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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春梦/红楼真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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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回 催妆得句贵姊迎妆 寻梦留香仙妃通梦

    话说警幻仙姑邀同一班仙女,在绛珠宫赏花大宴,夜深才散。

    到了第二日,便是宝玉、黛玉合卺吉期。在宝玉算是有生以来第一桩得意之事。那天早起,麝月便把元妃所赐金冠蟒服、穗褂朝靴,替他打扮起来,宛然还是未出家的宝玉。先乘宝马金舆,赴绛珠宫行了奠雁之礼。

    此时,晴雯、金钏儿正忙着要替黛玉理妆,黛玉却只歪在榻上,展转寻思。任凭如何催促,只是不动,晴雯等非常着急。

    亏得警幻仙姑来了,同着几个仙女,硬替他梳洗更衣,宜面新妆,含羞带笑,扶上那双凤翠盖的宫车。晴雯、金钏儿另乘了一辆朱轮七宝车。那些羽葆珠旗之盛,鸾璈凤管之繁,真是天上星云,仙家锦绣,自与世间婚礼不同。一路到了赤霞宫,又有元妃赐的一班仙韶宫乐,引了进去。其间洞房曲室,绣幕文茵,玉醴交筵,金钱撒帐,一切繁华不必细表。

    太虚幻境一班仙女,都在那里观礼。警幻仙姑和尤氏姐妹到得甚早,在正殿上替宝玉款待众宾,安排喜宴,迎春、鸳鸯料理琐务。正忙的不得开交,外边又报元妃娘娘驾到,赶着陈设宝座。宝玉和众人都到门外,按国礼跪接。

    元妃见了笑道:“此非皇宫,何须守此俗礼。”忙令宫娥们一一扶起。直到内院降下凤舆,便往黛玉新房去了。迎春等跟了进去,引着黛玉拜见,略说了几句话。迎春又替尤二姐引见,元妃知是贾琏次室,也以嫂呼之,说道:“这回喜事,你们姑嫂几位可太受累了。”又道:“宝兄弟小的时候总跟着我,我教他认了好些字。今儿他的喜事正该我来替做主人,这里又没有尺寸管着,任你们怎么挡驾,我也是要来的。”一会又问:“宝兄弟因何不见?”迎春奏道:“体制有关,不敢擅入。”

    元妃笑道:“那几年在宫里,轻易见不着一个亲人,如今到了这里,还闹那一套做什么?快叫他进来罢。”宝玉听了,忙即进见叩谢。元妃见那套衣服甚为合身,笑道:“到底穿这一身瞧着顺眼。我怕你拖着那件破道袍就做新郎,可不叫人笑话?”

    迎春道:“娘娘真疼宝玉,替他想得这们周到。”元妃笑道:“我也赶了好几天呢!”又笑对宝玉道:“宝兄弟,你这可称心了罢。到底新娘子看准了没有?别又叫人家掉了包去!”宝玉不好答言,只有微笑。众人听着要笑,又不敢笑出来。

    元妃又道:“林妹妹的诗才,我那年领教过的,非咱们姐妹所及,宝兄弟只怕也赶不上。今儿好日子,怎么没有催妆的诗呢?”宝玉道:“不瞒娘娘说,这两年在大荒山修道,一切文字都荒疏了。”元妃道:“皇上封你‘文妙’,岂可倒把‘文’字抹掉。今儿更说不去,将来闺房唱和,难道也好借口荒疏交白卷子么?”宝玉不得已,退至外间屋里自去构思。这里元妃与迎春、鸳鸯且谈些闲话。听鸳鸯说起还要到地府去寻贾母,也不免感叹。一时,宝玉诗成呈进。元妃看是:赤霞宫嘉礼蒙凤舆宠临恭纪十二韵

    戚里叨嘉贶,青庐降凤镳。

    香尘分浣葛,瑞霭近涂椒。

    望斗星躔接,垂天月德标。

    赐袍叨线绣,鸣佩仰琼瑶。

    仙仗蓬莱迥,恩晖草木骄。

    同根怀荫庇,宜室勖桃夭。

    户外昭容袖,台前弄玉箫。

    春风迥露井,丽景应云韶。

    双引黄罗伞,交辉绿绮寮。

    淑徽三界缅,醲化二南昭。

    被宠惭非分,瞻型幸不遥。

    眷言山岳重,yīn教辅神尧。

    看完便道:“这诗比先好多了。林妹妹也该和一首,才是倡随之理。只是今天强迫吟咏,未免不情。改日再领教罢。”

    又叫抱琴取过文房四宝,自己也写了一首绝句。宝玉接过,和迎春同看。那诗是:

    八璈合奏蕊宫春,玉镜台前证夙因。

    修到蓬莱仙眷属,新传紫诰赐天姻。

    大家都道:“娘娘锦心绣口,不同凡制。”元妃道:“我素来不长于此,二妹妹是知道的,聊以记今日盛事而已。”迎春等请元妃入宴,元妃稍坐了一会,便起驾回宫。到晚,警幻仙姑邀同圆梦仙姑点起桦烛,送宝玉入房。那宝黛二人经过千磨百折,到今日才成了仙家夫妇。究竟黛玉还是有些怨恨宝玉,不免佯嗔薄怒;还是可怜宝玉,有一番密语深盟?就是当日帮忙的迎春、鸳鸯,近侍的晴雯、麝月、金钏儿,也未必都能知道。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荣国府中,自从探春和宝钗商定了整顿计画,过两天便回明贾政王夫人,将各行当酌量裁并。又责成林之孝综司出纳,吴新登综司帐目,互相纠察。所有各行当开支,也由他二人稽查,如有差错,一并谴责。虽然还是几个旧人,一切仍按老祖宗的规矩,可是比从前严密得多了。那总帐分经常、临时两项,凡是经常用款,如各房月钱等类,自这回起,都按定期支发。又将各房月钱,酌加十分之二,以后零碎购置,统由各房自理,不许动用公中。

    又想起东边荒地,白搁着未免可惜,议定逐年添垦办法。

    又斟酌了两个妥人:一个是从前看园子的包勇,一个是焦大的儿子焦忠,都是忠正鲠直的一路。当下由贾琏张罗些现款,就交给二人去设法经营。走的时候,宝钗约同李纨、探春传他们进见,切实吩咐一番。包勇道:“包勇只知道有主子,不知道别的。上头看得起包勇,叫包勇去办。包勇只有拿出良心,拚着性命报效主子。包勇一天在着,这地和地上的钱,都在我的身上。奶奶放心罢!”那焦忠说得更粗鲁,说道:“奴才的父亲在着,看那帮狗男女欺瞒主子,就说他们不得好死的。又教训奴才,不许跟那狗男女学样。奴才若有一毫欺瞒主子的心,当下就天雷劈了。”宝钗等见他们语出血诚,又各奖勉几句。

    果然他们去后,逐年开垦,大著成效。其中有一块荒地,被邻近姓韩的强占了去,包勇等和他拚命打官司,打了两年之久,方得争回。此是后话。

    此时宝钗等打发了包勇、焦忠,又忙着料理贾兰的喜事。

    刚好这年遇着恩科,新庶常提前散馆,贾兰得了一等一名馆元,授职编修。梅翰林夫妇因吉期将近,一切繁文缛节,有必得预先接洽的,都叫宝琴来寻宝钗。因此,宝钗添了许多麻烦。正值春令和暖,宝钗带着蕙哥儿和nǎi子丫环等,已搬至怡红院居祝原住那院有二十多间房子,正好做贾兰的新房。

