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房早已不当他为友,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觊觎紫魂珠的妖孽,若敢有所作为,君房定叫他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想起陷入迷踪阵时他说过的话,不禁心痛如绞或许他根本不会相信自己。
55。
第四日,雨雪初霁,新雪覆巅阙,银白如锦,满目洁净。
几只土狼在林子里转悠,想是被雨雪困了几日这会出来寻找吃食。新雪盖去了猎物的气味,踪迹难寻,然长期生活在如此苛刻的环境下,嗅觉和听觉便练得异常敏锐,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曾放过。
找了一阵,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雪堆高高隆起,一方灰青的布片裸露在外,直觉告诉它们那下面有东西,顿时兴奋起来,只是尚未靠近,突然有一物从旁边的树丛间一下蹿出横挡在它们之前。
不速之客是一只灰毛银背的狼,站在那里居高临下,一派气势威凛。眼见着到嘴的猎物就要被人抢走,饿急了的土狼纷纷露出尖牙,嘴里低吼威胁。但对方根本不把它们放在眼里,回过身嗅了嗅那雪堆,用爪子刨了几下,雪下面露出几缕墨青的发丝。
见对方真的从雪里刨出什么来,那几只土狼怎肯放弃拱手于他,于是其中一只跺着爪子喉咙里咆哮了几下之后一声尖锐的嚎叫,和其它几只一起咧着尖牙扑了过去。
听到身后动静,对方转身,一瞬间,却是化作了人形,振袖一扫,那几只土狼就被横荡的气流弹到几丈开外。
〃他是我的人!〃对方的声音低沉温淳却不失肃严凌厉,只见他侧身而立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白芒,绯色的眸子斜斜地扫过它们。
土狼踌躇地转了两圈,正再次扑上去,对方绯眸一瞪,便见周身的气息瞬时幻化成狼,气势如虹。几只土狼被他一吓,竟是愣在原处瑟瑟发抖,嘴里呜咽了几下便转身跑了。
见那群家伙夹着尾巴落跑,天性使然不觉嘴角微微扬出一丝弧度。然后突然意识到什么,神情一凛,转身撩起衣摆半跪在雪地上,伸手将覆在那人身上的雪细细拂去。
埋在雪下面的人脸露了出来,那一张素颜,宛若初生,明净到几乎纤尘不染,此刻,他双目紧闭,表情安然而恬静,就好像睡着了一般。
〃君房!君房?〃
唤不醒他,也探不到他的气息。狼心里一沉,一把将他从雪地里拉了起来,那人却是身若无骨瘫软如泥,而触手所及皆是冰冷如雪。脱下外袍将他裹紧然后搂进怀里,用手掌搓着他的背脊和手臂,希望能让他暖和起来,只是无论如何努力,对方都毫无反应。
〃君房,你别吓我,你快醒过来〃将他从怀里拉开抓着他的肩膀晃了晃,对方的脑袋无力地垂着,于是捧着他的脸细细地看,手指下的肌肤犹如冷玉,替他搓了搓而后又重重地搂住,脸贴着他的脸来回轻蹭,嘴唇哆嗦地低声轻喃,〃你不是要见我么,我下来了,你快点睁开眼睛看一看啊!〃
只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他不敢想,什么都不敢想,只期望怀里的身躯能有一点点暖和不再这么冷冰冰的就好像
就好像
〃这里太冷了,我带你去暖和一点的地方〃
抱着他,起身,突然有什么从他身上忽悠飘下落在雪地之上。定睛一看,发现是一张符纸,正疑惑间,身后传来细细梭梭踩碎细雪的声音。
〃狼!〃
一声轻唤,是那种不带一丝波澜的语调。
狼一怔,同时,横抱在手里的人化作了细沙,一点一点,从指缝间流走。
傀偶术?!
细沙流尽,怀里只剩下他自己的外袍,还有他一直穿的那件灰青色的道服。手指收拢,抓着那件道服的手越攒越紧
好一招引君入瓮!
