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的一大清晨。
晨露由翠叶周边向中汇聚,凝成颗闪亮的水珍珠,在晨光下晶莹剔透、闪耀生辉。水珍珠越聚越大,终于重得叶面吸附不住它了,便顺着绿叶主脉缓缓朝下滑行。在压弯叶梢尾的瞬间,随着绿叶的一弹,水珍珠划着一道美妙弧线坠归大地,滋养着花花草草。
草头之边的蚂蚁洞口,几只工蚁晃动着长长的触须在那探头探脑,似是在确认着天亮了吗?到了辛勤劳动的时间了吗?
屋檐下,家狗们早就兴奋追逐嬉玩开,田陌上肩挑手提的村人忙碌着。
所谓一日之计在于晨,别让时间抛离了才能过上好生活!
清潭村前的水田沟旁,三位七八岁的村童正蹲于田埂上,饶有兴致地看一位老农用长木瓢一勺一勺往牛下腰淋凉水。水牛被淋得四五勺后,受冷水刺激一抖下“哗哗”的排出大泡黄尿,尿水恰给牛屁股下一大木桶承接着。这是农家重要的肥料,田里稻苗、菜园中的青菜就靠它茁壮成长。
未等牛拉完尿,村头响起声数年来村人习以为常的喊声:“阿源,龟孙!红薯煮烂啦,快回家吃啊!”听到喊声,沟边三童一溜烟便跑得没了影。
奔跑中的三个村童,居中者名为李源,其母连生四千金,等生下他后才总算盼来个男丁,家中对他是百般宠爱。起名为李源,想是让他带头,家中源源不断能再多添男丁的良好愿望。
李源家中有位近八十高龄的爷爷,牙齿已基本掉光。爷爷对三代单传的孙儿宠爱有加,每天早晨早饭做好后,他总爱站于村场上高声呼唤李源回家吃,怕耽误了那么一刻会饿着了孙儿,这是他老人家一种爱的表达方式。悲剧的是,爷爷牙齿几已掉光,说话漏风,口齿不清下总把“乖孙”叫成“龟孙”。这几年的早晨,苍老的声腔高喊着“龟孙”传响全村,这蔚然成了清潭村宁静生活中的一丝亮色。起先,小李源跟爷爷抗议了多次,无奈老人家耳背,记忆力更不好,每天早晨村中仍照旧彻响着“龟孙”的呼声。李源逐自认倒霉放弃了努力,慢慢地和大家一起接受了这个事实。
跑得最快、衣裳略有破旧的精瘦村童名为李健生。他真算是个苦命的孩子,家中除了一个老黄牛般的父亲外,唯有位半瞎爷爷和疯癫的亲娘。
拉在最后的便是李文。他比另两人大上一两个月,却是跑得最慢。可能是真给李文找到了“自强之心”吧,他的身体逐渐康复。近六年后的今时,他虽说身体状况大有所改善,但离恢复如常有那么一点距离,身手动作还带着稍微的迟滞感。
都说别人家的孩子长得快,转眼间李文已是个活泼乱跳的小童了。李文幼时手脚僵硬不灵便,常给村人说是被锁手锁脚了,慢慢就由口中的“锁仔”演变成“傻仔”的讥笑。他手脚不灵,跟不上别人的节奏,又没近亲的叔伯家孩子罩着,从小朋友就不多。
李源或因家中多是女孩,其性格有点懦弱兼带点娘气。因而他多受同龄儿伴不喜和欺负,自从他贴上个“龟孙”外号,更常为同村李世富那一大伙同龄村童讥笑对象。
李健生因家庭因素,他的性格孤傲倔强,不大受待见。再加上伴有的那么点自尊和自卑,他跟一般同龄村童都相处得不大融洽,玩伴更是甚少。
离群的三人平日多聚一起玩耍,虽不一定谈得上意志相投,但少了白眼和排挤,相互间倒也融洽。同病相怜的三人,久而久之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友。
这刻,三友正坐于李源家门槛上,各人捧着个热腾腾的大红薯,呼吱呼吱吃得起劲。李文此时最喜的是,边吃红薯边看对面也在吃着的李源爷爷。老爷爷口中没剩下几颗牙齿,两腮帮已是凹下,他的两腮随着吃红薯的动作快速的一鼓一凹,极像只夏夜里鼓腮呱呱叫着的青蛙。李文觉得老爷爷这刻充满了喜感,而往往他一天的快乐时光正是由此时开始。
只是还未吃得上几口,李源家门口来了位蓬头散发,形如瘦鹤的妇人。她手中捧着几颗青青野果,慢慢朝坐于门槛上的三友踱了过来,眼睛却单直勾勾地望着健生。这位是清潭村唯一的疯婆子,也是李健生之亲娘。不过此时若只是望向她的眼神,她宛如常人的目光中淡淡中透有股慈爱味道。
李源大姐揭开锅盖,拿了根红薯走到李健生跟前,用膝盖轻顶在埋头大吃的李健生,接着向他娘的方位呶呶嘴,柔声说:“健生,把这个拿去给你娘吃吧!”
