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多考虑雍亲王府的信差缘何对自己毕恭毕敬,忧心儿子的鲍姨娘张口就问道:“我煜儿可好?现在何处?何时归来?怎会与雍亲王遇上?”
“回夫人,煜大爷一切安好,现居于两江总督府内,待院试考完才能回来。至于与我家王爷相遇的经过,他信上有写,还请夫人过目。”说完,信差双手奉上一封信。
鲍姨娘连忙拆开信封细看,末了瘫倒在椅背上,长长舒了口气,顷刻间又抚掌大笑起来。老高头见她如此兴高采烈,连仪态都顾不上了,高悬的心总算缓缓落地。赵德祝却恰恰相反,心里七上八下惊惶难安,恨不能夺过信自己看了,又恨不能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下一刻梦便醒了。
鲍姨娘让小丸子给信差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亲自送到仪门,转回头竟冲赵德祝和蔼一笑,“赵德祝,烦你备好车马,明早随我一同入金陵探望煜儿。老高头,去厨房叫大师傅赶紧做些煜儿爱吃的糕点,明日我好带上。”
“哎!奴才这就去。”老高头笑眯眯应诺。
赵德祝却被她这含义颇深的笑容弄得心中寒、双腿打颤。
翌日,鲍姨娘利落的登上马车,后头跟着小丸子与邢嬷嬷,两人怀中均抱着一个巨大的食盒。老高头与赵德祝坐在后面一辆车里,一个忧心忡忡,一个暗自欢喜。却说两江总督府内,胤真正忙着处理各项善后事宜。刚放下毛笔准备喝口茶略歇一会儿,书房的门被敲响了。
“属下见过王爷。”李卫毕恭毕敬行了个礼,将厚厚一沓资料递过去。表情有些古怪,活似生吞了一只苍蝇。
“这是怎么了?可是情况有异?”胤真一边翻阅一边漫不经心的询问。
李卫憋了一上午,这会儿忙竹筒倒豆子一样全说了,“王爷,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煜大爷他简直不是人啊!吃,他是这个!”说着竖起自己左手大拇指。“玩儿。他也是这个!”接着竖起右手大拇指。“赌,他还是这个!”两根大拇指并在一起,音调陡然拔高。“可没想到哇没想到,就这样一个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的人,他读书竟然也是这个!我服他了!”李卫两根拇指弯了弯,表示自己彻底拜服。
胤真好似看到精彩处。捏着纸哈哈大笑。气息略微不稳的开口,“你怎不提他武功也是一等一的好?你早就服他了,自己竟没现么?要不怎得叫一名十一岁多一点的少年做‘爷’却没觉着半点违和呢?”
“您这一说好像也是!”李卫摸着鼻子讪笑。
“好,人人都道文武双全难得,煜儿却是十全十能,如此鬼才竟叫我遇上了,大好!”胤真拿起刘煜之前两场考试的答卷,看得津津有味。
李卫起先也很是高兴。没一会儿却又迟疑起来,“可是王爷。您别忘了他嫡母姓贾!”
胤真乃圣上为太子精心培育的贤臣良将,明面上对太子忠心耿耿,然而只有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才知道,他早已对太子心存不满。一是因为男人的野心;二是因为太子不仁,性情残暴好奢靡,既无用人之能又无识人之明。若叫他登基,天朝国祚恐岌岌可危。
四王八公乃铁杆太-子-党,上行下效,也极为喜欢奢侈浪费挥霍无度,每月支调户部库银供太子享乐,渐渐把国家根基都掏空了。这其中贾家尤甚,且为了绑住胤真,太子竟问也不问便将荣国公府二房嫡女塞进王府内做侧妃,把胤真当个木偶一般摆弄,叫他对贾家如何喜欢的起来?
