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变
第二卷天边
第一百七十八章上巳节(中)
除了大约了解到我被这对姐妹一起算计外,只清楚现下有大半扇断裂木门正搭在我的左边肩膀上。
我认为这个样子有些不妥,当下身子不稍动,以肩膀使力将木门先撞出去。在一众官宦小姐的惊呼中,赶紧一手背过手中兵器,单膝及地:“臣越侯智,未知内里实情,贸然入内,惊扰长公主殿下及诸位小姐,请恕唐突之罪。”
“行啦行啦!”长公主嫂嫂脾气似乎有被二哥带坏之嫌,言谈中已有明显的子yù风骨,先是轻叹一声:“唉,莫要在义姊面前装什么谦谦君子。你往日德行令夫人已通报与我等。何需装模作样,要说你束了冠,着实显得文气了些,不过那扇门倒是无辜得紧。”
“忽听里面求救,事急不容拖延,故而莽撞了些。”我决定埋头和那扇门比无辜。
“罢了罢了。”看来长公主倒不算特意准备刁难我,倒像要让我展示一番:“哎,往昔我这等姐妹只在父母谈资中知晓将军神武,今日也算让我等女流见识平安风云侯之威。”
“公主殿下过奖了,智只粗鲁之人,难登大雅之堂。”鼻前开始涌动阵阵幽香,耳边流过莺莺细语,这有些让我不自在。尤其是银铃也在,更是让我有首鼠两端之感,如果偷瞄两边显然会遭到报复;而不瞄,又觉得暴殄天物。当然,我还是伪装得道貌岸然些比较好。看终究是有机会能看的,但是银铃是会陪我一辈子的。这时候作君子状没有多大罪过,偷瞄luàn看,却可能是个“终身大罪”。日后银铃想起来就是一阵口诛笔伐,掐拧掟攒,我的生活岂止悲怆可言。
“兄长过谦了,其实兄长有好几首诗也多为人传诵。小妹练字,都曾以兄长诗文为练笔之字。”倒是小公主主动替我解围:“尤以一首《桃兮》,实乃写情之佳作。”
我却疑huò了,那是我与银铃崖上重逢时为她所做,怎得连二公主都知道。忽听得耳边阵阵柔声细语大多是附和之音,显然都是知晓的,更让我吃惊不已。
“哎,若只是赳赳武夫,何以大家闺秀都愿一睹君容。显以弟常有文辞流于世,故而得闻于四海也。”连我都需点头称是了,若只是孔武有力,暴虎冯河,怎会入这些女孩子慧眼。
我很想问银铃,但是很不方便。这场面上的事情又不知何时得结束。
“是不是立于我等女流之中,颇不耐烦,想跑?”要说长公主这个嘴,比子yù的都坏。说不定是二哥回来无力做那些事情,让公主闲的无聊所致。
“不敢,只是智唐突粗鄙,不便留于众位小姐其中,行伍之风尘怎可沾染各位小姐千金之体。”
“想走也行,你便在此赋诗一首,与我等共赏。若做出,便由得你去。若不得,便在此间跪着。吾,汝姊也,父母不在,窃以为尊。”这小丫头口气仿佛我还真是和她孪生一般,真想好好熊她一番,不过一则惹不起皇上皇后,二则对不住二哥,只得忍下这口气,开始搜肠挂肚凑些句子。
这纯属强人所难,我自认不算文人。若有点酸词当年都用来哄银铃了,现下哪凑出那许多huāhuā言语。抬眼观瞧公主旁边的银铃,希望她能帮帮忙,我知道她们妯娌关系一向不错。银铃确是在看我,不过她却似乎早做好准备似的,自袖中抽出一方黄罗帕擦拭了一下额角,又不经意放在几案上,然后lù出一角在案外。立刻意识到银铃是要让我想起她,或许是铃儿要让我借用她和黄姑娘之间对诗的词句。不过既然我对银铃的情诗都会传得天下皆闻,借用她人诗句,怕会被拆穿。而且二人诗句确实女子气重,不可借用,或许是让我自她们诗句中寻些思绪。
我只知道一件事情,银铃的意思也要我作诗,今天这番是决计逃不了了。
虽然近日白天暖意甚重,不过夜里却还颇有些凉,背后一阵风起,吹到身上仍是一阵难以自禁的寒意,就着一身冷汗,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似乎便是在去往陈仓路上。我站起身来,双手端着铁天狼,想起去往以及在陈仓的种种,忽然有了些感触。将兵器运交于手,慢慢yín道:
“西北起凶顽,上林聚义骑;讷言躬身行,捐躯效国器。少年不知愁,唯念闺中妻;老父尚谈笑,爱女待及笄。臣子报国恩,忠勇何须檄;但使天下安,未计遇不期。夜深冰河冷,月下马蹄急;鹰隼啸山林,骐骥溅chūn泥。甲胄凝霜雪,朔风破寒衣;一朝陷敌营,生死悬旦夕;纵驱戎狄去,空余妻儿泣;胜负或有别,百里同凄凄。古来征战事,回还壮士稀;俟之千年后,稽古何人忆?兴亡多少事,谈笑斜阳西。可怜家中妪,白发凭谁依”
完毕,我竟不能自已的泪流不止,环视一干观者,多有戚戚然者,能体寒微之人疾苦辛劳者,也算是好心肠之人。
赶紧拭泪,公主这才反应过来,声音似乎也有了变化:“子睿还是有些才气的……此番战事艰辛,诸家也都尽忠官家,父皇甚慰,我等也得心安。”
公主亲自倒酒并赐下,不过言明饮尽之前需再完诗一首,我倒算是放开了,端着酒盏,似乎都没有经过思考,仿佛寻了一个韵脚便随口说道:
“把盏温晚凉,风过雾凝霜。浊酒醉入夜,何时得归乡?”
“不佳,除了换韵,其他甚是敷衍。”公主大人摇头道。“再得一首,若一首众人皆言善,便放过你了。”
这倒真不能怪她,因为这首大抵是以前草堂无聊时随口占来的,不过当时是设想自己跻身官场,在觥筹交错中思念故乡的伪作,没想到今日却用上了。虽贴切,但着实算不得很好,因当日并未在宦海之中,怎能有真情实感。
“姐姐,算啦!子睿大哥已经做了两首了,姐姐本说只做一首的。”我记得以前看小公主只是个小女孩子,木木讷讷的,现在心思灵巧了些,尤以善解人意堪多赞赏。若有这样的妹妹,作兄长的也会很开心的。
“你站哪边的?”显然长公主在家也是横惯了的,竟这样教训妹妹,小公主有些委屈,看了我一眼,便是表达爱莫能助,只得继续留我在砧板上了。说实话,这种姐姐还是能不要就不要了,作嫂嫂我都怕得去了。
不过既然得等,莫若做个人情。“**!”
此子瞬间即到,按说定是窝在近处某窗缝之间。
“门已破,持我兵器,立于门处,以作护卫。”没交代他面向何处。但我对看到门槛处一个眼睛滴溜溜luàn转的脑袋,毫不见外。
“但请斟满。”实在无法,需得借酒力了,可偏道本人酒量上佳,这几口下去毫无动静,又不便一次次要酒。
忽闻得背后门口处,秋鸾唤**让开道。转头只见几个shì女用步辇抬来一坛酒。当下也不推辞,直接拎于手中,仰脖便饮。引得周围一片惊呼。
当下喝了半坛,权作解渴,又作借劲。
其他没什么感觉,就觉得饱了。尽力压下一个酒嗝,就觉得鼻子一热,身体也慢慢轻飘飘起来。我知道劲头到了。大体上我感觉自己对谁啥话都敢说,但是还能压住不说,便是我喝得正好。
我甚至能自以为是地装作和没喝酒一样的感觉时候,这就是最好的火候,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很多人喜欢酒,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原本很多你觉得不便说出口,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喝了些酒,你敢说了。其实很多时候,你会发现,其实说出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甚至早该说出来更好。可当你清醒时,却又总有诸般禁忌。
chūn日huā开,夏日雨霁,秋日叶落,冬日雪飘,于此四时邀上两三好友,团窗边小案,上些陈年醇酿,看窗外种种,谈天南地北,确一番难言其妙的滋味。酒至酣处,心(w)iōng顿开,凡有过节抑郁之处,顷刻烟消云散,实为畅快。
当然喝得酩酊大醉,不知道自己姓字名谁那也不好。总之天下万物本就有个度,一旦过度便什么都变得不好了。子曰:过犹不及,便是这个道理了。
我觉得自己还算能掌握这个度,至少当我看着公主还能憋住心里的这句话:“你这小丫头片子,居然一直消遣老子。”同时还能意识到最好别再喝的时候,便觉得自己还掌控得住自己,尤其是居然还记得作诗。
