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跟你说话,就想起了他俩。"王树林平静地说,"你们早就在一艘船上,可彼此都没有见过面,然后……就永远也不能见面了,他俩一直盼望我能说个媳妇,平平安安地好好过完余下的人生,可……我本以为见到他俩和见到你都会很激动,但是……可能末世会彻底改变一个人或者很多人,不单单是改变性格,连人应该有的基本情绪都改变了。"
朴恒炽还是那么艳绝尘寰,娇美无匹,虽然目光呆滞,只是抱着双膝喃喃自语,可很明显,她对王树林的气味或者别的什么重要特征有着相当的记忆,表现出相当的好感。此时的她已经没有了过去女皇的矜持和傲骨,一个劲儿地在王树林的下巴上蹭来蹭去,就像一只乖巧的大猫。
"就像不久前我们第一次共处一室的那个晚上,你讲给我听一个长长的故事那样,我也想要说说我的事,之前还没有机会,可现在说给你听,我却不知道这算不算个真正的机会了。虽然你听不懂,但我仍然很珍惜,因为也许即将到来的决战会天崩地裂,你我也许会永世相隔……敌人很厉害,我很可能会战死,我真的很不放心你……这是我现在唯一的羁绊。"
王树林搂着她,缓缓地说:"我从记事起,就觉得爸妈对我很娇惯,但又很严厉。娇惯是指即便家境贫寒,却还是省出好的给我吃喝;严厉是指他俩警告我不能做的事,只有两次机会,否则会痛打我一顿,打得很厉害,连邻居孩子看了都心惊胆战。但打了之后,他又会抱头痛哭,哭得那么伤心,我都莫不着头脑,可突然觉得他俩很可怜,忍不住很愧疚。就这样,渐渐地,我的错误越犯越少,最终等我十六七岁即将成年时,已经完全在她俩规定的框架下生活了,循规蹈矩,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僭越。
"现在回忆起来,那时候果然很奇怪。高中之前,他俩不给我任何零花钱,但想要什么,他俩都会悄悄给我买来,甚至当我只是一味羡慕同学也有的东西而回来索要时,我并不知道那东西到底价值几何,直到他俩给我买来,并告诉我这很贵,还要求我凡是要贵的东西,就在家里说,家里一定给买,但决不能说出去。而且我从不因为想要东西而像别的孩子那样放赖,满地打滚哇哇大哭,可爸妈每次看到我渴望的眼神,就真的去买给我了。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家里有钱,当然就更不知道那钱来自于钢谷收集的财宝,本来安于贫穷,可爸妈在暗地里绝不委屈我。
"同样的,我比一般的老实人还老实许多,甚至坏学生都不屑于欺负我,谁欺负我,恐怕会被同行嘲笑。可终于有一天,我的文具盒被两个孩子打架而随手摔坏了,那文具盒不值什么钱,可里面有个妈妈给我求的平安符,我上体育课回来洗脸时先摘下来放入文具盒里,而文具盒被从窗上摔下,平安符也不见了。我到处找也没找到,就找那俩孩子说理,可他俩一人给了我一耳光,要我滚蛋。我一向是不愿意惹事和找老师解决学生之间矛盾的,可这次不同,我一定要他们去帮我找到,而不是赔钱。也许这两个孩子的家庭与班主任老师有着我不知道的利益链条,因此班主任对我不但很冷淡,还要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不同意,班主任立即冷了脸,说不是要请家长评理吗?那就先让你爸妈来看看你的成绩!他故意挑出我这次成绩最差的试卷,让我爸妈来看。我说了事情原委,可班主任只是冷笑。爸爸低声下气地好一顿道歉,然后铁青着脸训斥了我一顿。回家的路上我无比委屈,但当爸爸粗厚的手抚莫在我后脑勺时,我立即有一种父子俩演戏给老师看的感觉,当即淌下了热泪。爸爸回家后一反常态,给我买好吃的,带我去玩,那是我仍然记得很清楚的美好周末……但他告诉我,我没错,可我做错了,并郑重要求我,一直对老师和同学隐忍,就当是为了爸爸。
"我答应了。虽然我完全不理解。而现在,我却完全理解了……
