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细雨楼在天泉山上,七座古塔,四座高楼。
苏梦枕带着王小石和白愁飞回到金风细雨楼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夕阳默默照在高耸的塔尖上,投射下一道有些寂寞的影子。
“我们先去‘红楼’歇歇。”苏梦枕走向其中一座高楼。
雕梁画栋,绚丽辉煌,应当是个设宴,待客,备筵的地方。
有一个人从红楼里迎了出来。
那是个年轻英俊的青年,额头上生了一颗黑痣,身形瘦长,比一般人要高出老大一截来,只看他走路的姿势,就知道他是个很有教养,也很斯文的人。
他将两本厚厚的册子递给苏梦枕。
苏梦枕却在看他的身后,红楼的门口,屋檐下蜷缩着个脏兮兮的乞丐,头发蓬乱看不清面容,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没有半分存在感。
是的,没有半分存在感,苏梦枕可以确定除了他之外,无论是王小石还是白愁飞,亦或者是刚刚从红楼里出来和那乞丐近在咫尺的青年,谁都没有发现那里还有一个人,甚至他猜测,自己之所以能够发现乞丐的存在,也是因为他希望自己能够发现。
这样的本事,已然称得上惊世骇俗。
他还记得在将军胡同的民宅废墟对面,也有这么一个蜷缩着的乞丐,一模一样的衣服,一模一样的姿势,一模一样的人。
但是他莫名的感觉那个人并没有恶意。
“来即是客,不如进来喝杯水酒可好。”苏梦枕走了上去,他看到那乞丐正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样,“今日有相国寺的素火腿和福寿楼的干烧鸭,平日里可不一定买得到。”
他语气平和地说着,那乞丐的肚子也很给面子地“咕咕”响了两声。
这时候众人才发现那乞丐的存在,王小石“啊”了一声,下意识把手搭在了剑上。
而从红楼出来的青年更是紧张起来,苏梦枕和那个乞丐离得太近了,近到只要那个乞丐一伸手,就能贯穿苏梦枕的心脏。
那个乞丐沉默了很久,久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而后才缓缓开口问道:“有酒?”
他的嗓音并不好听,像是被浓烟伤到过一般嘶哑得厉害,叫人听了心里头闷闷的不怎么舒服。
“陈年的梨花白和女儿红,江南新酿的竹叶青,都是很好的酒。”苏梦枕答道,他耐心地看着那个乞丐,哪怕那个乞丐一直闭着眼睛,态度也很是冷淡,他的语气也一点变化都没有。
他看到那个乞丐睁开了眼睛,无悲无喜,无嗔无怒,如同无底深潭,底下再如何的暗潮汹涌,表面永远都是水波不兴,安安静静地倒映着云影天光,飞鸟来去。
“仲彦秋。”那个乞丐说道,“我叫仲彦秋。”
这个乞丐看上去又脏又落魄,却有个文雅又好听的名字,他的举止也并不因为自己的处境而畏畏缩缩,背脊一直是挺直的,眼神也冷静坚定,苏梦枕可以推断他定然有着很好的出身,也接受过很好的教育。
缘何落魄至此,他想那绝不是个令人愉快的故事。
苏梦枕请那个叫做仲彦秋的男人吃了一顿饭,同席的还有王小石,白愁飞,以及那个从红楼之中走出来的青年,金风细雨楼的总管杨无邪。
杨无邪同时也是金风细雨楼之中白楼的主持者,白楼是资料情报楼,杨无邪也可称得上对这江湖之事无所不知,但是任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仲彦秋这个名字究竟是何方神圣。
桌上不光有相国寺的素火腿,福寿楼的干烧鸭,还有金风细雨楼大厨的拿手菜活鲤三吃——干炸奇门、红烧马鞍桥,外加软斗代粉,除此之外又有三荤三素三热三冷陈年美酒,满满当当凑了一桌子好宴。
仲彦秋用帕子擦干净了脸和手,满面尘灰之下是一张俊秀清癯的面容,瘦得脸颊凹陷,眼眸神色淡淡,自带了几分孤高淡漠之气,一双手白皙如玉,十指修长骨节分明,阳光下透出几乎半透明的色泽。
他也不曾同苏梦枕他们客气,坐下来先是喝了一坛酒,而后下箸如飞不等人反应过来就已经吃光了面前的一盘菜,活像是几百年没吃过饭一样。
他吃得快,姿势却并不难看,甚至可以说是极为雅致端正的,这让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个落魄乞丐,通身尽是只有累世豪门才养得出的风姿气度,正和他的眼神,他那双娇生惯养的手相得益彰。。