我不再忌惮地看着周边的这些女孩子,她们着实是片美景。这些小姐们自幼定都是受过父母严格的教育,眉宇间大多透着一股书卷气,且不乏灵动之气。她们或窃窃sī语,或微笑静待。期待之余,似乎还在思索刚才我的那首诗,其实连我都记不得自己刚才说的什么辞文。说实话,我反倒在为她们担心,如果嫁给仲道兄、yù东这样的还好,如果真的落入诸如门口呆看着里面的那小子手里,这一生该如何度过。
坦率的说,我都有点想出门为民除害了。
我还想看看银铃,那也是必须的。她总能让我心情温暖,不过伊人却有些拘谨。眼光与我对视不多久,便垂了下来,又需过一会儿才抬起,仿佛勉励般点点头。
我或许很轻佻地在厅中漫步,却没有人打算打断我。眼睛漂浮在各处,也没有人能猜着。
“仲chūn青青,怡然我心。且褪征衣,着返玄襟。莫谓子痴,所为不经;赳赳行伍,难解风情。穑夫不绝,乃育公卿;织女有承,无断褵衿。天亦有道,岂言人轻;汝神仙兮?独居天庭?”我下意识指向上座,耳边听得几句嬉笑,心中一乐,贵胄女辈,也有人能听出这其中贫贱不忿的味来,当真不可小觑:“恶贯竹罄,焉无终尽?疏怠黎民,祸临比近。譬如暴秦,二世辄尽;又如莽新,半世而倾(世原意三十年)。煌煌天汉,悠悠吾情;是非枉直,顾往知今。明明华堂,灼灼穹厅;百工不出,宿野观星。兹念众姝,才高德馨;相夫教子,勿忘百姓;则吾普生,可呼万幸;且醉上林,对酒相庆。日落南山,水汇渭泾;梦醒莫问,孰浊孰清?休与以辩,孰梦孰醒?”
“哎,也不知你说些什么,不过竟能说出这么一长串来,也算辛苦。替越侯赐坐。”
心下一惊,这番还常驻了。但我不便说公主许诺的前番种种,说了,岂不显得我在此如坐针毡,yù图离去。公主也不问大家对此诗看法,就是诚心拖我。我也不知道大家对我这一长串喋喋不休的看法,不过我倒真不感兴趣。想来,喝那么许多,出去luàn窜银铃定会很担心,正好有些晕呼呼,寻个地方坐也算是件好事。我其实还没有意识到这首诗后来也给我带来了个不大却很严重不小却无碍的问题。其他还好,但其中一句,尤以此其中一个字,我着实应该换一个。
当时我完全没有反应,只管接了坐垫,就坐在中间过道对着公主的地方。
“咦,你怎么不着急走了?”此女果然蔫坏。
“公主殿下不是让我坐么?”但苦于没有人和我站一边,我只得将问题推回去。
“这才乖了些。”要说这个用词着实颇无赖,但我只得情绪稳定地接受。
我都开始反省平日里对自己的下属是否有这种不带恶意的捉nòng了。
不过**不算,我认为那不是捉nòng,纯属cào行指正。
虽然有些醺醉,倒也掌得住身形,坐下也不至于睡着。
女孩子们似乎很快就又转回讨论着上巳节的过法,据说她们来我这里似乎就打算把这里当做女孩过家家的议事大厅了。她们也会稽由公主大人出马,问讯鄙人的意见,我只是“如此甚好”“应无大碍”的例行公事。既然说是女儿节,女孩子们玩高兴了,不出事,便行了,我就不用费心指摘了。不过未免有人——我没有说是谁,但是我猜公主对这个人很熟——说我敷衍了事,我还是问了问,譬如:此地可有适宜此事举办之地。只两天,所需物事是否好准备之类。
我只知道我的诗文确实对她们有些人起了作用,她们中也开始为下人考虑了,常有觉得不需如此铺张,只公主觉得此事简单得紧,不费甚事。
当然说不准这些小姐本身便如此良善,倒是我自作多情。
这一番聊得甚多,送走之时,天也黑了。
酒醒了大半,看着银铃的眼神,就全醒了,我知道麻烦事还等着我们。
我只得在门口发愁,这门如何是好,脱了门轴尚且好说,现在断作两节,这晚上我到哪里找人帮我补上。偏巧这次上林里一干官吏百工等坐罪下狱个干净,如果夜里寻那些候补的家伙,他们若是一时寻不着工匠,说不定一急自杀了,可就对不住他一家老小了。即便找到木工师傅,让人彻夜赶工似也不好。
做好人一定是会有代价的,不过我很快想到了一个权且之计,在厢房寻一屏风搬了过来先挡上。银铃有孕,兄弟告诫我,夜里千万不能受风。然后量好了门的尺寸,打算寻一不住人的馆舍先拆了它的门。
不过刚搬了屏风,未及出得远处去寻门,刚出馆门就远远地看见几缕灯火中两扇门晃了过来。自然,门不会自己过来,于是我凑得近前,看清周边之人,对着中间两个认识的人说道:西北长史大人,红袖将军妹子,你们怎么来了?