但是自己竟然一点都没有怀疑,从云海里不见了他的身影那一刻起,不安和愧疚就深深地萦绕心头,连想都来不及就直接从霁雪殿冲了下来。
对他,自己真的是陷得太深了
〃你身为玄门正宗,一派掌门,竟使得这种下三烂的手法引我现身,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你们太清观的脸面又将搁在何处?〃竭力让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语气里不掺杂任何感情。
〃我已经全都知道了〃那个静若止水的声音在身后再次响起,他缓声说道,一字一字清晰地落在耳边,重如千钧,好像有人执着大锤一下下地敲击心头,他说——
〃季公子,别来无恙?〃
56。
转身,那个扰乱他心扉的人就那样静站在他面前,一带当风,发丝轻扬。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狼负手身后语气平静道。
张君房嘴角一撇,浅浅一笑,〃你不用装了,刚才你还没化作人形时我已经看到了〃对方脸上有异样的神色一掠而过,稍纵即逝,却已被他捕捉在了眼底,他继续道,〃你左侧背脊上有一道伤痕,和季怀措左后腰上的那一道一模一样,你作何解释?〃
狼没有立刻回答他,张君房也没有急着追问下去,两人就这样面对面静静地站着,彼此间气息暗涌,汇聚纠缠不分上下。
仿佛过了一世那么久,狼微微撇开头,和他投过来的凌厉视线错开,似不为意地开口承认,〃既已被你识破,那我也没必要再隐瞒下去〃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见他眼神紧紧地盯着自己,遂决定一切都豁出去了。
他不想再骗他,也不愿再骗他,明知道彼此不会有结果,却仍顺着自己的私心诱他入凡尘,破禁忌,他身如明镜,心如古井,宛若青莲出尘,却硬生生被自己丑陋的念所玷污
不如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北原狼王对你已是坦荡如砥,再无所隐瞒。
〃是。〃狼说道,〃是我假扮了季怀措,紫魂珠也是我拿走的。〃
出人意料的,对方脸上并没有现出过于惊讶的表情,只是略微低头嘴角有些自嘲地弧了一下,而后抬眸,视线冷的竟然钻心,〃我没有时间和你多加纠缠,你把紫魂珠还给我,这笔账既往不咎。〃
狼只觉得心里一阵痛绞,什么共度情殇,什么琴瑟合鸣,原来统统都比不过那颗珠子。君房啊君房,我在你心里究竟算是什么?那些时日的相处,难道你都不曾动容过?
〃不可能!〃狼拒绝得甚是干脆,〃紫魂珠我是绝对不会还给你的!〃
〃妖孽!〃张君房脸有愠色,抽手将长剑指向狼,〃我原想放你一条生路,哪知你不识好歹,那就休要怪我无情!〃
纵身而跃,随即振臂一挥,气势凌厉挟剑气横秋直刺向狼。狼后退一步,挥手在身前划了道弧张开屏障甚为轻巧地停下张君房的剑,而后袍袖一扫,竟将他震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
〃没有了紫魂珠,凭你那十多年的修为连我根小指都动不了,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张君房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心知自己又打不他,执剑一扫,周围几棵树齐刷刷地被剑气扫断,〃狼,你已修行千年,只要稍加时日便能飞升成仙,为何还要觊觎紫魂珠?〃
狼不觉露出一丝苦笑,随即眸色温柔地看向他,〃你想知道为什么?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九曜藏我身,五帝管星数。神珠一照,万邪随珠灭。〃
张君房有些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为何你会知道催动紫魂珠的法咒?〃
狼淡淡的说道,〃因为紫魂珠本来就是北原狼族的东西,当年你的祖师爷清尘子,闯入北原狼族的禁地,杀我父母兄弟,伤我族人,最后夺走了紫魂珠还自奉为太清至宝而我,不过是取回我自己的东西罢了。〃
见张君房眼神怔怔地瞪着自己,犹豫了下,而后声音很轻地补了一句,〃但我对你的感情却是真的。〃
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这一句表白悠悠然然消散在空气里,无影无踪。
良久,张君房才仿佛从思绪里回过神来,表情仍是那种清濯如水的淡然不惊,他开口道,〃你就算不寻借口我也不能拿你怎样,何故还要扯上我的祖师爷?事关生杀之仇,岂能随口说说?〃
狼先是一愣,而后嘴角露出一抹略显无奈的笑,〃我知你不会信我但我说的都是事实,没有半分假话。〃无论是关于紫魂珠的事,抑或是对你的感情。
你可知?
我有多想我就是季怀措,那样便能一直陪着你,平时互相砥砺潜心道学,闲来便携手共游纵情山水,长伴长随,厮守终老。
〃我是不会再相信一个屡屡骗耍于我的人所说的话的。〃张君房的语气平静如故,言辞间却是分外生冷。撇开头去不再看他,手握成拳抑制不住的颤抖,自掌心传来的一阵阵的刺痛,不禁让他想起那一晚他进入他身体里时的那种痛,痛到仿佛将身体生生撕裂开来,然却是他心甘情愿去承受的。
那一晚,他在他身体里毫无节制的耸动,陌生的感觉在四肢间横生窜走,而疼痛之后便是灭顶的快感。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念,想要他,想要感受得更多,想要和他一起沉沦,然后陷入那种令人颤粟的迷乱里,直至情热将自己焚烧殆尽
若是一日,我将你拉下俗世,和你共度情殇你会否恨我?会否后悔?
