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云戈武功了得,出手却没轻重,我若恼了他,受皮肉之苦总是难免,可虽然如此,每次他问我还是会答“不疼”。
“不疼”是假的,可是身上的疼比起心上的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我从不因为这些耍性子。
我装睡,千云戈静的连鼻息都没有,不多会儿,他挨着我躺下来,又拉过我的腕子,一寸一寸抚着。寂静中,我恍惚听他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醒来已是暮时了,千云戈半靠在榻上,定然看着我。我动了一下,才发现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千云戈捧进了里衣。
“放手。”我说。
千云戈想说什么,眉头簇了簇,还是松了手。
我起身,慢慢理着衣裳,余光中依旧是千云戈望向我的侧影,我视若不见,甩甩头发想离开,千云戈却一把抓住我。
“好了。”他话语中带了丝压不住的焦躁。“摔疼了哪里让我看看。”
“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千金小姐,王爷不用担心。”我说的十分平常,没有半点脾气。
千云戈拦住我,抓起我的右手在眼前晃晃,我才要为他的死缠烂打恼火,眼睛突然被一道泛着幽光的白雾晃住了,腕子上传来阵阵沁人的凉意。仔细看去,竞是块半月状似玉似珠的东西,被一根小拇指粗细精红的绳子穿着绕在我的手腕上,那打结的地方垂着几个流光闪烁的啼罂珠。
“这是什么?”我问他。
千云戈笑了笑,卖官司似的在我耳边说道:“**这样聪明,怎么会猜不到呢?”
我抽回手,又问:“我的血晔猫眼呢?”
血晔猫眼是西凉国的绝品,世上只有九颗,据说是浴了天露所以红的惑人心魄,每颗都价值。三年前千云戈在西凉皇宫见到,当即就问西凉王要下了。因为格外迷恋我这双腕子,千云戈把这世上仅有的九颗血晔猫眼穿成坠子送我做了手饰,害的许多人直到现在兜:均赫王爷身边的**,半个腕子足以倾城。
千云戈对此却不屑于故。因为他的缘故,送我饰物玩意儿的人难以计数,但千云戈却不许我戴别人送的东西,他总是固执地告诉我: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便玷污了这副“天工之作”。我好笑于他的荒唐,却也对他的顽固十分无奈。
“丢了。”千云戈若无其事地答道。
“丢了?”我吃惊地大叫一声,怔怔看了他片刻,终于想到,这个人是疯子,他做什么都实在不足为奇。
千云戈见我如此,又拉我入怀,安心了似的轻声说道:“这下不气了吧?我派人找这块‘冥玑’找了好久呢,本来想着你生日的时候送你……唉,还是等不到。你可要收好了,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了……”
我暗自笑着——冥玑,开天辟地时神化之物,匿于冥冥中,自有灵性,识主庇佑,险中度难,天地唯一。千云戈啊千云戈,这样的奇珍异宝你也给我,难道你真的恋我到了不可救药?
“这些荒唐的东西王爷也信,我看还不如那几颗猫眼看着可爱。”心里莫名的,讥诮的话顺口就说了出来。
千云戈狠狠勒了一下我的肩膀,口气却难得的宠溺:“没良心的小东西!为了它,本王生生折损了十七个镶銮禁士,你是诚心气我呢!”
“哦?”我的身子微微一颤,十七个镶銮禁士?也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吧,十七个,个个绝顶高手,为了你对一个人的宠那十七个枉死的都不算什么。
“冥玑本来就是有灵性的东西,它若不叫你找到,凭你上天下地,翻江倒海……”
我再也听不进他的话——固然知道‘冥玑’的珍贵是九百、九千颗血晔猫眼都不敌的,但这样的比照却让我悲怆得无法自已,因为这就是千云戈永远的道理——全天下最好的,他的一切都要是全天下最好的,不够好就该撇到一边不算数。可惜了你聪明一世竟糊涂一时,我这个早就不够好的什么时候才被那全天下最好的替掉呢?
“王爷,”我打断他的话,静静地问:“你还记得曾任宰相的杜海年吗?”