    贾政本意不愿铺张,无奈一班亲友世交,因贾兰是玉堂归娶,都要格外替他热闹。到喜期前半月,送礼的便络绎不绝。

    还有许多同年,替他绘图征诗,传为佳话。迎娶那天,忠靖侯、临安伯又各自送来小戏,荣禧堂、嘉荫堂两处都搭了临时戏台,分款男女宾客。男客自郡王、驸马以至世爵显宦,都在园中嘉荫堂接待;那荣禧堂内客厅各处,王妃诰命和世交内眷更来得不少。李纨、宝钗、平儿诸人,自从布置新房直至会亲回九,总不得一天安逸。

    那新人梅氏容貌性情,和宝琴不相上下。梅家虽是儒门,因是爱女,也勉力置备厚奁。珠翠锦绣,无不具备;又赔了碧云、麝云、怜云、梨云四个美婢。王夫人、李纨自是满意。

    宝钗累了多日,好容易才歇过乏来。那天在怡红院早起,刚下过一阵微雨,觉得绿yīn清润,庭宇静幽。梳洗完了,引着蕙哥儿笑了一回,便至王夫人处请安。王夫人正在检点衣料箱子,笑道:“从前老太太说起软烟罗来,那么矜贵。我今儿在闲箱子里,捡出好两匹,这茜红的颜色更俏。你们搬到园子里去,那窗纱只怕都旧了,这一匹给你糊窗户罢。宝钗道:“拿这个糊窗户,可惜了的。我也不讲究这些,太太还留着罢。给丫头们做夏衣,也是好的,外头那里买得着呢?”王夫人道:“我仿佛记得你们姐妹里头,有拿这个糊窗户的,只不记得是谁了?”宝钗道:“那是林妹妹的潇湘馆。”王夫人道:“那潇湘馆如今谁住着呢?”宝钗道:“自从林妹妹过去,一直没有祝还是老婆子们看着呢。”王夫人道:“我听说那里常有鬼哭。小孩子眼净,怕吓着,你告诉nǎi子们,别带到那儿去玩。”

    宝钗道:“那都是老婆子们编出来的,我们那里离得最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想林妹妹决不会闹鬼,果真是林妹妹,我们姐妹们也很好的,有什么可怕的呢?”王夫人又问:“兰哥儿喜事的帐目都算清了没有?”宝钗道:“这两天正算着,还没结呢。”

    一时,贾蓉过来回话,宝钗便退下往议事厅去。李纨、平儿已先到那里,家人媳妇们纷纷回事。有请领大厨房酒席银两的,有请领花轿铺帐目的,有请领搭盖喜棚工价的。李纨等核明帐目,又翻出老帐来比对,对了的发给领牌。也有开错了的,即时将贴子掷还,令他重算明白了再来领。

    接着,又是程顺媳妇来领夏季车轿围子价银,那贴子上写着旧例俱支八十两,今核实请支四十五两。宝钗问他历年情形,那程顺媳妇说不清楚。便命传程顺来,一时程顺来到,宝钗问道:“这车轿围子都有旧的,难道全坏了么?”程顺道:“这是旧例,每逢换季都要换的。”宝钗道:“那换下来的旧围子做什么呢?”程顺道:“历来都归奴才们作为好处。奴才想要整顿,所以扣下三十五两,抵那旧围子的价,只当贴换新的。”

    宝钗道:“什么叫做‘好处’?这就不成一句话。就是减下来,只怕这里头还有你们的‘好处’呢!程顺道:“奴才向来讲究核实的。上回估修仪门,别人都估的四五百两,奴才只估了二百四十两。这回也是为核实起见,并没有虚开的。不但这个,奴才在府里这些年,就是**毛掸子丢了一根毛,也不许小厮们乱扔,还留着修补呢!”宝钗道:“你这个也未免‘小廉曲谨’。以后按季的这笔银子停了,几时坏了,几时再换;没坏的只管用着。你听明白了么?”程顺道:“车轿窗子,没有什么大小,更没有什么宽紧,横竖得可着车轿做的。”宝钗道:“你大概不懂文理,这帖子是你写的么?”程顺道:“奴才念过几年书,可不大会写字。”宝钗道:“以后这笔银子不支了,等围子坏了再换。这总听懂了罢?”程顺答应两声:“是。”

    方慢慢退去。

    这里宝钗笑对李纨、平儿道:“这还是有名能干的,我看也够糊涂了。”平儿道:“我听说他的脾气还不小呢!在他手底下的小厮们,骂起来祖宗三代的胡卷一阵。是认字的,他更妒忌,只会对付上头就是了。”一时,柳嫂子送饭来,大家吃罢。正在说话,人回三姑奶奶来了。

    探春进来,见了李纨诸人,笑道:“你们真忙,这时候还没有散哪?”宝钗道:“可不是。刚才还和程顺呕了半天闲气呢。”李纨道:“三妹妹这两天倒有空儿?”探春道:“在家里也不得消停,想回来住两天,歇息歇息。”大家陪着探春说了一会闲话。宝钗又和他同至秋爽斋,将近来筹划的事都说了。

    探春也很佩服他心细,又添补了许多主意,直谈到天晚方回。

    那天也很累了,夜里刚睡下,朦胧间见黛玉穿着银红绣凤袄子、湘波百褶宫裙,含笑立在床前道:“宝姐姐,我来瞧瞧你。”宝钗忘却黛玉已死,问道:“林妹妹,好些天没见你了,你的病都好了么?”黛玉道:“谢谢你惦记着,可不整个都好了。姐姐,你生了哥儿,我还没给你道喜呢。”宝钗也不好意思的说道:“好容易见着了,倒说这些玩话。”黛玉笑道:“这也不是玩话,我倒问你一句话,咱们姐妹这们好,你看,我大远的来了,单奔着你来,你到底也想我不想呢?”宝钗道:“怎么不想,昨儿在太太那里,还提起妹妹来呢!”

    黛玉似颦似笑瞅着他,他道:“还有一个人,你想他不想?”宝钗忙问:“是谁?”黛玉迟疑了半晌,总说不出来。宝钗又再三问他,才说道:“横竖姐姐想得着的,也是你们宝字号!宝钗道:“他走他的,我为什么想他哟!”黛玉笑道:“你还和我说这门面话,若不想他,为什么哭了那么些天呢?你只说实话,若真想他,我可以叫你们见见面。”宝钗道:“他不是在大荒山出家了么?你有什么法子教我们见面。”黛玉微笑道:“未必在那里罢!”宝钗道:“不在那里,难道在妹妹那儿么?”黛玉道:“此处说远就远,说近就近。”宝钗道:“到底是在那儿啊?”黛玉道:“横竖有这个地方,此刻不能告诉你。”宝钗笑道:“这么说你们一定在一块儿的了。”黛玉似羞似笑,脉脉无言。

    宝钗又道:“你们都在一块儿,把我丢在这里受罪。我也跟你去罢!”黛玉道:“姐姐,你有你的事,事情完了,还不是到一块儿么。你急的什么?”宝钗还要说话,黛玉道:“姐姐,天不早了,我还要看紫鹃去呢。这里给你留下寻梦香,你若是想我们,点起香来,我就来接你。可别给了旁人。”宝钗还拉住他的衣裳,叫“颦儿别走”,一晃便不见了!仿佛醒来,斗帐半开,银灯低照,还似梦中光景。

