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州·岩门郡
六月,黑夜与白昼交替之际,暴雨倾泻,山洪在峰峦间肆意纵横,但径流向南向东,而绝少向北。
而在北邙山以北,郡北和草原交接处的山口外,山峦叠嶂,壁立千仞,其下营帐连绵。
大营是建立在一片高地上,得以避开阴湿的草场,三万大军正守护着这关口,这其中包括五千骑兵在正前方就是木尔部的西草场,这一刻尽遮蔽在烟雨中,就算高处都难以尽数看清,而不时有斥候与术师奔来……
当然都是自北而来。
这很正常,俞家军目前就是寄身在霞北,主帅俞帆花费很大代价,才拿到岩门郡的郡守一职,“勒令防御草原及外域诸般来敌”用通俗一点话来说,就是一只看门狗。
虽买官后变得一贫如洗,但比原本丧家之犬处境已好了许多,只要忠恳完成防御任务,霞州的州督不理会俞家军在草原上的私猎来自掠夺北魏小部族的收获。
这是俞帆目前还能在夹缝中延续和壮大的唯一源泉。
杂草一样的小部落,不断自人口繁衍过多大部族分裂出来,四处游荡寻找安家的草场,大多都挺不过五年就会被别的部落吞并,生生灭灭没人在意,在俞郡守收敛了部下杀戮灭族,改成收割,就再没人来指责霞州擅自挑起内战。
清晨时分,有术师自南而来,标示着紧急军情的印文让他得以第一时间深入大营中心,戚良掀开帐门接过讯文时,有这一瞬间,还以是霞州州督在信郡王施压下,对俞家军的限战令……那可就绝了生机!
但很快,他的目光就定住了,落在一个熟悉刺眼的名字上,随后越往下看,他的脸色越发白。
“是南面的消息?”
心有灵犀,后面传来主公的声音,他压住心中悸动,赶紧呈上:“是。”
俞帆扫一眼这个心腹嫡系,从没见过他显出这样天塌了的表情,压下心中莫名焦躁,缓缓打开文档,还是由这个意外而目瞪口呆了:“开拓东荒……汉国……封王……叶青?”
他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大,最后突小下去,帘帐晃动让潮湿冷风灌进主帐,吹得油灯一下晃动,垂死之人最后一点挣扎一样。
“是,消息已得到某些官方确认,据说现在进行最后一轮谈判,就差明旨颁布了。”戚良对着别的一份通告,小声说着,暗自注意主公的神色。
灯火摇曳在帐中,布置简朴的很,就算修饰都遮掩不了单薄味道,被驱逐出故园以来,曾今以为忘却的恐惧,黑色潮水一样,在这黎明时涌上,沉死沉压在心,让人喘不过气来。
俞帆终是人杰,且被叶青打击惯了,在帐篷里徘徊片刻,就清醒过来,吐一口气:“真是……要不服不行了么?”
戚良觉得没法用言语来安慰主公的心情,想了想还是得宽慰,当下斟酌说:“主公何必丧气,我们亦有自己长处,这大劫下机运处处,焉能说,以后就没有风云化龙之遇?”
“我知道,我知道……”俞帆苦笑着摆摆手,眼透着疲倦:“不必担心我身体,现在叶青进位封王,我反淡定了。”
人性是非常现实的,差距小的时候他还能直视、谋算、反抗,到叶青这老对手蜕凡为仙,落差之大,让他消沉许久,短短半个月就瘦十斤,人的心气和身体本就是息息相关。
现在他说淡定,大约心中已很清楚没有意外的话,自己一辈子都追不上那个身影了。
只是不甘愈是和毒蛇噬髓一样。
落魄白身的叶青,被自己压迫不得不夜袭的叶青,被自己屡次设计的叶青……转眼之间,就倒差到这地步了。
俞帆忍不住叹着:“才短短五年时间啊,封王……回想起我跟此人缠斗了这样久,简直和梦一样,且我到现在还没死,也真是际运了。”
“呃……”戚良这下摸不准主公的意思了,不由试探:“主公您准备?”
“哈,哈你以为我准备服输投降?不,我要活下去,看到叶青霸业崩塌的一刻!”
俞帆脸色稍定,站在帐前默默出神,凝望着天空。
戚良就站在俞帆身后,也是凝思着。
良久,俞帆瞥了戚良一眼,又说着:“朝廷要拔掉叶青这钉子,故许之封王,我看也未必能成。”
戚良一惊,问着:“大势如此,还能扭转么?哪个大臣敢阳奉阴违?”
“不是大臣,是北魏。”
“应州钉子一拔,北魏就又少了个关键进中原的途径,朝廷大势就和泼水一样滚了下来,再难遏止。”
“气运之道,这百万年来,大体研究透了。”
“朝廷迫不及待压迫,甚至赏之封王,就是要打断叶青的大势。”
“那朝廷的大势,谁打断呢?”