千云戈像被人刺了一剑似的慌然一震,脸上的表情结成了冰。
“还有原来的九府尊大人杨延睿?平安王爷千云汀,振边大将军……”
“住口!”千云戈大吼一声把我推开。
我得逞地笑了,回头看着千云戈,竟然也有让他狼狈成这样的事,恐怕普天之下也没有几个人见过这样的均赫王爷吧。
不顾千云戈要杀人一样的眼神,我缓缓起身,走出了暖阁。
六月天,夜也是凉的。
不知在风池边待了多久,身后响起脚步声,像怕扰了我似的,轻缓得让人不愿计较。
风起了,撩动着发丝,脸颊上发痒的感觉却很舒服,我抱着栏杆把头更埋进臂弯里。
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写这话的人必然也知道,越是苦心才越爱危栏吧,固然好意相劝,只是徒添凄凉。
“七少爷……”熟悉的声音响起,我知道是谁。
七少爷……
“**”是千云戈给我的名字,别人最多在背后说说,谁也不敢得罪千云戈这个实际上的九五之尊这样称呼我,换到人前我便是“七少爷”。
想来可笑,论辈分我怎么也不该行七,可千云戈偏让人叫我“七少爷”,只因为“七”与“妻”谐音。这是千云戈不愿人知道的意思,但司马昭之心如何掩饰。说了来去,依旧是我,要为他这难得的计较担当笑柄。
我静静听着身后人的动静——说话吧,顾峥,说话吧,只要你说一句我就乖乖回去。
可是等了很久,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什么都没有过。
我委屈快要哭出来,老天,你到底要怎样难为我?本来没有希望了,可为什么还总是偷偷盼望,就如愿以偿一回,就一回,我并不贪心呵,为什么这都不行?
渐渐笑出声来,哭对笑,物极必反,哭不出来就笑吧。
“七少爷。”又是一声,多了些无力,更像要粉身碎骨到风中一般。
我不答,依旧笑,笑,笑到什么都忘了……
恍惚着,一只手暖暖揽住我的腰。
我平静下来,转身对上那张怜惜的脸。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对我动手动脚!”我狠狠地说。
他的眼中泛过一丝痛楚,轻轻放下手来。“王爷请七少爷回去。”再看不清那人面容,只有谦卑恭敬的声音。
我瞪着他,不过片刻,却发现心头上的竞是哀凉,狂波怒浪一样拦不住的哀凉。
“哦,王爷找我?我都不知道自己出来这么久了,不知道王爷这回要怎么罚我……”我故意说的十分轻佻,带着副狂浪的姿态从他身边错过,丢一句暧昧的话在风里:“也不知道明早还能不能起来……”
孤枕难眠——原来是古人留下的咒。
那天我回去,千云戈竟没在我的销云阁里等我,只有芫儿不露声色伺候我睡下。
很久都没再和千云戈分房睡,一时间倒不能适应。想着当初,每次他非要和我同床便噤若寒蝉夜不能寐。日子不过晃晃腰肢的功夫,四年已飘然而过,原来时间真的是天下无敌的刽子手,曾经的坚持在它面前如此不堪一击,既如此,以后我还有什么可执着?
接着的几天,千云戈也是避而不见,我倒还依旧晃晃悠悠地消耗韶光。
真的,有时候我连自己都怀疑,并且鄙夷到极点。
自从和千云戈在一起,我的日子就一直逍遥自在。苦子日我不是没经过,知道有今天的高高在上都是千云戈的权势和财富堆出来的,我只要服从他,这天底下任我纵横。
纵然——当初我也反抗过,仇恨过,信誓旦旦想要报复过,只是这一切都太短命。那些壮烈的情感还没有长成参天大树,就被纸醉金迷风流快活的贪享蚀骨焚心,我已如富贵窝里爬出来的玉蛹,再也没有了出淤泥而不染的心性和力气。我自叹不是大丈夫,可心还是骄傲的,所以不肯羞愧,甚至连退后都终于学不会。
于是无波无澜,静如纸水,有千云戈的庇护,没有佃户来收租,没有地痞流氓来扰乱,没有官府暴吏来欺压——纵使千云戈贵为一朝皇爵,也无奈早在权势的争斗倾轧中,双亲泉下、兄弟疏离,更不知是他命桀还是薄幸,诺大的王府连个女主子都没有,子嗣与他无缘,惯于男宠的家事纠葛随带着沾不着我丝毫,于是,全天下对着我都是一个意思:只要放开身心去享受足以。
这样的生活不好么?我问过自己,现在却被一个小丫头缜怪着问。
我只是笑,好不好轮不着我选。
“七少爷真是的,王爷整个心都在你身上,何苦要呕他呢!”说这话的正是我的贴身丫头,芫儿姐姐。
“我还没见过王爷对谁这么体贴,不管怎么着,七少爷跟王爷服个软,王爷没有不回心转意的,真要把王爷惹恼了有什么好呢!”见我一颗痴心都在手里的小书上,芫儿倒依旧诲人不倦。
……把王爷惹恼……
呵呵,我真的把千云戈惹恼了吗?也许吧,这回他是真的腻了,说不定很快我也要被扫地出门。
听说我之前千云戈有过十几个宠妾,都没有熬过半年,就被他风风光光打发出去了,他若要打发我又会怎样呢?我若对着他的放手又该说什么做什么?真是伤脑筋的问题。
不再听芫儿絮絮叨叨,我抬起头,没心没肺地笑笑说道:“芫儿姐姐,你说累了,快把那蔻欢熄了,我头晕。”
芫儿瞪我一眼,咬牙切齿走到香炉边,一边动作一边恨铁不成钢:“再没见过你这么不分轻重的人,四天了!王爷四天都没来销云阁了!”
