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说,元小娘子一看清那兽腿软的道都走不动了,脸上那满溢的重逢之喜都快顺着脸颊流下来了,她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就像是无边黑暗中祈求者,只能望着那巨兽机械般的缓步上前。
而那巨兽也分外给面子,待到元小娘子那声“二黑”一出口,这兽便停下来了脚步,歪着毛茸茸的大脑袋,似乎在考虑“二黑”是什么。
这时的李静流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那兽很不对劲,它好像并没有实体。可那些暴露在烟气外的顺滑皮毛,在惊雷绝亮之前并不透光,地上甚至还出现了些薄薄的影子。反观元小娘子的反应,李静流在心里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就在一天之前,他还觉得元小娘子不过是和金掌柜一个层次的,充其量比金掌柜能打,可就凭元小娘子能脸不红气不喘的把自己弄到这个奇异又危险的地方,李静流就知道,说不好,元小娘子真是个很牛逼的存在,而自己真的愿意如她所说,走上另一条少数人才知道的,充满了危机与诱惑的路么?自己真的愿意吗?不知为何,危机的错觉反而引发了李静流的深思,前路微茫,究竟该何去何从?
元小娘子此时可没用关心李静流的心里活动,她迎着惊雷巨电,长风扬尘,一步步无比坚定的向前走,慢慢的,她开始变化,褪去女性柔弱的外皮,换上一副浊世佳公子的形象,披散的长发在风中飘扬,奇异的寸尘不沾。
那狰兽并不动,只是望着一步步向他走来的元小娘子,现在是元大爷。他静默,如同石像般肃穆又好似忠犬般友善,一双琉璃眼里泛着微微的冷光,又似乎有些温暖的情绪流动。
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元大爷终于走进了,他穿过那层浓黑的烟气,轻轻的触摸那光滑的皮毛,那兽微微垂头,做了一个让远处李静流看来无比危险的举动,巨兽伸出舌头,轻轻的舔了舔元大爷,也就是那一瞬,元大爷微微闭上眼睛,似乎在享受这久别重逢的喜悦。
不好!李静流心里大叫,就是那一瞬间,他看清了,感受到了,那巨兽确实没有实体,他的形体是由那一截手骨散出来的,令人心惊的凶戾之气在那瞬间散布出来,他已经没有时间大叫,提醒元大爷危机将近了。
那巨兽张开大口,利齿带着浓浓腥风,向着元大爷的头颅呼啸而下,元大爷没有丝毫时间躲开,甚至说,元大爷他不愿意躲开。随着一声霹雳,那颗大好头颅滚落在地,好像灰土有意退避一样,头颅并没沾上丝毫灰尘。可那无头的身躯并未倒下,反而是紧紧贴着李静流看来并不存在的毛皮,试图从中汲取一丝温暖。
那巨兽看着地上那颗头颅,眼里似乎出现了些喜爱之情,就像是发现毛线团的猫咪一般,巨大的爪子拍了拍那颗头颅,把它拨过来转过去。
李静流心里一惊,暗叹一声可惜了。接着他悄悄后退,趁着那巨兽没有注意,自己也许能逃出一条生路疯。要说李静流这人天生对各种威胁没什么恐惧感,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放弃希望,比如现在,明知道元小娘子一死,照他自己的情况几乎是不可能从面前凶兽爪子底下脱身的,就是万分之一的希望这凶兽没注意到他,但他也走不出元大爷带他来的这太虚梦境。正常人在这个环境中差不多都该绝望了,就是个别心智分外坚定的也免不了沮丧。可李静流没有,他没有害怕,没有其他情绪,甚至连从这兽口后逃脱怎么办都没想,此时此刻,他脑子里存在的唯一想法就是赶紧离开。
“二黑,二黑?你不开心吗?”
明明是温和公子的声音,于李静流却像听见了个炸雷似得,是元大爷的头颅说话了,用一种李静流从未听过的,既像爱人的呢喃又像长辈的叮嘱般的调子。他不禁打了一个机灵,随即冷静下来决定静观其变。
“二黑?你别吓我啊?怎么不说话?”
那巨兽并没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那厚爪子上的力度又加了几分,几乎将那头颅踩进地下。
李静流又看了半刻钟,发现元大爷没有丝毫战斗.,就算那巨兽越来越用力,踏着那无头残肢,又将那头颅摁进地下,元大爷仍是向那巨兽问话。
“元大爷!那不是什么二黑!是刚跟你说那手骨弄出来的东西,没发现你根本触摸不到他吗!?”李静流看不下去了,倒不是突然生出些莫须有的同情心,而是觉得就这样耗下去搞不好元大爷真被整死了呢……
那头颅应该是听到了,他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嗤笑:“你没长眼睛么?”接着他又自嘲的冷笑一声,自我安慰般:“就算你没长眼睛,我能感受到啊,二黑在跟我玩,二黑很久没有跟我玩了,他生气了,恩,他这样对我只是生气了而已。”
“元大爷!能跟我说说二黑以前是什么样子么!?”李静流大吼,他不知道元大爷以前和这巨兽发生过什么,看目前这样子元大爷入魔已深,只有让他想起来二黑原来是什么样子,才能治好,以前村口那个神婆给那被狐妖迷眼的驱邪时也是这么喊的。
“二黑?呵,凭你也想知道二黑的过去?”