子实哈哈大笑,命人把门送去装上,还说:“莫忘,为兄目前还是上林的总司之官,这种物事,我来的时候查验时,便督造过以作不时之需的备用,还好大多官舍门户窗案都是统一形制,颜sè也大体一样,做来也简单。”
“弟是问兄如何知晓?”
“那显然是你嫂嫂我的功劳。莫忘了那些小姐们,大多都曾在我的红袖军帐下练习骑马shè箭。你那番英雄所为,回来靠近我们馆舍的小姐们必然会过来串门作为谈资。真哥一听便问:坏了几扇。答曰一扇。他便说定是进门左边那一扇。那些小姐们都惊讶得很,真哥笑着解释说:子睿那个左撇子,上手肯定撞左边的。”
“那你为何还送来两扇?”
“呵呵,一个门新一个门旧,颜sè便不好看,正所谓门不当户不对,门闩都不一定好合,干脆一起换了。”看得出来子实兴致不错。既然两个人一起来了,便请了进去。
周yù完全属于没长大的那种,蹦蹦跳跳蹿在我们前面就跑进去了。我们才进官舍,那边已“姐姐,姐姐”叽喳个不停了。
子实仿佛忽然有所忆及,赶紧恭喜我,说最近忙得很,忘了来贺喜。
我说无妨,我应该去早些看你,没和你商量,觉得你会满意,可是对不住周yù妹子。
子实说没事,那里会艰苦些,但能舒展自己拳脚,背后又无后患。我的安排着实是为他考虑的,愚兄已经感谢不尽,只是可能会苦着yù儿。但我们这些人又不是世家子弟,这等苦还吃得住。
我问周yù妹子是不是还没有消息。
子实摇头,显然有些无可奈何。
我说太医令在,请他诊治调理一下。
子实摇头,说太医令最近一直随shì皇上身边,不便请动。
我忽然想到一个人,问了秋鸾,夫人的药煎了几副了,还有没有。
秋鸾说昨晚便用完了。
立刻笑道:你且于周yù妹子在此叙话等侯,稍后会有人来。
门倒是很快装好,子实便打发那群人先回去了。这门着实刚做好不久,一股漆油味道都新鲜得很。
当下,银铃与周yù聊女人那些事情,间或说说将来去北面要照顾好自己之类。我和子实则在图上探讨在哪里筑城,在哪里设置烽火台和哨位,如何安置那些牧民和刑徒等等。
其实子实并不如何苗那边地势有利。相对来说西北长史府的地形更便于骑兵进出,而何苗那边有山有水,有很多可以利用的地势。但是我就是看中父亲和子yù以及西北二凉的帮助,而子实到东北那就基本只能指望自己了。而在西北,只要有所支持,凭子实的能力站住脚应当没有问题。鲜卑人擅长弓shè马战,攻城却不足。只要安排好烽火,再筑上几座坚城,能在敌兵压境之时,收拢相邻牧场牲畜,暂护我民,再图寻周边诸侯几路进兵围歼来敌。
子实说他和我父亲谈论过,父亲提到赵国司空张大人正打算设计一种战车,平时就如普通马车一般随牧民游牧,战时拼在一起可以为城。
我表示很有兴趣,子实也说去赴任之前定会去赵国看看。我确实很感兴趣张凯设计出了这个东西。如果有这个,即便在空旷野地,我汉军的不利也变作了鲜卑的不利,岂不大妙。
谈着谈着,我忽然想到一个人,笑着说:子实兄,我想起曾见过一个人,似乎是孟德兄手下一员将军,长得很像令尊。
周yù仿佛听见了,也赶紧chā进话头:是啊是啊,子睿大哥不提,我差点忘却了。那日闲来无事,便去探望琪公主,就是令姊。自她助我整肃红袖军,我与令姊一向交好,常夜宿一榻,无话不说。到了令尊府上,却说在魏公那里,我便赶去了。在门口见着一个将军出来,那一眼,吓了我一跳,差点跪拜下去,公公便要叫出口。忽然想着应该不对,后来寻着琪公主,一描述那长相身材,说是魏公手下一名叫李瓒的将军。
“李瓒?”子实立时站起:“他也来了?我怎一直未能见着?”