心里念声“罗嗦”,我仍是装聋卖傻。我怕闹,又一直忌讳自己的身份,当初若不是千云戈坚持,恐怕连芫儿都不会留下,多个人多张嘴,果然不得安宁。
可是——四天了吗?都这么久了,我倚在窗边远远望去,整个王府绿翠红嫣,琉璃飞光,尽收眼底。想想只有我才有这份眼福,心里终究是得意的。
也是因为千云戈的宠,才让我在这从未起过楼的王府中有了座精致的三层宅邸。千云戈最初给我的别院已经羡煞旁人,可当时我却不愿屈从,所以有意刁难,偏说要住在云阁上。没想到三个月之后,就在王府的显赫位置真的盖起座高楼。千云戈牵着我来看,一向凌傲的脸上竞笑意盎然,惊的王府上下不敢大意。
只是那一刻,我看着那个整整大我二十三岁的男人居然疏忽了,于是住进销云阁的头个晚上,我纵容他在我身上撒下了情的种子,从此我不恨千云戈只恨自己。
是日子太平淡安逸才让人容易陷进妄想吧,那些曾经不堪的记忆甚至比经历时还要清晰,而模糊的只有裁判,我已经在这场人生的游戏里迷了路。如果以前料到今日,或今日计量出以前,一切又何去何从呢?
和千云戈的这出故事,到了后世也许什么都好,只有开头不好。
千云戈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只是依稀记得母亲的死,躺在花街柳巷背后的残败中,我太小,伤心还没有学会,就任人把那个我唯一可以依靠的怀抱带走葬了。
接着的几年便是在当时红遍京都的酥雨阁里听人差使,偶尔反错,或打或骂,却没有觉得太难过。
别人兜我十一岁的那年冬天,我端着热水去给姑娘们添茶,突然就在廊子里被一个人高马大的醉汉拦住了,他夹着瘦小的我就往暖房里走,滚烫的水撒了我一身,我哭了,慌了。
后来老鸨、护院几个人把我从那人手里夺过来,折腾了一番,送走了那人,不但出乎意料地没有罚我,还重新审视起我。
这孩子不错。
我只记得一脸横肉的护院说了这么一句。
此后就是识字读诗,下棋弹琴,我住起了姑娘们专有的香闺,穿上了五光十色的绫罗绸缎,连梳头、装扮都周到起来。
那时候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好,虽然有点烦,但终究不用干粗活了,吃的用的都好过从前,我有什么不满意呢。
然后就是十一岁夏天的那个下午,我才跟女师父炼完琴就被老鸨叫去后院。
我穿着湛蓝的丝袍,天太热,就把头发高高绾起,脚下踏的是素白的便鞋。
第一次见顾峥我就觉得这人真是厚道又可靠——可靠,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对不认识的人竟然觉得可靠。
顾峥坐在太师椅上,十分稳重儒雅,他边喝茶边打量我,而我也好奇地看着他。
老鸨面有难色,却不太敢流露,只是陪着笑说,只怕这孩子太小,不懂事。
我于是又对顾峥多了种看法:连一贯张扬跋扈的老鸨都对他小心讨好,这个人肯定不简单。
后来顾峥留下了几张银票,显然老鸨心满意足了,我就决然一身跟着顾峥来到了均赫王府。
从前悠然自得的日子被初到的艰苦一扫而空。
均赫王府里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但也就是这些经历让我今时今日清醒地知道,千云戈于我,是恨之入骨的。
如果只是需要粗使的下人,大可不必劳烦顾峥这样有身份的人到酥雨阁里把我买下来,况且,买我的价钱绝对不算便宜。
那么最初在王府里受尽驱使与奴隶的唯一原因就是有人故意要折磨我,要我受尽欺凌与羞辱,而如人所愿,那一年中,我的确吃了不少苦头,时至今日,依然心有余悸。