不会。
真的不悔?
怪只怪张君房错信于你!心里,千愁万绪潮水一般的席卷而过,待到潮退,便什么也不剩。抬头,眼神冷冽,〃我想你能主动交还紫魂珠,否则〃
狼在心里叹了一声,明明已经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自己却还是抱着少之又少几乎微不足道的期望,想他也许能相信自己,到头来,不过是让自己更加看清楚现实。你在他心里,不过就是个
骗子!
冷风滑过,只觉怅然萧索,〃你有本事就像我一样从我这里将它盗回,随你用什么手段,我随时恭候!〃说罢,用力一甩袍袖,转身离开。
〃狼!〃
张君房正要追上去,没想到烈风犀利肆虐而过,吹起白茫茫的一片雪雾,待到这阵风过去,狼早已消失不见。
57。
忘记自己是如何回的霁雪殿,一路的失魂落魄,待到回神时,才发现手里还紧紧拽着张君房施傀偶术用的那件道服。
灰青色的布料,恍惚成梦境里一成不变的身影,那个清迥绝尘不染瑕垢的人,始终离得那么远,那么远,无论如何伸手永远也碰触不到。
愣愣得盯着手里的道服看了一会,而后执到唇边,轻轻地贴了上去记忆里,那两片薄唇总是带着冰一样的温度,而每一次亲他,他总会流露出茫然而又不知所措的表情,让人罢不能。
脸贴着布料蹭着细细地摩挲着,道服上尚还残留着他的味道,一如降香的深沉淡雅、宁静悠远,不知不觉间令人心绪平复,静憩安然。
〃君房君房〃
嘴里不自觉地轻喃,一声又一声,透着沉醉不已的心伤,这就是彼此之间路途的终点么?
若是这样,他现在宁愿什么都没有发生,日子可以回到从前,那时候柳丝正绿,岁月还长,飘絮满天的蒲公英里,他还是那个孤然随风的清冷少年,他可以教他童谣,教他法术,抱着他让他把小麻雀送回窝
又或者是,当初去燕京的时候根本不该回太清观。
只是现在,一切都晚了。
〃主上。〃
苍焕的声音落在耳边,将他的思绪扯了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不动声色地将表情全敛了去,转身,〃什么事?〃
〃山下来人回报,主上回来之后不久张真人业已离开。〃
走了么?
〃他认定了紫魂珠是太清观的东西,所以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的,让山下的人不要懈怠。〃说罢挥了下手,示意苍焕可以退下,〃我要一个人静一下。〃
〃是。〃苍焕行了一礼,退出殿外之前又回头看了眼自己的主上,然后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任谁都看得出来主上和那个张真人的关系不一般,偏偏两人要闹成这样,好像积了几世的冤仇,化也化不去,解也解不开所以,还是当一只狼比较好,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哪来这么多烦恼?