“李瓒?”我也站起身来:“是啊,那可是元礼大人(李膺)之子!”
党人之后,或假作为党人之后怎可不知李元礼大人,当年准入李大人之府可谓登龙门。说到这件事,就不得不提文举大人。鲁伯孔大人便曾在很小的时候就冒认自己为李大人故人进去过,要说孔大人也就两件事情闻达于天下,一个让梨,一个登龙门。(注1)而且都是他小时候的事。“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实际上这个是南朝人介绍这个故事的时候用的词语,东汉时是否有此成语,存疑)当年孔大人的急智,今天想来未必不是一种讽刺,或许他还生活在小时候,可是我都知道那里的肮脏,孔大人为何却看不见。
“yù儿,你是在魏公府上见着的?”子实没有如我一般陷入胡思luàn想。
“恩,真哥,是的。”
“你且先在银铃姐这里呆着,我去去便回。”
子实风一样的走了,还好,门没给他撞坏。就留我们三个大眼瞪小眼,周yù基本是真的大眼瞪小眼,我和银铃则是用眼睛互相示意,我们都相信,子实可能和李元礼大人有关系。
不过,这等子实的功夫,倒先等来我兄弟。
他来送今日的药,顺便被我请去给小妹看看。
兄弟说自己不善fù人之病,不过这脉相却有些问题,日常饮食起居也都记下了,回去问问老师,或许能有裨益。实在不行让我带这位小妹去宫里,让老师再看一次。
我点头致谢,出去送走了他。
子实没有回来,兄弟却又在几刻后回来了,还带了太医令。说是皇上就寝了,下面应该无事,便过来看看。我赶紧致谢,张大人无甚忌讳,问了些吃喝拉撒睡的问题,让周yù妹子吐个舌头看看,呼口气闻了闻,又号了一会儿脉。忽然问道:“这位夫人莫非红袖军帐下?”
“大夫这都能看出,小女正是。”这话说得我有些不适应。
“她就是红袖将军。”正因为不适应,我决定帮她补充一下。
“哎呦,机眼拙,未能认出将军。”
“太医令过谦,小女子不敢称将军,只是门g圣恩,荫夫君功绩得封一个虚衔罢了。”这等话更是惊出我一身冷汗,原以为周yù还和以前一般,却未想这等官场话都学会了。只是和我们一起还能恢复当年无忧无虑的少女般的欢快,看来是把我们当做家人一般了。或许倒是我把她生分了,还把她当做懵懂小妹一般。
“太医令,我这小妹有何隐疾,为何还不能有孕?”原为想说一句温情些的话,却不知怎的,沾惹了皇上万岁和小四嫂子的máo病,一言既出,便知这话说得不好。
周yù脸有些挂不住。而我不敢再说,从经验得知,皇上陛下义父万岁大人和西凉郡主小四嫂子后面的补充都是越抹越黑型的,我不敢确保我不会重蹈覆辙。
“无大碍,我仿佛以前诊过一家fù人,也是经年不得有孕,与此脉象很像。主要是日夜cào劳,血气不足,无以温yīn宫之寒。我想可能是红袖将军cào劳过度而致,此间小姐贵fù,若有此番脉象应是辛劳过度的女子,我想红袖军常需骑马shè箭的cào练,故而妄猜。”
“yù儿,你本来就消瘦,以后要去北方,定要好好保养。”银铃有些着急,捎带了点训斥。
“以后莫辛劳了。有些事让子实干,红袖军那边让我姐多担待些,我去与她说。”
“那不行,琪公主不也要生孩子么?况且以后琪公主不是去赵国就是去魏国,这个红袖军,我还真不知道以后该如何是好”
“哦,这倒是,而且最好能快点有。”我其实倒是tǐng赞成建立红袖军的,至少今晚那些小姐们也能体会些普通士卒的辛劳,日后对我大汉后人终究会有裨益。
太医令大人觉得我们的话题从医上偏移太多,写完方子,和日常需注意的种种,便赶紧告辞。兄弟也跟着走,我则有些不好意思的送出去,太医令一路叮嘱用药和保养关键。兄弟请太医令上车,在车下稍补了几句叮嘱,便赶紧上车赶马走了。
我刚回来,便看到院里多了一匹马,心道,这是谁不把马留马棚里直接拴院里。
不过想着敢如此的定是个狠角,还是不吭一声地先进去再说。
