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寿阳,祁家大院。
花厅之内,空气一片沉闷。这座新建成的花厅本是极为疏朗轩敞的,还非常时髦地安装了落地玻璃窗,可以将外面花园的一片洁白雪景一览无余。再配上一席精致的酒宴,这个场景,似乎是在饮酒赏雪,谈论风雅。但是屋子里的这些人,却一个个面色阴沉,带动得整个气氛都变得有些阴冷潮湿了。不过看看这些都穿着做工考究的长衫马褂,头戴瓜皮小帽,须发花白的人们,就知道他们必然对这个世道是很不满意的。这些人,都是山西忻州府、太阳府等地的士绅名流。放在前清那会儿,个个都是有功名在身,在地方上都是跺一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而现在,这些人物同样了不得大人物。和南方的那些士绅不一样,他们这些人,个个都是手握团练武装,算是在太平天国运动成长起来的土豪劣绅!山西省大概是大明朝廷控制力最薄弱的省份了,这个省是得自太平天国,但是在大明进来之前,天国在山西的统治也局限于大同、忻州、太原、临汾、寿阳等几个大城市,广大的农村和中小县城,都被这些团练武装头子所控制。苗沛霖带兵进入山西之后,也只是接管了一些大城市,对无力完全控制的地方则只能睁一眼闭一眼只当没看见,有时候还扔出几顶官帽子拉拢一下,总算把日月同辉旗在全省的县城城头上挂了起来。至于地方上的实权,还是把握在这批地头蛇手中的。
可是这样的好日子终究是不长久的,随着大明在全国统治的巩固,清理地方团练武装的谕旨终于在光复4年年初发了下来,和科举改革的谕旨算是一前一后。科举改革土豪劣绅们还能忍受,反正他们已经不是和平士绅。财产权力的基础不再是科举,而是手中的枪杆子、刀把子!但是清理地方团练的谕旨,却踩到了这些人的老虎尾巴。
今天这场酒宴的主人是祁宿藻,他是前清军机大臣。大学士祁寯藻的六弟。道光18年进士,朱济世广东起兵的时候他是广东盐运使。广州光复之前和赛尚阿一同北上,之后就留京任职,太平军北伐至河南后受命同徐继畲一起回籍办团练。凭借着祁家在寿阳县的声望,很快拉起一支兵马。和太平军在寿阳县境内打了几仗,居然连战连捷,正打算显一番身手,用太平军的鲜血来染红自己头上的顶子的时候,一个晴天霹雳就砸了下来:北京被太平天国攻占,道光皇帝被俘,大清朝失去天下正朔!不过祁宿藻仍然没有灰心。毕竟历史上的唐朝首都长安也两度陷于贼手,最后都被夺了回来。
可是到了1850年,更大的噩耗不断传来,先是道光皇帝投降太平天国。受封恭顺王!紧接着又是退居关外的大清天德皇帝被朱济世打败,投降大明受封渤海公。这样的事情几乎等于给已经躺进棺材的大清朝又钉上了几根棺材钉,再想出来可真是难如登天了。不过最让人灰心的消息却是太平天国东王杨秀清在河南兵败升天,潼关以东包括山西在,全部被大明王朝统治!到了这个时候,祁宿藻的心终于也凉到了极点,拒绝了兄长祁寯藻的建议,没有去拖家带口去西安,而是留在寿阳当他的土豪劣绅。因为和祁寯藻的关系,他也没有出仕大明,而是继续以布衣之身在乡办团练,手里面捏着几千精壮汉子,在寿阳县说一不二,苗沛霖派下来的县官根本就是个牌位,没有他祁六老爷点头,什么事情都办不成。虽然不比先前在朝为官那么风光,但也是一方豪强。同他情况类似的山西土豪还有很多,基本上各个县都是如此。
朱济世对士绅的拉拢政策其实是不断变化的,大致上取两江算一个分水岭,之前朱皇帝是在巴结士绅,只要肯投靠过来,一般都能得到优待,而且越早投靠待遇越高。而在取两江之后,朱皇帝对待士绅就越来越冷淡,到了打败杨秀清夺取中原以后,士绅差不多就成了朱皇帝的整治对象了。
其实不整一下也不行,在朱皇帝看来,中国农村的地富反坏们是分成两类的,一是靠经营土地发家的小地主和富农,这些人是农村的主要生产力,建设资本主义农村就靠他们,所以是保护的对象;二是靠着官场上的门路和特权发家的士绅,他们对农村生产是没有什么促进的,而且还垄断了农村的大部分权力和财富,有他们存在,大明的资本主义农村根本建立不起来,所以他们就成了朱皇帝打击和遏制的对象了。
而大明的士绅在这个时候也分成了两类,一类是较早“参加革命”的,如湘湖、广东和江南的士绅。他们中间最有活力的一部分人,不是被消灭就是加入朱明集团当了官。许多人还得到了封爵,成为大明贵族的一员。朱济世之前对东南八省土地田赋的清查整顿就是遏制这部分人,试图将他们的财富和注意力从农村转向城市。
第二类就是八省以外的士绅,他们“参加革命”较晚,或者干脆没有参加,成了朱明统治集团边缘的人物。对科举设置年龄和参考次数限制,并且加入西学内容,目的就是在整治这部分人。因为士绅,都是要有功名在身,如果长期得不到功名,是没有办法留在士绅集团中的。而失去士绅身份的地主,要么转化为普通地主和农业资本家,要么就进入城市开始新生活。但是也有一类情况比较特殊,就是在乱世当中崛起的手握武力的地方豪强,后世的国g两党给这些人按了一顶帽子,叫“土豪劣绅”。
现在统治山西的苗沛霖集团和以祁宿藻为代表的山西团练头子,都属于“土豪劣绅”,不过前者是拥护朱皇帝的,后者则是不大拥护朱济世的。所以朱皇帝对他们的态度又截然不同。现在山西各府各县的主要官职,就被拥朱的苗党所垄断。山西的土豪劣绅基本上都是在野派,如果再失去手中的团练,可就真的没有办法再把持地方了。
本来,这些山西土豪对科举和宪政还有些期望,认为可以通过考试把外来的苗党排挤出去,实现“晋人治晋”,也就是换他们来做官,至少可以把山西各地的县官拿下。可是朱皇帝却用一纸诏书,将所有28岁以上的山西土豪都排挤在了科举之外,如果单是如此,这些山西人大概还能忍受,但是同时朱皇帝又下旨要遣散他们手中的团练!更加可恨的是,太原传出消息,苗沛霖和手下的官员将领已经将户籍从安徽、河南、江苏、山东等地迁到了山西!
“这算什么道理?别处都是本地人做本地官(只到县官),怎么到了山西就改成淮人治晋了?”山西平遥来的豪绅赵洪猷忽然发起了牢骚,他是道光年的举人,年纪也轻,不到30岁,照例可以去考山西科举,只要高中,当个平遥县令应该没有问题。可是苗沛霖却一声令下,将他自己和手下的七八万官兵都入籍山西,成了“晋人”,也就是说山西地方上的县官根本不会在科举之后离职。赵洪猷即使能高中,顶天就是个八九品的小官,搞不好就被一帮淮人压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