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收起画板的时候,伍哲还躺在一旁的草地上,看着星星发呆。她走到他面前,伸出一只手来对伍哲说:“走吧,我请你去吃夜宵。”
安娜所谓的夜宵,其实是冬眠区里,提供的自助式公共厨房。不过这个时代已经很少有人愿意自己去花费功夫做饭了——特别是做出来的质量,可能还远远不如机器做的。在伍哲的时代,许多家庭做饭是为了节省成本,或者营造一个家的氛围,但是在这里,这两个理由都没有必要了。
安娜做的是意大利面,在伍哲看来,就是盖浇面的西方版本而已。不过味道还不错,当然,也仅仅是不错而已。
吃完饭,安娜带伍哲去她住的房间——跟伍哲之前,在诺亚住的房间差不多,只是多出了一个房间——这个房间中的墙壁上,四处都挂着各种各样的纸质画,人物,风景,肖像……伍哲凑上前去,看到好几幅画作的角落,都有作画的时间以及地点。
伍哲很顺利的在中间,找到几个自己认识的地标,包括自由女神像、三峡大坝以及**广场,还有许多是不认识的,但是画作上有注视,比如美国最大的核聚变发电站,大型冬眠区的排气管道,以及太空背景下,许多国家的空间站。
伍哲指着空间站那幅图,问道:“你是亲自去的那里?”
安娜点点头,然后从手机里找出她在空间站内,和其他宇航员一起拍摄的照片。又指了指那些宇航员当中的一个说:“这个是我的叔叔,我14岁那年就开始不断申请去太空的指标,5年时间,最后才有了这次机会。”
伍哲看到一张他叔叔在室外工作的场景,那个场景中,地球就在照片的角落——在这张照片中,地球就像是一个小小,无关紧要的陪衬。
“等我有机会,一定也去看看。”伍哲说。
安娜看了他一眼,笑着说:“你是真的有这个打算,还是仅仅为了配合一下这个话题?”
伍哲愣了一下,说:“如果现在能让我去的话,我不会介意。如果让我规划5年,我又会觉得太长了。”
安娜:“这次是实话。对了,你知道现在网上,有一个民间的太阳系飞船计划吗?”
伍哲摇摇头:“这是什么?”
安娜给伍哲发送了一个网址,然后解说:“就是许多人自己筹钱,准备规划建造一艘能够飞出太阳系的飞船……”
伍哲看到页面就知道了,这不正是之前,自己曾经在邮箱里看到的东西吗?那时候他以为这个计划只是民间,一群理想主义者的一时兴起,但是从安娜也知道这一点来看,似乎知名度还蛮高的。
“我之前看到过,但我以为只是……”伍哲本想说过家家的,但是想了想,还是换了一个词,“我觉得有些遥远。”
“如果算上冬眠的因素,并不遥远,”安娜说,“我叔叔跟我说的,说美国nasa之前已经接受了这些民间人士的委托,为这个飞船计划做过可行性研究,从原理到技术,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困难——我说的困难,是指目前的技术明显做不到的程度。
所以只要能够筹到足够的钱,这个计划是可以开始的。不过,按照现有计划的人均集资来看,要达到计划中说的那个标准,实现在宇宙中的长期航行,恐怕这艘飞船永远建不成,虽然它在原理上可行。”
“为什么?”伍哲问。
“因为每个人出的钱太少了,而飞船的容纳是有限的,这个方案迟早需要妥协——到那个时候,也许不是每一个出资人都能够坐上飞船,得通过抽签,决定上飞船的名额。”
“这样的话就更难筹到资金了。”伍哲想着说,如果说现在这种模式是花钱买船票,那安娜说的模式,就是花钱买上船的彩票了。”
“但这种方式也更现实,”安娜说,“离开了现实,理想是走不远的。”
伍哲看着眼前这个美国姑娘,她说话时的自信和笃定让伍哲羡慕——伍哲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总自己嘴里,是听不到任何斩钉截铁的话的,自己永远谦虚,永远留有退路,永远……跟真正的对错保留距离,永远拒绝去选择。
安娜注意到了伍哲的眼神:“你怎么了?”
伍哲说:“……就在刚才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在你面前,已经是个老人了。”
安娜:“哈,这不奇怪,你还没说过,你是几几年出生的?”
“上个世纪初了,”伍哲说,“你呢?”
“25年,”安娜说,“在阿姆斯特丹呆完,我就准备冬眠去。”
“去什么时候?”