“刚听说三弟今天的英勇事迹——怒斩平乐馆大门。”如此恬淡的微笑者,这世上我目前仅知这一人。
“哦,二哥终于睡醒了?”这是我进门第一句话,手还一直扶着门,仿佛这扇门又摇摇yù坠一般。
“果然是左边门,我就说了应该是左边的。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个小子和秦校尉说什么的?是不是咒我睡死过去?”看来秦校尉没有如实转达。
“我相信你也不是让秦校尉带什么过两日再寻他之类的话,是不是叫那臭小子莫要扰老子睡觉?”我也不便“出卖”校尉。
二哥主动转换话题,显然一切如我等各自所想。应该说,校尉还是比较稳重且不死板的一个人。
“我傍晚才醒过来,起来不见公主,问了手下说领着一干诸侯大臣家的小姐们去看银铃姐商议上巳节的事情。我总觉得看银铃姐,商量上巳节什么的只是个幌子,寻老三你的晦气是逃不掉的。公主大人对你明知道比她小,还当着皇上皇后之前充大之事,很是不满。平日与我叙话提及,那可真是耿耿于怀。对你,我可真不知会出什么事情。”要说二哥还算有点兄弟情谊的,当然很快这个念想就破灭了:“于是,我决定去找子实吃饭庆祝一下,一起拿子睿说笑一番的。”
“哎。”周yù甚至银铃都很没立场地笑起来,而我立刻跳了起来:“你这前后话都不挨着,哪有你这样的二哥?”
“怎么不行,她能拿你怎样?吃了你?”二哥依然那一付怡然自得状,从黄门寺里劫出来,在大哥那里泡澡,以至小时在一起聊天,他这种性格似乎从没有变过:“唉,结果你这边动静还真大,到子实那里,他和小yù居然一个都不在。问讯之下都说带着一群人从库里扛了两扇门户去平乐观了,具体什么事情也不算很清楚。想着,这动静可忒大了,我就赶紧过来咯,咦,你一个人回来的?子实呢?”
“不知道,刚刚似乎有事出去了。”
“恩,子睿大哥刚谈到魏公手下一个叫李瓒的将军,真哥仿佛有事就出去了。”
“哦,对了,本来今晚我打算找子实吃饭顺便说的,那个李瓒将军好像李叔。”
“嗯嗯嗯。”剩下三个人一起附和。
“莫非……”我想一切都在不言中,就如同子yù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范滂,我知道自己的父亲居然是皇上赐的父亲,那个年代留下太多故事了。
“莫非什么?”一个声音忽然想起,这个声音很熟悉,熟悉到我又出了一身冷汗。
旋即一个人转进来,撇下了廊外一众婢女。
“臣越侯智携妻银铃,及义妹红袖将军yù见过长公主嫂嫂殿下。”这个嫂嫂故意加的,也是原本整段官话中唯一不适合加入的词。
“公主,你如何知道我来寻你了?”我身上瞬时一身jī皮疙瘩,斜眼看了一眼银铃,银铃也是一般同样眼神。
“夫君不在馆舍,听下人说,你醒后就问我去哪了,便想着你该来这里寻我。”我不由得再看一眼银铃,银铃照例与我心有灵犀。
此下省略二人如同二十年没见的种种煽情言语。我努力显示出情绪稳定,银铃也做出压力不大的表情。
其下长公主很是令人感觉陌生地夸奖我确有才学,说我随口赋出三首,回去之时,众小姐也反复yín诵其中佳句,不乏钦慕才气者,亦有情动而潸然泪下者。
子yù问什么诗,长公主只诵出几句她认为好的,还说让我自己复述。子yù这时候显示出他的对我的了解,直接说子睿定然记不周全,他的那些诗句,大多是同学们记下传扬出去的。而他的最有名的那首《桃兮》是一些江左名士在豪门大户酒宴中传播的。
我确实记不周全,那原本就是忽然兴致所致,而我一向记性很糟,回头看看或许还知道是自己写的。不过至少从他们的对话中了解,我的那首诗外泄大抵和岳父有关,而岳父知晓估计是银铃复述于他。而银铃复述我的诗,应该是为了向岳父大人表明我的心意。
长公主似乎换了一个人,一个时辰前的那个蔫坏险恶姊姊忽然消失,一个贤良淑德嫂嫂出现了。提及我时,亦多以赞赏口气。提及我的父亲则多用望叔之类的词,毫无长公主的架子。
