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李半疯啊,有个文雅的大名,这可是他爹李二狗老李头求着文德堂的先生起出来的。想当年老李头老来得子,那心里美的,比娶他那十六岁的二房还开心,那老脸笑的跟朵菊花似的,逢人就说他那刚出生的大小子有多能耐。当然了,至于他那至今膝下无子的二房脸上好不好看,就不在老李头考虑之中了。
盼着盼着李半疯满百天,老李头舍着棺材本置办了十桌流水席,就是胡同口那些要饭的说句吉祥话也能进来吃肉,说到讨饭的,我们闻半仙自然也位列其中,那天闻半仙还算给面子,还是穿着那身算卦的衣裳来的,见了小子第一句吉祥话就让老李头笑眯了眼。
“天庭饱满,耳垂丰润,这一看就是个长寿的相么。”老李头刚要请佳客入座,便被第二句噎了回去。
“可惜这灵台混沌,眉宇模糊啊,以后怕是逃不脱疯傻哦。”
有tm这么说话的么!老李头随手一抄,便是扫把在手,刚要打将下去,闻半仙第三句来了。
“李老弟放心,此子命数有奇,想必福报在后啊。”一边说顺手还抓了个肘子,热油便顺着衣袖直直滴到地上。
老李头一声冷哼,一把抢过肘子,指指门,转身而去。
闻半仙倒也不恼,想来是习惯了。随手抄起另一碗猪脚,端着就朝门口去,一边走还一边嘟囔:“大仙是看你有有仙缘,还准备给你个解决法门呢,哼,以后就知道大仙我的好处了。”
话还没说完,惊觉耳边风声呼啸,下意识一躲,一个碗砸在门框上,“哗啦”一声,这下好了,闻半仙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满院子乡亲关注,倍感兴奋,腰也直了,气也顺了,大摇大摆的就出了门。也不知道背后李大娘废了多大劲才拉住了眼睛都气红了的老李头。
第二天一大早,老李头就裹了自己大小子往文德堂去了。文德堂的先生姓周,一笔锦绣文章漂亮的真是没话说,本来中个举人是没问题的,可偏生形貌猥琐,獐头鼠目。那考官一见那行云流水的文章,矫若惊鸿的笔迹,便起了伯乐之心,特意设宴款待。谁知一见本人……实在有碍观瞻,马马虎虎下方个秀才也就了了事。这周先生自此就有些郁结,一见着些白皮粉面,金堂玉马的公子哥就忍不住讽刺,或是题诗或是作对子。这样一来就更加不得志,最后只得回乡,混个先生当当,除去月俸,逢年过节还有些鱼米,日子也算过得去。
这周先生一看这小子,白白嫩嫩的,哭声也有劲,可能是个祸害女儿家的风流胚子?也可能靠着裙带关系走仕途?越想越不得劲,心里那股气有渐渐涌了上来。再一看老李头那朴实的老脸,写满期待的皱眼,和手里提着那只黄鸡,怕有三斤重吧?努力咳了咳,挤出些和颜悦色给老李头:“也不知令郎看过八字没有?也不知五行齐全否,这一概全无的小可实在无从下手啊。”
老李头正欢喜的看着自家小子,猛听先生问话,连声的回答:“看过的,看过的,我家小子福厚,什么都不缺,这十里八乡的也就先生文化高,中个秀才都是委屈了的,就想求先生给起个名,也好让这小子沾沾先生的文气,将来好读书哇。”
周先生一听这话,心里那股气也渐渐平了,暗想也是,自己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君子的为人,怎能平白无故去揣测个孩子的未来,实在是大大的不该,越想越内疚,急急地冲老李头道:“令郎福泽深厚是再好不过的了,承蒙李公抬爱,小可便也不推辞了,叫做静流可好?静字取安定祥和之意,愿此子一声平和,流字取自水,上善若水,周流如意,愿此子一声顺遂。李公看可好?”
“李静流,李静流,好名字好名字!”
当即便要拉周先生去吃酒,要不是自家大小子哭闹,这酒怕是得吃到天亮去。
这李静流越长越大,老李头也越来越心焦,不为别的,这孩子可能……的确有些异于常人,倒也不是智商有什么问题,就是行为举止透着一股不对劲。十五六岁的孩子,也该正正经经读读书,做做生意什么的。可李半疯不,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在街上闲逛,他倒也不惹事,呆呆的坐在那里,一坐就是一天,问他干什么呢,也不说话,沉默的盯着人看一会,便把目光移开,也不知道又想到什么了。有时候也能在河边看见他,这时候的李半疯看起来倒是挺正常的,满面笑容的对着水面,时不时划拉一下,带起层层波澜。一旦有人问话,就暴露了,他会告诉你,河底的金尾鲤鱼都是冤魂化身,谁吃了谁就是替死。你要问他怎么知道的,又是神秘一笑,默不作声。
可把老李头愁得,药石,神汉,样样换着来,就是没把李半疯救转过来。最后实在没办法,猛然想起多年前闻半仙说过的胡话,这可跟找到救星似得,谁知闻半仙两眼一闭,殊为闲散的回绝了“那么多年前我胡说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哪来什么解决法子。”
老李头一回家就坐在他那太师椅上,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上面。恰巧李半疯打前堂过,见他爹颓废灰败如同落毛鸡,忍不住上前探视,是的,就是探视,一句话没有,直勾勾盯着他爹看,看着看着把老李头看毛了,想都没想嘴里滚出一句:“孽畜!退后!”
