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黄家即将宴席贺寿,人人喜色,精神气足,一些早来的江湖人士也已早些住进了黄府。
相形之下,城西却门庭凄落,沈家庄位于洛阳城西,与城东黄府阔绰相比,沈家庄就显得籍籍淡然。
这沈家庄早年立于江湖威望颇高,如今却只做些小生意维持生计,惨淡经营,不复当年之势。
沈天涯日日忧心哀叹,立于祖先灵位,乞求神明保佑,沈家庄再起雄风,可事事不顺,起先是妻子重病缠身早早离世,后是独子沈无星大病一场,好在请了苏州有名的神医挽救,捡回一命。
自那后,沈无星便成亲了。
沈家庄因了新女主天绍琪地到来,有了几分生气。
所谓主家有喜,仆俾们做起事来自然也是活力四射,精力充沛,于是庄内一改往日沉沉气氛,到处洋溢着欢乐笑容。
沈无星夫妇二人闲暇时便将沈庄上下重新修葺了一番,看着焕然一新的家,瞧见沈天涯脸上那久违的笑容,沈无星自是欣喜不已。
日子就这么晃晃悠悠地过着,沈家也终于迎来了位小主人,那是三天前的五更寅时,伴着一声女/婴啼哭,沈小冰呱呱坠地。
原本是件喜事,却怎料清晨一件飞来之物扰了清静!
当时沈无星合上房门,于院落行了两步,猛闻一阵破空声响逼近,顷刻,一纸短笺和着飞刀不偏不倚地掠过右耳际。
这等时候,其父沈天涯却不在厅堂,家有香火,他早早便拜祭祖先去了。
但见宗祠的灵位坐北朝南,高低错落于祠台之上,约莫三排,先祖沈越居中而立,两旁依次排开,案后便是扇面墙。
小站数刻,沈天涯忽地飞纵而掠,直对沈越牌位,双足劲力蹬上后墙,仰面而下,一手于灵位正后方探下,力道不多不少轻轻一按,砰地一声响,露出深约四寸的小方格,与此同时,右侧弹出一暗黑圆石。
沈天涯屏息凝神,将之缓缓转动,只闻咔咔声响,后面那堵墙立即于祠台边裂开,并向旁侧收缩,地面上激起了层层灰尘。
沈天涯斜身纵扑,闪身纵入那道裂缝之内,墙壁顿时咚地一声归位。
时辰无声无息的飞逝而过,半响后,沈天涯走出宗祠,经过庭院小楼,内心始终起伏难平,忐忑不安,不由伸手连揉眼皮。
回到大厅这短短时间,他就跟做梦似地恍恍惚惚。
沈天涯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就在那宗祠暗道,可他不敢对人提起,甚至于自己的儿子沈无星也不知晓。
事事往往就是这样,越是隐秘的东西,越会走漏风声,俗话说,纸包不住火,总有被人发现的那一天。
沈天涯刚入厅内,沈无星便急奔而来。
递给他的东西当然是那飞刀携来的短笺了,上面扬扬洒洒落着一行黑字:“沈天涯,限你三天时间,交出天名剑,否则踏平沈庄!”