这确实让我一时很难适应,后来我终于理解了,但我不愿说出来,只需体会那种暖意即可。
夜里躺在榻上才得和银铃二人叙话。她说本想让我借诸番情事bō折赋首情诗,这干女孩子大多都到了出嫁年纪,定有各种所思,情诗应相得益彰;而我却洋洋洒洒,随口拈来,却万般不离黎民百姓,说我有贤臣之像。我说这不就是我从小和你和老师那里学的么?银铃甜甜地笑了,之后,她没有因我今日场面任何不妥非礼言行而说我什么,只是带着笑意蜷在我的臂弯里,不时用头在我胳膊上婆娑。然后一起静静睡去,或许说了什么,或许什么都没说,或许说了什么我没记住,或许什么都没说我自己想到了些什么。
第二日上宣越侯觐见,除祝儿媳fù有喜外,还问我是不是想家了,我说是想去襄阳看看,许久没有见到以前的同窗好友,街坊邻居了。
皇上说还以为你想的是越国。
答曰:越国自然也会想,尤其是妻已有身孕,不过皇上身边事情更重要,实在不行,接她们来便是。
上嘉智之忠,外加一个特殊的命令,护送二公主二皇子去太一山附近游玩。
其实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个奇怪的任务,也没有人告诉我原因。父亲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前两日其他几个辅政卿便已经定下了,现在母亲已经带人去照顾银铃了,让我安心领旨。老师说要有个护送的样子,别太松懈不当回事,免得被人说些什么,孟德兄笑着让我好好散散心。
诸侯大臣们大多都恭贺我家喜事,看得出来,有些确实就是场面上的。不过也无所谓,我的答礼也是走走样子的。
“散散心?”我努力咀嚼孟德兄这里的味道,不过没有明白过来。这个时节,我想没人想去散心,但是圣旨大如天,既然早定下来了,我也不便说什么。不过专门定这种事,辅政卿长辈们是不是太无聊了点。
公主皇子早就准备出发,我也不便多耽搁,来不及回去换衣取兵器,就近在父亲那里换了一身猎装,着人带信给银铃说明,顺带捎回铁天狼,挎上弓箭便出发了。本不想带兵刃,但是皇上那个“护送”加上老师的叮嘱,让我觉得不穿得像个shì卫样显得很不敬业。
小皇子坐车,小公主骑了一匹小马由专人牵引,我随shì左右。陪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二公主想起来便夸我的诗作,或是询问越国那边有什么好玩之处之类,累得我没时间去寻点什么猎物“散心”。小皇子则主要是沉默,与他的年纪完全不相称,偶尔我主动问讯有何需求,大多也都是简短的否定回答。入山不久有一处离苑亭舍,小皇子才提出歇歇,二公主似乎也没有继续走的意思,便也说休憩一番再走。
山间这处离苑,似乎打扫过,倒也干净。其时尚早,二位小贵人也没有要用餐的意思,便请二位进去歇息,命人奉上点心伺候。
安顿下四下戍卫,卸去身上行伍之物,便进去与两位叙话。
山间雾气萦绕,我一直以为那正是最妙的,没了云雾缭绕,山便没了意境。不时lù出的轮廓,尚有残雪未消,那云雾如白练纠缠于山石突兀之处,又不时隐于风中。那日山中见不着阳光,庭院中有一处回廊,中有小池,池水清冽,微有水气蒸腾,水草间有些鳞片斑驳的小鱼游动。山间廊外有些yīn冷,廊内却不知何故还有些暖意不自觉袭来,让人颇是惬意。天井中观周围山川又是另一番风味。四方檐边勾勒出一个画卷,随意走在任一处廊下都是不一样的风景,即便站定一处,随着山间不停的风,画卷便活了起来,令人眼不离卷,只顾环顾而踯躅。
不自觉多耽搁了片刻才进去。一番礼节过后,照例又是公主先发话。
