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隐隐响起雷声,想来是又要下雨了。
夏日里雨多,惊雷骤雨尤其得多。
“我后悔了。”仲彦秋如是说道,他现在看起来糟糕透顶,头发散乱地披着,束发的发带早就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去,皮肤皱巴巴地到处都是掉皮充血的痕迹,手心被马缰勒出一道深深的印子,鲜血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
衣服深一块浅一块,一抖还能抖下不少脏兮兮的泥土树枝,不光看上去像是晒干了的梅干菜,闻起来也像是在地窖里塞了不知道多久的咸菜块。
可能京城街角的乞丐都要比他体面几分。
苏梦枕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遇上过这么落魄而又不知礼数的客人了,应该说敢这么往他这里闯的,这么多年也就只此一人罢了。
“坐吧。”他拉了拉软榻上的矮几给仲彦秋腾了个位置出来,语气温和亲昵,就像根本没听到仲彦秋刚才的话一样。
很不幸的是,无论过了多少年,面对苏梦枕仲彦秋一如既往只有被带着走的份,因为他从来都不是个很固执的人,所以他被苏梦枕说服过太多太多次了,多到无论苏梦枕说什么他都会下意识的跟着做的地步。
仲彦秋摇摇晃晃走了过去,细棉里子的软榻外层裹着的是浅青绣白鹤云纹的妆花雪缎,他一坐上去就印上一个脏兮兮的泥印子,凑近了看才发现街角的乞丐不是比他体面几分,应该是体面出不知几条街才对。
苏梦枕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帕子执着仲彦秋的手仔细擦拭着,一边擦一边问道:“从东南过来的?”
“嗯。”
“跑了多久?十天?”
“七天半。”
“一路都没下马就这么跑过来的?”
“嗯...嗯。”
如果陆小凤或者阿飞在这里,大概会被仲彦秋这副低眉顺眼的乖顺样子惊掉下巴,要是白飞飞在的话估计能嘲笑仲彦秋嘲笑个一年有余,不过眼下他们谁也不在这里,只有苏梦枕对着仲彦秋,眉眼含笑如同给自家炸毛猫咪顺毛一般给对方擦着手心上的脏污血渍,笑容向来是苏梦枕脸上的稀客,但是面对仲彦秋的时候,他总是脾气很好的。
被马缰磨破的伤痕很深,仿佛要将掌心割断一样看着骇人的紧。
索性苏梦枕这里也不缺伤药,指尖从白瓷的小瓶里挑出一些细细涂在伤痕处,浓郁的药香带着些奇异的凉意,仲彦秋下意识收拢手指,又被苏梦枕耐心地掰开,仲彦秋在他面前乖得像是只无害的猫儿,摊开的手掌白皙没有半个茧子——即便是苏梦枕自己,握刀的手上也是有着薄茧的。
但是仲彦秋没有,他的手像是没摸过兵刃没沾过血腥的手,看着叫人想起的是白马轻裘红/袖添香,半分粗重活计没做过半点苦头没吃过的世家公子。
苏梦枕叫自己无端的联想弄得笑了起来,他可还记得这只手是如何轻描淡写地捏碎刺客的脖颈,骨头刺破皮肤,血喷得足有三尺高,他也还记得这个人在北疆最苦寒的地方潜伏了足足三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那个孩子是叫阿飞吧,你在北方捡回来的。”他接着说道,闲话家常一样,语调里带了几分笑意,“就这么喜欢孩子?我记得以前你就特别宠明珏他们。”
“宫九。”仲彦秋闷闷道,“他现在叫宫九。”
“明珏又跟你闹别扭了?”苏梦枕了然,“你这一走就是这么多年,他不闹别扭才怪。”
要叫宫九就叫宫九吧,一个名字跟孩子计较什么呢。
仲彦秋沉默了一会,开口道:“你快死了。”
“我知道。”苏梦枕微笑,他的脸色苍白,是那种缠绵病榻命不久矣的人才会有的白,“你后悔救我了?”
