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入土为安,穷困时,既然没能买个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材,那也得裹一床草席,扎紧了,埋进地里,也算是地下有知、可以瞑目。这几日,天岁城的草席一床难求,至于棺材木板盖,那都成了上等贵族才用得起的奢侈品,编制草席的店家日夜忙活,依然赶不及火爆的需求,有些年纪的大树,被砍伐地直接绝迹。
姚小船感慨:“为了他们能够在地下睡得安稳,我觉得,我们可以一起去卖纸钱,阎王爷那里开路都用得着,一天假若卖掉一百捆,接下去纸钱价格铁定得暴涨,一捆我们至少赚二十枚铜钱——”
他在那里叽里咕噜地掰着手指算,徐胖子指着姚小船:“小船呢,你这是不是财迷心窍了,连死人钱都要去捞一笔,大伙儿可真就服了你了。”
姚小船把头摇地跟拨浪鼓似,忙反驳:“不是不是!我这是为了他们能在地下不饿肚子,到时候,我们也可以打折促销的啊,也不算是坑人,更比那些黑心商家好的多!”
石小毅叹着气走进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姚小船,呆呆问他:“大哥,你真是神机妙算,怎么就知道官府要招人去呢?”
“那他们到底是不是要招人啊?”姚小船立刻放下他的开店大业,着急地问石小毅。
“我们出去问了,城门口的那些官兵说,现在紧急招募人才,去给城里城外那些没人认领的死者搬家,还要找人挖坟,做法事。反正是五个铜钱一天,包一顿饭吃。”
“好嘞!”姚小船听闻这消息,笑着跳起来,转而又低低叹道:“唉,我们也能填饱肚子,他们也能入土为安,官府也就可以修补城墙,这都是没有办法的啊,不是我贪财,真的。”
原来姚小船不知怎地眼看这些孩子倚靠坑蒙拐骗来混饭吃,这到底不是个长久之计,竟然萌生出了开店做买卖的想法,眼下却又没银子来启动,那该怎么办?众人是一筹莫展,姚小船却灵光一闪,要石小毅去天岁城里打探,官府眼下是不是需要招人,毕竟天岁城妖兽这一战,死伤无数,劳动力大大不足,正是需要人去收拾挖坟!
徐胖子等人满眼金灿灿地看着姚小船,好像望着一尊手捧金元宝的财神爷,流着口水赞道:“我们是跟到了一位财神爷,往后啊,老大是武功绝世的大高手,你就是财源滚滚的大地主,我们跟着你两,想想都是醉了。”
也不知是哪个孩子嚷声提议道:“我们以后叫他俩天岁二霸吧!”
石小毅装着笑,笑容深处却暗自想道:“眼下我且好好修炼阿爹传授的功法,待凑足了去玄真观的盘缠,到时候再离开天岁城,左右不过多一年时间,却更是有备无患。”
天岁城,官府招募百姓,修补城墙,建造堡垒,清理战场街道,挖坟造墓。
一大群不知哪儿请来的和尚,袈裟披身,在天岁城城楼,排成长长的一个队伍,朝着城楼内外,敲木鱼,击皮鼓,无数遍地念诵着《往生咒》,佛音喃喃飘散开去,纷纷扬扬落在四野,祈愿那些枉死的冤魂能够早登西方极乐世界。
从清晨到黄昏,石小毅诸人忙着搭建火堆,将那些妖兽的残骸抛到熊熊烈火中,似乎本身也含着支持燃烧的物质,众多妖兽的皮毛在火焰中更是成了燃料,火焰冲天,黑雾遮天蔽日。
一日劳累,姚小船觉得头昏脑胀,此时接近火焰,温度更远高过周围,烧的他是口干舌燥,走起路来脚底都在发虚了,他眼望着眼前直上青云的黑雾,忽而起了幻觉,耳畔听到无数哭泣的声音,有妇孺,有兽吼,但皆是悲惨地哭着,似乎仍有不肯舍弃的心愿,眷恋着这块人间大地。
石小毅将一头妖兽抛到烈焰中,赶紧逃开,那火焰霍地冲出来,险些又烧到他的衣服,此时的石小毅面色像火烧,本就麦色的皮肤,更显得黑里透红,那双眼睛却反而衬得精光奕奕,眼看姚小船站着不动,他嚷:“你怎么了?吃不消就去旁边坐坐歇息!”
