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把仲彦秋叫回京城也是为了养孩子,他这些年的谋划已经到了最后收网的阶段,被逼到了最后的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做出来,别的他都不怎么担心,唯独皇宫里的那位小皇帝让他放心不下,特意把仲彦秋塞过去贴身保护着。
事实证明,狗急了真的是会跳墙的。
大概是动用了全部的暗桩和最后的势力,皇宫烧起了熊熊烈火,士兵在明,杀手在暗,层层包围之下没有留下半点后路,唯一的翻盘希望就是挟持尚且年幼的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可不是只有历史演义里才会出现的桥段。
皇帝那年十二岁,按理说应当正是招猫逗狗调皮捣蛋讨人嫌的年纪,但是仲彦秋只在他身上看到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静与城府。
他在乱起来的第一时间就拽着还在跟他闹别扭的太平王世子跑到了仲彦秋身边,没有半点犹豫也没有半点迟疑,干脆利落得让喊着护驾闯进来的御林军都扑了个空。
“你就不怕我也心怀不轨?”仲彦秋问道,他神情淡定地不像是被御林军围住,语调同平日里闲谈一般无二。
被皇帝死死拽住的太平王世子别别扭扭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虽说跟自己这个身体羸弱的堂兄比起来自小习武的他想从对方手里挣脱轻而易举,但是捏捏面上镇定无比的少年全都是汗的手心,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乖乖被对方拽着挡在身后。
他这般反应仲彦秋早就习惯了,自从仲彦秋告诉这孩子他母亲太平王妃死去的隐情,又在对方发疯的时候告诉他太平王妃的灵魂就在他身后飘着——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何况太平王世子朱明珏还不是个多么让人省心的孩子。
仲彦秋也不知道他回去之后是怎么想的,反正从那以后对方遇见自己就是这副别扭态度,仲彦秋也懒得去多管他,只专注地看着皇帝,等待他的回答。
“苏爱卿不会害我。”皇帝说道,他不相信仲彦秋,但是他相信苏梦枕,既然苏梦枕将仲彦秋送来保护他,那么在他需要保护的时候,仲彦秋就是比他的侍卫更加优先的选择项。
这个回答似乎比皇帝告诉仲彦秋自己有多么信任他还要让仲彦秋满意,他轻声笑了笑,劈手从向他攻来的御林军手上夺下一把长剑,剑尖甩出漂亮的剑花,也带出漂亮的血花。
“到我身后去。”他说道。
有士兵在明,有杀手在暗,他单枪匹马自是杀进杀出毫无顾忌,但是身后的两个孩子让他颇为束手束脚,少不得添了几道伤痕。
皇宫里的鬼灵叽叽喳喳地在他耳边说个不停,京城今日里是彻底乱了,六分半堂的一把手雷损前些年就死了,接替他的是他的女儿雷纯,那是一个看起来温柔,实际上骨子里比任何人都要狠的女人,就连苏梦枕都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想不到她会把所有的底牌全部掀开,孤注一掷破釜沉舟。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六分半堂就算是这些年被苏梦枕打压得抬不起头来几乎濒临解散,发起疯来不计代价的攻击下也让苏梦枕举步维艰,被牢牢挡在皇宫外头,短时间内打不进来。
而皇宫内忠于皇帝的侍卫,要么已经命丧黄泉,要么被绊住手脚无法及时赶到。
所以说,这里能保护皇帝的,只有仲彦秋一个人。
仲彦秋甩掉剑尖上的鲜血,抬眸看着眼前黑压压不知有多少的士兵,眼眸黑沉,恍如暴雨将至的夜晚。
“闭嘴。”他淡淡道,耳边絮叨个不停的鬼灵老实闭上了嘴,叫着要他投降的人也闭上了嘴。
周围的人很多,他的耳边却很安静,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平静而又坚定。
而后,剑气冲霄。
—————————————————————————————————
苏梦枕的梦境结束于一柄长剑,剑刃上处处是豁口,鲜血染红了剑身。
一柄很普通的御林军制式长剑,比起实战更常用于祭典和仪式,长时间的战斗使得剑身之上豁口与崩裂处处可见,但是却又摇摇欲坠地支撑着不要断裂,如同有看不见的脊梁笔挺,不可摧折。