    莺儿睡梦中听宝钗叫颦儿,以为叫他呢。连忙起身走来道:“姑娘叫我么?”宝钗不由得笑了道:“我叫林姑娘呢!”莺儿笑道:“半夜三更的,叫那林姑娘做什么,不是见了鬼了么?”宝钗道:“刚才林姑娘来了,我们说了半天话。他说二爷也在他那里呢!”莺儿道:“二爷出了家,林姑娘做了鬼,那能到一块儿呢?梦由心造,这都是姑娘白天想着了,夜里才有这个梦呢。”宝钗道:“刚才这梦,可是明明白白的。他还给我一种香,说是若想他们,一点了香,他就来接我。”莺儿道:“姑娘,那香在那里呢?”宝钗向枕边寻觅,果然有三根香。

    那香只有一寸多长,闻一闻,另有一种清香的味儿,便拿给莺儿看道:“这不是么?你替我好好收着,别压折了。”莺儿忙把立柜开了,将那香收起,各自睡下。

    次日早起,宝钗从王夫人处下来,想起梦中黛玉说是去看紫鹃,不知紫鹃可曾得梦?便向栊翠庵去寻惜春、湘云,趁便问问。婆子们回了惜春,忙即请进。此时,惜春正在摆棋谱中双飞燕一局,这边如何扳,那边如何点,这边又如何长,摆得孜孜有味。见宝钗进屋,方才放下。说道:“二嫂子这时候正忙着,倒有工夫来玩?”宝钗笑道:“一天到晚忙昏了,到你们这里清静清静也好。”

    湘云正在劝慰紫鹃,紫鹃眼睛都哭肿了,一见宝钗便道:“二奶奶,你梦见林姑娘没有?”宝钗道:“我正为这个来问你。昨儿晚上,我梦见林姑娘,说了半天话。临走他说要来看你,他和你说些什么呢?”紫鹃道:“我夜里梦见他,打扮得像新娘子似的,说是从宝姑娘那里来。我心里迷迷惑惑,以为他从南边回来,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他说此处非南非北,可远可近,那里熟人可多了:宝二爷、二姑娘、鸳鸯、香菱、晴雯都在那里,连麝月也后赶着去了。我说我跟惯了姑娘的,还跟姑娘去罢!他说你年轻轻的,何必上那里去呢?我看他要走,就哭着追他,总追不上,绊了一交就醒了。”

    湘云道:“宝姐姐,你那梦和他一样不一样呢?”宝钗道:“说的话都合得上,只没提那些人。”湘云道:“二姐姐和鸳鸯他们在一起,还近情理。二哥哥是出家的,怎么也找了去的呢?”惜春道:“这有什么希奇,只要一心要找了去,那有去不了的?说穿了,不过是‘因果两个字。”又说了一回话,宝钗才往议事厅去。办完了事,和李纨、平儿谈起此梦,也都叹异平儿道:“老太太和我们奶奶怎么又不在那里呢?”李纨道:“阎王一叫,各人走各人的路,那能都在一起呢?我看老太太那么吃斋念佛,一定往西天去了。”

    那晚,宝钗哄了一会蕙哥儿,看nǎi子拍他睡下。自己挑灯独坐,想起两梦相同,又留香为证,当然不是幻想所致。宝玉一心一意要寻林妹妹去,果然被他寻得去了,这也是各人的缘法。只是即请到“情”字,一样姐妹,不该那么偏向。这还是颦儿来瞧瞧我,他就不该回来瞧瞧么?又想到自己,上事翁姑,下抚孤儿,还要料理那琐琐碎碎的家务,终日里操心呕气,也都是为的宝玉。怎么他丢下家里不管不顾,连一句好话也没有捎来,只顾乐他们的。倒叫我一个人钉着受罪,好像是应该似的!想到此,不觉一阵伤心,眼圈儿含着眼泪,再也抑止不祝到了枕上,思前想后,整整哭了一夜。比那回宝玉挨打,听那薛蟠刺耳的话,还要痛心。第二天,就觉得头晕心疼,支持不祝一直病了好几天,没到议事厅去。王夫人来瞧他两回,要请王太医诊治,宝钗不肯,说道:“太太不要着急,我没什么大病,养一两天就好了。“王夫人只得由他。还是宝钗病中想起黛玉的话,说是事情完了,还要到一块儿去的。又见nǎi子抱惠哥儿来,心想哥儿才这们点大,离不开人。自己既许了守节抚孤,这个责任在身上,总得咬着牙干去。因此勉自排解,安心静养,那病渐渐的好了。

    一日,湘云来看宝钗,知他心病,正在殷勤劝慰。刚好李纨和探春也来了,问了宝钗的病,大家说些闲话。李纨道:“宝妹妹,我有一件事,正要和你商量。昨儿兰儿说起,衙门里要派人到琉球、安南各藩国去采诗,他在拟派之列;老爷又接到辽东节度的信,说那边缺少人材,要聘兰儿到他幕府里帮着筹画。这两条路,不知往那路好,来和我斟酌。我也想不定,你向来有些果断,看是走那条路呢?”宝钗道:“老爷怎么说呢?”李纨道:“老爷本没有准主意。说是到海外采诗,很难得的机会,等一两年回来,再往外头幕府去历练,也还不晚。”

    宝钗道:“依我看:采诗只是面子上的事,还是就幕府的好。那翰林衙门看不着公事,白混了半辈子。就熬到尚书、侍郎,也无非画黑稿。不如早放他出去历练历练,将来成就更大。”

    李纨道:“我听说那地方边寒很重,常时有冻掉耳朵、鼻子的。兰儿又没出过远门,叫我怎么能放心呢?”宝钗道:“就是海外采诗,也不免风涛之险,还不如出关近便。你若不放心,打发小兰大奶奶随后跟了去,还有什么发愁的呢?”探春道:“我也是这个主意。大嫂子只是游移不定,所以来寻你的。”宝钗道:“若决定了,几时走呢?”李纨道:“也不过耽搁十天八天罢。”湘云道:“你们有好儿子,到底也担心,不如我这么样心里干净。”探春道:“人家在这里发愁,你倒说这种风凉话儿!”湘云道:“若叫我说,一个人科名成了,年纪又小,还不该往事业上奔么。”宝钗笑道:“到底史妹妹痛快。”探春道:“大嫂子,你许我们做个东道,一向也没得催你。等兰小子走了,你得了空,咱们可该重起诗社了。”

    那日,李纨等谈至天晚方散。宝钗和他们说说话,也觉得精神好些。第二天便勉强出去,仍至议事厅料理各事。平儿说起后天是李纨的生日,问宝钗送礼不送。宝钗道:“往常家里人不讲究这些。就是送礼,也只一两件小玩意儿:一首诗,一张画,也就算了。如今可不大合适,到底送什么好呢?”平儿道:“我听说四姑娘送的还是一张画佛。”探春道:“我们那里好比他呢?我想大嫂子苦了多少年,如今儿子点了翰林,正该替他热闹热闹。咱们请太太领头,大家凑个份子,叫大嫂子痛快乐一天。你说好不好?”宝钗道:“从前凤姐姐的小生日,老太太还叫大家凑份子,替他做热闹呢。大嫂子养了这么一个好儿子,替大哥哥顶门壮户,这还不是应分的么!”