霁雪殿外山路逶迤一直漫入云海里,苍焕长啸了一声,变回狼身朝山下跑去。
之后几日,安然无恙,狼心里却是越来越不安。
张君房的脾气他再了解不过,清冷无、淡然随和,但是另一面戾气甚重,就像那次在太清观的屋顶上和自己打,他居然用到了敕神咒,在和辽军对阵时,想摆妖阵幸而被自己阻止,结果太极图还是让他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差点出不来。
侧目,那件道服静静的挂在屏风上,如一朵苍蓝的炽焰,灼伤他的视线。
就在这时,从东天传来一声震天绝地的轰鸣,霎时地动山摇。起身走到霁雪殿外的山崖上,苍焕已经站在了那里,见他走出来便急急地迎了上来。
〃主上,东边山头是不是雪崩?〃
顺着苍焕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便见那常年积雪的山头仿佛被人削走了一块,大堆大堆的白色正一点点陷落下来,扬起白色的尘雾飘飘洒洒一直弥向天际。
〃好在那里应该没有人。〃狼说道。
〃但是张真人〃苍焕犹豫了下,山下人是回报说看见张真人往东边去了,但是那个人怎么说也是太清观的人
〃你说什么?〃狼一下紧张起来,转向苍焕抓着他的肩膀追问道,〃你说君房怎么了?〃
被狼的气势震了震,苍焕老老实实回道,〃有人看见张真人是往东边去的〃
〃该死!〃狼一把甩来他,转身使用法力纵风而行朝那边飞去,只一瞬便到了山脚下,抬头,头顶上隆隆之声震耳聋,大块大块的雪来势汹汹一路催枝折木直向他压过来。
情势危急,已经来不及找人了!狼双手在身前划了道张开屏障,随即催动法力便见那道屏障越拉越大直至覆盖住整个山脚。崩乱的雪压下来,狼拼尽力气将屏障往上一推。
霎时一道金光耀亮天际,风卷乱云,雪沙碎飞,自山顶上崩落的雪停在了他的身前。望着眼前被阻下来的雪,抬头深了口气,而后心里一松却是失力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主上!〃
苍焕带着其它侍卫正好赶到,见状,连忙冲上去扶住他。
狼喘着气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事,在苍焕的搀扶下,开誓下寻找那个人的身影。周围很大一片树林几乎都被雪埋了,一览平川,然一点踪迹都没有发现。
也许他已经避开了
虽是这样想,但心里仍是隐隐不安,就在这时感觉有什么落在了自己头上,伸手摸下来,而后捏在手里正反看了下。
只是张很普通的碎纸片但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抬头望了眼那山头,然后低下来又看了看手里的纸片,四下望了圈,发现被阻下来的雪里也夹着几张纸,有些上面还有点点墨迹。
狼蹙眉忖,有墨迹的纸片,还有之前那一声震天绝地的雷鸣神情一紧,骤然醒悟!这是——
天灯阵!
〃我们中计了〃狼狠狠一握拳,手里的纸片瞬时化作尘屑,散飞开来,〃调、虎、离、山!〃
58。
连忙带着苍焕还有侍卫折返回去,狼只觉得自己此刻的心绪凌乱到无以复加。
不知道是该懊悔还是该谴责,明明前一刻还对自己说,不要再惦念了,然一转身却仍是忍不住向他所在的方向飞扑过去,无论如何的压抑,克制,但是每一次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意识。
不愿见到他出事,甚至连想一想都觉得痛苦万分,若是再一次抱着他毫无知觉逐渐冰冷的身体,也许自己真的会发疯癫狂直至意识错乱。
不知何时,他已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意识,乃至整个生命,夜里辗转反侧间,眼前便全是他的身影,清澈明净,宛若青莲。
心想,自己还有一千年或许两千年或者活得更长久,而他就这一世那么自己又何必非要执念于此?紫魂珠丢了还能再拿回来,而唯独他,若是错过了便永远错过了,不可能再有来世,即使有,他也不会是他的所以,你要紫魂珠,我便给你就是了!
君房,别说是紫魂珠,就是整个北原,若是你开口我也给你,什么都给你!
思及此,不觉豁然开朗,一心想着赶紧飞奔回去。他用天灯阵造成雪崩是为了引开自己,所以他现在一定在那里,但是刚走到禁地外面,就嗅到了空气里漫来的浓烈的血腥气,方才还有些欢喜焦急的心情,霎时如入冰窟。
这样的血腥气,他再熟悉不过,在周辽对阵的战场上,在族群间为地盘为食物的争夺中,以及数百年前那一场几近灭族的祸事。
压下心头的不安,缓缓地走了进去然后下一刻——
天崩地裂!
眼前的景象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双眼,好像一瞬间重又退回到了数百年前的那个噩梦里红色的血,被染成红色的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两种颜色,白的苍茫,红的灼目而他的族人,那些守护着禁地的族人
〃不——!〃
狼嘶吼了一声,甩下苍焕和侍卫顾自冲了进去。
四周是血,风掀起了衣袍,一片肃杀的气息里,禁地深处,祭台之上,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手执长剑,傲然而立。
血红的液体顺着剑身洄转滴落,在剑尖指着的地上湮出一滩殷红嫣然。族人的鲜血染在他一身灰青色的道服上,绽放出一朵朵墨如子夜的莲,衬着他清冷平淡的神情,越发触目惊心。
只觉五脏六腑都在翻涌
不是他!那个人不是他!那个清迥绝尘仙骨飘逸的人,怎么可能是眼前这般修罗的模样?!
