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两刻钟,正苦思冥想的董茂突然仰首大笑了起来,“哈哈,师兄,这回你可要输给我了!”他扬起眉眼,右手放到棋壶里将他的黑子拿出,眼中不禁流露出胜利的神情,直至他落子时也都是如此这般的表情。只是半晌,他便又大叫了一声,“怎会如此?”原来在董茂将眼神瞥向正认真作画的林菀儿时,自己腹地的棋子便被沈彧盯上了,此时他再落一子,正好给了沈彧可乘之机,可谓是自寻死路。
沈彧只冷哼一声,“骄兵必败。”
经历了大起大落,董茂也不曾有多少情绪,只扭头向林菀儿道,“黄大娘子,不知可否让修勇一观?”
林菀儿这厢也放下了笔,她向他二人福身,“小女子拙作,还请二位郎君切勿笑话才是。”
二人起身,款款从院子走到厅上,定睛一瞧,一副山泉对弈图赫然立于纸上,二人脸上皆是写满了诧异与震惊,这纸上所呈现的那一幕便是方才棋局结束时的那一瞬,画卷中,左侧乃是滴水石穿的泉泉流水,该荡漾时荡漾,该涟漪时涟漪,该喷涌时喷涌,该平静时平静,霎时间,仿佛这画纸中的泉水要溢出来般,浅井边乃是一背一面两个少年,那正面的少年正咧着嘴笑着,只是那眼中的神情却并不是得意,而是又几分的懊悔,而手中执着的黑子正落在棋盘上,仿佛他就要开口说那句,“怎会如此”。
背对着的少年衣角被微风扬起,衣袂飘飘却是遗世独立,但单从这个背影却不难看出,此少年的成竹在胸,已经些许的桀骜高贵。
远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子,可动可静,动处像是被风席卷,静时一树不动,若非只有黑色,倘若染了色,那便是情景再重现了一般。
“不知娘子意欲起何名?”沈彧问道。
林菀儿想了一会,“画中二人非战而战,我叫它缘泉之战,如何?”如此婉约的画面平静的画面,确实是暗潮汹涌,而叫做如此狂野的名字却又让人摸不着头脑。
董茂笑了笑,“娘子的画简直出神入化,修勇佩服!”而后,他便对林菀儿行了一个大礼。
林菀儿连连退后罢手,“不敢当不敢当,这只是普通的素描罢了,只不过将画笔换成了毛笔。”
“素描?”二人异口同声问道。
糟糕!这个时代没有素描,她方才只是有些不知所措才会不小心说了出来,她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这是作画技巧的一种,我不知叫什么,便随口胡诌了一个。”
“素描?黑白为素,一笔描画,确实形容得恰到好处,娘子高才。”董茂再次作揖行礼。
林菀儿又轻咳,道,“不知儿这兴助得如何?”
董茂憋了一眼正观画入迷的沈彧,狡黠一笑,“画确实是此生难得,但上面既无落款,也无应景诗句,却又似乎缺了点什么。”
林菀儿坦然,“恕儿才疏浅薄,不曾习的什么诗文亦不会作诗。”
董茂用下巴向沈彧努了努,“师兄八岁便能成诗,这点小事,他定是随手拈来。”他拍了拍沈彧的肩膀,道,“是不是啊?师兄?”
这么一拍,却使得深陷画中的沈彧一个踉跄,紫薇眼疾手快轻轻扶住了沈彧差点离手的画,突然,紫薇大叫了一声,“哎呀,那水里有一个人影!”