一剑刺出,响起破空的锐利鸣啸,惊空遏云,剑尖无声绽开一朵血花,只那么一瞬,下一秒便枯萎凋零,化为剑身上的血水。
剑身上已经沾了太多太多的鲜血,多到染红了执剑者的大半衣袖,那原本应当是件飘逸的青色鹤氅,被鲜血坠着如折翼的雀鸟,自高高的天际倏然落下。
连带着苏梦枕的心也跟着骤然一沉。
袖袍挥起,浓艳的血色之中笼着淡淡的熏香气。
淡得几不可查,浓浓的血腥味之中那微微的凉意却愈发清晰。
暗香浮动月黄昏。
仲彦秋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夕阳的余晖从半开的窗户透进来,暖洋洋的金黄色。
他整个人都是软绵绵的,身上没有什么力气,连站起来走到屏风后头都走了好一会。
屏风后是温度刚好的热水,新衣搭在柜上,浅浅的青色,又被阳光铺上一层暖黄。
仍是浅青的长衫,靛青的鹤氅,洗干净一身尘灰疲惫换好衣服,也就有人掐着点一样进来收拾房间。
杨无邪推开门看到他的时候愣了一愣——眼前的仲彦秋和多年以前一点区别也没有,仍是那清癯俊秀而又孤高淡漠的青年模样,时间在这个人身上仿佛停滞了一般,几乎一瞬间就唤醒了那些他以为已经有些淡忘的记忆。
仲彦秋看到杨无邪的时候,也忍不住一怔,而后哑然轻叹。
不见故人,他总是察觉不到时间流逝的,本以为还是年少轻狂,谁知道一转眼当年风度翩翩的青年就已然成了蓄着短须儒雅端方的中年人。
“公子在书房。”杨无邪利索地把站在那里除了碍事还是碍事的仲彦秋推出门,扭头指挥着下人把屋子里被睡得脏兮兮的被褥清出去。
他还是习惯叫苏梦枕为公子,哪怕苏梦枕早就已经不是那个初掌金风细雨楼,还颇有几分生涩的年轻人了。
苏梦枕也老了,时间总是最公平也最残忍的,仲彦秋能看见苏梦枕两鬓斑白的银丝,也能看见他眼角淡淡的纹路,那双眼眸里似乎可以焚尽一切的寒焰,也在岁月的流逝中化为一潭难以窥探的深水。
所有人都老了,只有他被留在了岁月里。
他本应该已经习惯了才对。
“睡得好吗?”苏梦枕缓缓露出个笑来,和仲彦秋记忆里没有任何分别,唇角轻轻挑起的弧度,眼角微微下弯带起的细纹,仿佛还是当年的模样。
“做梦了。”仲彦秋坐在苏梦枕对面,桌上的茶带着股子人参的药味,苏梦枕不排斥喝药,但也许是太久没喝了,就连茶水里的药味他都下意识皱了皱眉。
从仲彦秋那仿若儿戏一般的交易之后,他的身体一直异常地健康,这十几年里他连次小小的风寒都没生过,别说是喝药了,按大夫的话来说他的身体健壮得跟头牛一样,要是不说谁也想不到他以前病成什么样子。
“做了什么梦?”苏梦枕问道。
“以前的事情。”仲彦秋答道,“我都以为已经忘了的。”
“有的事情我也以为我忘了,结果一看到你就又想起来了。”苏梦枕看着仲彦秋,眼神带着几分温软,“你看到了吗,太平盛世?”
“我看到了。”仲彦秋说道,他也在看着苏梦枕,似乎透过现在,看到了十几年前。
“天下太平,盛世江山。”眼前这个人抵上了所有的未来,换来的太平盛世。
白愁飞带着军队几次伐金,在他一手训练出的虎狼之师的铁蹄之下漠北再无金国王庭,只余下几个不成气候的部落,自此北疆少有战事。
江南多良田,江南熟,天下足,田制改革,农具改良,虽说仍有富,仍有贫,却再无路边饿死骨,百姓吃得饱肚子,过年时也有闲钱扯上两匹花布裁新衣,切二斤猪肉添添油水。
然后,通往西域的商路越来越热闹,中原的瓷器丝绸换来西域的宝石珍珠,有人去,也有人来。
街上能看到越来越多的新鲜玩意,高鼻深目会说一口流利官话的西域人渐渐的已经不稀奇了,近些年还有西域人考过科举入朝为官。
然后,有人扬帆出海,往更远的地方去。
“我看到的所有人,都是笑着的。”
百姓能够骄傲地笑着挺直脊梁,发自内心的自豪于生在这个国家,满眼尽是一派盛世气象。
旁人甚至很难想象就在短短二十年以前,这个国家在内忧外患之下摇摇欲坠,百姓连糠都吃不到,逃难的路上哀孚遍野,到处是饿死的灾民。
他想,大概因为苏梦枕本身就是奇迹,拖着那样的身体还能拼命活下来的奇迹,所以也只有苏梦枕能创造出这般奇迹。
再没有谁比苏梦枕更值得救的了,那样璀璨的灵魂不应该就此湮灭。
苏梦枕笑了,他眼中那种寒焰似乎又燃了起来,他似乎又变成了那个还能够为了那微薄的希望而不顾一切的年轻人,意气风发,无所畏惧。
“那真是太好了。”他轻声道,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哪怕他现在病得快要死了,却依旧无法控制地高兴地笑出声来,“那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