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紧闭,寒风依然从缝隙挤进来,吹得暖炉里的火焰一闪一晃。
黄惜文正要开口,暖户前的那人已先发话了:“醒了?”
只有两个字,如果不是因为屋子里没其他人,黄惜文根本不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话。
黄惜文怔了怔,答道:“醒了。”
那人点点头,从暖炉里取下一个铁壶。
滚烫的热茶很快就倒到杯子里,递到了黄惜文的面前。
“谢谢。”黄惜文接过,她抬起头,第一次看清了那人的相貌。
那人年约二十五岁左右,相貌普通至极,毫无个性毫无特色,说不上丑,也说不上英俊,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大众脸,几乎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印象,属于那种钻到人堆里就很难再认出来的类型。
唯独是他的眼睛,深沉坚定,如同一泓平静的潭水,没任何的波澜起伏,反倒给人极为深刻的印象。
黄惜文隐约想起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睛。
那人已静静地走回暖炉旁,盘膝而坐。
温热的水流入腹中,说不出的舒服。
黄惜文吁了口气,绷紧的肩膀松了下来。她虽然尚未认出这男人,但潜意识里认为他并不是坏人。她打量着男人的背影,问道:“你是谁?”
“高宠。”
“高宠?”这名字好熟悉……啊!那日在宴会上见过的,那个特别木讷安静的龙威将军高宠?
黄惜文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是龙威将军高宠?”
“嗯。”那人点点头。
黄惜文仔细地回想了好一会,终于确定眼前这人就是那日见过的高宠。不得不说,这得归功于那日高宠沉静的气质给她留下的深刻印象。
世界还真是小。黄惜文呆了好半晌,才问道:“是你救了我?”
“嗯。”
“这里是哪里?”
“我家。”
“你家?”黄惜文不禁再次环视这间朴素简陋的屋子。这里就是堂堂龙威将军的府第?下人没有,家具没有,连最起码的装饰都没。
黄惜文怔怔地望着这个传说中武功全淮南第一的龙威将军,奇道:“你怎么住在这样的地方?大王没给你安排好住处?”
“这里不好?”高宠回过头,缓缓道:“比以前,好多了。”
以前?这人说什么呢?
“你以前住在什么地方?”黄惜文不由得对高宠产生了好奇。她忽然想起自己坐在床上和陌生男子说话很不雅,慌忙掀被下床。
这一动才发现自己赤着雪白的纤足,罗袜和软底靴子都已被脱了下来。虽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黄惜文依然脸红耳赤,匆匆穿上罗袜和靴子。
她从小生活在深闺里,从未被男子碰过身体。
高宠似乎丝毫没留意姑娘家的纤细心思,他淡淡地答道:“山里的草屋。”
“你和谁一起住?”黄惜文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问出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大概是为了掩饰心里的羞涩与慌乱。
“自己。从七岁起。”
“你爹娘呢?”对于从小生活在温室里的大小姐,完全无法想象七岁小孩子怎样能活下去。
高宠沉默了一会,才答道:“不见了。”
不见了?是抛弃了他走了还是死了?
“好可怜……”黄惜文喃喃地说出了心里的话。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这话很失礼,连忙补充说:“从小没爹娘一定很辛苦吧?”
这话更是显得伪善与做作。黄惜文暗恨自己怎么忽然变成呆头鸟似的,连话都不会说。
高宠想了好一会,才答道:“冬天时,很冷。一个人,会怕。”
他并不像那些粗鲁汉子那般拍着胸膛说:“区区辛苦算得了什么!”或者像那些文弱书生般喋喋不休地怨天尤人。
黄惜文怔住了。
她自从就生活在爹娘的细心呵护下,直至这次离家出走,才体会到一个人的辛酸与孤单寂寞冷。此刻听了高宠这短短的这十个字,黄惜文脑海里便浮现了一个小男孩蜷缩在冬夜里孤苦无依的景象。
这个男人,一定经历了极为艰辛的童年。
如此想着,她忽然对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产生了莫名的同情。
大概是听得她放下杯子的声音,高宠又站起身来,帮她倒了杯热茶。
黄惜文不由自主地凝视着他安静的脸庞。
她从未见过如此纯净率直的男人,而且是一个成年的男人。在这个男人的身上,她感受不到野心、阴险、权欲物欲**等等负面的东西,只有如磐石般的坚定与沉静。
与高宠的目光撞在一起,她才醒悟过来,自己一个姑娘家怎么可以这样盯着男人看,顿时脸上一阵火热。
“喝热茶,驱寒。”高宠神色没任何变化,扫了一下她的脸色,淡淡地转过了身,又重新回到老地方,望着那炉炭火发呆。
她正要再次道谢,高宠淡然道:“你脸色好多了,一会就可以走。”
黄惜文这才想起自己的处境,连忙问:“我昏迷多久了?”
“一个时辰左右。”
见高宠语气始终冷淡,黄惜文也不再多问,她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呼啸的寒风顿时挤了进来,彻骨的寒冷。外黑漆黑一片,没什么灯光。
她踌躇了一阵,本想托高宠送自己回府,话到嘴边,见人家冷冷淡淡的,反倒不好说出来,只好转口问道:“高将军,这里离首辅府多远?”
