃不过是有些心事,而且很可能是伤心事,不想让我的妻再哭,于是我不再问了。

    我只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故作神秘地凑上去说我有了一个主意——一个解决北方游牧部族的主意,一个若非经历过那么多特殊事情可能完全想不到的主意,只不过这个主意其实真的很简单。

    银铃张大了嘴,思忖了很久,忽然点头:“这等主意也就你能想得出来。”

    伊人很隆重地又“夸”了我一句:真是(w)iōng怀宽厚,又有颇多歪才。

    伊人这两日很怪,常会忽然陷入沉思,当我和她说话时,她也常需多唤几声才能回过神来。

    她甚至忽然要求我们的车放慢速度。恐怕负责供给我们的各地官吏也觉得有些怪,凡有人来参见送餐之时,总会隐晦提醒我们应该快一点,以便天黑之前赶到某某驿站之类。银铃即说需配送些清毒生肌的药物,那药单银铃倒是从陈仓便带着,便照单报去。那边就算有死心眼,看了药单,大抵也都知道我受过重伤,后来果然再没有人含含糊糊地表达催马之意。

    见载我的车行动愈发缓慢,英雄们也不时派人来看望我,他们倒是实诚,总担心我箭创崩裂了。我不想说是银铃的主意,因为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只知道,银铃如此必有道理。我问了,她没有告诉我,定是还有什么顾忌,我便不问了。对英雄们,便只推说自己觉得困倦,一路伤口尚有些酸麻,需得多休息。

    其实我的身上伤口都好得差不多了,冬日里伤口恢复得是比夏日里好,也没有什么麻烦后事,加上我似乎伤口愈合速度一直超乎常人。这应该是小时候经常打架,爬树,以及到处疯玩造成身上常挂点伤造成的。

    没有等到我,英雄们也不愿或者说不便提早回到上林苑。所以我让银铃出点钱,给英雄们在武功逗留时能喝点酒。我想这能让广大英雄人物比较开心,尤其是翼德兄。跟着我相对来说似乎更加自由一点,对于常年在各自主公手下被呼来喝去,此时能到处喝酒无人约束,显然要好很多。

    不过还是需得我警告,胆敢有违我汉律军纪之事,便算他死在战场上了。

    我想所有人都明白我的意思。

    只剩**,小援几个人还不停提出要随从我身边以为护卫,被我不容置辩地打发走了。出于补偿,我提出给**也定个字。那日站在车尾之台,看着水南之松林覆盖着雪一直延伸至终南山麓,上与云雾相接,风过,南山云雾与雪覆之松林如bō涛之涌,便定下了“松涛”之字。

    送走了欢蹦luàn跳的**和小援,我心中终得安定,车夫刚要催马,却被我止住。拉着银铃一起,便一起站在车尾台阶上,静静地看着南边随风而起的松林云涛,又或看看北面苍茫于雪中的群山。人生如此忙碌,或许很多时候,我们需要的就是这样看看路边的风景,原本这些美景就存在,只是我们却从不留意。耳边似乎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叫隐约传来,天上却看不见它们的踪影。风不时沿河谷吹去,周围景致愈发明晰。银铃又起了诗兴,yín出了几句,不过她说她可能还需斟酌些句子。

    这几日稍微苦了车夫和随行shì卫,他们的帐幕不甚厚重,远不如我们所居之车厚实温暖。可能原本也没有想到在外面呆多久,每日需砍斫不少木柴枝条,生火取暖。所以,我尽可能陪着他们一起受些冻,另外加散些钱财补偿一下。

    忽听马蹄声急,子龙兄领一骠骑信使前来,信使躬身递上一个书信锦囊,拆阅观看,却是父亲写来的:子睿吾儿,既言无恙,为何不归?母甚急,每日催促,竟至要先去寻儿,望速归。

    我递于银铃,笑了笑,对着马夫直接说道:出发。

    等打发走子龙先行远去不见,银铃忽然改了命令:转头。

    伊人带着歉意看着我,只说了一句:等不及了,只能相迎去了。若子睿身体不适,妻便独往。

    我笑着摇摇头。

    伊人忽然有些疑问:子睿知吾要等谁?