所幸的是,在众人的势利压迫之下,好在有顾峥不时的看顾与安慰,我和顾峥的恩怨正是始于斯。
顾峥大我十二岁,是当时王府总管顾仁凤的大儿子,我们地位悬殊,对顾峥的好,虽然诧异,却感激不尽。我当顾峥是兄长,是死党,是值得刨心剜腹的人。
而真正知道自己的美,是十三岁那年——我险些被王府中的马夫强暴,虽然及时救下,但无辜挨了顿打,王府上下更一时流言蜚语,男人们对我也越发不规矩。
就在我要被人生生折磨死的时候,突然一旨令下,我被送给了当时的宰相杜海年。
走之前,顾峥来看我,眼中是道不尽的不舍和怜惜,只有我还傻乎乎以为要逃出苦海了,还好心劝顾峥不要难受将来若得个一官半职也能有所作为。
顾峥无可奈何的一遍遍叹气,最后将一个镶金的玉坠子塞到我的包袱里,木然嘱咐着——收好了以后有难处的话用的着……王爷要重用你你乖乖在宰相府待个几年不要任性……人各有命凡事要看开……
我莫名其妙地听着顾峥说那些话终究当时没有参透。
这些年我对顾峥一直保持着仇恨的姿态,恨他和别人合伙纵陷我,糟蹋我,把我推进万劫不复的炼狱里,其实有时候想想倒觉得,也许那时候他不告诉我是好的,告诉了,该发生的事情能避免吗?不过徒劳些不满和挣扎罢了。
进了宰相府我才知道,我是被当成男宠送去的“礼物”,当朝宰相杜海年偏爱青涩貌美的少年,并以此为乐。
第一个晚上,是在挫骨扬灰般的痛楚中度过的,就像跟什么妖兽打了一仗似的,身上心上到处伤痕。
我见过青楼中的男欢女爱,自然知道杜海年在我身上做的是什么事,而直到此时我才想起临别前顾峥对我说的话,并对酥雨阁中那半年的轻闲日子恍然大悟。
少年的血气方刚怎么容的下背叛和侮辱,但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我一病不起。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顾峥居然把我接回了均赫王府,养了一个多月,命是拣了回来,但我从此不再理任何人,尤其对顾峥横眉冷对。
僵持了将近两个月,我再次被送给九府尊大人杨延睿做男宠。
为此,我自杀过一回,可没有死成。
黄泉路上只感觉一双蛮横的大手死死拽住我的腕子不放我走。
让我走吧让我走吧……我苦苦求着,用尽一生没有过的悲哀和低下,只为解脱尘世里的耻辱和无能为力。
要走就把你欠的还回来……那个声音像雷霆,几乎将我魂飞魄灭……
后来转醒,依旧心有余悸。
直到我跟了千云戈很久才依稀知道,当时拉我回来的正是他这位一向倨傲的均赫王爷。
只是到现在也不明白,我欠他的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是鬼门关前这一番游转让我开了些窍,还是我生性儒弱,随波逐流。没有几日,我便乖乖随分到了杨延睿府上,并且性情大变,纵身风月迷不知返。
遥想当年,在杨府同姬妾们夺宠,在平安王爷的怡园内同美妃们争魁,更在振边大将军的寿筵上一杯花酒博得群芳失色,我都是安之若素乐在其中的。
再没有半丝羞愧之心,那不让粉黛的狐媚与风流好像与生俱来一般,拔皮去表,骨子里我竟如此,还有什么不肯认命?
但唯有一次,也就是那次,让我倒在人世的蹉跎里,再难理直气壮地为人。
春暖花开的季节,包容着我靡之至的生活。
春暖花开的季节,遇着梨花般贞净美好的惜卿。
和风戏,柳丝舞,脉脉漓波惹浅草,君如艳阳倾风华,肯为寒闺薄指柔……
就是敬我、爱我的惜卿到最后也是心碎绝望而去。
为什么你是个男宠呢?为什么你不是好人家的少爷,或者只是寻常人家的男子?