两眼扫过,沈天涯脑海闪过一道寒光,耳畔似有凛冽剑声响起。
他不由连连哀叹,到底还是被发现了。
想当初那把剑来到沈家,是因着恩,因着义,先祖沈越牺牲了自己的亲弟弟,以血以泪洒遍安史战乱的沙场。
大唐乾元二年,沈越兄弟协助天下兵马副元帅李光弼大败叛军史思明。
史思明本为宁夷州突厥人,长相其貌不扬,与安禄山为同乡,安禄山谋反后,他略定河北,被安禄山任为范阳节度使,占有十三郡,拥兵八万。
没过多久,安禄山之子安庆绪弑父夺位,唐军审时反扑,气势优胜。
史思明被李光弼逼的节节败退,那次李光弼驻守河阳挫败史思明,沈越的弟弟便在战争中没了性命。
他是战场纵身,以身躯替李光弼挡住了直飞胸膛的冷箭,后来不及退避,被叛军的乱箭穿心。
李光弼的妻室子沐夫人,亦是清居苑李家为表答谢,便赠了家传之物天名剑于沈越。
沈越亦知晓天名剑不单是把利器,它内含的秘密足以引起武林血雨腥风,因此沈家历代子孙皆是父传子,子传孙,代代相承,不到弥留之际,永不得泄露此剑尚在沈家一事,以免遭人抢夺,惹祸上身。
沈天涯也细看过那口剑,并没发现异常。
日子一长,沈天涯不禁自嘲,也许那本就是一口利器而已。
可如今不同,竟然有人讨要此剑,究竟怎么走漏风声的呢?沈天涯百思不得其解。
面对沈无星的质疑,沈天涯缓缓道出了实情。
父子相互对望,免不得一阵叹息。
飞来之物,绝非偶然,切不能小觑,沈天涯无论如何也不能拿沈家祖业做赌注。
这时他想起了自己的结拜义弟天倚剑,也只有这位江湖人称‘天大侠’的长安裳剑楼主人才有能力拯救沈家于危难。
他们不仅贵为结拜兄弟,更是亲上加亲的亲家。
沈天涯的儿媳天绍琪是天倚剑的长女,因两家常有来往,故沈无星与天绍琪便渐渐有了感情。
沈天涯寻思着这层关系,立马去往裳剑楼求助,他留下了沈无星照看家里,骑了匹快马直奔长安。
沈天涯去的时候,天倚剑长子天绍轩正倚在竹上吹笛,笛声悦耳,为这夜间平添了几分幽静。
一妹一弟,二十有余的天绍茵,与天绍青孪生的弟弟天绍志,姐弟俩正在裳剑楼屋前说话。
皎洁月光刺穿竹林小径,沈天涯便着梅蓝绿紫四俾接应入了裳剑楼。
天倚剑对他到来自是极其热情,恰巧他收到了洛阳黄居百的寿贴,正要趁此机会,举家出游一番,增长儿女见闻。
他没做犹豫,第二日,夫妇俩便带着二子一女与沈天涯一道赶来洛阳。
沈庄的管家何冲一大早便在门外守候,沈天涯赶去裳剑楼,临走前交代,今日一定赶回来,何冲一直从清晨等到晚间,不断朝巷尾张望,终于在亥时三刻看到沈天涯在巷头出现。
马蹄嗒嗒,尘土飞扬,值此夜幕降临之际,街上人影稀少,只有零星小贩收拾着摊位,不时传来几句叨念:“又没卖出多少货!唉!这年头,银子难挣啊!苦命哦!”
昏黄的胡同逐渐归于沉寂,猛然一股疾风扑面,眨眼,沈天涯一行人已急急地穿巷而过。
马蹄声落,天绍茵兄妹的欢笑声不止,俱荡在这黑夜,一行人过去后,巷的尽头,一袭青衫月下停。
那是位年轻公子,他含着一双如星的眼,俯视凡尘,睥睨天下。
如剑的眉,泠扫昏暗。
轻步微曳,分量十足,大气含雅,雅中显优,优中弃弱,更有一份斯儒之相,恰到好处。
点地不见声响,不染一丝纤尘,不沾世间繁华俗风。
如玉的长身,立在夜下,顿增璀璨悦目之感。
绕过暗黑小巷,他径直进了定鼎门大街。
此时的定鼎门街上依旧热闹如昔,人影绰绰,间或夹着小贩的吆喝叫卖之声,不时引来几抹驻足的身影。
繁华街巷,青衫公子却忽地快了步伐,他似有心事,两道剑眉紧紧蹙起,双眼冷冷漠视黑夜,恫孔含怒,挟满威吓。
正在他凝神提步间,忽然一个卖扇小贩眼尖地叫住了他:“嗳,公子,过来买柄扇子吧!”
