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满目震惊之时,青年的话声却又是响起。
“也许没人会知道,木板经油浸透后,即使两者皆被烧尽,但是那些油还是会在木炭中有着极细微的留存。”
“而这,就是为什么甲瓶中,会浮起一些油星的真正原因!诸位若不信,有兴趣的可以在自家按我的方法,一试便知,两相对比,一目了然!”
人群再次骚动,恍然大悟之声已是接连四起。
“竟是如此?”陆子和瞪大了双眼。
不可能作假。都是同样的炭灰,区别只是之前有油无油而已,这是科学实验。原理姑且不管,但如果真能凭余烬辩明火灾前的泼油处,那么……那场蹊跷无比的火灾……
而观监察使司的大张旗鼓,恐怕也不只是无凭而来,那么……
陆子和默默地想着,他的神色中已浮现出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
随即,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脸色却是猛然一变。
早知今日,早知被人做了手脚,早知你无大罪,自己又何必允诺葳儿,更与方家订下了那该死的和解之约……你为什么又不能早点……事已至此,即使你能……又还有用吗?
转瞬间,陆子和的脸上已满是悔恨与痛苦。
“竟是如此!”陆雨葳也是渐渐颤抖了起来。
他竟能想到如此闻所未闻的办法……
他终于可以脱罪了……即使被惩,也将只是小有过错,更是蒙冤……
至于自己……
冰雪聪明的少女似乎比父亲醒悟得更早,她幽幽叹息了一声。
你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事已至此,覆水难收。你脱罪,并不可能改变我的命运……只是,你脱罪了也好……
少女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半。转念又想起方家卑鄙,自己又已身陷不可自拔,却是再次泪下。
早知能如此,当初何必向方家提出和解……你为何又不早点醒悟过来……
她在心中也是如陆子和般哀哀想道。
青年的神色却仍是胸有成竹,悠然无比,待场中嘈杂的声音再次稍息之后,他清咳一声,已是再次开口。
“如此,我们现在知晓了如何凭借科学辩明被烧毁的木板上,哪里曾被泼过油的方法。”
他从笑意吟吟的杨宜章手中接过了一张纸,转头已是森冷地望向了方华:“那么,我想请问方员外。据监察使司勘察报告,火场一共有三处泼油痕迹——一处自是我泼的油,亦是起火点。方圆二丈有八,与我当日购买的油量,泼于地上所覆盖的面积吻合。”
“但另两处……位于书房外的乙点,方圆一丈有二!位于库房外连向库房易燃物堆积处的丙点,更是呈长条状,宽半尺、长三丈有七!两地皆为船厂明禁烟火之重地,不可能出现油类,更不可能出现如此诡异、直通易燃物的油路!那么,那两处,莫非是天上掉油下来不成!”
他厉声问道。
方华强笑了一声,却是不知如何开口,正踟躇间,只听得青年冷笑一声:“如若你不愿说,那就由我代劳吧。”
“现在,我们已可以还原出当晚场景来了。最初,我泼油点火。然后,火势蔓延至乙点,被预先泼的油人为加大并引导。”
“其后,火势迅速蔓延至库房丙点,又被长条状油路加大,并直接引至易燃物区且将守夜人团团围困。”
“最终,才烧成那日之结果——烧毁书房库房,围困并烧伤猝不及防的数人!”
人群再次哗然,却被青年清朗的声音压了下去。
“不得不说,制造此局之人,不但异想天开地发现了怎么以科学之道提纯火油,更是一个彻头彻尾深悉火理的高手。”
“水火无形,他却能让无形之物,按照他的心意,在他预判火起到火灭的时间内,烧出他想要的结果来。更四两拨千斤,从头到尾,他都只在关键处添了些许油脂而已——其布局之精妙,对火势控制之从容,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但他却忘了,再狡猾的狐狸,也会留下痕迹。而科学更只会一是一,二是二,一点一滴,告诉你……当时真相——人会说谎,但物证却不会说谎!人会有想不到的地方,但科学证据,却必会无处不在!”
“而之前某些人之所以将自己隐藏得很好,是因为找不出另两处油迹。但一旦有了证据更有了明确的方向,万事皆有痕,你当监察使司还查不出到底是什么人做了手脚来?”
青年森冷地看着渐渐变色的方华,嘴角已是浮现出一丝冷笑,他无比凌厉地朗声铿然说道。
青年话音刚落,人群终是又猛然大哗,无数人的各色目光,也更是纷纷投向了堂上的方家众人。
“怎会如此?”方华铁青着脸向凑来身边的方远博低声问道。
方远博也是苍白着脸:“父亲,这也怪不得我啊……以此法辨别火场是否有油迹,简直前所未见、闻所未闻,我又安知那个废物会鼓捣出这么个方法来——烧成这样了竟还能有残油,而他竟还能以此诡异之法,提取那残油?”
他不住解释着,越到后面,语声却越发的喃喃。
随即,他又是醒悟了过来,却是神色一振:“不过,父亲尽管宽心,若他们早以此道破局,我等必束手无策,但现在么……您不是还有后手吗?还是那句老话,事已至此,木已成舟,我们未必大败亏输,顶多只是败点名声而已,却还是会得到那天大的好处!”
他无比阴狠地看了谢修齐一眼,却是向方华低声安慰道。
方华重重地哼了一声,却是在心里盘算了起来。
今日之后,方家恐怕要声名狼籍了。可那又如何,木已成舟,好处已到手,你谢修齐若是能在事发之时就证明此事,方家自然大败亏输,甚至后手无从用上。但此时发现,顶多也只能为自己脱罪而已,难道还想翻盘?