任花前月下、良辰美景,都安抚不了这样通彻心扉的不甘与追问。
为什么?命运布下的局,你叫我如何回答……
一生之中,我最无力的,看着心爱的女子渐行渐远,却连一句挽留的话也说不出。
是谁造的孽?认命,是轻贱自己,也轻贱了爱的人——我以为我不会再争什么,但还是破釜“未”沉舟了一回。
无风无月,每一次我跟命运的交战都是暗无天日。只觉得心里的血快流尽了,可还是跑着跑着,从将军府一直到均赫王府。
顾峥见到我癫狂的样子吓得任我所为,我在王府护院的棍棒下还是爬到了均赫王爷的温柔帐前。
放我走放我走放我走……身上只剩下这唯一的声音在颤抖。
休想。均赫王爷看也不看就决然否定。
我笑得如妖似魔——是因为这张迷惑了无数禄蠹的脸吗?我毁了它撕了它我的悲剧该到此为止了吧?
如果当时那一刀下去而我也从此面目全非……以后的一切会好过现在吗?
问,仍是被命运早早淘汰的问题,仍是没有答案的浑话——可是我的心却怯怯地盼望。
你敢就叫你生不如死……
冷冷的话一棒将我打醒,疾风般划过的大手更让我残身如溃。
后来……后来……
比死还堕落,比死还折磨,不想活着可是命早不是我的。
再见到光影尘埃一切晃然若隔世。
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拽着麻木如行尸般的我来见识人间地狱。
杜海年,杨延睿,千云汀,龙孟诘……曾经有染过的男人一个不差,惨不忍睹。
身体深处传来阵阵痉挛,望着具具血肉模糊一息尚存的身躯,我分不清到底谁在槛里槛外,只有满眼的猩红和张狂的腐味在肆虐。
生不如死……
这就是你所谓的生不如死……
的确,生不如死。
你给我的监牢又是什么?
你的独断专行?你的狂暴残忍?还是你的温柔宠溺?
既然决定了要伤害为什么倒不叫我沉入深渊,既然不想叫我好过你给的荣华与尊贵又算什么?
你睡里也不肯放开的手是要将我灰飞烟灭还是要囚我在苦海里不得超度?
惟我独尊的千云戈,冷眼人间的千云戈,我永远参不透的千云戈……
忤自这一刻,精雕细琢的菱窗边,我放尽一切力气,让罗袖自垂自扬;眼是幻然的,风里更看不清变化的曲线;若是醉了,便有你,在飘舞之下,仰头浅笑……
2
“**!”仰头浅笑,果然是你。
理不清的思绪惊吓中逃之夭夭,手中的书本如翩然的鸽子,直下层楼,掉在你脚边。
你拾起来,看了看,消失在门扉。
不多会儿,轻快的脚步声近在耳边。
“是王爷!”芫儿早跑着去迎接。
我一回头,竟妩媚地笑了。
芫儿识趣地悄悄离开,暖阁里漫着刚才没有散尽的寇欢,变得格外生动。
“**。”千云戈刀销般层次分明的脸微微发红,挂着抹会意的笑走到我身边。
“王爷。”声音恭敬,人却不动。
千云戈又看一眼手中的书,念出声来:“菱花志……**的学问又进益了。”
我夺过,放在案边,假装责怪:“王爷又拿我取笑。”
“岂敢。”他边说边拉起我的手,我由着他,一直被引到软塌上,坐下。
千云戈把我的手放在颈窝里问:“这几天想我了吗?”
我忍住笑,有意调侃:“想——不过不是我,芫儿姐姐天天念叨王爷,害的我的耳朵跟着受罪。”
“哼,没良心的东西。”嘴上如是说着,结实的胳膊一横,揽过不解风情的我。
“芫儿姐姐怕王爷再都不来了呢,天天鼓捣我去给王爷赔罪。”
“是吗?那你呢?”千云戈也不避讳,依旧问着。
“我?王爷想我怎样呢?”我淡淡回问。
千云戈抱着我不动,隔了片刻,叹口气:“也不想怎样,只要现在这样就好。”
我心头微微一震,眼角竟有些发酸——什么时候开始,你连我的犯错也不忍惩罚了?这可还是那个稍有差池就要人性命的千云戈?