"但刚才说的是物质方面,说起精神方面,他俩是不允许我有自己的思想的。有一次看千篇一律的每日新闻,一向老实本分的我因为在学校里和调皮学生的接触,也学会了俏皮话,本以为很幽默地讽刺了一下新闻,说这些新闻反着听就都对了,或者每句话字正腔圆地播放完毕后,再加一句'然而这并没什么卵用',绝对没问题。其实这段话在别的家庭里说出来廷正常,但场面很尴尬,妈妈低着头吃饭一句不说,而爸爸突然站起来猛地给了我一巴掌,而且饿了我两顿。我对父母并无怨恨,只是担忧害怕,而爸妈冷静下来后,明确地告诉我,绝不能对外说这些,要记住两句话:第一,无论政治观点如何,都不要对自己之外的第二个人说,哪怕是在家里。第二,谁掌权谁就永远正确,听他的绝对没错。我是个面团性格,从不质疑和反驳,而果然在大学期间,钢谷突然控制了全世界的科技、经济和军事,谁敢说一句不满的话,手机就会立即执行电击惩罚,甚至电死。我这才明白,爸妈是多么英明。我想回家夸夸他俩未卜先知,可还是不敢,因为按照他俩的规定,我绝不能再提这些。
"大学毕业、找工作、上班、相亲……可成年的我仍然被蒙在鼓里,直到生命里只是迟早问题但必然出现的那些人--乔灵、乔疤子、郝明亮、老戴、刘佳男……还有你,你们使得我一步步重新踏上了寻找我真实身份的旅程……我终将回到这个圈子里来,这时候,我无比感激爸妈对我做出的一切约束,如果不是这样,我很有可能活不到成年不说,而且即便活下来甚至廷过钢谷的严厉莫排,也会因为锋芒太盛而陨殁在末世之中。所以,在我生命中出现过的这些重要的人,爸妈,还有你……你们都是我目前心里残存的唯一温柔的部分,我每次要进行摧毁或者对寻常生命来说更残暴的行为时,你们的形象都会出现在我脑海,继续约束着我走向神性的扭曲人性不要跌落到兽性的深渊……"
朴恒炽低着头,不说话。
"我不是必须要拥有我爱的人,可你在这乱世真的很难生存……"王树林被自己的念头多少惊了一下,心想:"我对她起了杀心么?我……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可他惊异的态度很快恢复如常,这是他已经达到一定境界后,看待生命和爱情的必然结果。
"想必你要是神志清楚的话,如果我死了,你也一定会和我一起死的。"王树林站了起来,"这场大战随时都会发生,如果我要战死了,我会亲手让你跟我一起……恒炽,人类的价值观很混乱,谁也说不清哪一种正确,我还是遵循自己最自然的本能反应吧。你先休息吧。"
说着,他打开了门。
"嗯。"
王树林大惊失色,可他居然忍住了,没有回头看。他宁可相信,这是已经口齿不清的朴恒炽随口的一个发音罢了,并不能代表对自己刚才观点的认同。他怕这一回头,真的很难离开了,可他还是坚持走了出去。
关上门后,郝明亮走上前来:"檀大帅找你。"
王树林点点头,两人并肩而行。
"要是……我们这次之后,都活着的话,我是说,我和你的妻子朴恒炽,"郝明亮这话似乎是已经洞悉了王树林抱着必死决心的念头了,"那我会在我职权范围内,一定保证你妻子得到最好的物质供应。"
"她还不是我的妻子,以后……"王树林顿了顿,"不过,谢谢你。"
郝明亮不置可否,继续说:"你也知道,库捷为了迅速控制这艘船,埋伏了很多能变身的手下和动物,一口气杀掉了我们大部分的飞行员和技术人员,这笔账将来迟早会在军事法庭上正大光明地跟他算清楚,但是目前我们真的很缺人手……雷达也被破坏了,敌人如果接近,我们很难在远距离发现。"
"敌人应该是会飞或者是在水里游吧?你们的雷达不是总当成鸟类而把信息过滤掉了么?"
"不一定,他们能控制直升飞机和坦克,很难说不会控制大船……总之,什么可能性都有。檀大帅请你上去看一下,并且他想到一个拖住那个假的杜天节的办法……"
王树林一凛,想:"文瑞森到底还是告诉了你们,但他应该没有告诉绿园三王,大概是怕库捷得不到政权恼羞成怒,反过来给夜魔泄密。你们也多虑了,库捷再怎么想要得到全人类的统治权,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底线。与其说是有原则,倒不如说库捷很清楚夜魔是不可能在得到全球后还会放他一条生路的。不过,怎么应付假杜天节这件事,的确得好好商量一下,毕竟北极那边是钢谷科技重地,军事力量毫无疑问最少也是奥林匹斯云的水平,一旦远距离攻打我们,那可承受不住了……"
正想着,陡然间一声巨响,船舱剧烈摇晃起来,灰尘簌簌地大量落下来。王树林和郝明亮对望一眼,随着警报响起,他俩都明白,奥林匹斯云号被攻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