李半疯一愣,退后两步,瞅了瞅他爹,突然转身跟个兔子似得窜出去了。至此,老李头彻底放弃了,心想反正家里薄有几亩田,乡下还有那么个庄子,自家儿子又不闹事,就是自己去了,这家业想来也够他下半辈子了。想着想着也就放宽了心,再看李半疯也觉得自家孩子老实,安静,觉着顺眼多了。
直到如今,李半疯抱回来那么大块银子,老李头望着满院子看热闹的乡亲又开始发愁,这究竟是福是祸?这小子疯疯癫癫的也就够倒霉了,这么大块银子也不知道有没有命花哦……搞不好那姓闻的真有点本事,要不叫他来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这不,一看见闻半仙拄着个破木棍,一扭一扭的踏进门,老李头立马上前,客客气气的迎进门,恭恭敬敬问:“闻半仙,我那小子也不知道走什么狗运,捡回来一块银子,还非说是山神送的。你看这事,究竟是福是祸?有没有个说道?”
我们闻半仙明显是个给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的,师长架子一端:“老李头啊,也不是哥哥我说你,你看你人也是个好人,怎么就不信神佛呢?他说是山神送的,那就是山神送的,你呀,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安心享福吧,我早说过,你儿子有奇缘,现在啊,他遇见了。”
一席话没头没脑的,说的老李头心头不是滋味,喜吧,这话是闻半仙嘴里说出来的,实在没什么说服力,愁吧,这话也确实是好话,听着好像有也几分真实。这厢正出着神,那厢便哄哄起来。别看闻半仙现在还拄着棍子,那抓鹅的手法还真不是盖的,木棍一举找准了鹅头便要劈下……
“嘿,这不是我们的财神爷闻大仙吗?今儿是来指教那家发财的?”包婶子眼睛尖,一眼就看见闻半仙,闻半仙正举个棍子,放也不是,起也不是,只得挥了挥,算作是打招呼。包婶子这一上前,立马带动满院子三姑六婆,围着闻半仙就开了口,纷杂的人声清晰的勾勒出一个终极目标,不是李半疯究竟是怎么发财的,而是,这么好机会狗肉都吃不起的闻半仙为什么不自己来?
接着便看见闻半仙那等着受人膜拜鼻孔朝天的脸渐渐转化出一副愤怒的表情:“呀嚯!你们这群凡人怎么懂得大仙我的作为,要大仙说几次啊!大仙是仙家,仙家明白吗?什么黄金白银对仙家来说都是粪土!粪土知道吗!?”
“村口狗剩儿家里的前一阵不是也在开坛做法嘛,还说自己是哪个洞里的狐仙来着?”
“狐仙?就她那水桶腰?猪仙吧?搞不好还是天蓬后人呢,闻仙家,你说是不是啊?”
闻非贤闻半仙此时凝望着天空,苍色中隐隐约约凝出些绿意,白云色泽极淡,胡乱勾描在上空,接着他慈悲的垂下眼,默默地对自己说:众生愚昧,不见真神。
一旁老李头实在不忍见闻半仙如此尴尬,主要怕半仙一生气,嘴里再冒出个什么不中听的,他家宝贝儿子可又遭殃了。赶忙扯过话头,朝着天井里比划不休的儿子大吼:“兔崽子!眼见着恩人来了也不知道过来待客,你爹我是怎么教你的?都忘干净了?”
李半疯被他爹这么一喝,跟被雷劈了似的,突然静止了。紧接着浑身一颤,慢悠悠的的说:“他来了。”众人惊诧,没谁要来啊,不过你爹倒是叫你过去,转念一想,这孩子脑子有些不对头,说出什么都正常。
这边闻半仙也颤起来了,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来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就是感觉恐惧,无处可逃的恐惧,那气息渐渐逼近,逼近……
就在突然之间,苍色的天空开始变换颜色,先是紫云覆盖,厚厚的铺满天际,接着变成深深浅浅的蓝,再变淡变淡,逐渐达到透明的碧色,抬眼看去,天空有若翠晶的质感,空明而冷,小院中的植物猛然开始疯长,原本墙根的小草焕发极强的生命力,就像藤蔓一般,沿着墙蜿蜒而上,天井中那用作盆景的招财树更是挺拔,他在瞬间挣脱那厚重青花瓷坛的束缚,直直朝着天空伸展而去。其根须更是像蛇,不,巨蟒一般,盘曲虬结,其间弥散着反常的花果香气。不到半柱香,老李头家还算宽敞的小院便挤得站人都有些困难。
此时,空灵的声音自院中巨木传来:“小子,我已至此,何不上前一叙?”