    正说着,彩云走来道:“太太请奶奶、姑娘们就到上房去,姨太太、大太太都在那儿呢。”宝钗等站起答应了。探春悄悄的说道:“大概就为那件事罢。”三人便同彩云至王夫人处。

    只见薛姨妈、邢夫人在炕上对坐,王夫人在炕旁一小榻上坐着,李纨、湘云、惜春正陪着说话。

    王夫人见宝钗、探春等进来,便说道:“找你们来不为别的,后儿是你大嫂子生日,他好容易教子成名,我去年就要替他做的,因为事情多混过去了。今儿大太太、姨太太都提起这事,你们想法子,怎么热闹一天。”探春道:“刚才和二嫂子也正商量着呢。从前老太太领头凑份子,替凤姐姐做生日。咱们就照着那个办法,太太看好不好?”王夫人道:“好可是好,只是现在人少了,恐怕凑不上。不够的,我拿出来就是了。”

    李纨道:“我们应该孝顺太太的,怎么倒要太太拿出钱来,给我做生日。真要折了我的福了,这个断乎不可。”

    宝钗道:“咱们先算算看有多少?”薛姨妈道:“我出二十两。”邢夫人道:“我也是二十两。”宝钗、平儿道:“我们不敢比太太们,每人十六两罢。”探春道:“我和史妹妹本该多出的,更不敢比着太太们,也每人十六两罢。四妹妹呢?”

    王夫人道:“四丫头怪可怜的,我替他出了罢。”宝钗道:“这们算已经有一百二十两,还有太太自己一份,那边珍大嫂子、蓉哥儿媳妇两份,也尽够戏酒动用的了。那些丫头和管事的媳妇们,一概免了罢。”探春道:“这话很对。派了他们管事的,他们还肯从家里掏钱出来么?无非借公帐上去捞。万一犯了事,倒有得借口,以后永远别再派他们了。横竖咱们是凑钱取乐的,多凑点多用,少凑点少用,有什么关系呢?”王夫人对宝钗道:“大家说定了,都交给你办去,别叫大嫂子操心。”

    宝钗答应了。又说了一回话,大家散去。

    宝钗又拉着探春至李纨处商议。李纨道:“依我也不用传戏,连那些杂耍都免了。只备两桌席,大家聚聚。用不完的,仍旧还给他们得啦。”宝钗道:“太太那样吩咐,若没一点热闹,我们怎么交代呢?就是传一班小戏,也用不了多少钱,别大铺张就是了。”探春道:“这些银子若够了,把史妹妹那份免了罢,他也很窘的。若实在不够,我替他拿出来,只别叫太太知道。”宝钗道:“这个我还不知道么?你也别管了,我对付着办去。”当下宝钗回去,便陆续预备起来。不知那日如何热闹?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励贤母攒金仿骄凤 殉故主绝粒化哀鹃

    话说王夫人因李纨教子成名,吩咐大家凑份子,替他做生日,交宝钗办去。第二天,平儿将银子收齐,亲自带到怡红院,按数点明,交与宝钗。只湘云一份,说明由宝钗收取,不在其内。综计已有一百五六十两。宝钗心想若办得太热闹了,恐怕贾政不愿意;若是过于简略,王夫人面上又交代不过去。斟酌其间,只可传了一班小戏,余外杂耍一概不要,却将酒席格外从丰。

    到了那天,李纨穿了封诰品服至王夫人处,刚好邢夫人已从东院过来,便向邢王二夫人都行了礼。邢夫人连忙扶起。王夫人也道:“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别拘礼罢。”又打发绣鸾去唤宝钗、探春。等他二人来了,王夫人吩咐道:“你们替我款待大嫂子,让他舒舒服服的受用一天。”探春、宝钗答应了,笑对李纨道:“大嫂子听见了没有?回头可得依我们的。”一时,薛姨妈、李婶娘来了,不免周旋了一回,便同至内客厅。

    一路走着,已听得锣鼓响台之声。

    此时李纹、李绮、邢岫烟、薛宝琴、史湘云、惜春都在厅上等候。原来李家姐妹,前一天就跟着李婶娘同来,在稻香村住下。宝琴因路远,也住在娘家,和邢岫烟同来。从大观园走过,先至栊翠庵去寻惜春、湘云,大家一起来的。平儿一大早就叫小厮们带着车马,将巧姐接来,宝钗又邀了喜鸾、四姐儿。

    只东府尤氏婆媳,来得最晚。当下虽没有外客,却也花团锦簇,绕座生春,很够热闹的了。又有各房丫环和有面子的家人媳妇们,听说传戏,也都赶来凑趣。大家见着李纨,都要忙着拜寿,还有些磕头行礼的。笑语喧阗搅成一片。

    宝钗、探春依着王夫人的意思,在廊前另摆一席,请李纨上坐,李纨只是推让不肯。王夫人听见他们在那里三推三让,笑道:“你大嫂子若不肯坐,我可亲自来送酒了!”还是尤氏痛快,走过去说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大嫂子你不上坐叫谁坐呢?难道等着太太来安席么?”硬推着李纨坐下了,大家坐定。

    贾兰夫妇穿着品服进来,从薛姨妈、李婶娘起,直至胡氏、巧姐,一个个的都敬了酒。薛姨妈道:“大奶奶,你看这一对佳儿佳妇,我们都替你喜欢。你还不痛痛快快的乐一乐么?”

    李婶娘道:“我们姑奶奶这可熬出来了。将来真要像老太太那么大福气,还要看到重孙子、灰孙子、滴里搭拉的孙子呢!”

    正说着,戏班里女伶上来请点戏。薛姨妈点了一出《吃糠》李婶娘点了一出《别巾》邢夫人推说不大懂得,王夫人再三叫他点,方点了《赏荷》随后王夫人也点了一出《坠马》,又命贾兰去请你母亲随意点两出。李纨揣度王夫人喜欢吉祥戏文,便点了《儿孙福》的《报喜宴会》紧跟着大家也都点了,最后是宝钗点的《诰圆》。当下就彩扮演唱起来。

    众人看了《吃糠》都替那赵五娘可怜,也有伤心落泪的。

    到《别巾》《坠马》上场,是丑角笑剧,又都笑了。薛姨妈道:“往常听戏,都是家里自己的班子,只那回凤姑娘生日,听过一回外头的。到底他们板眼认真,脚色也配得齐整。”邢夫人道:“他们的行头、切末,可没有家里的讲究呢!”李婶娘道:“我到了京城里,才知道这里的风气,都是讲究听戏的。不但切末不全,连行头都旧得不像样儿,只要唱得好,还算好戏。”

    平儿问巧姐道:“姐儿,你在乡下听得着戏么?”巧姐道:“我们乡下那有好戏?无非是驼吼戏、蹦蹦戏,唱到野台戏,就算最好的了!”

