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世界象落进了无底深渊,滚滚不尽的乌云黑沉沉地压在头顶,铁豆般的雨点打在身上、地上,啪啪爆响。长长的清军队伍拥挤在鸡肠子一样狭窄的山路上,全无遮挡地任凭雨淋,经受着这暴雨的洗礼。
远征军当年发动战役,竟然忘了准备充足的雨具,而在那样的战场上,每一件雨衣几乎就是一条生命。清军显然也犯了这样的错误,冒着天雨攀上如此高山的上万士兵,在暴雨中苦苦挣扎。可惜,他们没有空军紧急投送,只能是疲于应付,苦不堪言。
连绵的雨中,气温急降。特别是高海拔的高黎贡山,湿衣服贴在身上,那真是彻骨的寒冷。如果说以前的张勇和线国安,甚至绝大多数的清军,不会相信在这温暖的五月份会冻死人,那事实就会给他们很多个无情的教训。
张勇重重地叹了口气,注视着被抬来的两个士卒,是冷倒的,不能动了。摸摸他们的双手和头额两颊,都是冰冷的,他们双眼睁得大大的,还在不断转动。但等人端了热汤去喂他们,已经喝不下去了,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
“都督。”还是那个老成持重的将领胡显策谨慎地进言,“冻死者已过百人,伤病者更是不断增加。蚂蝗、蚊蚋猖獗,雨势连绵且少有放晴,士卒不堪其苦。不若——”
张勇抬手打断了部下的话,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前有敌军阻路,几次冲击都无功而返,倒是损失不小。困在这地狱般的山林中,我军实力日渐衰减,你当吾不急吗?若是只有我们甘陕绿营在此,下令撤退不是难事。可线提督的汉军也在,谁先提出,日后难免不受上司责罚,如之奈何?”
在昆明看来,剿灭腾冲的残余明军显然不是困难之事,如果损失这么大还无功而返,追究责任的话,张勇和线国安两人谁先提出撤退,谁可能就要背黑锅。所以,张勇和线国安此时虽然都萌生退意,但谁也不想先提出来而授人以柄。
如果张勇率甘陕绿营先撤,线国安便可以向昆明说他孤军难支,把责任推给张勇,反之亦然。这两个人其实都在撑着,或者还存着打破明军阻击,冲出山林的幻想。
但从作战准备来讲,雨季对清军的影响更为显著。线国安手下的鸟铳兵在雨中完全失去了作用,而山上踞守的明军有遮雨设施,并且有人专门在后面负责烘干火药,火枪手依然能保证很高的发火率。清军的弓箭呢,雨的影响更大,弓臂受cháo,弓弦沾水,箭羽沾湿,不光要shè中目标困难很大,弓还在不断地报废损耗。而明军猛山克士卒用的弩弓则影响不大,弩箭没有箭簇,依然能够基本保证shè程和准确度。
心知肚明是一回事,做出决定是另一回事。几日来清军体力下降,攻击受挫,连生火取暖做饭的干柴也所剩无几,情况是越来越恶劣。但张勇和线国安都不敢轻易做出决定,就在这耗着。
“况且——”张勇yù言又止,苦笑着连连摇头。
自从明军踞守的阵地上不时响起了“梆子腔”后,便令张勇感到了难堪,毕竟自己带的兵投降并且成了明军,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影响士气军心倒还不用太过担忧,张勇担心的是如果无功而返,线国安可能会就此作文章把责任都推给他。所以,无论如何他不能主动提出撤退,为了堵住线国安的嘴,他还必须表现出积极进攻的yù望,极力争取胜利的决心。
“伪宗室这招儿确实很yīn险,令都督和线提督生出嫌隙,也把咱们甘陕绿营逼得无路可退。若退,则授人以柄啊!”胡显策颓然地坐了下来,叹息着说道:“连弃灰坡、大寨、茶房、桥头、冷水沟、北斋公房,诱我军陷于山林遭雨季之困,好毒的计策,好大的胆量,好可怕的滇西雨季啊!”
张勇深有同感地微微颌首,如今进退两难,方才醒悟到中了明军诱敌之计。他摸着颌下胡须,揣测道:“莫不是李定国那厮来了,伪明军队才有如此调整,陷我军于困地。”
“伪晋王?”清军将领王自奇微微一惊,沉思不语。李晋王两蹶名王,威名赫赫,他自然比较相信张勇的猜测,而不相信伪明宗室会有这样的谋略。
好半晌,张勇起身而立,说道:“不可不虑呀,待吾去见线提督,提醒一下,再商议一下如何攻破明军阻挡,脱离这困苦之地吧!”
……………
暴烈时倾盆而下,雨点如铁豆;停歇时又象怨妇,在无尽的时间中歇斯底里,yù罢不能。这就是云南的雨季,亚热带的雨季。
朱永兴轻轻拂了拂飘落脸上的雨丝,立于草棚之下举目眺望。山野间仿佛经受了洗礼,石隙间万泉齐流,激溅着浪花夺路而奔。目光移于山坡下,美景立刻消失不见,代之而来是凄惨又令人作呕的景象。
距离壕沟太近或跌入壕沟的清军尸体历历在目,那上面似乎也有溪流,白色的蛆虫组成的溪流在缓缓蠕动。才不过两三天,竟然就变成这样,朱永兴暗自心惊。
早就听说亚热带的雨季中有两种虫子最多,蚂蟥和蛆,一种吃活人,一种吃死人。朱永兴如今算是全都领教了,甚至自己也曾望着吊挂在小腿上的手指头般大小的吸血鬼而骇人尖叫。
但相比于阵地前的尸体,朱永兴觉得清军要是能让蚂蝗咬应该是件幸福的事情,起码证明他还活着。要是蚂蝗都不理你了,也就只剩下了一种虫子来光顾,白花花的腐烂尸体上的蛆虫。
朱永兴把目光移开,远眺着山峦叠障,烟雾袅袅,比昨天又少了些。等到清军再无干柴做饭取暖,他们就只能吃生米了。没有热饭热水,在这高海拔的丛林雨季里受煎熬,再强壮的汉子也会迅速衰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