“**?”千云戈又叫我。
怕他发现我的异样,我赶紧起身,也不看他,径直走向门口:“王爷稍等,昨天承晟王爷差人送来的上好神仙塔,我叫芫儿沏来,王爷尝尝。”
千云戈也不拦我,看着我掀开帘子出去。
逃也似的跑到楼下,我再也按耐不住情绪。
到底是我变了还是千云戈变了?乱,久违了的乱。
过了好久,我同芫儿端茶上来,千云戈正立在我刚刚凭眺的窗边,他的背影又让我一阵愕然。
挺拔如他,威武如他,那桀骜的气势中也有凄怆吗?我的王爷啊,我几乎要不认识你了。
不敢再多看,我唯有洒脱地笑笑,接过芫儿手中的茶,说道:“王爷看什么这么专著,害我烫了手都没有人管。”
千云戈慕然转身,朝我走来,放下我手中之物,在十指间摸索:“烫到哪里了,芫儿怎么都不……”
“我说笑呢,瞧,好好的,你别错怪芫儿。”我赶紧接过话,免得芫儿无辜受冤枉。
芫儿也委屈,嘟着嘴小声道:“七少爷又作弄人!”
千云戈无可奈何的看我一眼,那一声“你呀”落在无言中。
我得意地拉他过来喝着茶,他有意敷衍,芫儿看惯了他的脸色,自然退下。
又剩下我们俩,千云戈盯着看我怡然自得地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杯,幽然说道:“我真怕……”
我轻笑,问:“怕什么?”
千云戈握住我的手,我的手握紧白玉杯,一霎那,四目相对。
“我怕——怕你像那天,走了就不回来。”
我木然,不想刚才安抚下的心再有闪失,故意浑说着:“不过是在府中走走,王爷说的好像我要出走似的。”
“气我吗,**?”
我收回手,虽然明白他有所指,但实在不想跟他因此执着下去,于是说:“王爷怎么变得这么好记性了,我胡说八道的话,你也当真。”
“那天你走了,我一直等你不来,想你必是恼我所以不回来休息,无奈只好去别处——这几天也不敢来见你。**,你生气怎么都好,就是别说走就走。”千云戈说的赌气,可赌气中又带着些委屈,我听着听着,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欺负人的事一般,忍不住竞落下泪来。
转念又一想,原来他是为这个才几天不露面,心中倒释然了。“我知错了,下次王爷赶我也不走了。”
见我伤了神,千云戈终究有些不忍,一边帮我拭泪一边劝:“别哭!”
我别过脸,说道:“我没哭!”
千云戈又把我靠在他怀里,下巴抵上我的颈窝:“好了——我想那皇帝小子送你这沉鸿榻是别有用意。”
我一愣,不知道他怎么崩出这么句话。
“让人睡得那么舒服,一旦习惯了就离不了,**,这几天我动不好。”
我了然地笑笑。
哪知他竞搔起我的痒来:“你说说,是不是你和皇帝小子串通好的?”
“没有的事!王爷就会编排我!”我边说边耐不住躲闪。
“那你说怎么办?”千云戈一把抓住我,两只手抚着我的腰往他身上贴去。
挨着他,只觉得热乎乎的气息从头定传来,于是头也不敢抬,嗓子燥的更说不出话。
“你说,本王该如何是好?”他不依不饶。
“王爷!”我想推开他,却被攥得紧紧的。
千云戈干脆把我横抱起来,我一惊,两只手忍不住环住了他的脖子。
千云戈一脸得意,威胁道:“你不说本王要罚了!”
“刚才倒会可怜兮兮,看来都是装的!”
“敢和本王这样说话,罪加一等,今天别怪我不留情面了!”千云戈说着就向软榻走去。
“你——”我哪里还说的出话,只好任他放下我,整个人又压上来。
千云戈气息微促,一手抚在我的腰上说道:“我今天住在这里好吗?”
我心中好笑:“王爷问我?王府上下不都是王爷的,想住哪里还不是随便。”
“小东西,几句话又开始呕人,你是跟我有仇呢!”
我撇撇嘴:“本来就是,王爷何苦问我。”
千云戈搬过我的脸,故意让我看着他:“我是要让你亲自愿意的!”