声音被火焰燃烧的响动所遮没,姚小船昏着眼皮,点点头,又看了眼那冲天的黑雾,刺鼻的奇怪味道,眼前那种幻象越来越浓厚,仿佛真的有许多歪歪扭扭的身影,在黑雾里飘飞着往天空极高处游去。
走开数十丈远,烈焰的温度才算是褪下些,风吹过,微微觉得凉。
黄昏了,夕阳被黑雾遮没,竟也看不清楚。
身后有寒鸦,嘎嘎在枝头叫,一大堆凡人的尸骨则被埋在这座乱葬岗中,高矮不一的坟头,零散游走的纸钱,残乱的香烛,姚小船看着这一幕,更觉得胸闷难受,好像都快窒息了。
他拼命大口喘气,小手握成拳头猛砸自己胸膛,眼前黑了,看不清楚了,昏昏沉沉好久,这时却好像恢复了力气,远处天色已然灰蒙蒙,却没有谁来喊自己回去,莫非是石小毅以为自己回庙里去了,所以也忘记来喊自己?这等地方看看都觉得心慌,回头又望了眼身后的坟堆,姚小船赶紧站起身,朝前跑去。
跑着跑着,他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就算这黑雾再苍茫,也不至于把天岁城都遮没了,但眼前的景象,就是漫漫荒凉,除了黄沙还是黄沙,哪里还有尸骨,又哪里还有人影?甚至说风都没了,周围陷入诡异的死寂。
姚小船朦朦胧胧又看见远处有姑娘走过,他忙追上去,喊:“大姐姐!你们怎么都回去了也不叫我一声?你可看到了石小毅他们?”
跑近了,那布衣姑娘,面容冷淡,朝着姚小船看了一眼,那一眼,绝对是令姚小船终身难忘的冰冷刺骨,飘忽的眼神,仿佛一对针,刺入他心头,看着都觉得痛苦。
她喃喃呼喊:“你把命借给我吧,你的命给我来活着吧,我死的好惨呢,把命借给我——”
姚小船连呼吸都忘记了,哪里还记得呼喊,转身就是拼命逃。
这一逃,也不知道是跑了多少时间,待他再回头时,哪里还有姑娘,又哪里有人追自己,原来身后什么都没有,只是茫茫的灰雾。在这苍茫深处,有钟声沉厚,一撞又一撞地传来,姚小船心想,这有钟声,定然是有人在的,也许就是城墙上那群和尚,如此想着,总算是惊慌稍定,循着钟声所在,又是摸索过去。
大约是行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眼前也缓缓出现慈眉善目的阿婆,乖乖的小孙子搀扶着她,两个人慢吞吞地走着,姚小船喜道:“阿婆,你们这也是回去吗?”
阿婆慈笑着回答:“是啊,小朋友你也是去那里的吧?”
“嗯嗯,那我跟你们一起去好了。”姚小船这才长长松了口气,走到那阿婆身旁,去搀扶她,且说着:“阿婆我也来扶着你,我们一起走,这样安全的多。”
阿婆微笑着,赞道:“如今像你这么有善心的小孩子,已经好少见了,阿婆谢谢你啊。”
姚小船亦是天真笑起来,有些难为情,不觉低下了头,却在这时,他看见了自己满是尘沙的鞋子,而那阿婆的裤管下,空空荡荡的,竟什么都没有。他心中一惊,猛地抬头去看这阿婆,却见她面色惨白,发髻凌乱,隐约还带着血迹。
这么看着,那阿婆亦是回头看他,叹道:“好孩子,阿婆年纪大了,就这么去了倒也没什么遗憾的,只是可怜我这四岁的乖孙子,也得陪我走这条黄泉路,我这心里总是难过啊。”
说着,阿婆就要垂泪哭泣,拿衣袖去擦脸,那乖孙子却嘻嘻一笑道:“我不怕,十八年后等我长大了,就去把那些妖兽都给杀了,反正是看见什么,杀光什么!”
