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荫山,入山土坡前。程临渊背靠着一块大石头,低头看着手里拎着的小药篓,不时地用鞋尖蹭着地面,偶尔抬头时,瞥见吕四板着脸一言不发瞪着自己,又连忙低下头去。只一会功夫,程临渊便第一次发现手中这粗制的小药篓竟是如此的讨人喜欢。
吕四看着面前的少年这般神态,当下哼了一声,道:“臭小子下次再乱跑,我就把你扔在山里,任你自生自灭!”程临渊抬起头来,眨了眨眼,见吕四语气中怒气消了不少,刚想咧嘴一笑,又觉得不妥,只得干笑一声道:“是。”吕四是看着程临渊长大的,对其性格亦是十分了解,立刻便知道自己的话并没有被听进去,当下也懒得再说。
两人在此已有些时候了,却依然没有看见其余五人回来。眼见日头西沉,吕四终于是忍不住了,一跺脚道:“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他们怎么还没来。”程临渊向山里看了看,道:“四叔你现在再进去能找到他们吗?”吕四眼睛一瞪:“你以为我是你吗?跟着人都能跟不见!”程临渊脑袋一缩,嘿嘿笑了几声。吕四翻了个白眼,从身后抽出一把柴刀,递给程临渊:“喏你的刀,掉在那小路上的,拿好了啊。赶紧回庄子里去,别给我再在这丢人!”说罢,调头又进山去了。
程临渊看着手里的刀,冰凉的木制刀柄握在手中却有一丝暖意。“就算没有落下这把刀,四叔他应该依然会找到我吧?”他心中这么想着,嘴角忽的平添了一丝笑意。然后他深深的看了一眼这座寂静的山林,不再迟疑,转身离去。
穿过树林,看见庄子里慢慢升起的炊烟,程临渊顿时心中一轻。他拍了拍脸,轻吐一口气,没有再看一眼身后静谧的树林,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向庄口。
一股嘈杂的声音传来,只见许多人聚集在庄外围成一团说个不停。程临渊快步走上前,只见两个年轻人站在中间,满面通红的和周围的人争辩着什么。他听了一会便知道事情的经过大致是这样的:这两个年轻人下午从山里出来,在路过庄口的时候看见那块移不开的石头通体发出红光,还不停震动着。等惊慌失措的二人叫庄里人出来时,一切又恢复了原样,乡亲们以为是两人消遣大伙,便纷纷出言指责。这两位年轻人如同受了极大地委屈般,丝毫不让步,情急之下还说了句:“我们两个这么年轻,怎么会看错!倒是你们,半个身子都在土里了,老眼昏花才是常事,凭什么说我们眼睛有问题!”这一下,竟是闹得不可开交。
程临渊叹了口气,揉了揉略微发胀的眉心,心道:“今天怪事已经够多的了,哪有心思在这听你们胡话。”于是不再理会一众无聊的人了。
走在庄子里,迎面几个小儿手持竹马小枝蹦蹦跳跳的走来,嘻嘻哈哈的将程临渊围住。若是平时,他自然要逗一逗这些小孩,只是今天他实在没有心思去理会。随手捉住一个,捏了捏那粉嫩的小脸便快步跑开,引得一众孩童在身后哇哇大叫。
步入庭院中,只见一张小方木桌已经在茅屋前支起,上有一盘馒头三个小菜,馒头还兀自冒着热气。显然屋中人早已熟知孙子归来的时辰。程临渊走进茅屋,放下身上的一应物件,对着里屋喊道:“爷爷,我回来了。”老人慢慢走出来,眯眼看着孙子颇为高兴,开口道:“快去洗手吃饭。”“恩,好。”
三盘小菜全是这山间野菜腌制而成,数数年头程临渊也是吃了有十几年,好在吕四隔三差五便会送些野味来,也算是改善一下伙食。程临渊习惯性的掰开馒头,往里面塞着小菜,一面将今天的事说给老人家听。不过因怕老人担心,自然将险些丧命于野猪这事隐去,至于跌落土坡这种愚蠢的事当然是不会提了。“唔唔,对了爷爷,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听见有人说庄口那块石头冒红光,嘿嘿也不想想这种话谁会…”话未说完,正夹菜的老人愕然抬头,在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老人的手和嘴唇竟是颤抖了起来。程临渊诧异的看着老人:“怎么了爷爷?有什么不对吗?”老人看着孙子熟悉的脸庞,心中一酸,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而是默默放下手中的东西,叹息一声起身进了屋里。
已是晚霞尽褪,暮色四合。白日忙碌的的人们纷纷尽归家中,放下疲惫。程临渊关好大门,将手中的油烛插在灯台上。忽听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回头道:“爷爷,怎么还不睡?”烛光摇曳,将爷孙两人的影子映照的摇摆不定。老人踌躇一番,终于叹了口气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父母的事吗,你坐下来,我今天说给你听。”