仲彦秋只顾埋头吃饭,这顿饭却也算不上吃得尴尬,王小石总是很擅长活跃气氛,而苏梦枕也乐得接他的话头说上两句,他们俩开了口,白愁飞自然不会让话题冷下去,少不得要插话进来讲一讲,杨无邪也不是木讷之人,酒席上几人谈笑起来倒也是颇为热络和谐。
桌上的菜他们都没怎么动,王小石和白愁飞是不怎么饿,苏梦枕被大夫叮嘱了忌油腻辛辣,只能吃两筷子开水白菜之类口味清淡的素菜,杨无邪更是满肚子心事食不知味,一时看看仲彦秋一时看看苏梦枕,半点东西都吃不下去。
仲彦秋一个人吃掉了大半桌子菜,看他半点没有凸起迹象的肚子,也不知道那些吃的是消化到了哪里去,吃完最后一口菜,喝光杯子里的最后一滴酒,他放下筷子。
“多谢。”他说道,眼眸中似有隐隐的暖意。
“粗茶淡饭,不足挂齿。”苏梦枕应道,只字不提仲彦秋为何会落魄至此,又为何会出现在金风细雨楼里。
又仿佛没有注意到仲彦秋在这短短一餐的时间里诡异的稍稍胖了一些,凹陷的脸颊上也生出了些肉来。
仲彦秋看了他一会,像是在仔细评判着什么,而后缓缓挑起嘴角露出个浅浅的笑,“我不是乞丐,也不会白吃你的东西。”
他说着摇摇晃晃站起身,解开衣襟,单薄的衣衫下是瘦得可怕的身体,一层皮包裹着骨头,肋骨清晰可见,肚腹处草草裹着几层纱布,血色一层层透了出来。
仲彦秋扯下纱布,纱布内侧密密麻麻写着些东西,肚腹上一道一指长的口子,也许是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皮肉翻卷出可怖的青紫痕迹,一丝丝往外渗着血。。
然后,他们就看着仲彦秋把手伸进伤口,掏出了一个油纸包。
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仲彦秋却恍若未觉,自顾自把纱布抻平摊开,“这是金国潜伏在国内的细作名单和通信渠道。”然后他又指了指油纸包,“这是蔡京一党和金国往来的密信,还有金国边境的军事布防图以及今年冬天的进攻部署。”
当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苏梦枕的眼睛就亮了起来,仿若灰烬之中的两朵寒焰。
当仲彦秋把话说完的时候,那灰烬之中的寒焰已然熊熊燃起,他看了一眼杨无邪,杨无邪会意,起身要去取那块纱布——金风细雨楼对金国这些年安插在国内的细作名单也多有猜测,只要交叉核对,就能知道这名单是真是假。
但是他的手刚刚伸出去,就被仲彦秋摁住了。
仲彦秋看着苏梦枕的眼睛,眸色晕着深不见底的暗,“金国国主突然暴毙,大王子居长,二王子居嫡......我能信任你吗?”
“若你带来的情报属实。”苏梦枕坚定地看着他,眼神灼灼如燃起滔天烈焰,一字一顿道,“必不负所托。”
仲彦秋松开手,仿佛卸下千钧重负,眉眼间显出难以掩盖的疲惫。
他太累了。
不眠不休不饮不食千里奔袭,不敢停下半步,一路追杀不断诡计百出,他不能相信任何人,也不敢和任何人同行,精神和**都已经几乎濒临极限,完全是一口气撑着不要倒下去。
他身上的东西太重要了,所以他不敢轻易交付出去,皇帝还是个垂髫幼童,刚刚即位朝堂之上权宦当道,哪怕年少聪颖心怀天下,也没有真正的权力。
于是他在京城潜伏了下来,仔细观察考校每一个人,满城的鬼魂是他的耳目,在他的能力之下对方的脾性过往无所遁形,一个,一个,再一个。
要足够的聪明,要足够的决断,要足够的地位,要足够的大公无私,还要甘心为这大厦将倾的国家出生入死万死不辞。
然后他看到了苏梦枕,他看到了病痛,看到了死亡,更看到了火光,灰烬之中依然顽强不屈燃烧着的寒焰,只要有一点点的木柴填进去,就会变成燎原大火,永无止境地燃烧着,明亮着。
灼人,也将**。
他从未见过这样坚决而璀璨的灵魂,哪怕这个叫做苏梦枕的男人已经快要死了,也值得他豪赌一场。
“我信你。”仲彦秋以同样坚定的眼神看着苏梦枕,一字一顿道。
下一秒身体便失了力道,重重倒了下去。
此时杨无邪终于在大脑里翻出了仲彦秋,或者说在听到“金国国主暴毙”后,他终于把仲彦秋和自己的情报联系在了一起。
“今年夏七月十五,金国国主遇刺身亡。”他的嗓音飘忽宛如梦游,“刺客一身青衣,潜伏于避暑行宫之内,一剑毙命远遁千里,金国二位王子因争位内乱,举国追杀刺客。”
他们下意识把视线落在了仲彦秋的衣服上,虽然外头脏得看不出颜色,内衬却还能勉强分辨出一抹浅浅的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