李健生愕然中抬头望到那女人,却如受惊的小兔迅速爬起向外逃跑,口中还嚷嚷着:“我不吃你的东西,不要跟着我,我不认识你!”
见此景,李源家大姐不由轻叹声,李文和李源也是心中一黯,而那女人本还有着一丝神彩的眼神变回了离散状态。
“大姐,你不必每次都要健生给他娘吃的了,没有用的。”李源看着那跑远的小身影说。
“对啊,彩云姐!健生跟我们说,每次他娘总跟着他不放,又拿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硬塞给他吃,烦都烦死了!”一旁的李文也接口说。
李彩云摇摇头,也没再说什么,她得忙碌那些总忙不完的家活去了。
话说李健生家中实为大不幸,不知从何时起其家庭连遭厄运,家人意外的意外,病故的病故,最后只余下李田和健生半瞎的爷爷相依为命。
家中厄运连连,家财自是一无所剩,且欠下一屁股债,只余下间泥屋栖身。好在李田为人本分老实,四周打些短工,左邻右舍偶尔接济下,虽还是一贫如洗,倒还可安身立命,债务也渐渐还清。但因家庭因素,李田年到三十仍孑然一身。直到前些年,才让人撮合娶到位流落此乡的女子为妻。只是那女子时疯癫、时呆痴,总算生下李健生这个健康的独苗,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之事。
健生寡言倔强,幸能和李文与李源结成好友,孩童生活算是有了些生色。
吃完手中红薯,李源和李文朝村尾那绵延的小山丘走去,他们当然知道去哪里可以找到李健生。
走经村尾时,一群同龄村童停止追逐嬉戏而望向他俩。其中有一衣着光鲜、身膘体壮的白胖村童,他一边夸张地学着李文显生硬的走姿,一边冲着两人怪叫着:“龟孙,傻仔,来和我们一起玩吧。”旁有七八村童也学样在那里迈着夸张的步子,同时“锁仔”、“龟孙”、“娘娘腔”的怪叫着。
“你们几位小鸭子自个玩吧!”李文对此司空见惯,于他来说这不过是一群呱噪着、走着八字步的小鸭子罢了。冲他们回喝一句后,李文懒得再理会,若无其事继续走自己的路。李源则收收脖子,向李文的一侧靠上一靠,不吭声的随着离开了村尾,走进那片连绵小山丘中。
这是本村最大地主家小儿为头的一伙村童,人多势众。还好李文家境也不错,加上有个武官出身的父亲,除身体有碍外,李文的其他方面都能在村童面前为傲。狗方且会择人而吠,这些贼精的村童对李文倒不敢明目张胆的欺凌,只会拐弯抹角地过下嘴瘾。
“文哥,你上次送我家的那叫什么‘平遥牛肉王’的牛肉干真好吃,连我爷爷都生生硬咽了好几片,顾不上喉咙被卡连说好吃好吃。第一次看到爷爷的老馋相,第一次见到爷爷的猴急样,差点把我笑晕过去。”
“那是什么牛肉做的,怎会如此美味?真的是用牛王的肉做的吗?”路上李源唠叨着。
李文回答说:“听我爹说,那是在遥远北方一地名为山西平遥县的特产。我们这边养的牛叫水牛,而他们那边的牛种为黄牛。那种黄牛比较怕水,但特能御寒,在北方的冰天雪地中能若无其事。不像我们这边的水牛,天气寒冷点就要灌粥酒御寒。”
“文哥,你真幸福!有个好父亲给你讲那么多的趣事!在你家真幸福。要不,你以后也将我四姐娶了吧,我信四姐大后会跟大姐一样温柔似水的,比那常打得你满头包的定亲小皮娘好多了!”李源除有点娘还有点八,一件小事多作夸张、宣扬之事。
“去你的,我才不想娶谁呢!”,李文正色道:“我长大后,我也要像爹那样闯南走北,多逍遥自在啊!”