    我笑着点点头。

    其实我不算很清楚地知道,只是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心头萦绕。

    不过终于有一天,我确知了银铃要等谁。

    那日整个烧戈部在眉县县尉带着的几百兵丁陪同或者说监视下一同追上了我们。

    其实不能用追,我们是自己迎上去的。

    我们的到来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羌人头领们甚至非常感动,相伴一起到我身前,单膝跪地,单手抚(w)iōng,以示礼敬。

    银铃交给了我一个竹简:

    里面有她写的七个问题,加上开头一句:无须bī问,但一一偶尔询之即可。

    于是我立刻真明白了,在和烧戈部一干长老之间交谈问话回答中,有意无意加入这些问题,以及我自己想问的问题。

    此番luàn事,贵部和俄何部伤亡如何?无甚伤亡,一直在大营西北角聚居。

    一共多少人?共八百多人。

    两部各多少?各四百有余。

    俄何部可有人在此间?无人,俄何部人说不方便。

    牲口损失如何?倒被羌人大族临走抢了些。

    口粮现在还有否?几近断炊,所幸,陈仓的钟大人接济了些。

    以后想做一些什么?但有所用,便可遣之,只要莫让我族回去再被那些人所欺。

    七个都是我自己的问题。

    然后我才加入了银铃的第一个问题:烧戈部和俄何部以前没有什么仇怨吧?

    答曰:二族皆小族,常为汉人官长和羌人大族所欺凌。二族之间倒无什么仇恨。

    我点头,你们可见过王国?

    答曰:无,只听说过,据说以前他也只来往于几个大族之间,未曾得尝所见。

    俄何部如何决定投靠烧戈部?

    答曰:俄何部诸多汉人有罪者寄居,但有汉人有罪者投之,俱为收留,如此恐有不便。

    俄何部故往可有汉人官长究以窝藏罪人之事?

    答曰:不知。

    可否请俄何部之人前来?

    答曰:便如君言。

    我不是个笨人,我已经渐渐意识到那个银铃担心的问题愈发清晰,内心抑制不住兴奋起来。

    俄何部之人前来之前,帘子动了一下,银铃只说了一个名字。

    来的人被我命眉县县尉抓了,我让他们安心,只是传令告知烧戈部和俄何部的所有人,这个人就是王国。

    我问银铃怎么知道的。其实我也不能确信,我不知银铃为何如此笃定。

    她说,她本来也不肯定,但是当她知道来的人中居然没有一个俄何部的人时候,再等见到来人胡须仿佛刚被割短之时,她就确信了:因往西之路已断,南北皆大雪封山,周边市镇则到处通缉。王国便委身多有汉人逃罪聚居之俄何族,只说自己是个汉人罪人,还力劝俄何部一旦归去,必为大族所谋,莫若寻羌人为众之族,以其羌人之名投我,可保万全。既投我,我纳之,则便无人想到,或敢在在其中搜捕王国了。等过了通缉他的郡县,他便可以逍遥逃遁,再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因为谁都不会注意一个新来的,甚而可能不知道名字的人,而我们就更不会知晓。可他错就错在他没有想到我们接了皇上旨意归去,竟然不着急赶去,还会直接迎了回来。临luàn之际,未及准备,他最初的谋划使得俄何部的人自始至终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在无法保证俄何部来见我的人将自己种种掩盖,故而当真的叫俄何部的人来的时候,算及其人撺掇羌人造反的勇气和魄力,他一定敢也会自己máo遂自荐,冒险前来自圆其说。

    难得的是,他居然真能撺掇两族照他设计行事。说实话,此人罪大恶极,却是个难得的人才。若非此番祸事太大,致生灵涂炭,或许真的可留。

    忽然心酸,自己不也令得益州生灵涂炭,或许我也不可留。

    银铃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赶紧打断了我的心中酸楚,亲自牵马并叮嘱于我:夫君赶紧带着其他所有人去上林苑。

    我点头只说了一句:珍重小心。

    伊人点头,还多叮嘱了几句比如我要做好被骂准备,等被骂完了再说王国的事情。

    然后我和仍然有些愕然的羌人安顿了几句,拔马就走。

    未走远时便听到银铃在那里与羌人头目把抓王国之谋划全归到我的头上。

    其实我有些不理解,她应知道我并不在意这些,甚至很讨厌占他人功劳,她却为何总要将自己的功劳记于我的头上?