要我亲自愿意,千云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突然哀然看着他,心里是说不出的讽刺。
“**……”他握住我的肩膀,像是松手我就会不见了似的。
算了,我对自己说,赶紧鸣金收兵吧,不要再追究什么,不要再深陷下去,那是我跟本承担不起的。
我张开双臂抱住他,茫然而诱惑地在他耳边轻呵着:“王爷……”
他屏气,忍着,望渐渐燎原,终于狂乱的吻在我身上落下来……
“琵琶骨……不盈一握柳腰轻……”千云戈的手指在我背上轻轻画着。
有些痒,却没有动,躺在酥柔的暖榻罗衾中,眼皮渐渐为下坠。
我恨你,你也很我——起初如是。
我恨你,因为你彻底毁掉了我,任何人都逃不过同样的选择。
而你恨我,甚至早在我恨你很久很久以前,我却从来不知道为什么。
如果一切注定是场生不如死的惩罚,四年里,你的确失败透顶。
为我的执扭大动肝火,为我的冷漠抓狂失态,为我的逆从不肯罢休,为我、为我、为我……
惩罚到了现在,已然分不清,到底谁在囚牢中苦苦经营,而渐出极境,我却没有了敌对时的从容与镇定,因为越来越看不清,一切的陷阱和算计难道仅仅是你我想象中的那样单纯?
你从来随心所,我从来清心寡,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你也多了份羁绊,我也多了番踌躇。
如同现在,本不该为你的纠缠心绪凌乱,但那巴不得用一场谋反来证明的存在几乎让我彻底痉挛,从骨髓倒血液,从皮肉到筋脉。
“**……”
不想再听你叫我,闭上眼,闭上心。
大手一拦,逃不开的腰身,又陷进熟悉的胸膛。
听凭你的温度蔓延了我的温度,你的手掌攀上我的手腕。
“**,累了?”
我不答。
“我又忘情了,让你受苦。”体贴的声音,让心跳漏拍;而后一吻,烙在我敏感的脊梁。
还能安静多久?千云戈啊,放过我。
“你真太瘦,为什么总绷着身子?”千云戈揉着我的后背问,“**在想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我只能单肘将你推开。
静静地,过了片刻,一声叹息在身后散落。
千云戈猛地搬过我,对上他闪烁的双眼:“你想什么要什么——说出来让我明白,别呕在心里好吗?”
我定定看着他,嘴角竞扯不出一丝微笑。
千云戈却笑了,苦味地:“到底怎么了?”
“没有什么,王爷多心了。”我垂下头,真的很累。
“胡说!”他喝了一声,仔细打量起我,犀利的眉渐渐了然地上挑:“是那天的话?你还是……”
“没有的事,王爷别瞎猜。”我赶紧打断他。
千云戈依旧盯着我不放,好半天,又把我镶进怀里:“**真的忘不了从前的事吗?”
“王爷忘的了吗?”一不小心,话就出了口,我噤然。
他加重了双臂的力道,喃然道:“忘不了。我好恨……”
恨……我暗中自嘲,我的王爷啊,你终究是恨的。
“既然忘不了,我就陪着你吧,咱们一起,说不定哪天也许……”
“王爷想说什么?”
千云戈停了一刻,嘴唇在我额际擦过,说道:“以后你会明白。”
“以后……”我无力地重复着。
他捧起我的脸,执着地说:“我真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都给你,你想要什么……”
“我受不起。”我冷冷拒绝,努力从他的怀抱里出来,“王爷不要再为我浪费心思了,我什么都不想要。”我说着,解开腕子上的冥玑。
“你干什么?”千云戈一把拽住我的胳膊。
我挣扎,他不放,于是说道:“这么贵重的东西,王爷还是自己留着吧,给我也是糟蹋了。”
“你说什么?”他一用力,几乎将我的骨头捏碎,我登时咬紧下唇。
“你……”千云戈竞气的说不出话。
好半天,直到我疼的垂下汗来,千云戈才将我甩开,他披起长袍就向外走去。
看着他愤愤的背影,心里的悲怆如巨浪打来,我颓然倒在榻上,气喘难宁。
说走就走,留下孤独与煎熬给对方,这戏码转世轮回,只是调换了主次。
半夜被恶梦惊醒,我在湿塌塌的身上找寻梦里的劫难,突然听到窗外狂风大雨。
一抬头,千云戈正坐在身旁,一样湿透的身子,目光深沉看着我。
“做恶梦了?”他问。
我回望他,一时间,委屈、气恼、伤愁、疼痛全涌上来,“哇”的一声,只感觉口中喷出一股腥甜,于是赶忙用手去挡,指间滑落粘湿的液体。
“**!”千云戈叫了一声拉开我的手,脸上已经慌成一片:“怎么了**?”