    湘云拉探春到一旁,唧唧咕咕的说了半天的话,不知说些什么?一会儿回到座上,正演着《诰圆》,看到末后,笑道:“那霍都梁有了郦飞云,又要华行云,到底谁是大谁是小呢?若不是皇上家替他调停,各经各的封诰,只怕要闹僵了。”宝钗道:“俗语说的‘又哭又笑,两个馒头都要。’就是这位霍状元了,究竟还是好的。如今的人娶了一个,丢下一个的多得很哪!”喜鸾道:“可不是么!我们隔壁江都尉,家里有了一大一小,在外头还另娶正室呢。”大家说着话,丫环们已将晚席摆上,宝钗、探春又忙着去招呼李纨。贾兰夫妇也上来预备安席。

    惜春本来厌喧好静,又是向不吃荤,那天坐得也乏了,便先回栊翠庵去了。到了庵里,只有当家老婆子出来开门,走进房也是静悄悄的,不见一人。忙问:“紫鹃那里去了?”老婆子回道:“紫鹃姑娘躺在那里一天也没有动,恐怕是病了,四姑娘去瞧瞧罢。”惜春走到紫鹃屋里,灯还没点,连忙叫人掌灯。进去一看,只见紫鹃一丝两气的,闭着眼躺在炕上,面色如白纸一般。惜春叫了他几声,总不答应,不禁吓了一跳!心想早起他还照常出来的,怎么病到这般地步?

    原来紫鹃服侍黛玉多年,一心只向着黛玉。那年潇湘焚稿的时候,他就想跟了去的。因为自己是贾府的人。殉了黛玉,不近情理,所以因循下去。自黛玉托梦给他,才知黛玉成仙,又是许多人都在那里,当时就要跟去,黛玉未允。醒后哭了好几天,思来想去,别无他路,自己便打定主意,渐渐将饮食减少,以至绝粒。惜春、湘云只见他照常出来服侍,那知他是拚命扎挣的呢?

    此时,惜春见他病重,未免惊慌。赶即打发婆子们,将湘云接了回来。湘云摸紫鹃身上并无寒热,叫了两声,只将眼微睁,却又闭下,也猜不透是何急玻忙命人通知外头,悄悄的请了王太医来。那王太医向来稳当有余,诊他六脉平和,只是虚弱,便道:“这病是思虑伤脾,平素秉赋又弱,以致积成亏耗。”开了一贴补中益气的方剂,好容易叫人抓了来,煎好了,一瓢一瓢的灌他。无奈紫鹃咬牙合口,灌不进去,灌了少许,却又吐出。湘云也是无法。闹到夜深,吩咐婆子们好生看他,自去睡了。

    这里紫鹃正在昏沉,忽见黛玉进来说道:“傻丫头,你要跟我去,不是很容易的么!何必这么吃苦?”紫鹃道:“姑娘,你丢下我走了,可叫我怎么去呢?”黛玉将衣袖向他脸上一拂,道:“紫鹃姐姐跟我来罢!”不觉便随了他去,身子仿佛虚飘飘的,看那天色,就如同刮黄沙的一般。霎时间,进了牌坊,瞧见许多宫殿式的房子。又走了一会,方见一座朱油金钉的宫门,随着黛玉进去。一派都是殿宇巍峨,前院开着石榴花,后院却开着海棠。紫鹃心中暗想,往常听人说神仙世界,那花儿是四时不断的,果然不错。又走进一层院子,有人说道:“妃子回来了。”只见一群人接了出来道:“奶奶倒回来得快。”

    近前细看,却是晴雯、麝月、金钏儿。当下紫鹃暗想:怪不得我那回梦见姑娘和他们在一起呢!只是那院落又不像这里。又想道:那些人称什么妃子?他们又称呼奶奶,难道姑娘已嫁了宝玉么?

    正在胡想,麝月上前拉住紫鹃的手道:“你可来了,我们都惦记你哪!”金钏儿道:“我在绛珠宫,瞧见一个人走进来,好像紫鹃姐姐似的?正要叫你,被侍女们拦出去了。至今想着,总有点疑疑惑惑的,想不到你真来了。”紫鹃神魂未定,想不出说什么好,半晌方说道:“你们敢则都在一块儿呢?”走进屋里,有许多精致的断,颇似怡红院。晴雯又拉住他,问这个问那个,说了半天。

    又见宝玉从外头进来,瞧着黛玉笑道:“妹妹回来了,没累着么?别尽在外间站着,这里有风呢!”黛玉瞪了他一眼道:“你还是这么婆婆***,这脾气多咱才改呢?”紫鹃此时如何敢怨宝玉,便即上前见礼。宝玉笑道:“紫鹃姐姐,你瘦得多了!如今还理我不理呢?”说得紫鹃也笑了。麝月道:“你们没瞧见他那时候,别提有多么狠心了!二爷站在廊檐底下那么央及他,只要问他林姑娘几句话,他死也不开那扇门。央及了半天,连点活动气儿也没有。若不是我把二爷请了回去,就把二爷闪在那里冻坏了,他也不管。二爷回去哭哭啼啼的,又赔了许多眼泪,他还不知道呢!”黛玉听得眼圈儿又红了,勉强说道:“说那些废话做什么?咱们里屋去罢。”

    大家进了里屋。紫鹃见那床帐陈设布置一新,料定是黛玉的新房。忙道:“我还没给姑娘道喜呢!”说着,便拜了下去。

    黛玉连忙拉他起来道:“你还和我闹这些?我们好些时不在一块,也该好好的说说话儿。”宝玉让他们说话,自同晴雯、麝月到西屋去,金钏儿还在这里伺候。紫鹃便将黛玉死后,他拨在宝玉房里,那年和尚来了,他如何和袭人抢玉,后来又如何到栊翠庵,一一的都说了。黛玉听到中间,也落了几点泪!

    金钏儿也将这番玉旨赐婚,黛玉执意不从。后来林公夫妇如何来信,元妃如何亲临主婚,都告诉与他。紫鹃听了,深替黛玉欢喜,说道:“姑娘一向想家,这可好了,姑老爷、姑太太有了准地方了,就回去看看,想也不难的。”黛玉道:“他本说要和我到临淮去的,就因为你这事耽误了。过一两天,我们还要去的。”紫鹘道:“姑娘要去,千万带了我去,我也见见姑老爷、姑太太。”说着,宝玉已走了过来,金钏儿便拉着紫鹃退至西屋,自去和晴麝诸人说笑。

    这里黛玉见没人了,便歪在床上闭着眼睛养乏。宝玉道:“好妹妹别睡了,咱们说说话儿。”黛玉道:“你且闹他们去,让我歇歇。”宝玉道:“我在那边也坐腻了,叫我往那里去呢?”一面说着,便走近炕沿,拉着黛玉的手。黛玉摔开手道:“好好的那边坐着,咱们说话。”宝玉道:“坐着没意思,我也躺躺。”黛玉道:“你要躺着,我就起来了。叫他们瞧见了,有什么意思呢?”宝玉道:“从前怎么倒可以的?你忘了,我还给你说黛山林子洞的故事呢!”黛玉道:“那时候可以的,如今还是那时候么?你又不乏,早上睡到什么时候?还不好好给我坐着呢!”宝玉不管,也取个枕头,对面歪着。黛玉倒真个坐起来了,三步两步就要走出去。宝玉一骨碌起来,追上去拦祝只听晴雯大声道:“二姑娘来了!”这才同往外屋接去。

    只见迎春和鸳鸯款步进来,说道:“我们听说紫鹃来了,同来看看他。”黛玉道:“二姐姐和鸳鸯姐姐里屋坐罢,我叫紫鹃来见你们。”二人入室,只闻得一股幽香,似兰非麝。迎春问道:“林妹妹薰的是什么香?”黛玉笑道:“好两天没薰了,也许是那回薰那群芳髓留下来的香味。”迎春道:“那香我闻过的,也不大像。”

    黛玉请他二人坐下,那紫鹘便已进来。鸳鸯和他都是服侍过贾母的,见了分外亲热。说道:“想不到我们这一把子,走的走,散的散,剩我们和晴雯倒同在一起了。”紫鹃问鸳鸯是否住在这里?鸳鸯道:“我管着‘痴情司’,就住在司里。因为这里办喜事,宝二爷留我陪二姑娘住下,一直还没回去呢!”