闻半仙一听这声音就跟打了鸡血似得,也不愣了,脑子也活泛了,精神倍儿饱满的冲看傻了的老李头小声道:“你儿子通天的福缘,就是现在了。”
老李头精神一振,转眼看了看闻半仙,后者满眼欣羡,不似作伪。接着,这半截入土的老汉身上突然爆发出强烈的气,就是叫他面对单人闯阵的赵子龙,想来也是有一拼的勇气的,只见他大吼一声,一把推开重重人群,举步维艰的来到仍旧呆愣的儿子身边,一掌将他推上前去。
李半疯一回神,不由自主的跌进藤蔓之中,那些藤蔓活过来一般,蛛网一样将李半疯层层包裹起来,碧色天光之下,那巨树阴影翠绿,有若翡翠。
老李头一脸焦灼的望着闻半仙,这好大一个人怎么就被吞进去了呢,可闻半仙看样子是没什么功夫理会这位的慈父之心,眼睛牢牢钉在那藤茧之上,感觉就是天塌了也无法撼动他的目光。老李头可急了,赶紧冲上前,试图拨开那层茧……
空中又传来一清脆的童音:“嘻嘻~好痒~”
闻半仙这会有功夫了,瘸着他那条残腿,蚂蚱似得蹦到到老李头跟前,一把抓住老李头向前探的手,异常严肃的盯着他,摇摇头。老李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下手,只得随了闻半仙的目光,直直的望着。
谁也不知道李半疯在茧里到底经历了什么,就连他自己也说不好,有很舒服的暖光,植物的香气,他迷蒙的人生,十六年黑白混沌的回忆突然间生动起来,耳边是人声纷杂,却不可抗拒的清晰分明,他好像跨越过时间,在经历一场幻觉,又好像踏身奇境,不知今夕何夕。
“你是谁?”
“李二狗的儿子”李半疯回答,同时觉得有些好笑,你让我过来,又问我是谁,真蠢。
“那是谁?”
“是李静流,出生在金鳞镇,在文德堂念过书的。”
虚空中的声音笑了,由严肃的少年转化为无忧的儿童,声音清澈悦耳。
“李静流?李静流是个疯子,怎么念书啊?”
“李静流很正常,非常正常,所以他能念书,先生还夸过他呢。”李半疯至今还记得周先生望着他的文章,长叹生不逢时,又说了句天赋纵横,非我所限。意思也不太懂,感觉像是夸奖吧?
“可是周围的人不都说你疯了吗?”
“他们都看不见,不能理解我也很正常。”
“难道你就能看见了?”
“能看见一部分吧,有些东西实在过于模糊……”
“你确定你看见的不是你幻想出来的?疯子总会想到些奇怪的玩意,你说呢?”
“……”李静流沉默了,对呀,如果是我疯了,那么看见的就是假的……
“算了,小子别想了,我且问你,真实还是虚妄,你选那一边?”声音一变,此时又是急躁的老人。
“真实。”
“好小子,记着,菩提本无根,实相以映虚;静流自无波,暗涌洞石扉。”
字字有若重锥,击打在李静流心上。真实的是什么,虚妄的又是什么?究竟是我疯了还是世界疯了?
李静流意识渐渐模糊,那些藤蔓似乎累了,渐渐卸力,在老李头看来就像自己儿子被藤茧吐出来一样,刚准备冲上前就被闻半仙拉住了:“你的兔崽子没事,等他自己醒。”
说完就冲周围一圈看傻了的围观群众一挥手,赶鸡似得吆喝:“没事的都回家去,刚刚山神老爷驾到,木气凝天,家里有人参都回去拿红绳子拴好,想发财的就看这一把!”
一群人跟见了鹰的鸡仔似得,咯咯哒哒各自回家,那些家里有人参的,更是一路飞奔,那个经典修饰词什么来着,对了,脱缰的野狗。
“行啦,老李头,别哭丧着脸,咋一看还以为令堂去了呢,刚刚不知道哪个山头藤精下山了,看那灵气聚顶的意思,不像是要害你儿子的,放心了啊。”说着转身出门,想起来什么似得,回过头分外仇恨的盯着躲在藤架下面那只白鹅,鹅好像感受到这满满杀意,摇摇摆摆吱嘎乱叫着送门口那连水都没捞到一口的仙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