“这次我爹出门时,我已叫他多带些‘平遥牛肉王’回来,到时多送些给你们。后天就是开蒙礼了,我想他应该在这两天内就会回来了。嘻嘻嘻!”
两人边走边说,不时伴着咯咯的嬉笑声。因为单纯,所以容易找到乐点;更易于满足,小小乐事都可带来无尽的乐感,引发出串串纯真的笑声。此刻两人已将在村尾遭受的讥笑抛九霄云外,那点不快没在他们心中留下半点涟漪。
未久,两人便找到正在向一洼小水潭扔石子的李健生,这小潭是他们常聚的老地方之一,自是轻驾就熟来到。
“那位姓李的小子,你没吃饱早餐吧!”
“今日我们就焗个红薯炉吧!”李文李源二人说着从各自衣袋中掏出六七根红薯。
红薯秋天收获,经过冬春两季的收藏后,其内肉已变软糯,变香甜。想着红薯出炉时的那份软香爽口,三小早已食指大动,二话不说忙碌起来。
搜集好一堆燃火的枝叶,小堆长状软松土块后,三人就砌起土炉来。
先找块平整之地,勿需大,约莫板凳面大即可。略为平整下,便在上面先以三块大大的土块两竖一横便是炉口了。再顺着此炉口用长条土块围一圆圈,逐级垒高的同时逐圈收窄。如此慢慢合拢收顶,成后便形如一尖尖的蒙古包。最后在此蒙古包由上而下撒上一层小土块,借此把那些缝隙堵一堵便大功告成。
完成结炉后便由炉口往里塞草枝燃烧,烧了段时间,结炉而成的土块由里开始渐渐通红。三人见得面向里层一侧的土块已经透红,知是火候已到。他们先快速将炉内的炭灰刨出,接着迅速在炉顶开个小窟窿,再下就由此孔投入红薯后,最后将整个蒙古包由外向内推倒覆盖住红薯。
用大棍于表面敲碎那些已烧红的土块,再夯实后三人便一脸兴奋的候在那,等着香喷喷的红薯出炉。
等得十多二十分钟,三人便急不可耐地扒开埋红薯的土堆。才扒出少半土时,一股特有的异常闷香气味由热土里飘出,三童不禁垂涎三尺三手并两手快速扒起土来。
扒出红薯后,顾不上烫手就揭开表层那黑黄焦皮,露出黄澄澄、香喷喷、气腾腾的薯肉来。强忍灼嘴烫舌咬下一口薯肉,实是太烫,就连忙搅翻着小舌头以翻滚薯肉,更不时吸几口冷气相助。等滚烫的薯肉于口内在翻滚中稍冷却后,就急不可待的合齿试咬,最后便是狼吞虎咽进腹了。
三友边呼呼吸着冷气边吃红薯,伴着那四溢的香味留于口齿中,三五口便解决了一块。即便一些仍未熟透的较大红薯,其虽略硬却也爽口脆香,比之熟透的软香粘齿之味道,半熟下的那份脆爽甜口也有着另番独特美滋味,同样吃得口舌生津。
李健生酷脸上的硬朗线条舒展,抛却烦恼的他此刻笑容爬脸,直觉生活是如此满足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