    迎春先请了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的安,又问了许多家里的事。闻知兰哥连中,家道复兴,颇有喜色。紫鹃又说到探春、湘云重起诗社,做了许多杏花诗。宝玉道:“咱们这里渐渐的人来多了,将来也起个诗社罢!”黛玉道:“通共能有几个做诗的,起什么诗社?要做你自己做罢。”鸳鸯道:“我听说你们要到临淮去,可有这事么?”黛玉道:“他这们说的,知道他多咱才走?若是准走了,还要请你们两位替看家呢!”

    迎春道:“见了姑爹、姑妈,可记着给我们带信请安。那回搅扰了好两天,真叫人怪不安的。”二人又坐了一会方去。宝玉催着黛玉卸妆就寝。欢娱易过,转眼就是两天。

    那天,宝玉、黛玉一起来,就忙着料理上路。只带了紫鹘、麝月二人,一路驾云行去,到了临淮衙门里。贾夫人一听得姑爷、姑奶奶来了,真是又惊又喜。迎到院里,见了黛玉,便搂住哭个不休。众人劝了好一会方祝宝玉是从先见过的,那时还小,如今见他长成英俊,也十分欢喜,说道:“你们瞧宝二爷,真像从前国公爷的样儿!”有一个陪房的郑升媳妇,是见过贾代善的,说道:“真是的。刚才哥儿从外头进来,我一瞧见,就楞了一楞。连大老爷、二老爷都没有这么像,那二老爷倒有点像老太太呢。”一时进了堂屋,黛玉又领着紫鹃、麝月,拜见了贾夫人。问知紫鹃是一向服侍黛玉的,麝月是身殉宝玉的,对他们也很敬重,只叫鹃姑娘、麝姑娘,并不以侍婢相待。

    那时,林如海正在坐堂问案。一时,堂事结了,换便服踱了进来。见着宝黛夫妇,也是悲喜交集。问了黛玉许多话,又试探了宝玉的学问、道行,自是乘龙妙选,不由得喜形于色,便和宝玉细谈经史的异义,诸子的精理。一会,又谈起八股文章,说到那年殿试对策,只据实敷陈,写的大卷,也不行行到底。不料,倒蒙皇上赏识,拔在一甲,点了探花。并因此简在帝心,不久便转了兰台,放了盐院。

    原来林如海虽成了神,这些科名结习,也还未能忘掉。宝玉素常厌恶这些,却因是林公,只得跟着说说。林公又笑对宝玉道:“你中了举人,便把举业丢下,倒也有理。如今,举人比进士、翰林还要吃香呢。听说有个举人出身的武中堂,他说举人都是通的,进士都是不通的,那翰林更是狗屁不通。还有一个大名士,也是如此说法。我就不信,我们进士、翰林,不也是举人里出来的么?”说得宝玉大笑。

    依宝玉的意思,当天就要回来。无奈林公夫妇再三挽留,黛玉也依依不舍。贾夫人因宝黛尚未满月,在园子里收拾几间精室,给姑爷、姑奶奶同祝林公又带着出去,逛了两处名胜。

    一直住了五天,方肯放他们走。临走,贾夫人又私自给黛玉许多东西。林公知道了,笑道:“夫人,你太傻了,他们都是散仙的地位,还短些什么呢?”

    那天,辞了林公夫妇,一路回至赤霞宫。晴雯、金钏儿接了黛玉进去,宝玉便到前院去看湘莲,谈了许久。回至内室,黛玉正和迎春、鸳鸯说话。宝玉忙叫晴雯将带回来的许多珍玩,都检点出来,大件的摆在几案之上,小件的忖量尺寸,都摆在博古子里。刚摆上,瞧着不合适,又重新挪过。自己爬高上梯的,忙了半天,连迎春、鸳鸯走了,也不曾理会。

    黛玉送迎春等回来,瞧见了笑道:“你这无事忙,又忙这些做什么?”宝玉道:“妹妹,你从前瞧见人家带来的东西,就想起家来,擦眼泪抹鼻涕的。这些东西,都是家里来的,还不该好好的摆起来么?”黛玉笑道:“你看我也太小气了,难道在乎那些东西么?”一时,晴雯、紫鹃替黛玉卸了妆,还陪着说话。宝玉插不上嘴,歪在榻上,只管装困。晴雯回身瞧见了,说道:“二爷别睡着了,盖上点罢。”黛玉道:“今儿我也走乏了,你们安置好了,也歇歇去罢。”一宿无话。

    次日,迎春、鸳鸯见喜事已过,宝黛二人去临淮也回来了,便要搬回司里去。黛玉留他们不住,只得叮嘱他们两边住祝又过了两天,黛玉因闷坐无聊,和晴雯、紫鹃同至前院走走。看那花儿开得正好,便打发侍女们分头去请迎春和鸳鸯、香菱,都来赏花。少时迎春先到,黛玉陪他在前院看石榴花。

    只见正殿外几棵大树,都开得密密层层,就像花山子似的。迎春道:“怪不得这里叫做赤霞宫呢!人说天台山的赤城,全是一片仙霞堆成,恐怕还没有这么浓艳呢!”

    说着,鸳鸯、香菱也来了。大家都就石榴树下白玉绣墩坐着赏玩。迎春道:“宝兄弟呢,怎么没有在家?”黛玉道:“刚才元妃姐姐叫他去了,想必就要回来的。”鸳鸯散步看花,见那边旁院,也有些山石花木,说道:“那儿还有小园子呢,我们瞧瞧去。”晴雯道:“柳二爷住着呢。”鸳鸯刚要走去,连忙折回。黛玉道:“咱们里院坐罢,这里究竟不大方便。”

    大家便同进工字院来。

    此时,斜阳照着海棠花上,满院里都是花光。鸳鸯笑道:“我们住在这院里,一天忙忙碌碌的,也不觉着怎么好。回去了几天,再来看这花儿,都像分外有了精神似的。可见,玩的事总要心闲,才领略出好处来。”迎春道:“再好的园子,住长了也觉着不希罕。那紫菱洲我是住惯了的,看着还不如潇湘馆、怡红院呢。那回从孙家回来,住了两天,直舍不得走,还不是那几间房子么?”大家凭栏看了一回,见回廊上摆着玉几绣墩,还有些竹床藤榻,便随意坐下。

    一时,宝玉回来。晴雯、麝月忙着服侍他换了家常便服。

    黛玉问道:“怎么去了这们半天?”宝玉道:“宫里寄来了一篇御制祭文,那上头说着元妃许多贤德,娘娘叫我抄了下来。有些四六句子,不大懂得,还叫我讲给他听。我瞧他哭哭啼啼的,那里好就走呢?末后,又叫我替他拟谢表。我说这谢表可怎么寄去呢?娘娘听着倒笑了。”

    香菱正和紫鹃、金钏儿靠着栏干坐着说闲话。他自从那回在大观园听宝玉说那薛蟠娶亲的话,误以为有心调笑,总远着宝玉。此时,也知宝玉不是那种人,却是见着他,脸上还有些讪讪的。便拉着紫鹃,同往廊外看花,恰和鸳鸯在花下遇着。

    紫鹃见花片落得鸳鸯一身,忙上前替他掸了。鸳鸯道:“林姑娘向来爱花的,这些花片,怎不收拾?”紫鹃道:“二爷每天一清早亲自扫了,都收在锦袋里。这是刚落的呢。”

    香菱只顾看花,说道:“那几枝新开的,红得多么可爱。我念过古人诗‘涂抹新红上海棠’,今儿才知道那‘涂抹’两字,真亏他想的!”紫鹃道:“咱们站在这儿,就闻见一阵阵的花香,人说海棠无香,真是冤枉。”香菱叹道:“世间冤枉事多着呢!菱角分明有香的,还受我的连累,被我们冤家奶奶瞎批评了一阵。”鸳鸯道:“看花罢,说那些做什么?”