〃你在做什么?〃
那个人回过身来,另一只手手里捏着紫魂珠,他看了他一眼,淡淡开口,〃是你自己说的,有本事就像你一样从你这里将紫魂珠盗回,随我用什么手段,你随时恭候难道堂堂北原狼王想要出尔反尔?〃
〃所以你就杀人?〃狼紧了紧拳头,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因悲愤而颤抖。
听到他的质问,他竟是宛然一笑凄艳非常,〃人?驱妖除邪本就是君房的职责,何来杀人一说?〃那言辞,那表情,冷到了极点,远比这北原终年不化的冰雪还要冰冷无情,字字似剑,将他伤得体无完肤。
看到东边雪崩,听到苍焕说你是往那边去,我连想都没想就扑过去救你,而你却私闯禁地杀我族人张君房,你教我如何面对自己的属下,你教我如何面对那些死去的族人?
狼一双绯色的眸子几可瞪出血来,紧咬着牙根却难以抑制住心里如潮如涌的悲拗,〃是我扮作季怀措骗了你,是我从你这里拿走的紫魂珠,你可以恨我,甚至杀了我但你为什么要对他们出手为什么?!〃
一声狂吼,狼袍袖一甩,带出的厉风直接将张君房扫了出去。这一下,力道大得惊人,张君房根本抵不住他在情绪失控下的全力一击,飞出去之后猛地撞到祭坛后方的壁画上,便见那堵山壁自他背脊撞上的地方一点一点龟裂开来。
张君房只觉自己几乎被粉身碎骨,一张嘴血箭如飞,然还没站稳,对方已纵身而上一把捏住他的颈脖。
〃在太清观的时候,我教你法术,给你讲解经文,看着你长进一点一点踏入上乘的境界不知有多高兴结果到头来你却是拿我教你的这些来对付我的族人!张君房,你人性何在?!〃狼对着他吼道,不觉间手下便用上了力气,于是看见他表情痛苦,脸色由白转红,然后发青。
他比自己离开时又憔悴了很多,脖子细的好像一掐就断,心里不禁有个念头,只要一用力,他就能为死去的族人报仇,只要一用力
手指抖了抖,却是无论如何也掐不下去,见他气息渐弱,用力一甩将他抛在地上。而后手一招,那颗青色的珠子直接从岩壁上飞到他手中,然后照着张君房胸口一掌推上去。
原以为这一掌定会要了自己的命,然除了亮光刺目,什么也没有发生。张君房半伏在地上掩着嘴轻咳了两声,点点血迹喷在地上,淡淡湮开。〃要杀就杀!莫要再羞辱于我。〃
狼似乎没有听见他说什么,走上前蹲下身,拾起他的右手揉在掌中,犹记那时在暖阁里见他将手置于被褥之外,便是这般葱白纤长腻玉雕琢的一般。张君房动了动手指,而后脸上露出惊讶。
见他如此,狼语气平静地告诉他,〃紫魂催法,青魂束法,我用青魂珠封去了你的法力,你不可能再使用法术了。〃握着他的手,发现他的指尖布满了细细的伤痕,声音不禁有些凄然,〃就是这双手扎得孔明灯就是这双手捏得符咒杀了我的族人?〃
张君房抬头看向他,便见他敛着眸子,顺着脸颊垂下来的发丝遮住了脸盖住了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萧然肃杀的气息
〃君房〃对不起!
闭上眼,别开头,握着他的手,手上一个用力
指骨粉碎的声音和着他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厉惨呼,仿佛利刃,在他心上狠狠地捅了一下。
59。
醒来时发现自己又做了梦。梦里柳丝浓,桃花香,一山白蒙蒙的蒲公英。
那人的声音低且柔,银亮的发丝在风里肆意飞扬。手指一捻,啪嚓,折了朵蒲公英,而后朝着他脸上呼的一吹。
逝水流红,雪絮如香
狼,别和我闹,背错了符咒就麻烦了!
对方瘪了瘪嘴,甚为无聊地往草地上一倒,嘴里咬着光秃秃的花杆子,轻轻地哼着,灵山客,灵山客,独自去游天上月。本带上花一朵
〃本带上花一朵无奈山上百花谢〃
阴冷潮湿的石牢里,死一般的寂静。他愣愣地盯着石牢顶上的岩壁,意识却是早已飘到了九天云外。
他想起许多事,太清观的后山,山上的大榕树,他将他私放下山被禁足三年,后来又重逢结果两人一言不和打得天昏地暗,再后来,是宰相府里那段不长的时日,然后他陪他上北疆,一路相随,一路相守。
想起周辽最后一战,他送他进阵时在马上贴着他的耳边道,冬雪初融,映山红开,一团团一簇簇,火红火红的,在青山绿树残雪皑皑间云蒸霞蔚,煞是好看
那时候背水一战生死难料,他知道他这样说实则是为了缓和气氛,然而那一刻他却是真的生了去看一看的念头,便欣然道,待退了辽军,不知季公子可否赏脸,策马逐风,陪君房一同领略此番美景?