青衫公子被他洪亮嗓音喊住,脚步微顿片刻,便直行上前,他没打算买,只是想暂弃心中烦闷,随便看看。
卖扇小贩见他走近,其目光顺着摊货瞥视,不禁喜上眉梢,多年经验,他深知,像这种穿着文雅的公子,鉴赏力绝非凡人可比,因此他极尽游说本事,拿起一柄又一柄的纸扇,逐一介绍着它们的特色,口中说着讨好之词,多半都是些千古不变与人相称之言词。
青衫公子对于卖扇小贩递来纸扇,也仅是轻轻瞥过两眼,便又垂了目光。
知他不满,卖扇人也不气恼,赔过笑容,略微一扫摊位,猛地拨开偏角一摊货物,于底层取出一柄绘有山河大川的扇子,递于青衫公子道:“公子,看看这柄,虽然普通了点,可……”
话未道完,便见青衫公子面容一变,接过纸扇甩开以目观须臾,长笑出声。
卖扇人知道成了,他观人无数,方才年轻人对世俗盛行的上好墨画纸扇都不怎么在意,他想起了暗压地层的存货,本抱着试试态度,万没料到年轻人竟然一眼看中。
依他看来,那扇上之画实在是不起眼,山不像山,水不像水,星星点点染得乌七八糟,当初进货时,他没仔细验,自认是被人蒙骗。
青衫公子注视着扇面,忽地开口问道:“有没有笔墨?”
“有,有,有!”卖扇人当即从旁找了笔墨递至跟前。
他卖扇多年,知晓年轻一辈的脾性,通常像这等穿着的公子都喜好题些字迹,因而每次摆摊他都备上墨宝,以图方便,如此一来,买扇的人多了,生意自然也好过许多。
事实确实如他所料,青衫公子稍是点头,便摊开了纸扇。
卖扇人忙在摊上腾了块地方。
青衫公子将扇轻轻放下,一手摁住,另一手执笔沾了沾墨,先于扇面落下“笑睥睨”三字,尔后题了首小诗:“桃李落家柳岸旁,袖挥衫荡纵江河。飞摇九天摘明月,山岳岂待来生歌?”最后于下方落了个‘枫’字。
卖扇小贩不识字,观画也一知半解,只看外表,端视青衫公子片刻,见扇上所提不太明白,便挠挠头,赔了几个尴尬的笑容。
付了银子,凝神轻瞥扇面那个‘枫’,这位青衫灼灼的公子又再次微皱双眉。
不错,单名一个枫,是他的名,而那首诗含着他的希望,含着他的姓。
桃李满天下,栖凭柳岸香!不就是柳枫吗?
想到这,他笑了。
笑不闻声已醉人!柳枫转身了,迈过几个轻步,离开了定鼎门大街。
身后笑语依旧,前面寂静无声。
柳枫过了多条巷子,缓步到了一处小湖边,湖水幽幽,静谧颤颤,如水的月光洒在湖面,荡漾着一抹落寞的身影。
伫立湖畔,柳枫凝神盯着幽静湖水,月光下,渐渐地皱紧眉头,面容聚成一团,扭曲了他如玉般的脸颊,只见无比震怒,失了斯雅之貌,如星的双眼里,生着杀气。
微风起了,他动也未动,稳如铁塔,好似身旁一切都脱离了自己,连那湖水也因他的注视泛起了涟漪,水面影子模糊了。
柳枫一把甩开纸扇,冷眼瞅视,忽然负气似的扬手便将它扔进了水里,扑通一声,纸扇溅起零星水滴,荡了几圈波纹后,没入湖底。
没做半刻停留,柳枫拂袖而去。
这一夜,洛阳留守府内来了位青衫蒙面的刺客,第二日,黄居百寿宴之时接到消息,留守大人不能亲临贺寿!
传言,洛阳留守身中一剑,剑插入心口偏左半寸,留守府的护卫四处找寻刺客时,却只在一偏僻处拾到被人扔下来的青衫,青衫质料光滑,除了衣襟上墨点大小的血迹之外,看上去仍是极为崭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