    那边,迎春和宝黛绕廊闲步,迎春道:“这里海棠、芭蕉都是成片的,才配称‘怡红快绿’呢!若在京城里,芭蕉叶子一大,海棠早就谢了,那赶得到一块儿?”宝玉道:“上回元妃姐姐看了,也是这么说。他还要提另写个匾,至今也没写来。”

    黛玉道:“古人诗词上芭蕉、海棠的字眼多得很,何必单抄那个?倒显得贫气。”

    一时,侍女们回道:“席摆齐了。”黛玉忙即让坐,香菱、鸳鸯坐了一席,黛玉陪着。宝玉却陪迎春另坐一席。晴鹃麝钏也在两席上打横分坐。黛玉素不善饮,只举杯相陪。

    宝玉隔席对鸳鸯道:“鸳鸯姐姐,你是向来做令官的,今儿咱们也行个令儿罢。”鸳鸯道:“行什么令儿呢?咱们击鼓传花罢,传到了谁,鼓住了就喝一杯,念一句成诗。要带花字的。那花字数到谁,谁再喝。说不出来的罚三大杯。”晴雯忙道:“那可不行。我连字都不认识,那里找诗去!那不是安心坑我们么?”鸳鸯笑道:“不会说的,唱个小曲,或是说个笑话。”金钏儿道:“不会唱的怎么办,那里现找笑话去呢?别算上我罢。”宝玉笑道:“酒令大如军令,那个不遵的,先罚三大杯。”金钏儿瞅了宝玉一眼道:“二爷,你倒是铁面无私的,我喝不了可找你。”鸳鸯已命侍女折了一枝海棠,送到席上,另一侍女在帘外击鼓。

    一声起令,便听得冬冬鼓响,那花刚传到黛玉手中,鼓便住了。鸳鸯道:“这是林姑娘喜气招的。”黛玉笑道:“你们做弄我呢!”举杯喝了一口,把酒都倒在手巾里了。念道:“云鬓花颜金步冶,刚好数到鸳鸯。鸳鸯笑道:“也不知谁做弄谁?”大家催着,只得喝了。听那鼓声又起,那花轮了两轮,却到迎春手中歇祝迎春喝过令杯,念道:“马踏春泥半是花“,大家数是香菱。鸳鸯看着香菱喝了酒,说道:“二姑娘为什么单说这种句子?”

    正说着,又冬冬声起,少时歇住,花儿正到宝玉手里。宝玉将令杯喝了,念道:“落花犹似坠楼人”,数来恰是麝月。

    麝月嗔道:“小爷你怎么啦?”举杯正要沾辱,宝玉却就他手中喝了。晴雯说道:“可别轮着我。”恰巧花到手中,鼓声刚祝笑道:“真是怕什么有什么。”鸳鸯劝他说笑话,也不肯说。还是宝玉说:“从先在怡红院听他唱过小曲。”晴雯没法子喝了令杯,唱了一支《卖花球》,方算过令。

    底下鼓声歇住,又轮到金钏儿。大家也要他唱小曲,金钏儿笑道:“你们别小看我,我肚里还有诗呢!”念了一句:“桃花流水渺然去”。众人都诧异道:“你这句那里来的?”金钏儿笑道:“我听二奶奶念过的,下一句还是‘别有天地非人间’呢。”鸳鸯笑道:“真亏他,现贩来现用。”数到花字;恰是宝玉,宝玉正喝着,鼓声又歇住,轮到鸳鸯。鸳鸯喝了酒,说道:“我说一句收令罢,‘名花倾国两相欢’。”数那花字,正是紫鹃,紫鹃也喝了。大家都道:“这句收得真好。”

    一时席罢,大家散坐。黛玉道:“我有点小事出去一趟,你们都别走,等一会还有人来呢。”宝玉忙道:“刚吃完了就走,看扑了风,你急什么?”黛玉瞅着他道:“我也是为你哟!”说着,便带着紫鹃去了。迎春、鸳鸯纳闷,都问宝玉来的是谁?宝玉微笑道:“横竖一会儿就明白了。”

    约莫一顿饭的工夫,方见黛玉、紫鹃同着一个人,从前院进来,原来却是宝钗。香菱先瞧见,忙上前拉手道:“姑娘,你怎么也来了?”宝钗未及答言,迎春、鸳鸯又接着见礼说话。

    黛玉道:“宝姐姐,里院坐罢。”又邀众人一同进去,宝玉也随至内室。宝钗见了宝玉,佯作不理,只和黛玉及迎春等殷勤款叙。宝玉无从搀言,只呆呆的瞧着宝钗。鸳鸯揣度他们夫妻必有一番密语,只坐了一会,便拉迎春、香菱一起出来。黛玉留他们不住,忙叫晴雯、金钏儿去替他们安置床榻。紫鹃领着麝月过来见宝钗,宝钗慰问了一番,方才退去。

    这里只有他们夫妻姐妹三人,黛玉笑对宝玉道:“你想想,怎么对得起宝姐姐,还不该演一出《负荆请罪》么?”宝玉趁此便向宝钗深深的作了一揖,说道:“姐姐,你是向来体谅我的。”宝钗道:“你这话就不通,我有什么体谅不体谅的?你想,老爷、太太那么期望着你,太太那么疼你,怎么对得起两位老人家呢?”宝玉道:“老人家呢,我将来总有补报的地方,姐姐你总瞧得见的。只是对不起你,你虽不怪我,我良心上也不能自恕的!”宝钗道:“我算什么?就苦死了也是活该!”

    说着,眼圈儿红了。

    黛玉道:“你们俩也难得见着的,别管谁对不住谁,都是妹子的不是。姐姐都看在妹子面上罢!”宝钗道:“咱们俩还说这话,倒生分了!从先,咱们是怎么好来着?那回他们糊弄着,叫我顶妹妹的名儿。我知道了,还哭了好几天呢!这只有天知道罢了。”黛玉道:“既是如此,从前的话都不必提了,咱们只论现在的。姐姐若在家里呢,把未了的事办完了,仍旧咱们在一块儿。若愿意在这里呢,我就去借着姐姐的身子,替你守节抚孤,我也是做得到的。”宝钗道:“妹妹,你从前的苦,也受得够了,目前正该补偿补偿。咱们俩就如同一个人,又何分彼此呢?只是便宜他了。”黛玉道:“姐姐,你和他说说话儿,我还要招呼二姐姐他们去呢,回来再看你。”宝钗要拉黛玉,一把没拉住,便走到前院去了。不知宝玉如何安慰宝钗,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真威烈策传细柳军 续风流宴启芙蓉社

    话说黛玉来至前院厅房,迎春、鸳鸯和香菱都在那里,晴钏二人陪着说话。鸳鸯见黛玉出来,笑道:“我们还用招呼么?尽管说你们的梯己话去罢!”黛玉只是微笑。迎春道:“我看宝姐姐也比先瘦多了。”黛玉道:“他现时又当家,又管孩子,什么事都要操心,怎么能不瘦呢?还算亏他,不管多么累,多么糟心,总没改了样儿。”香菱道:“我们姑娘就在这里住长了么?”鸳鸯道:“他的事还没完,那能就长在这儿呢?”