每回听见贾家的烂事,胤真都要皱眉,这回却只淡淡一笑,摆手道,“林如海的嫡妻姓贾又如何?煜儿性子纯粹,爱憎分明,从七岁始便屡次遭嫡母暗害,又被家族驱赶遗弃,别说是对嫡母贾氏,就算是对林家,他恐怕也没什么感情。林如海原也算得上精明强干,却偏偏栽在了深宅妇人手中,被贾氏蒙蔽得把个好好的美玉当石头扔了……如此也好,倒叫我捡了个大便宜!”话落畅快一笑。
李卫也跟着笑了笑,却没能完全放心,低声劝道,“王爷,要不咱再观察一段时间?毕竟这血脉牵连是断不了的……”说话间,门外有人通报,“煜大爷求见。”
“快让他进来。”胤真做了个稍后再谈的手势。
刘煜拿着一个小账本进来,冲两人一笑。李卫心尖儿立马开始打颤。每回大爷笑得灿烂的时候,就是有人要倒霉的时候。也不知道这回谁被他算计上了,千万不要是自己才好!
“煜儿,找我何事?”胤真拉着他在身边落座,亲自斟了一杯茶。
刘煜拿起茶杯小啜一口,而后翻开账本,一项项往下念,“保护费五万黄金、灾民保护费两万白银、六张身份文牒并路引,共计白银……”
胤真淡笑点头,李卫听得冷汗都下来了。这林林总总加起来,怎么的也过六万黄金了吧?大爷,您要不要记得那么清楚?还有,您这小本本究竟从哪儿冒出来的?
“你过目不忘,这账目有没有出错,你应该清楚吧?”刘煜将账本推了过去。
胤真又给推回来,笑道,“账目没错,等我回京便使人将银票送到你手上。当然,保证不会叫旁人察觉,且还会上禀父皇,给你记头功。”
“记功什么的我不在乎,简单带过一句就得了,省得皇上惦记我不世之材,要召见于我。我怕宫中那些个繁文缛节!”刘煜连忙摆手,表情十分嫌弃。
胤真仰大笑,他本也不打算叫旁人注意到煜儿。他还小,太过锋芒毕露于他成长不利。
不世之材,您还真说得出口!李卫嘴角抽搐。
刘煜挑挑眉。严肃道:“好了,咱们来谈正事。你若把这事给我办好了,我把零头都抹去,只收你五万五千两黄金,如何?”
第一次有人跟自己讨价还价,且用的还是自己的银子,胤真简直笑得停不下来。见少年脸渐渐黑了,方气息不稳的开口,“好。让我办何事?”
“帮我弄死一个人。”刘煜拿起茶杯啜饮。
“你嫡母?”胤真挑眉。
“能把她弄死?”刘煜大喜过望。
李卫恨不能挠墙。这都什么事儿啊,一个开口就要弄死人家嫡母,一个竟无半点迟疑,反倒兴奋期待。王爷。都说近墨者黑。最重孝道的您已经被大爷染黑了您知道吗?
虽然心中腹诽,李卫却也放下了之前那点戒备。如此看来,煜大爷果然对林府和贾家无半点情分。也是,从小便明枪暗箭不断,好几次险死还生,终究没给留条活路。煜大爷那样爱憎分明的性子,如何能忍?换成自己,恐也是忍不得的。
胤真沉吟片刻徐徐开口。“弄死一个后宅妇人本是小事,但这妇人身份不简单。轻易弄死了恐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是故……”
“行了,我知道了。”刘煜打断他,哼笑道,“那便让她再活一段日子,你帮我把赵德祝除了吧。”
“赵德祝?”胤真从记忆中搜出这号人物,不禁摇头失笑,“一个奴才罢了,你竟搞不定吗?”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在林府地位卑-贱,稍有根基的奴才都比我活得风光,活得体面。那赵德祝是嫡母陪嫁,他老婆不但有着奶大贾敏的情分,更深得贾敏信赖,我若动了他,回去指不定被太太捉住杖责百八十下的。虽然我不要在意这个,但却不得不在乎名声以及我姨娘在林府的处境。还是你动手比较便利,且收效盛大,能够把贾敏的脸打得啪啪作响。”话落冷笑一声,继续道,“说起来,你们这次能在崖下遇见我,还多亏这赵德祝使得好手段。”
胤真戏谑道,“那我非但不能弄死他,还得好生感谢他才是!”