我甩开他,眼神凄然:“你好……”
他像是被我吓到,半天动也不动,突然又大力抱过我,安抚着:“当我求你,就别任性了……”
我被他勒得难受,渐渐地,竞失去知觉。
再醒来已是四天以后,芫儿守在我身边,眼睛肿的不象话。
见我缓缓张开眼,她喜极而泣,声音十分沙哑:“七少爷……七少爷……”
我虚弱极了,转了转头,无力地看着芫儿,终于扯出句话:“我喝水……”
“七少爷……”芫儿还在抹着眼泪,旁边一个青衫丫头已经捧着茶碗过来了。
“芫儿姐姐,七少爷要喝水呢!”那丫头推了推芫儿。
芫儿这才反应过来,她轻轻扶起我,接过茶杯,喂我喝水,嘴里依旧哽咽着“七少爷”。
嗓子的干疼终于缓过一些,我白芫儿一眼,说道:“你是叫魂呢,就只会这一句了。”
四面传来阵阵轻笑,我循声看去,平日里空旷的暖阁竞站了七八丫头,才在心里抱怨人多嘴杂,又有人掀帘子进来了。
“寇大夫,快坐!”刚才的青衫丫头招呼所谓的寇大夫在我身旁坐下。
我皱皱眉,身子忍不住向后退去。
谁知芫儿竞又利落起来,抬起我一只手放在诊匣上,对那大夫道:“你快瞧瞧,还要不要紧。”
“芫儿……”我才要抱怨,又想算了,于是道了句“有劳”,干脆别过脸去。
经诊,只是一时血旺,又痰迷了心窍,昏睡数日,未进水米,有些虚弱罢了。寇大夫开完调养的方子便离去。
我又躺下,嘱咐芫儿道:“我没什么了,你叫众位姐姐回去休息吧,太劳烦了。”
“这可不行,王爷叫我们好好照顾七少爷,若有什么闪失怎么办。”那青衫丫头为难地说。
芫儿看看我,无可奈何摇摇头,对众人说:“放心,七少爷最怕吵,你们在他倒心里不安宁,留下我和谷庆姐姐就够了,王爷问了,自有我来说。”
大家只好依了,兜在院外候着,最后只剩下了芫儿和谷庆。
芫儿趁人不注意,在我耳旁念了句:“王爷这就过来。”
我若有若无听着,只觉昏昏沉沉便睡了过去。
直到后半天我才又醒来,全身酸软,连动一下都难。
“可醒了!”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抬头看去,除了千云戈还有谁?
“你……”我气虚地说不出话,看着他,发现双手不知什么时候被他裹在掌中,想抽回却不能,干脆赌气转过头去。
千云戈也不计较,仍旧问:“不是看你这样,我非让你先告诉我那句‘你好……’怎么解释!”
“王爷!”芫儿手里端着碗粥,早就等不及了。
“行了!”千云戈接过芫儿手里的粥,又说道:“下去吧,都在这儿闹什么!”
芫儿悻悻退下,临走不忘跟我耍个鬼脸。
我忍住笑,对千云戈依旧不理睬。
“饿了吗?”千云戈问,“这是芫儿给你做的碧缕璐芋粥……”他刚要抬手,又想起什么似的:“芫儿说你最爱吃这个,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我一时不解,小声说道:“这有什么。”
千云戈缄默片刻,又说:“芫儿竟比我还知道,我看你待她比待我还好。”
我眨眨眼,终于明白他话中的酸味,要不是此刻浑身无力,真要笑出声来。
“哼,便如此,她倒把你伺候成这样,等你好了,看我不罚她!”说着狠话,千云戈就要扶我起来。
我怔然,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话,于是低喃:“你也不用罚她,随便我怎样不是更好。”
“你!”千云戈在我肩头的手一用力,惹得我头朝后仰去,,“你是想气死我是不是?这几天均赫王府还嫌闹得不够?好啊,你使性子耍脾气,又吐血又昏睡地吓人不说,醒了还要说风凉话,我不罚你……我不罚你……你就要骑到我脖子上来了!”他把我摇得发抖,话越说越恼。
我忍着气,尽量不咳喘起来,但感觉反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