“今日上巳布置,各处都有忙luàn,辩弟需以皇长子随shì母亲身边,姐姐又要陪着秦侯姐夫,便余得我和协二人无事,很多日前,本就有来南山游玩之想,母后也曾安排过,这日父皇便着我们来了。不想带太多人以免麻烦,便想着央求父皇请子睿兄护送我姊弟二人出来,父皇母后一合计很快便允了。”这小女孩着实长大了很多,我记得上次还是个不怎么说话的小女孩子,不知受谁影响现下已经颇为健谈。
不过从她的话结合父亲他们的话,倒有些出奇。他们干吗要在这个日子把这两位送出来,而且就送这两位。难道是为了立嗣?可立嗣场合协皇子都不在,似乎不合礼,应有协皇子向储君行礼这一步礼仪的。
倒是刘协皇子今日不知怎的,打不起精神,在侧畔不言不语,按说这个时候的孩子正是肆意胡为,顽皮贪玩的时候——至少从我和我的同学们相知这么多年的经验看起来如此。
胡思luàn想了一番因果,仍不明就里。耳边似乎二公主各种言语尚未停息,便诺诺以对。
“子睿兄在想些什么?莳问何时再启程,何言诺诺。”
也就是我:“只需公主皇子大人歇息完毕,便可继续启程。此是自言诺诺即可。难道反问,那边现在便走如何?”
“有何不可?”
“臣何敢催二位殿下?”
“子睿兄如何越来越世故了,听母亲说,当年您可是呵斥了父皇母后一通。每次说来,我与姐姐都笑个不停。”
“那时年少无知,唐突无礼。有悖君臣之仪,无循长幼之礼。少年懵懂之举,怎可用来为人臣之规。”
“唉,总觉得更喜欢那时候的子睿大哥。”其实我也更喜欢,可是在这里我却不能如此。她忽然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或许是觉得对我太不够庄重。正襟危坐转换了一个话题道:“子睿兄文采着实令小妹敬佩,昨夜几首今皆绕梁与莳所在也。尤以最末一句,梦醒莫问,孰浊孰清?休与以辩,孰梦孰醒?甚是令人深思。”
我注意到二皇子忽然笑了一笑,旋即收住,目光四处飘移,对此,我有些不明所以。
因这一思量,耽误了回话,迟疑了半晌,“啊,多谢公主赞誉。”
二公主似乎也被我这莫名的出神扰得有些犹豫,忽然间整个气氛忽然变得沉默了。
少女或许有些隐晦之言说不出口,但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自然也不知该如何回。二皇子完全就是冷冷的旁观者,完全不知他想些什么。
最终也是这个令人捉mō不透的少年忽然说了一声:天sè不早,走吧!
南山为太一神所居,不仅律令,且司隶风俗上都不允许寻常猎户樵夫进入其里猎取砍伐。自然越往里越显得幽静异常,林间以木料铺设了栈道,两旁覆以近墨的密林,多以十丈以上松柏分布,其间尚有残雪,却无风而来,幽冷静谧之间只有辔头下的铃铛和车马压栈道之声。小黑显然对这种木头吱吱呀呀声音有些不适应,鼻子里不时哼出一团白气表示自己情绪不算稳定,而且总想往前快冲,或者转身离开,以躲开这种令它烦躁的噪音。我还需不停勒缰拨正,一边用手拍打它的脖颈,努力让它不要如此躁动不安。
一路除了马嘶铃响,无人言语,我走最前,不便不时往后观看,只得左看右看希望余光看到些讯息。不过那一段尽是直径,前面远远墨绿一片看不到头,余光或许扫到了谁,却分辨不出喜怒哀乐。
左右顾盼之间确有一处异常。倒不是来自身后,而是正前。只觉得前方有四棵松树的松针颜sè与常有异,显得有些泛黄。而且两两纵横相对,仿佛在前面去路上框出一个正方。
我只觉头皮一阵发麻,瞬间想通所有关节,且不说为何如此,我只知道赶紧勒转似乎更加焦虑的小黑。转身示意御者拨转马头回去,抬眼观瞧一脸不知所措的二公主,拍马几步上前,贴得近处,“前面似有埋伏!莫出声,速回!”
忽觉身后风声乍骤作而至,心道不好,未及转向先将身展开遮于这少女之前。
只觉右臂受力,一箭穿过袖袍扎在了二皇子的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