此时正正是后手发力之时,只要好处到手,落下了里子,管他非议滔天?
他望了望堂中满是颤抖的大红喜服少女一眼,又看向正看着他不住冷笑的青年,强自镇定了下来,却也是在心中冷笑道。
青年的面上亦是无比讥讽之意。
方华啊方华……爷的真正大餐还没登场呢。你不觉得此事即使被我查出证据,你方家也自可推却罪责,而监察使司更没有理由插手此事,我陆家更早木已成舟么?
来啊,来反击我啊。预备好的后路,可要都一一拿出来啊,别让爷看不起你,莫非你蠢到没准备那些后路不成?
他死死地盯着方华,心中却是默默想道。
果然,只见方华再次沉吟半响后,已是猛然开声了:“各位父老乡亲,请先静一静。”
人群渐渐静了下来,一个声音却是猛然叫道:“方老匹夫,你还有何话可说?”
方华的老脸颤了颤,却是转向了陆子和,“陆大人,此事或为我等之前不察,有阴私小人从中作乱,造成我陆方两家如是误会。事后,我一定查出那个火上加油,令贵府三公子小罪变大罪的始作俑者,为陆家讨回公道。”
“呸,贼喊捉贼,小人!”
“这时候还敢撇清,真真不知廉耻。”
人群中已是有愤然之声传出。
方华的老面皮再次抖了抖:“诸位父老可能有些误会了,此事也未必会是我方家所为,日后法司自然会一一查清,还个公道。诸位父老想想,律法昭昭,我方家家大业大,又岂敢犯纵火之罪——”
方华话才出口,便被机灵之人愤然打断:“呸,你烧的自家船厂难道还能自家告自家不成,那几个被烧伤的又是你船厂心腹,恐怕也不会告你这个东主吧?你又会有什么罪?老狐狸真是打的好算盘!”
谢修齐一楞之下笑了起来——倒是不用自己多费口舌了。
方华更是脸色变了变,他尴尬地笑了笑,却是避而不谈,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转向了陆子和:“陆大人,此事方家之错,小民自会向陆大人赔礼道歉。但小民想问问陆大人,即使没造成那么大损失,令三公子可有对我船厂纵火?”
他再次压下了沸腾的人群,高声问道。
陆子和死命地盯着那张白纸,他似乎已明白方华要说什么了,只见他脸上闪过一丝无比痛悔之色,却又转为一丝心若死灰的哀然。
“然。”
他轻声道。
方华得意地笑了笑:“那么,小民想再问陆大人。这上面白纸黑字写着:陆方结亲,两家按律以亲亲相隐之成例私下和解,方家不再追究贵府三公子谢修齐的罪行,将其诉诸公堂。此约,是否依然有效?”
人群已是大哗。
“恬不知耻!恬不知耻!”
有几个老学究模样的人已是气得发抖,愤声骂道。
“怎么回事?此约怎还能有效?”
几个小年轻却是好奇疑惑着。
人群中一名老者却已是重重地顿着拐杖:“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吗?方华此问不怀好意——此约确实有效!不管大罪小罪,三公子确实对方家犯罪了!那么,约定中的哪条不能成立?”
“但如果不是三公子造成了这么大损失,按律判罚要危及性命,陆家怎么会去跟他方家以亲亲相**了?顶多大牢里关几个月罢了,怕什么?方华此问,是欲让陆大人覆水难收,仍然认同婚约啊!”
人群中一名似乎颇好赌的人也是补充道:“是啊,这就好比陆大人与方华对赌,方华明明手中一手屁牌,却通过自己烧自己,让陆大人以为他手里是天胡。如此之下,才逼得陆大人为爱子性命不得不让步。而如今,即使证明方华作假,但事已至此,赌局早已完成,那个暗藏陷阱的赌约却是依然有效的。”
人们纷纷恍然大悟,却是均向陆子和望去。
果然,陆子和的神色早已是无比痛苦。
“然。”
他再次艰涩道。
人群再次大哗,痛惜之声已是不断传来。
方华无比得意地笑了起来,他又是高声问道:“火场之事或有蹊跷巧合,但此和约乃陆家提出,方家不过感佩陆大人爱子之心,宁愿委屈自己也要让陆大人遂愿。”
“小民听说,君子最重然诺,礼法重于天下。即使祖王殿下力主科学,但也对儒学敬重有加。祖王殿下亦曾言:人之学问,修己正己为儒,知物格物为科,两者并举,则人至善至明矣,天下安矣。”
“小民最后想问问陆大人,可还是一名信守然诺的谦谦君子?可要主动求和,并为受害者所允后,见乃小罪又心生反悔。在婚约早就,婚礼都已进行到一半之时又毁弃前约,言而无信,贻笑大方?”
说完,他死死地看向了陆子和,眼里一丝紧张闪过。
陆子和的神色却早已无比痛苦挣扎了起来,他的身躯不住颤抖着,艰难地嗫嚅着嘴唇,望了望堂上亦同样哀然颤抖的女儿。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为何不早知如此!
他在心中再次无比痛苦地叹息道。
见陆子和如此,方华的嘴角渐渐露出一丝奸计得逞的微笑。
说啊,你倒是说啊?无论你回答是与否,又岂能逃出老夫之算计?
他在心中无比得意地畅快想道。
一时间,陆子和顿时成了全场注目的焦点,然而,大多数人眼里已是带起了一丝同情之色。陆子和的脸色更是愈来愈白,无比痛苦纠缠。
沉默良久后,他痛苦地闭上了眼,仿佛下定了决心,张了张嘴,正欲说话。
一声清朗的声音却是在他身后猛然响起——
“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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