    想了一阵,不得要领,只能摇头叹气,放下了这个念头。

    众英雄在驿馆看到骑马飞奔而来的我,大多都吓了一跳。我也没有进去,在外墙只大喝了一句:快点跟上来,快随我回去复命面圣。

    下面一路催马换马。这几日天气暖得快,冰雪迅速消融,路上便很是泥泞。座下马很是疲倦,须得逢驿便换马。稍有走神想着银铃此刻在如何如何,英雄们便也逐渐跟了上来,终于快到上林时,人差不多都凑齐了。

    武功过去一日便到上林苑当初出发的苑门。我听说西边还有苑门,可不清楚路,也懒得找了,路上也没有什么指示,比如立个蓝牌子,打个框框,说往什么方向两里地就转到平西门什么的。远远看得门上包裹红绸,不由得放慢坐骑。众英雄喜不自胜,交口聊着必是为我等此番功绩。早有人报信进内,未得进门便听得舆马车驾声不绝于耳,中夹杂钟鼓之声。慌得我未到门前赶紧下马,正襟捋裳束发以入。

    听得钟鼓之声我便知道是谁来了,再转入门见得眼前情景,众人也随我一起叩拜。

    我不知怎的,有些莫名jī动地大声回复:“罪臣逆儿未门g君父圣命,sī领各忠烈诸侯之亲卫,前去御寇,今幸得获胜,逐寇而归,未辱陛下之圣明,不敢求恕罪臣逆儿之罪,却望陛下嘉奖我大汉忠勇将士。”

    “吾儿起来!”皇上似乎也有些感动:“看到奏报,真以为见不到吾儿了。”

    言语中竟有一丝啜泣之音,随即他加了一句:“也请我大汉忠勇将士起身,大丈夫岂可屈身与尘泥之间。”

    众人谢恩而起,有人竟也jī动至唏嘘声起。

    “今日朕还有一件大事要做!”

    那件大事对当事之人虽然确是件重大的大事,但当事人本身却总觉得有些唐突:我的冠礼。

    父亲给陛下递的冠,陛下给我戴上,还很珍重地叮嘱我,自此冠礼后,除非父母,再不可自己使他人为己理发剃须。

    皇上难得还开我的玩笑:吾儿此后便可以娶妻生子了。

    我从此从原则上彻底成年,并正式拥有了一个我早拥有很多年的字,以及可以结婚生子的权利,虽然这些事情在此之前我基本都已经做了。

    仲道兄不知何时归来,在此种事宜之中其为司仪,着实吆喝了两句,他后来对我说:字者,屋下有子也,有字之人,方可娶妻有子。

    这就是我觉得博士有时候很烦的一个重要原因,虽然我对他讲的这个情况也很觉得很有意思。

    皇上除了脑袋上一顶似乎是竹制的冠外,还送了我一件礼物——一根狼牙bāng。上好的铁攒出个黑得发亮的“刺猬棍子球”——这是**这么形容的。有人还说,皇上专为此次命人杀了一只猛虎,以虎血加入淬炼,可以作为证据的是那只虎尾巴最后挂在了刺猬下面。

    陛下问我银铃在哪,我说押着王国正回来。陛下一阵惊愕后,喜不自胜,然后说出一番话来。周边人大体表现的情绪和皇上一样,后面则附和着皇上,一看就像是皇上的忠实臣子。

    我总觉得我脑海中的这句话好像有点损,所以没有说出来。

    然后陛下就交给我一件事情,说他就准备等我回来再说:去见鲜卑人。

    这不算是件好事,至少我认为不是,不过似乎至多也就是我认为不是,长辈们都认为我去最好,忠臣良将们也非常赞同陛下的意见。

    要是改成去揍鲜卑人的话……嗯,好像也不太好。总之怎么我都觉得不太好。

    鲜卑人是个麻烦问题,我的计划暂时还不便说,具体可能真得我和这些人打过交道后才清楚。我决定还是先和父亲老师孟德兄稍微商议一下,再做定夺。

    其实银铃也碰到了一个麻烦问题。

    对于这个问题,伊人曾问:她不会杀了我吧?