“走路半个时辰。”自始至终,高宠几乎没问过她任何问题,眼睛也只是一直盯着那团炭火,仿佛那炭火远比黄惜文这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更有吸引力。
黄惜文天生丽质、出身高贵,又精通琴棋书画,一手琵琶更是堪称广陵一绝,从小就习惯了男人们对她阿谀奉承,百般讨好。此时见高宠对她爱理不理,不由得涌起了几分怒意。
她提起桌上的包袱和油纸伞,推开门,寒风夹着雪花打了进来,刮得她嫩脸生痛。外面黑漆漆一团,静得吓人。这里似乎位于某个小巷深处。她不由自主就想起之前的那个坏男人,一股植根于心灵深处的恐惧使她全身都颤抖起来,刚迈出的步伐又收了回去。
她咬紧牙,走也不是,留下也不是,又不好拉下脸向高宠求助。
正进退两难间,身后脚步声响起。
“我送你回去。”
高宠语气依然是淡淡的,黄惜文的眼眶却不争气地湿润起来。她就像是受了委屈的孤单孩子,忽然有了一种依靠。
“谢谢……”她不敢回头,怕被高宠看到她眼里的泪光。
没听到高宠回话,黄惜文却感觉到高宠点了点头。
“给你。”高宠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羽绒外套,递给了黄惜文。“挡风。”
这件外套用料纯正,做工精巧,显然是价格昂贵之物。
“谢谢……那你呢?”黄惜文犹豫着是否接过,高宠已将外套塞了过来:“我现在,不怕冷了。”
羽绒外套很大,很温暖,高高竖起的貂裘领子可以挡住大半的寒风。黄惜文手里提着灯笼和包袱,头上则撑起着一把油纸伞。
伞柄握在高宠的手上——高宠正与她并肩而走。他的步伐并不大,黄惜文恰恰可以跟上。
没听见高宠再说话,耳边只有呼呼的风雪声。黄惜文忍不住开口问:“高将军,这外套是夏元帅送你的?”
“嗯。”
“你怎么会住在这里?夏元帅没安排你住到他府里?”
“这里安静,挺好。”
两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话。
走到一个分岔口,高宠终于主动问了一个问题:“去首辅府?”
“嗯。”黄惜文故意不去解释为何到首辅府。
高宠点点头,居然不继续发问。
黄惜文反倒按捺不住,她停下脚步,咬着红唇问道:“高将军不想知道我是谁?”
高宠的脚步也停了下来。他回过头,奇怪地反问:“我知道目的地,就可送你。”言下之意是不需要太多颇外的信息作为判断依据。
黄惜文不知怎的心里就腾起一团火,她气哼哼地说:“高将军,我们在月初的筵席上见过面了,我是首辅府的小姐。”
高宠似乎终于想起来了,“哦”了声:“你是那个弹琵琶的姑娘。”
黄惜文恨恨道:“你既不认识我,为何要救我?”
高宠再次奇怪地问道:“你求救,我就救你,不对?”
黄惜文那股莫名其妙的怒气更盛了:“你是指任何人向你求救,你都会去救?”
“这倒不是……你在生气?”
“没在生气!”
鬼都能听得出黄大小姐在生气,而且很生气。
高宠顿了顿,缓缓说道:“我一直一个人生活,不会说话,容易惹人生气,请你见谅。”
高宠第一次在黄惜文面前说了这么长的话。
黄惜文想到他从小在山林长大,怒气顿时消散了大半。她迈开步子,又问道:“你什么时候来广陵的?”
“两个月前。”高宠如影随形,马上跟着迈步,手上的油纸伞帮黄惜文挡下了大部分风雪。
“你不像是在意功名利禄的人,为什么会投到夏元帅麾下?”
高宠沉默了好会儿,才答道:“我要出名。”
黄惜文惊讶至极:“你要出名?”
高宠握紧了右手的錾金虎头枪:“这枪是爹走前留给我的。我拿着这杆枪出名了,他们知道我的行踪,就会来找我。”
黄惜文不禁转过脸,望了望高宠。灯笼的映照下,高宠双眼依然沉静如水。
但这样一双眼睛下,到底隐藏了多少的寂寥与悲伤?
两人默默地走了好远一段路。黄惜文低声问道:“高将军,是不是别人问你什么,你就会回答什么?”
高宠怔了怔,思考好一会,才答道:“你是第一个。”
“是吗?”黄惜文的脚步忽然轻快起来。
半个时辰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于黄惜文这样的娇弱女子来说,在雪夜里走上这么一段路自然会颇为辛苦。但不知为何,她丝毫没感觉累,也没觉得冷,只是继续与高宠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高宠的话也慢慢多起来。
首辅府就在眼前,可以看到不少家丁家将都慌张地进进出出,应该是在寻找着小姐的踪迹。
“到了。”高宠在离首辅府还有五十丈左右的街角里,停下脚步。
黄惜文静静地站在他身边,好一会才说:“那我回去了,高将军,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还有雪夜相送。”
“叫高宠便可。你是……”
终于想起要问我的名字了么?黄惜文扫了他一眼,轻轻答道:“我叫黄惜文。希望你下次记住了。”本来女子的闺名是不能由自己随便告诉男人的,但料来这呆子也不会注意这些,何况黄延和早就在筵席上向高宠介绍过,此次不过是再说一次罢了。
“我记住了,保重。”高宠目送着黄惜文离开。
走了几步,黄惜文忽然回过身,轻声唤道:“喂,高宠。”
“嗯?”
黄惜文的俏脸裹在羽绒外套里,看不清脸色。
“夺魁大会,加油。”
高宠怔了怔,随即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隐约看到黄小姐嫣然一笑,随即转身,踏入漫天风雪的夜幕中。
<特别篇·雪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