刘煜挥了挥拳头以示不满。胤真哈哈大笑后,再开口时语气格外森冷,“且放心,我定叫他有来无回!”
刘煜这才满意了,拿起小本本,将后面几笔零碎账目一一划去,曼声道,“一个奴才竟花了我十万两银子,你赚大了知道吗?”
“是,我赚大了!”胤真垂头忍笑。
那本来就是咱王爷的银子,分明是你空手套白狼讹去的好不好?!李卫心中呐喊。
正当时,门外有人传话,说鲍姨娘一行已经到了,正在前厅等候。
“交给你啦!”刘煜捶了捶胤真的肩膀。
胤真对这种无视尊卑的举动视而不见,和声道:“这可是煜儿第一次托我办事,自然要办得妥妥的,你且看着吧。”
鲍姨娘提心吊胆了两个多月,此时无论如何也坐不住,走到门口引颈眺望。在厅中服侍的丫头婆子知道那位“林公子”与自家王爷关系格外亲厚,并不敢拦阻,还给弄了一件貂皮大氅让她披着,以防受凉。
老高头低眉顺眼的立在门边。赵德祝则心绪急惶,一时看看门外,一时又看看鲍姨娘,恨不能化为一缕青烟,被这寒风吹散了,消失了,便不用再面对雍亲王和那魔星。那魔星究竟会如何对付自己,他简直不敢去想。
远远看见立在门口伸长脖子眺望的鲍姨娘,刘煜脸上露出一抹略带稚气的灿笑,急急迎上去。“姨娘……”刘煜跑到近前,看清对方浓重的胭脂也掩饰不了的憔悴面容,喜悦的表情迅被阴沉所取代。
然而不等他难,鲍姨娘一把抱住他,嘤嘤哭泣起来,大滴大滴的眼泪直往他脖子里灌。她这次是真的被儿子吓到了。软弱哭泣不是鲍姨娘的风格,等心底的激动之情过去,她推开儿子,揪着他耳朵怒骂道,“小崽子,你能啊,翅膀硬了!在外头晃荡两个多月都不晓得给你老娘递个消息回来,皮子松了想让老娘给你紧一紧是不?”
“姨娘。你轻点,疼!”刘煜不敢挣脱,嘴里嗷嗷直叫唤。
“知道疼就好。待会儿老娘让你更疼!许久没尝藤条的滋味了吧?今儿就叫你好生回味回味!”说话间冲立在门边的老高头使了个眼色。
老高头无法,壮士断腕般从腰后抽-出一根藤条。此乃鲍姨娘立下的家法,专治煜大爷各种不服。
“我的好姨娘,这是两江总督府,雍亲王还在后边儿,你好歹给儿子留些脸面。咱回去再打成吗?”面对真心关爱自己又是自己真心爱重的人,刘煜从来都是不在意形象的。他耍赖般的抱他老娘,低声哀求。
胤真看得目瞪口呆,心里却泛起微微的艳羡。所谓天家无情。他从小便没享受过这般炽烈地母爱。母亲对儿子可不正该如此么?该打的时候要打,该骂的时候要骂,而不是不远不近,不冷不热。见了面得行礼。连说句体己话也要反复斟酌,再三思量。
李卫低垂着脑袋,看不清表情,可不停耸动的肩膀却泄露了他正在拼命忍笑的事实。没想到哇没想到,在外面霸气侧漏的煜大爷,在他娘老子跟前竟是这般怂样!真是大快人心!哈哈哈,实在忍不住了!
鲍姨娘听儿子一说,这才现不远处的廊下正站着一名贵气逼人的年轻公子。他负手而立。正笑盈盈的看着他们,这等灼人气度。不必说,定是雍亲王无疑了!鲍姨娘连忙放开儿子,涨红着脸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福礼。
“夫人快快免礼。”胤真大步上前,亲自搀她起来,皱眉道,“你这段日子可是担惊受怕了?”