    女子之间通常有很多话谈,虽然这两个女子之间唯一的关系其实是我。不过这个关系,当真不算什么很温馨的关系,但是银铃说她们开始聊的那个时辰一句都没有提到我。银铃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银铃,银铃让停下了马,让其他人继续前行,却下车与那女子相见。银铃问伊:如何来的?她说跟着太常大人来的,她耽于美景,便耽搁了,太常大人本是告假去槐里的,结果要寻的人不在,如今应在陈仓了,让她在此随便散心。

    两个女子携手走上北边的高地,银铃说路上曾看到的美景都不见了。她看到的是满眼的土丘连壑;另一个女子说西北面远处的叫岐山,周兴之地,这里原本的名字叫大丘,这些土丘很多都是周时的贵族留下的墓冢。

    那日母亲看见我乐得直掉泪,父亲说,看到那个贯(w)iōng以入,把他都吓坏了。他不敢和母亲说,却被姐姐从孟德那里得知了皮máo,回来便大声询问父亲我的情况,把母亲直接吓晕了。

    于是我们全家都有了一个共同的想法,当然也只是谈笑间的想法。就是把那个文簿找来,用支箭穿了他,让他深刻感受到什么“贯(w)iōng以入”。

    我谈到陈仓那家豪民,父亲说要去查查。母亲说其实到处都这样,父亲说母亲胡说,母亲不服,说父亲以前是个“纨绔公子”当然不知道,父亲说他如何不知?但是事情没有那么严重。父母二人开始还有玩笑打趣,后来父亲有点认真,母亲也倔强,情况就开始变得糟糕了。于是直接导致我主要都在劝架,好不容易才岔开了话题,最后拉着父亲向母亲告假去寻老师,孟德兄商议事情,才算了事。

    自此后我便不敢在父亲母亲在一起的时候提公事。

    银铃说她们在一起自然不会谈什么公事,那女子也没有问到任何公务。

    银铃说她们一起做了诗,然后从袖中拖出了两卷手抄短简,问我是否能看出哪篇是那女子写的。

    我看了一首就说另一首是那位小姐写的。

    她问我怎么知道的,我有些觉得好笑地反问她是谁教我作诗的。

    银铃笑了,却叹了口气。

    我又看了另一首,忽然改了主意,问银铃是否两首都是她自己写的。银铃摇头,说其中确有那人所撰。我反反复复将两篇看了几遍,举起后面那卷,说还是这篇。

    银铃点头,却又叹了一口气:“这便是我要你看哪首是她做的原因,其实所行一路有思,想以诗记之,便酝酿了一路,子睿走后,闲来无事,便赋完了它。为投其所好,便与她赋来。她却能在我言毕之后,照着我的诗文肌骨,随口道来,仿佛可以与铃之辞直接接上,又全不似她往常格律,却宛然另一个司马银铃。”

    “子睿,真国器也。”孟德兄对我赞不绝口,“千骑往而能平luàn擒敌首,此诚奇功也。”

    我可担不起,赶紧将往来过程细加描述,还说了钟扶风大人很多好话,说道其实很多功劳得算在钟大人他们身上。长辈们都频频点头,说考绩之时便都注意到此人了,依我之言,他们一致认为此人确可擢为重臣。唯独说到中箭之事,我还是掩饰不住对那个大惊小怪的文簿的不满之情,埋怨了几句,痛陈此言吓得全家人不轻。

    未想老师和孟德兄相顾大笑起来,让我和父亲有些mō不着头脑。

    孟德兄笑着对我说,“可知,此文簿为何如此撰写?”