俞帆说着,目光炯炯望着外面,似要穿透雨雾,又无可奈何叹息一声。
戚良听了无话可说,俞帆心思他知道得一清二楚,看的再明白,没有实力都是妄想罢了。
俞帆转眼,又笑了,似重新找回自己的奋斗目标,又有些自嘲一笑:“其实……我再怎么自信不可能和汉王去拼,鸡蛋撞石头的事我是干不来,所以……我得写封信去,诚心恭祝一下新王。”
“至于北魏动不动,就看天意了……现在能打断朝廷节奏者,就它了。”
…………
不远的木尔部西草场,雨水更小,木尔部最具实力五个家臣当中,就有两个将部落帐包安在这片区域,此际汇合起了一万骑兵,迎战这最近为祸草原的大敌俞帆!
“万夫长,俞家军今晨已北上而来!”
这声音一落,帐中气氛就燥热起来,有人嚷嚷着喊杀,有人询问详细情况,都是战意盎然。
“这俞家军就打打小部落,敢小瞧我们木尔部,不必大汗出手,我们自己就杀光这些杂鱼。”
一番计议之后,各千夫长都下去准备,两个万夫长,等儿郎都下去了,只有几个亲信在侧,才问一直没说话的真人:“大萨满好像很忌惮这个俞帆?”
“是有点,你们有所不知,这俞帆可是和汉王交手多次,虽败而不死,可见有些本事。”
“汉王,北地有汉国?等等……难道就是那仙人汉侯?”
“就是那位,不过听说要受蔡朝加封成藩王,以后就是汉王了。”
封王这个词落在帐中,一盆冷水泼下,有点过于陌生和寒冷,总觉长生天威严冷酷让人寒噤,草原的寒冬似也提前到来。
真人也叹一口气:“你们不是总问,木尔汗为何不抽重兵对付俞帆么?当时就是在防着这仙侯突进北上,甚至王上都很是忌惮此人,现在又封王了……幸战略目前看来,转到了东荒,否则……不过这样的话,蔡朝声威大震,又几乎成铁桶一样大业艰难啊!”
众人面面相觑,面临这样大敌心中都有点毛骨悚然,真人一见气氛有点消沉,连忙说:“我等不必太担心,那层次的力量,自有魏王和西方大萨满来抗衡。”
这话说得众人纷纷点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还有大汗和最上面大王在……
…………
就算要签条约,接明旨,但汉军行动还是继续。
府库和粮食不用说了,直接搬空,现在失地流民都立刻迁移走理由是他们自愿追随,且湘中战乱破坏后已容不下这样多人口,正符合天庭关于优化配置的大方针云云。
一百七十万流民大部安置在湘北,补充空缺,小部安排去应州,护送他们先期渡河,汉军殿后而行。
“我看正符合应州胃口吧……”
谈判前一小段时间,听到这消息,清郡王脸色沉黑,如果说这还能忍,听闻剑修大批‘自愿追随’后,就再难忍受。
不过看见汉军已有部分撤退,显是有诚意交出湘中,还是暗暗松了口气。
“王爷,这些都是小事,只要汉侯愿意服从朝廷大政,就行了,至于这湘北三郡,看来要不回来了,但也可容忍。”有人劝的说着。
清郡王默默点首,再无话说,只是突问:“怎不见了王妃?”
“昨夜就没有见着,或是去水伯处了吧?”
听到这回答,清郡王眉一皱,没有说话,心里却有些不快。
…………
金帐
魏王站在帐前,一动不动,凝望着天空,良久,一眼见西方圣人冒雨而来,便说着:“原来是西方道友来了,请进。”
魏王说着返身回帐,命人在里面摆了墩子请坐。
西方圣人行了常礼,才欠身坐了:“陛下是为了汉侯之事而忧?”
想不到这样直言,魏王怔了一下,才说:“是,听闻此人要封汉王了……你素知此人底细,怎么样想?”
西方圣人淡淡的说着:“陛下,天道无常,我本不应揣度,但在下土,其人号称青制,其大旨恐也是实情。”
“临我上来时,国势蒸蒸日上,实是陛下心腹大患。”
“要是别人,去东荒,或是放逐边疆,一时成不了大患,但此人的话,怕是猛虎入山,真龙入海,从此不可再制。”
魏王悚然动容,说:“你这样看的起此人?”
又沉吟不语,西方圣人何等敏锐,已看出魏王心中早有隐忧,自己这一说,仅仅是说中了而已。
一时都没言声,注目外面小雨。
良久,魏王抚着膝,问:“既是如此,计安何出?”
“猛虎在笼子中,真龙带上枷锁,才是正策,眼前这叶青要是困在应湘两州,才对王上最有利。”说罢,便计细细说了。
魏王听得很专注,没有说话,直到西方圣人说完,起身踱了几步,才突然之间下了决心:“为了大局,孤不吝启动一些埋伏善,就这样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