他没有立刻答应他而是让他等退了辽军之后再问,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令他措手不及无暇应顾,便再也没想起来
有水滴自石缝间迂洄辗转然后滴落到他脸上,发出清脆如裂帛的声响,冰冷沁凉。直觉想要抬手去抹,不想刚一触动手腕便有锥心刺骨的剧痛自手上传开。
他忘记了,十指尽断,双手已废所幸右手被捏碎的刹那自己便疼得昏了过去,所以左手如何断的,他不知,也不想知。
石牢的天窗外,最后一抹落日余辉消失殆尽,无尽的黑暗笼罩下来,使得这里越发的森冷。他俯下身用嘴叼起地上的碎石而后在地上划了道细痕,地上深深浅浅的已有了好几道,数了数,这是自己被关在这里的第五日
垂着头盯着地上那几道痕迹只觉心碎凄然,指骨尽碎也抵不过此刻心里的痛,那一种仿如被撕扯被纠缠在一处的痛,从郡守府的暖阁一直到燕京,又从燕京到北原雪山,心绪难平如潮汹涌,原是早已动了情。
闭上眼,那一个潇洒随性的身影便浮现在眼前,是季怀措,也是狼,一举手一投足,便引起心里阵阵悸动。
究竟何时对他生了情?
他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是在暖阁里见他不惜耗损真元为自己疗伤,也许是在周辽对阵中几次三番的舍命相救;又或者那一年在太清观的后山上,那个银发绯眸笑得很温柔的人便在自己心里播了一颗情种,待到他发现时,已是花开繁华一片荼靡
视线从地上的刻痕挪到自己的双手上手指形状可怖的歪曲耷拉,干涸的血迹,一道一道蜿蜒着从指尖到手臂,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族人的。
他知道那不关他族人的事,但是等到他回过神来时,便发现自己是站在了一堆尸首中,满手黏腻浓稠的液体,血腥惨烈。因为一时间真相来得过于突然,因为在山下足足等了他四天,因为揭穿了他之后他编出那样的故事来狡辩,被骗的怒意还有被情伤的痛彻彻底底蒙蔽了他的心智,于是铸下大错!
然后他看见岩壁上的画,看见画里那只狼的眼睛分别是两颗珠子,想,也许狼并没有骗他,紫魂珠确实是北原狼族的东西,只是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自己真相?为什么要瞒着自己,骗着自己,还要和自己做那样的事?
那一夜,流苏帐内十指相扣,狼,你究竟抱着怎样的目的?
是报仇?是羞辱?还是仅仅想要看我出丑?
只是无论哪一种,你都该如愿了。
我用二十年清修换一身情伤,用一夜沉沦换永世不得超生。
抬头,月华顺水从窗格的缝隙里倾泻而下,窗外夜色如墨,星河影沉。他痴痴地看着那天窗,嘴角攒起一抹浅笑。
再过几个时辰,就该是六月初五了吧
牢门上的铁链哗啦啦的一阵响,而后木门嘎吱一声被打开,张君房回过头,入眼的是一件素白长袍的下摆。
60。
来人缓缓走了进来,而后蹲下身,入目的还是那双目光沉柔的眸子,无论是周辽两军腥风血雨的战场上,还是吟哦悱恻春意阑珊的流苏帐内,即便是他恨心捏碎他的指骨时,他也是用这种眼神紧紧地盯着他,未曾改变过。而他就是在那种能将人从骨子里化开一般的温柔里一点点沉溺、堕落乃至万劫不复。
张君房不觉心里一痛,回过头去不再看他。
而狼却没有把视线挪开,眼睛眨也不眨,似要将这些时日的空白都弥补回来一样。
那人甚是狼狈,一身血污,发髻散乱,但刚才那一瞥,眼神却依然清明如故,狼忍不住伸手过去想要替他捋开黏在脸颊上的发丝,然而手指刚触上去,对方却是受惊吓般的身体震了震,随即胳膊一挥将他的手打开。
这一下,牵动了手指上的伤,便见他撇着头狠狠咬着下唇不让自己痛哼出声,一缕细细的血丝顺着嘴角蜿蜒而下湮走开来。
〃你一定恨我,对不对?〃狼开口道,声音低沉而暗哑,悠悠地在石室里飘荡开,听起来分外邈远。