谁知元大爷并不接茬,嘲讽的调子让人分外不爽。
“呵,我才不想知道呢!看你这样子无非是追求人家未果吧?看见个假的就成这德行了,看见真的还不一定怎么样呢!”这是李静流这辈子那这个调子说话,他甚至不想用什么激将法,只是单纯的觉得,这个时候,挑衅比问话有效的多。
“呵,凡人!追求?什么追求?你们这种朝生暮死的蝼蚁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永恒的感情,二黑……二黑他……”元大爷沉默了,他根本不知道对二黑到底是什么感情,只是单纯的喜爱,像对玩具,对一切美好生物的喜爱。这感情永恒么?他自己也不知道,起码现在,元大爷能振振有词的对六界宣布,是的。
“说不出来了吧!我告诉你,正因为是蝼蚁,才会得到永恒!不论生前如何,死去的那一刻总是人生中最盛大的时刻,从那一刻起,死去的人完成了永恒!”
“死去的……死去的……”元大爷似乎被什么戳中了一般,委顿下去,那巨兽的爪子可不留情,带起漫天尘沙,和着千钧巨力天崩般猛拍而下,元大爷并不以为意,就像看着爱子玩闹的父亲一般慈和。
“死去的?”李静流好像抓住了什么重点,大吼一声:“什么是死去的!?”
“二黑是死去的……二黑是死去的?不对……他还在和我生气……怎么会死去?”
这下轮到李静流卡壳了,他不清楚那所谓的二黑到底死了没,这话根本没法继续问。愣了半天,赌一把:“你自己知道的!二黑到底怎么了!?”
这话充满暗示性,李静流已经知道,实际上元大爷是知道结果的,可他好像不愿意想起来。
“二黑……对呀……二黑还在凉山,既然二黑在凉山,那么这里就不是二黑……”
想着想着,那颗头颅突然消失了,就像从土里钻进去了一样,巨兽只觉得爪下一空,下意识的看了看,发现原本自己摁着的残躯也不知所踪,顿时焦躁起来,那双七色透亮的琉璃眼四下张望着,似乎在寻找下一个玩具。
“李静流,上!干了他!”元大爷又换回元小娘子的样子,依旧衣袂飘飘,凌虚踏风,仙人范摆的足足的,拿着大小姐指使的狗腿子的架势,语气波澜不惊的向李静流道。
……您敢给咱点过渡时间么?刚刚还深情款款跟我谈永恒的家伙真的是你吗?
“元小娘子,我打不过他。”千般心绪最终还是化为朴素却实在的一句话。
“有什么打不过的,他不就是团黑气么,把那鬼爪子替奴家取来啦~郎君~”前半句话还豪气冲天,后半段就是媚酥入骨的万花楼女子问恩客要缠头的意思了。
“……您看我从哪下手比较好?以前没经验。”
“打个架还需要什么经验?扑上去,吃了他!”
简明易懂啊……李静流给逼的没法子,还是上吧,他知道,不管怎么说,元小娘子是不会看着他死去的,而且看她那样子,那巨兽应该是很好对付的。
李静流环顾四周一圈,向元小娘子提出了个要求:“把我送到东南方那座山上去,靠近巨兽的位置。”
元小娘子只是略显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瞬间,李静流便能从山石上俯视那巨兽了。接着,他四处溜达一圈,找到岩壁间一条裂缝,一扭头对元小娘子继续提要求:“帮个忙,把这个缝开大点。”
再次目测山崖高度后,李静流提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块,狠狠砸在裂缝一点上,接着,地崩山摧,那山崖整个断裂,正好落在那巨兽身上,巨兽倒没怎么挣扎,只是一双琉璃眼不甘的闪了闪,随即闭上了,接着那些浓浓的烟气也散了,整个巨兽化为飞灰。而那漫天惊雷就像来时那般突兀一样,突然消失了。
李静流被元小娘子捞在半空中,无比庆幸自己兵不血刃。
********
你想知道元小娘子此时在想什么吗?
她在回忆,二黑到底怎么了呢?我为什么会离开凉山呢?什么原因呢?接着,一阵猛烈的心痛感袭来,元小娘子一个趔趄,几乎从空中摔下来。
为什么会这样?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为什么我会连回去凉山的路都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