他笑起来,如此幼稚的脸上,竟是说不尽的怨毒。
姚小船吓得跳开几步,阿婆却叹道:“唉,总算是到了,好孩子啊,我们先走一步了。”
说着,在那重重的钟身里,阿婆和她的乖孙子朝前一跳,只听得落水声起,两个身影同时消失了,姚小船赶紧看去,却是一条浊流滚滚的黑色江河!
这黑河凭空出现,黑波汹涌,尽是朝东也望不到尽头,朝西也望不到尽头,河流宽广无涯,竟连彼岸都是隐没于茫茫云雾中。凝眼细看,姚小船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河里竟是有无数的人影,在翻滚挣扎,渐渐的,还有咆哮声、哭喊声、猖狂的大笑声,种种声音传出。
那名阿婆与她的乖孙子,此时赫然也在河中,满面狰狞,渐渐头皮褪去,剩下蠕动的骨肉,所有的肌肤都如同被腐蚀,黑浪扑来,潮头跌宕,几个眨眼功夫,那阿婆和乖孙子也就消失不见了。
下意识地退后两步,姚小船转身就想走,岂料此时的面前,竟也成了茫茫的悬崖。
这,竟是一条不归路!
“来来去去亦匆匆,生生死死皆幻梦。
我笑世间多痴物,看不透悲欢种种。
恩怨到头终究去,百年拼命回头苦。
茫茫归入地府中,由不得走黄泉路”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那茫茫的黑雾中飘来,姚小船此时是进也不能,退也不可,一颗心如在火烧焚烧,又是害怕,又是无奈,下意识地想到,若是石小毅在身旁,凭借他那一身本领,自己一定可以保住小命的!
黑雾里,缓缓显出一条独木舟,舟子上蒙面老者撑着船,渐渐靠近。
这飘渺的歌声,正是从他那儿唱起的,似乎也发现了岸上的姚小船,那老者缓缓靠岸,手中船桨朝着岸上一抛,竟直接化成了一条绳索,稳稳当当,捆住了姚小船的身体,他挣扎着大叫,惊恐啊,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耳畔隐约有石小毅在喊他:“小船!小船你快醒醒!”
可此身远远晃动,直接入了那条独木舟,舟行黑河之中,所有翻腾的身影冲过来,就扑了空,尖锐的五爪从姚小船的身体里穿过去,硬是什么都抓不住。数声惊叫之后,眼看自己还是安然无恙,姚小船总算是勉强松了口气,眼看这老者的背影,在老者身后还拖着个布袋子,他忙问道:“老师傅,你这是带我去哪儿呀?我还要回家去,小毅还在等我!”
那老者缓缓撑着船,驶入无尽的幽暗,他的声音飘渺着响起来:“去哪儿?你既然出现在了这条黄泉路上,你又该说是去哪儿?”
“黄泉路——”姚小船牙齿都在打哆嗦,战战兢兢地重复了几遍,船身摇晃,他一屁股跌倒在船头,身后竟是一个浑身紫色的恶鬼,吐着手臂长的舌头,朝着扑来,还在不住地呼喊:“还我命来,求求你,把命还给我——”
“小毅!小毅救我,救我啊!”姚小船大声叫喊着,此时除了石小毅,他可实在想不出谁还能来救自己性命了。
乘船的老者缓缓回答:“不必喊了,没有谁听得到的。坐了我渡船翁的船,也是你前世福泽深厚,善有善报,否则当堕入三途河中,经受五浊毒水洗浸,哪里能如此轻易登临判官殿?”
黑雾越来越浓厚,那重重的钟声渐渐消失,三途河中,多少冤魂厉鬼在那绝望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