“暂定100年,我只有这么多钱,”安娜说,然后又问伍哲,“你呢?”
“也快了吧。”在这个陌生人的面前,伍哲才发现自己很自然的,把一直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在这之前,他一直在隐隐的抗拒,但是这一刻,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一下子畅快了。
“你就不怕不适应未来的生活?”伍哲问——这个担心其实是他自己的。
“未来的生活适不适应我不知道,”安娜在房间的打印机边上,一边把自己今天的作品打印出来,一边说,“反正现在的生活,我已经快腻了,既然有机会,为什么不尝试一下新的可能性。”
是啊,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伍哲喃喃自语道。
“帮个忙,”安娜手里拿着两枚图钉和刚打印出来的画,站在墙边对发呆的伍哲说,“看看正不正。”
“左边高一点……对,正好。”
安娜今天有好几幅作品,有两张还只是半成品,似乎是不想再继续画下去,又或者是不太满意,安娜把这两张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她转过身说:“我准备休息了,你……”
安娜眨了眨眼睛,突然意识到了尴尬。不过她还是明说道:“你不会是以为,我想留你住在这吧……我们,只是聊天对吧。”
伍哲点头:“当然,bye。”
“bye。”
出门等出租车的时候,伍哲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后半夜的两点多。但他现在却没有多少困意,出租车到了以后,他直接上车,给出了冬眠区的地址。
伍哲之前,只是在网上看过一些冬眠程序。在国内,冬眠需要本人提前数天,正式跟冬眠区申请,冬眠区管理部门还需要核查一下申请人的身体以及财务情况,或者是否被列入国家的禁止冬眠名单。
但是在荷兰,一切都非常的方便,只要你能给钱,冬眠就像是过去,医生给病人打一针那么简单,甚至在一些极端的冬眠区,还制造出了自动冬眠机——只要人先给自己打几针,包括麻醉剂以及防冻剂之类的东西,然后乘着意识清醒的时候走进冬眠柜,就能自己给自己冬眠。
但伍哲现在还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他只是来到自己居住宾馆所在的医护室,和值班医生说明了情况。
医生给了他一份电子合同,让他写上冬眠最重要的两个东西——苏醒方式,或者苏醒权授予,以及财产托管。
伍哲不太清楚这两样东西该怎么填,他拨打了公司控制室的电话,联系了可乐。
“都填公司的名称吧,”可乐说,“荷兰法律允许把冬眠权利托管给公司,当然,如果你信的过我的话。”可乐是这家公司的总经理,在他这个董事长不在的时候,可乐几乎掌握着全部的权力。
这句话让伍哲觉得有些……讽刺,——在这个时代,他唯一能够相信的,竟然不是一个人类。
“你准备冬眠多长时间?”可乐在电话里,听到了医生的声音,“我该什么时候叫醒你。”
“100年吧……或者你需要我的时候,”伍哲说,他最后看了一眼时间,2149年,12月19日,凌晨3点20分,“再见了,可乐。”
“再见,伍哲。”可乐说出这句话,伍哲就挂断了。
医生已经准备好了麻醉剂,在注射之前,最后一次提醒伍哲:“你还有什么要做的事吗?最好想清楚。”医生见过不少像伍哲这样,临时起意来冬眠的人,往往合同都签好了,却发现还有一大堆该做的没有做,该了的事还没有了。
伍哲问:“一般来说,冬眠的人都有哪些事,也许你可以提醒我。”
“亲人都交代了?”
伍哲回想起自己的父母,回想起自己的女朋友,他们如今都已经成为了历史。伍哲点了点头。
“有没有养宠物,有没有正在贷款的东西?可能在未来,等你还钱的银行已经倒闭,更可能的,是一张巨额的清算账单。”
伍哲摇了摇头,他的财务问题已经全部都托管给了可乐。
医生又想了想:“那……其实这个问题不该问,但我还是要多一句嘴,冬眠的托管人,真正可信吗?”医生看过不知道亲眼见过多少冬眠的故事,富翁把所有财产托管给亲人,等他苏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成了穷光蛋。
伍哲闭上眼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当医生将冰冷的针头刺进皮肤时,伍哲想起自己曾经对着另一个医生,问过同样的,类似的话,而那个医生的回答让伍哲印象深刻:“你说的这种信任,真正存在过吗?”
在时间面前,有什么东西能够真正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