〃但是你知不知道,那时候给你续命用的雪莲就是他们冒着雪崩的危险上到最陡峭的地方一株一株给你摘下来的我记得我也说过了很多次,就算妖精不属三界辖管,就算是逆天而生,他们也是活生生的生命,和你一样,会痛会笑会受伤也会死而你就这样忍心一剑刺上去〃
张君房倚着岩壁侧身而坐,听到他这么说身体又微微地颤了一下,视线怔怔地落在身前的地上表情有些不敢置信,然后闭上眼咬着牙一字一字道,〃君房既已为狼王所擒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杀了你我的族人就能活过来么?〃狼苦笑了下,站起身,仰首透过石牢的天窗向外望去,眼神好像落在了遥远的过去,〃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其实我有名字,只不过太久没有人叫了,连我自己都快忘了风邪风、邪。〃他停了下来,嘴角轻抿,似在细细回味那两个字脱口而出时的滋味。
〃父母兄弟被杀后不久,目睹当时那件事的族人也相继离开,等我重整了狼族再去太清观时,你的祖师爷也早就死了我承认我当时留在太清观就是为了伺机取回珠子,后来扮作季怀措也是为了这目的,一直都在骗你,你不相信我说的我也不怪你。〃
日月为明,此情可鉴,只是自己永远也无法接受,让自己噩梦重演的人,竟是自己最爱的人。
转身,从怀里掏出紫魂珠,〃上苍赐了这两颗珠子是为了让我们逢危难时可以化险为夷,然而千百年来大小祸事皆因此而起,究竟它是太清观的,还是北原狼族的〃将紫魂珠握在手心里,一用力,便听嘎啪一声,而后白色的粉末自他缓缓摊开的手掌中纷纷扬扬细细洒洒地落了下来。
〃如此谁也不用争了!〃
耳边传来悉悉梭梭的声音,张君房睁开眼略微抬头,便看见散落的粉末纷扬成了北原晶莹剔透的细雪,良久他才明白过来那是什么心里一下空了,又立刻被填满,那鼓胀到就要溢漏出来的情绪,一直从心口漫到了鼻尖,酸涩凄楚,潮水一般地涌了上来。
他让他明白了何为俗世情爱,又说要和他一起共度情殇,结果到头来,弃了他,伤了他的也是他。仿佛一下把他捧到了云顶,而后狠狠心的脱开手,最终摔得粉身碎骨的只有他自己。
手里的粉末倾泻殆尽,狼看了他一眼,〃你走吧以后再也不要让我在北原看到你,或者是太清观的任何一名弟子。〃
张君房有些自叽地笑了笑,用手肘撑着岩壁勉强站了起来,视线和他平视,〃你身为北原狼王,何不光明磊落地来向我讨回紫魂珠,为何屡屡戏耍于我还要嫁祸给别人?难道如此羞辱我,真的能让你产生快意么?〃
〃君房,我〃
〃或许真的是我不该,不该去动那情〃
也不该动了真情。
61。
绕过他直直往牢门走去,他很痛,哪里都痛,手指,胸口,心不知为何很想立刻回太清观,下山这么久了,师父会惦念的,云清也该惹了不少祸,他应该在那里的,不问俗事潜心道学。可是
走到石牢门口,他停了下来,略微回头,〃不管你的目的为何,君房还是要感谢你,只是你说得对,世间情长最为纠葛,君房是真的体会不来但我也未曾恨过你,也从未悔过季公子,狼〃
有水汽蒙住了视线,而后抑制不住的炙热滚烫的液体自眼眶涌了出来,在脸上湮开道道冰冷的濡湿,风一吹,冷彻心扉。
〃后、会、无、期!〃他冷声说道。
狼一惊,蓦得转身,只看见那个人垂着双手缓缓往山下走去的背影,那样纤瘦单薄却依然清冷自傲宛若修竹,便见他越行越远最后消失在夜色里。他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方才一瞬似乎就要想起来,但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扶着牢门痴痴地望着他远去的方向,轻声念叨着他最后一句话,〃后会无期后会无期〃低沉而伤感的声音回荡在石室里,一遍又一遍,循而往复,久久不停
山路崎岖,张君房摇摇晃晃有些漫无目的的一路往下走着。
树林间呼啸过一阵阴风,发出尖利的声响,他停了下来,抬头,朗月当空,然一丝乌云遮去了皎洁如水的光芒,周围阴寒之气徒然而增。
季公子可有听说遭百鬼噬身还能生还者?