仲彦秋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不后悔救苏梦枕,世界上大概再也没有谁会比苏梦枕更值得救的人了,否则他也不会花那么大的代价为其延寿,但是他的确是后悔的,后悔用了那种办法来救他。
当时他有那么那么多种方法救人,那么那么多种可以选择的方法。
所以他后悔了。
“路是我选的。”苏梦枕说道,他看着眼前茫然无措仿佛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的仲彦秋,脸上的笑容不变,“我一点也不后悔。”
对于这世上的绝大部分人人而言,“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死去的灵魂会去往“那边”,然后轮回转世,重新开始。
但是苏梦枕是没有“未来”的人,他死了,就是真真正正的结束了,不会有什么转世轮回,不会有什么重新开始,名为苏梦枕的灵魂和**会和一同灭亡。
这是代价,获得他所不应该获得寿命与健康的代价。
“你明明可以......”仲彦秋知道,如果没有自己,苏梦枕会死去,再次轮回是一个太平盛世,没有江湖纷争,没有边疆祸乱,生于富贵繁华之家,身体健康万事无忧,平平安安活到七老八十寿终正寝。
正如每个人所渴盼着的理想生活。
“但是我活过啊。”苏梦枕说道,抬起手轻轻敲了下仲彦秋的脑门,“若只是碌碌无为,那么千世百世对我而言也毫无意义。”
他有肝胆相照的好兄弟,有忠心耿耿的下属,金风细雨楼如日中天,这天下太平江山稳固,百姓安居乐业再无外敌之忧,稍微自大的说一句,将来史书上苏梦枕这个名字也绝不会泯然众人。
他一点也不后悔。
苏梦枕敲得并不重,仲彦秋捂着脑袋,太久的奔波与劳累让他的大脑已经几乎停止运作,他抬眼看着苏梦枕,一缕辉光照在那人的脸上,亮得晃眼。
平心而论苏梦枕并不是多么俊美的长相,普通的眉毛普通的鼻子普通的嘴,还病容满面脸色惨白,但是仲彦秋莫名就是觉得谁也比不上这个人,那种灼然而又明亮,像是把全部的生命燃烧着的眼神,只有在这个名为苏梦枕的男人眼中才能看得到。
大脑终于不堪重负地发出了警报,苏梦枕本来还想在说点什么,就看见对面摇摇晃晃坐着的人身子猛地一歪趴倒在了桌子上没了动静。
睡着了。
苏梦枕喊了仲彦秋两声,见对方没什么反应才放下心,刚张嘴想叫人进来,就脸色一变捂着嘴咳嗽起来。
他咳得很厉害,气也喘不上来身子佝偻着仿佛要把肺呕出来一样剧烈的咳嗽着,没几秒他的额头上就冷汗遍布,一滴滴沿着额角往下流。
原来咳嗽是这么痛苦的事情吗,他恍惚想着,一时间甚至有些回忆不起来自己过去是怎么熬过来的,喉咙里泛起腥甜,他还来不及掏出帕子血已经溅在了衣服上。
那口气总算是顺下去了,他拿出帕子擦了擦唇角,“进来吧。”
门口候着的人这才走进来,身形瘦长,比常人都要高出一大截来,远远的只看身高都知道来人是金风细雨楼白楼的主持者杨无邪,杨无邪已经不年轻了,甚至都不能用青年来称呼他了,眼角额际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细细的皱纹,让他看起来没了年轻时的斯文俊秀,又添了几分成熟端方。
“把他送到房里去,赶了这么久的路也累坏了。”苏梦枕说道,“再备好热水和衣服,等他醒过来肯定要受不了自己这一身的。”
“要不是知道除了仲先生再没谁敢这么闯进来,我真要将他当成掉进臭水沟里的乞丐了。”杨无瑕熟门熟路地把仲彦秋架起来往外走,显然仲彦秋在金风细雨楼是有自己的房间的。
“这话可不要当着他的面讲。”苏梦枕笑道,好像回忆起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他可记仇的很。”
“您放心。”他一说杨无邪也笑了起来,“有那位方小侯爷前车之鉴,大家的胆子都小的很。”
当着一大群人的面被扒干净了老底,当时方应看的脸都是绿的。
仲彦秋的房间并不远,出门转个弯就到,虽然人走了好些年,屋子依旧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灰尘也没有,看摆设和苏梦枕房间里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把苏梦枕养着的那几盆花换成了瓷器摆设。
床上被褥都是簇新的,半点也看不出这间屋子已经有好些年没人住过了。
屋里燃着熏香,香味并不浓,很淡的带着些莫名凉意的香气,香炉里盛了一小撮,缓缓燃出一缕轻飘飘的细烟。
和仲彦秋在白玉京燃着的香一模一样的味道。
杨无邪把人安置好,又叫人烧了热水备好衣服送过来,出门扭头撞见了王小石。
像是王小石这样乐观快活又有点浪漫情怀的人总是老得比较慢的,京城局势稳定后他便不再管那些事情,背着剑行走江湖行侠仗义,说起来陆小凤楚留香那几个同他也是一张桌上喝酒的老朋友。
他仍旧是年轻时那副模样,手上拎着个油纸包,看上头盖着的红纸应当是合芳斋的点心,背上背着他的剑,见了杨无邪抬手打了个招呼,又笑道:“咳,这味道,你莫不是掉到了那个臭水沟里不成。”
杨无邪看了他一眼,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也没解释,甚至还有点期待到时候王小石在仲彦秋面前把这话再说一遍。
这种心情,可能就跟陆小凤的朋友们总是对他倒霉出洋相乐见其成的心态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