    父亲似乎有些恍然:“你们可曾有过此种授意?我记得定国贤弟是有发过文书往陈仓的。”

    老师笑而不答,孟德兄继续接过话头:“正是定国大人这封信才使得如此,那日告捷文书一到,岳父大人与我等一同看完告捷之文,岳父大人前去觐见陛下。定国大人则想到一事,说其间并无子睿是否受伤之言,与我言道需得修书一封到陈仓,让其再报后续之事,需要提及子睿伤势。若子睿没受伤,便报有伤,而不言轻重;若子睿受轻伤,便报重伤;若受重伤,便报危甚。”

    “为何如此?”我被nòng糊涂了。老师也就看着我,微微笑着,自己却不做解释。

    “子睿如何明知故问?贤弟无诏而讨贼,sī领诸侯之亲卫,此事知之之人甚众,无从隐瞒,终将天下人皆知,则虽大胜而陛下圣德无以彰显。陛下一旦知晓此事,子睿若再不受些伤,以尽显其拼死杀敌之忠心,陛下心中怕还是会有些芥蒂。而一旦子睿伤重,陛下必念父子之情,不再顾念那些面上文章。”孟德兄笑得更开心了,“cào当真佩服楚公之远虑,亦佩服子睿之领悟。你还真就慢腾腾在路上拖了这么多天,陛下派的一些探视者回报,都说你咳嗽不停,面容疲倦,却焦急要回来。”

    父亲这才恍然大悟,于是长辈们一致认为我既是个偶像派名将,又是个实力派倡优。

    我想着,有些事情还真是巧,都碰一起了。

    不过我相信银铃碰上她不能算是巧合,而最终她们还是谈到我也不能说是不可避免的。她说她不会嫁进侯府。不过如果我厌倦了朝内种种可以到江湖里,去找她,她会等我。她说她并不是想拆散我们一家,便把她当做一个可倾诉的朋友便行了。她甚至很自信地说,子睿一直没有忘我,子睿永远不会忘我。伊人走时,笑着,银铃还能看见她的脸时,她还没有流泪。最终她只是一个人消失在渐渐褪去银装素裹的雪原上。远远地还能听到她在大声却颤抖地喊道:好一番chūnguang烂漫。

    银铃回来的时候就平静地将此事完完整整告诉我。

    还问我:你会厌倦朝堂上种种么?

    我早就讨厌了。

    你会去……

    我不会走。我讨厌,甚至厌恶。但正因如此,我才要留下来。这种讨厌的事情如果摊上那些我讨厌的人去做,对大汉社稷,黎民百姓可大大的不利。我不能走。这个游戏里,我还没有死,我便要玩下去。况且,我现在还能造福一方百姓,而不受掣肘。

    银铃扑在我的怀里,忽然抬着头,挂着泪,却是笑的:“这才是我的子睿。我所有的一切。”

    我搂紧我的妻,努力让她在我怀中,想着不再让她受一点伤害……直到银铃连喘带求饶地让我松开,她快背过气了。

    我似乎一直在把握一个度上缺乏天赋,所以通常都会陷入某一种极端。在去见鲜卑人前,我表奏先杀王国以立威,长辈们都欣然同意了。

    头颅被当着鲜卑使臣敬献上来的时候,我竟当着在场的皇上和所有大臣的面叫了出来:啊!

    万幸,我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头脑中稍一盘算,便捂着(w)iōng口,只说心中畅快,想笑之时未想却崩坏了箭疮,求恕无礼惊驾之罪。

    但不幸的是那日退朝,我并没有去准备和鲜卑使臣谈判,而是请人恳留下了所有辅政卿。在陛下面前,我依然记得我当时喘着粗气,环顾四周,极为愤怒地问道:“此人不是王国!王国此贼何在?”

    注1:《孙膑兵法》汉书中有记载,此后提到此兵书的地方逐渐变少,直到隋后完全失传,新中国建立后,通过考古发现才有竹简出土,而且有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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