“我往日里冬猎时也没见你这么担心啊?”刘煜刻意压低的嗓音仿似来自幽冥鬼蜮。
“还不是赵德祝那个老不死的,他说我没了儿子……”意识到胤真在场,鲍姨娘硬生生把那些粗话咽下,但这已足够激起刘煜心中的怒火。
看了刘煜一眼,胤真对鲍姨娘温声道,“夫人暂且随丫头们去客房休息,本王与煜儿将这起子刁奴处理处理,很快就来。”
鲍姨娘大喜,千恩万谢的下去了。赵德祝在林府根基甚深,她怕儿子整治了他,日后回到林府定然会被贾敏和林如海厌弃,又会被赵德祝、赵嬷嬷的爪牙们刁难、穿小鞋,没个安生日子可过。现下雍亲王出手,看谁敢吱一声儿!
老高头跪在地上,诚惶诚恐的磕头。
胤真踱步过去,伸手道,“藤条给本王看看。”
老高头急忙双手奉上。胤真接过,在空中挥了挥,又在刘煜屁股上比划两下,露出个灿烂的笑容,“煜儿被打过几次?可是疼得上蹿下跳?”那场景光想想便觉得极为可乐!
刘煜和胤真之间的相处模式已经渐渐的往“损友”方向展,面对胤真的调侃,刘煜直接翻了一个白眼,脸颊微红的道,“咱能不提这个吗?还有正事儿要办呢!十万两银子你还要不要了?”
“要,自然是要的。这个本王也要了!”胤真将藤条递给憋笑憋的面红耳赤的李卫。
刘煜额角青筋直跳,跟着胤真信步走入正厅,看见老老实实趴伏在地上的赵德祝,露出一个带了点迁怒性质的狰狞笑容。
“奴才见过王爷,见过大爷。”听见脚步声,满头冷汗的赵德祝立马重重磕头。
“你还有脸见我,当真勇气可嘉!”刘煜不紧不慢走到他跟前,定定看他半晌,忽而一巴掌扇过去。那力道不是盖的,当即把赵德祝扇飞起来,撞上对面墙壁又反弹落回地面,脸颊像面的馒头,眼看着就红肿起来,一张嘴,吐出五六颗牙齿并一口血唾沫。
李卫偏头,做了个牙疼的表情。胤真淡笑旁观,等刘煜悠悠然坐回自己身边,方抬手叫厅中婢女看茶。
“赵德祝,你可知罪?”胤真撇着杯中的浮茶沫子,徐徐开口。
“奴才知罪,奴才早该出门寻找大爷,而不是怯于大雪迟迟未敢动身……”赵德祝等剧痛过去才艰难的爬起来,重新跪好了口齿不清的回话。
“你倒乖觉,只捡些不相干的话糊弄本王。”胤真冷笑,将手里的茶杯重重一顿,“明知本王也在车中,你不但不尽心护卫,反用匕惊了车马,意欲叫本王葬身崖下。你想干什么?谋害皇子?谁给你的胆子?”
赵德祝惊呆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的道,“王爷明鉴啊,奴才何时干过那等丧尽天良的事?奴才这几个月一直待在高老庄,就连扬-州也未曾回去……”
胤真往椅背上一靠,幽幽开口,“本王自然知道你未曾远行,但那又如何?本王说是你,不是也是,你还敢跟本王犟嘴不成?”
这是摆明了要整治自己啊!人证物证都不需,只需雍亲王张张嘴,这罪名便是板上钉钉了,哪怕林如海出面也救之不得!反应过来的赵德祝有如坠入冰窟,骨头缝里都沁着凉意。
胤真转头看向正认真吃一块糕点的刘煜,低声道,“看见了吗?我要打他左脸,他不但得谢恩,还得把右脸伸过来给我打。我要他死,他就得死,要他活,他就能活,这就是强权的力量。”
刘煜漫不经心的点头,舌尖一卷,把指头上残留的糕点渣舔掉。胤真仔细盯着他黑中透紫的双眼,没从里面看见对权力的贪婪及渴望,只看见了对食物的专注,不禁低笑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