紫薇话音刚落,董茂立刻凑上来,却见那一线细流落入浅井中而溅起的水花中,确实有一个细碎的人影,那人影细碎得分布着,寻常的人很难分辨,也就是紫薇这样平时刺绣惯了爱观察入微的人才能看出一眼。
三人细细看了那影子,终于在一滴不经意的水珠中看到了一张狡黠的低笑,仿佛就是那句,“骄兵必败。”
气氛变得十分安静,静到只有泉水落井的声音,林菀儿画技之高超,竟真的使人叹为观止。
“此画怕是这几百年也难出一副了,这是董某这辈子都难能见到的佳作,黄家大娘子,不知您可否收徒?”董茂满脸期待得望着她,眉眼间竟带着些稚气和决心。
素描本就是为了描绘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无论是阴影也好,形状也罢,素描是一个人学作画的最基本的技能,也是这辈子绝对不会忘记的。即使她在那之后什么都没学会,如今,也就字画能够拿得出手了。只是董茂竟让自己收他为徒,他上下瞧着也就不比黄梓珊大几岁,顶多了也就十五六的样子,就连男子的最基本特征他都还不曾长全,再加上满眼的稚气,怕是三分钟热度吧,再者,她现在可是黄家的大娘子,怎能随随便便收一个男子做弟子呢?传出去,怕是又得惹来笑话,让父亲难堪了。
正好此时沈彧开口了,“黄大娘子是何等的身份?也不是什么徒弟都收的。”
这句话,堵得董茂一句话都没有,他也只好撇着嘴低着头不说话。
沈彧将画平整放回桌上,提起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上书,“清水泉中跳,汇入红尘边。松竹枝头笑,胜负一念间。”这是一副行书,起初瞧见的是优雅从容,细看则是有些霸道气魄。林菀儿看了他的字,再看看他这个人,字如其人,倘若如此,那么他的心里定是有一番报复的,瞧着他的年龄,似乎与董茂差不多年纪,只是气度上更如谪仙,更像个不食人间烟火之人。
“好!好一首绝句!好一句胜负一念间,确实倘若我三思而后动,那么恐怕胜的便是我了。”董茂连连点头称赞。
好诗,的确是好诗,若是让她写,绞尽脑汁也就是李白的那么几首,那么几句,而眼前这个人,竟能在一念之间做出诗句来,想必他腹中诗书的容量定是不凡。
林菀儿也十分赞同,“这首诗若是提在了画中,定十分应景。”
“那日在娘子的纸鸢上瞧见了一副好字,在下也想再赌娘子秀字之风采,不知娘子是否愿意?”翩翩佳人的请求她当然愿意了,只是她没想到沈彧竟是想让她在她的画上写他的诗句,这原本的确是有些让人不舒服的,但莫名被夸赞了,她心中竟觉得暗爽,看来王羲之真的没有白练那么多年。
林菀儿轻轻一笑,“多谢沈郎君的好诗,那我便却之不恭了。”她也不曾犹疑,拿起方才沈彧写过的笔,对着那纸上的字写了上去,纤纤玉笔,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只是落款她竟犯难了,该写她还是他,最后,她索性搁下笔,在画面上留了白。
董茂似乎有些不解她的这个动作,“娘子怎地不写了?”
沈彧道,“这画是娘子所做,这字也是娘子所写,那此处该落的便是娘子的名笺。”
林菀儿莞尔,“我不打算自己写。”她将笔递向身边正默不作声研磨的紫薇道,“来,丫头,你来写。”
紫薇一瞧这个,连忙节节后退,头竟要得像个拨浪鼓,“娘子,奴婢怎会写字呢?娘子,您还是放过奴婢吧,奴婢给您研磨。”
“不用你研,你过来,我教你。”林菀儿像是在诱~惑孩子般诱~惑紫薇,紫薇又像是吃这一套的,立马边上钩了,林菀儿在另外的一张纸上简单得写了一个“菀”字,问道,“丫头,你试试将这个字画出来。”
林菀儿抽~出一张纸,将手中的笔递给她,紫薇为难得接过纸,时不时瞄一眼沈彧,时不时瞄一眼董茂,又时不时瞄一眼林菀儿,她根本不知如何下笔。
林菀儿的嘴角轻轻扬起一笑小弧度,她上前用右手抓~住紫薇的右手,一笔一划教她画了一个“菀”字。
董茂好奇,问道,“娘子为何要写一个菀?”
林菀儿不曾为他解惑,只笑道,“只心而发罢了,不知公子可听闻‘菀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刘,瘼此下民。不殄心忧,仓兄填兮!倬彼昊天,宁不我矜。’”
董茂一瞧,连连拍手,“娘子果真才思敏捷,竟能想到如此诗句。董某也只能想起‘菀菀黄柳丝,濛濛杂花垂’之句”
林菀儿掩嘴,半晌吐出两个字,“俗气。”
三人皆是一愣,好一会儿,皆捧腹大笑了起来。
这会子紫薇已在纸上画了好几个“菀”字,林菀儿示意她在她故意留白的地方画上去即可。只是紫薇可是第一次做此番之事,满脸的焦急委屈以及紧张窘迫,她不敢想象,倘若她画得有任何不好,那这一整副画不知在她手中会毁成何等模样。
她额前已然冒汗,她拿着笔,迟迟不肯放下。
众人都瞧见她的为难,紫薇小心翼翼地瞄了林菀儿一眼,她以为自家娘子会怪自己不识大体,可是她竟在娘子眼中看到了鼓励,这让她心中为之一动,娘子并不是拿她玩笑,而是认真的想让她写好这个字。
众人以为她要放弃时,她毫无迟疑的在那留白之处画了一个很漂亮的“菀”。
“好!”董茂忍不住拍手叫好,他并不是为了这个字,而是为了紫薇的那种隐约透出的果断的气魄,犹如一个战场上挥洒自如的将军一般的那种气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