程临渊握着灯台的手紧了紧,犹豫了一会,但终究是心中的好奇占了上风,依言拿过凳子坐了下来。老人看着他,缓缓开口:“那年你两岁不到,我因为在山里受了点伤所以不便再去,你娘便让我来照顾你自己也上山去了,开始几天都没什么。终于…终于有一天还是出事了,”话到此处老人的声音有了些哽咽,程临渊心头一颤,依旧沉默不言,只听老人继续道:“那天直到日落你爹娘都没有回来,我不放心便出门去问,这一问才发现还有十五个人没有回庄。我们准备上山去找,但有人拦着我们说夜里野兽多,不能去。我们哪里能答应,但看着我们的都是关系不错的乡亲,我们也只好作罢。当天晚上,我就梦到你爹娘他们、他们….第二天天没亮我就把你托付给吕四,和其他几户人家一同上山去找。然后就这么找了两天,什么都没有找到,他们好像都放弃了,怕是默认人就这么没了。可我不甘心,我说服了吕四几个和你爹生前…生前交好的人再去找,终于在一块山壁前发现了一个药篓,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程临渊勉强笑了一下,仍带着几分希冀道:“那我爹娘他们呢…”老人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程临渊没有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脚下。老人手掌轻抬,拂过眼角道:“然后我就想,既然找不到他们,不能把他们带回家,那在下面也不能苦了他们。于是我就准备出庄去三山镇上添置些身后之物。在离庄不过几里的地方我碰到了一个老道,那人问了我周围的地界,然后嘴里念念有词,我看他很奇怪,就想快点离开。谁知那人一把抓住我,问我最近这里是不是出过人命?我大惊失色,他却告诉我他没有恶意,反而他能帮忙解决这件事,只是提了个条件,要我找一个三岁以下的小孩作为媒介,我当时就想到了你,我想啊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正好也不活了,咱们一家人到地下去见面。于是我一咬牙就答应了。”程临渊抬起右臂指着一小块疤痕道:“是这个么?”老人点点头,道:“后来过了几天,他终于来了。我把他带到屋子里,在他的手上飘着一个红色石头状的东西,他说这叫‘血石’是山中灵脉精髓所化,对着山里的东西有奇效。然后他让我在屋外等着,大概过了半个时辰,那个老道一脸疲惫的走出来,叮嘱我这块血石会被他放在村口,如果有一天这石头有什么异变,最好让你立刻躲起来。如果能进什么修道门派是最好,只要你没事,这座山它就掀不了。”
老人慢慢起身,看着十几年来相依为命的孙子道:“如今一切都和那老道说的一模一样,你,这几天收拾东西就赶紧离开庄子吧。”程临渊坚决的摇头:“不。我绝对不会一个人走的!”老人微微一笑不再多说,径直走向堆放杂物的墙角,从里面摸索出一个布满灰尘的药篓,放在桌子上:“这是你爹娘留下最后的东西,你也带着吧。就当是留个念想。”老人向里屋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着那个小药篓,涩声道:“如果我还能再见他们一面,就是死,我也瞑目喽。”烛焰轻摇,老人的背影略显蹒跚。他,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个老年丧子、白发送黑发的老人罢了。
程临渊慢慢走上前拿起药篓,稍稍吹去些许灰尘,用手打开,一股陈年腐朽的气息涌出。他用力拍了几下,一团黑色的东西落下,他凑近一看,都是干枯的植物纠缠在一起。想来是放置时间太久才成的这样。程临渊无心再去查看,刚想将草团放回去,孰料接触的一瞬间草团便化为碎末,轻飘飘的落在桌子上。而藏在里面的东西也随之出现,一颗眼珠大小的石珠躺在碎末中。
程临渊拿起它仔细端详,突然感到这石珠有些眼熟,他略一思索后将手伸入怀中取出一件事物。然后,他张开右手,看着那颗得自于林荫山中的石珠在他的手中慢慢泛起一道青光。“叮”小小的屋子内传来一声清脆响声,另一颗石珠如呼应前者一般,缓缓的从程临渊手中腾起。程临渊愕然的看着这奇异的一幕,脑中却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如果当年那么多人消失在山里是因为药篓中的石珠,那如今自己又取出了一颗,又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