你怎的一下笨起来了?道家,讲究炉鼎。所谓炉鼎,就是肉身。肉身一毁,炉鼎难存,就算脱了凡胎已经成仙,也恐难受得住那般折磨
他的嘴角不觉漾开一抹笑,有些释然,又有些哀凄,自言自语道,〃六月初五,天降劫数,百鬼噬身,万死而〃
难得一生!
这就是他的天劫,躲不过,也逃不掉
张君房我诅咒你我用这数万人的鲜血诅咒你
你生必被至亲所弃,死必为厉鬼所噬,尸骨尽毁,不得善终,魂魄无依,永世不能超生!
没想到大师兄死前所说的话倒是真的应了。
〃生必备至亲所弃,死必为厉鬼所噬〃抬起手臂看了看残畸不堪的双手。
就算紫魂珠没有被毁,而自己法力被封,双手已废,想是也捱不过这一劫的
狼,你族人的命,我来还,自此各不相欠
周围枝丛耸动,鬼魅般的影子穿梭其中,来自修罗地狱的魑魅魍魉,狞笑着聚拢过来。
他望了眼四周,而后笑对苍天,缓缓闭眼。
〃愿来生,只做天上闲云,水里游鱼,随风随性〃
乌云蔽月,暗无星光,一时之间竟难分天地,接着一声凄厉的锐呼划破黑暗,几股阴风向他袭去
愿来生,只做天上闲云,水里游鱼,随风随性
再不为情所伤!
62。
天庆六年春,辽再犯周境,周镇远将军杨义率兵三十万镇守云州。
时两兵相接,战火正酣,忽然敌方阵式骤变,先行自乱阵脚。
见状,杨义率其猛将一鼓作气攻入阵中,便见血肉横飞,杀得酣畅淋漓。杀入敌军阵中才发现敌人后方为群狼所袭,群狼皆是一色的白毛,如雪幻化,而那个立于高岭之巅含笑自若指挥狼群之人,锦衣白袍,一头银发发丝飘逸,一双绯眸眸色如火。
〃怀措!〃杨义一眼便认了出来,随即回身对将士们道,〃天降神兵助我大周,男儿们岂可输之于人?!〃
一时群雄激昂士气澎湃,众将士手执兵刃口里喊着〃大周威武!〃直将蛮夷杀得片甲不留。
大退敌军便是要庆贺一番,周军驻营外的山崖上,两道人影倏悠一闪。
〃人间之事与你无关,你来凑什么热闹?〃杨义抱着酒坛子扬了扬眉。
对方嘴角微抿,浅然而笑,〃怎么说北原也是我的地儿,你们在这里打啊杀的倒是扰了我的清静。〃
杨义照他肩上重重地打了下,〃你这个兄弟我没白认,谢了!〃
狼但笑却不多话,执着酒盅盯着杯子里的液体眼神发愣,良久听得杨义那边一声长叹,回过头去看他。只见杨义方才还兴致很足,说要一醉方休,这会却是抱着酒坛望天叹息,一代勇将的脸上竟然露出些许女儿家家的伤感,他黯然道,〃想三年前,君房和你,我们三个人在这里醉酒飞觞、吟诗耍剑,该是怎样的畅快不羁然明月依旧,酒香醇浓,一切都如三年前那夜,你在,我也在,唯独缺了君房〃
蓦得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心里恍然了一下,不禁感慨,自雪山上那晚,他削瘦单薄的身影从自己视线里消失之后,一晃眼竟有三年了
不知那之后他怎样了
于是忍不住脱口,〃君房他后来如何?〃
听到他这么问,杨义看着他的表情有些莫名,随即疑惑且不十分确定地问他,〃你不知道?〃
〃我要知道什么?〃话出口的同时,一阵百感交集涌了上来。他当然知道,君房被他封了法力又废了双手,但他仍是装作不知,〃君房他发生了什么事?〃
杨义看了看他,然后叹气,〃也是,你后来回北原了,不知道也很正常。〃转过头去抱着酒坛望向天际,声音很低很低,〃君房他〃
〃死了。〃
最后两个字,轻得不能再轻,他还没有听清楚就忽得从耳边滑过,消散在夜色苍茫里。他一下紧张起来,猛地抓住杨义的肩膀,声音有些颤抖,〃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杨义拍了拍他的手而后将他的手从他的肩上挪了下来,似有安慰道,〃你对君房情深意切是不该让你知道,但是现在既然已经说出来了,我便也不瞒你,你不要太难过了〃
〃君房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手里的酒盅啪得一声在地上四分五裂,狼摇了摇头不肯相信,〃怎么会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