    香菱道:“那末,我今儿可算碰巧了,等一会姑娘出来,我还要打听我们家里的事呢!”迎春道:“林妹妹,你怎么把他接了来的?”黛玉笑道:“整个的紫鹃,我都接了来,这有什么希罕的。”大家说了一回话。黛玉叫金钏儿:“把警幻仙姑送我的好茶叶沏一小壶来,给姑娘们尝尝。”又悄悄吩咐晴雯道:“你去把紫鹃叫来,带着听他们两位还呕气了没有?”

    一时,金钏儿端了茶,和紫鹃一起来了。原来那茶具是碧玉蕉叶的托盘,内放方竹小壶,壶嘴壶柄都是天然竹枝做成,非常精致。还刻着竹壶铭,款署“绛洞花主”。迎春等看了,知是宝玉手笔。另放着六个方竹小杯,那柄子也是天然竹枝,还有细枝旁茁。鸳鸯拿起来细看一回,说道:“单看这茶具就雅极了。”紫鹃上来要斟茶,黛玉道:“这个得自斟自品,才有味呢。”迎春斟了一杯,尝着道:“果然香味不同。”鸳鸯也尝了道:“这茶味固然好了,只怕也不是寻常泉水罢?”黛玉笑道:“你倒是知味的。那年,妙玉请我们吃茶,说是梅花上收的雪水。我在绛珠宫住着,那里也有一棵大梅树,刚好遇着下雪,就收了些藏着。后来,警幻又教我收那竹子上的雪,总共藏了一均窑罐子。今儿还是头一次试新,不想就被你尝出来了。”香菱道:“我说呢,就是雪水,也不能这们清冽。还另有一种清香呢。”

    正在品茶,晴雯从后院走来,悄回黛玉道:“刚才还有点别扭,二爷怎么逗着他,他总不肯开口。后来二爷说,‘你若不理我,我只可再当和尚去了。’这才把那位的话挤出来,说道‘你的看家本事,除掉当和尚还有什么?’此刻在那里说话儿呢!”黛玉笑着点点头。那壶茶喝完了,大家说着话,又吃了些点心。黛玉道:“天不早啦,我还要送他回去呢。”说着,便进去了。

    又过了一会,方同宝玉、宝钗出来。香菱拉住宝钗,问了薛姨姑、薛蟠,又问他的哥儿,絮叨了许久。迎春也问些家事,宝钗一一答了。黛玉对宝钗道:“是时候了,咱们走罢。”宝钗笑道:“我真不想走了。”黛玉笑道:“姐姐几时要来,通知我,我就去接你。等哥儿大点,在这里住个三五天,也没有什么。你真要不走也容易,刚才我不说过了么?”鸳鸯见时候迫促,倒催着他们走了。宝钗随着黛玉走去,恍惚似到了家里,听得黛玉说道:“姐姐好好回去,咱们再见罢。”刚要答话,又听一片喧嚷之声,顿时惊醒。

    原来是nǎi子抱着蕙哥儿,睡得正酣,那喧嚷就是他的鼾声。

    定神追想,梦境历历,还在眼前。中间走过石牌坊,见那上头有“太虚幻境”四字,心中牢牢记着。猛想起那年宝玉和那癞和尚谈话,说什么‘太虚境斩断尘缘’,大概就指的是这个地方。既说斩断尘缘,如何又和颦儿结成夫妇呢?继而又想“尘缘”二字,原指的尘世因缘,他们要算是“仙缘”了。我和宝玉金玉之说,在尘世上已经斩断,亏得颦儿携带,还有此番晤叙。他们又说我将来事完之后,尚可同归一处。只怕那时白发婆娑,对着他们,未免自愧。正在胡想,远远听见稻香村的**声,连忙敛心息虑,重又睡着。

    次日,起来妆罢,见了王夫人回来,正在检理衣服。只见入画的嫂子,带着入画进来,一见宝钗,忙即跪下道:“我一向服侍四姑娘的,眼下姑娘那里正短人用,求二奶奶和姑娘说说,还叫我进来罢。”宝钗道:“你在四姑娘那里,因为什么事出去的?”入画又将前事细说了一遍。

    原是那年抄检大观园,因为他哥哥得到赏赐的东西,都寄在入画处收着,被王善保家的搜检出来,惜春定要将入画撵回。尤氏替他说情,反受了惜春一番讥讽,便赌气带了回去,交给了他哥哥领去择配。这几年,要想替他寻个人家,yīn错阳差,总说不上。

    此番贾珍看他哥哥尚有材勇,荐到营里,当了一名什长。

    因要随营出外,把妹子丢在叔叔家里,放心不下。刚好听说紫鹃死了,惜春处正短个丫头,便求了尤氏,情愿仍旧进来服侍。

    那尤氏与惜春嫌隙本深,说道:“那位小姑太太的脾气,我还不知道么?我没法子和他说话,你还是求西府里珠大奶奶、宝二奶奶去说,比我强得多呢。”入画听了,赶即来求宝钗,当下将这些话都和宝钗说了。宝钗素性阔达,自无不允。

    过一天,从议事厅下来,便去寻惜春,向他关说。惜春道:“入画本没什么大错,那年的事,一则我面子下不来,二则也有些负气。既二嫂子这们说,就叫他回来罢,只不许他再和那边来往。”宝钗道:“这层倒可无虑,他哥哥既出了外,还和什么人来往呢?”湘云道:“入画回来也好。这两天,我和四姑娘只靠着一个翠缕,他胆子又小,自从紫鹃死后,一到晚上就不敢出屋子。要叫他沏茶打水,还得我给他做伴儿,那才是废物呢。本来紫鹃也死得太离奇,通共只一天的工夫,始终不知道是什么玻”宝钗道:“我前儿夜里,梦到颦儿那里,还瞧见紫鹃呢。大概是颦儿叫了去的。”湘云道:“若是这们容易,说去就去,我也要去了。横竖是孤零零的,一点没有指望,要活在世上做什么?到了那里,也许还逍遥自在呢!”惜春道:“这也要有造化的,我早就看破红尘,一无牵挂,至今还走不成哪!”宝钗又坐了一会,因探春刚从周家回来,便约着湘云,同至秋爽斋看他。

    此时,探春正坐在梧桐树下看书,见宝钗、湘云来了,忙即往屋里让坐。宝钗道:“这里又凉快,又豁亮,就在外头坐坐罢。”说着,就在石墩上坐下。探春忙道:“那上头坐着太凉,还有蚂蚁,我叫他们搬椅子罢。”一时,侍书、翠墨搬出紫檀藤心坐椅来,大家坐下。湘云道:“这梧桐我们看着栽的,也成了大树了。三姐姐,你应该叫丫环们打几桶水,把树身子痛痛快快的洗洗,那才够个名士派呢。”探春道:“我因为屋里太黑,在这里看书得劲点。给云妹妹嘴里一说,就有得编排了。”又回过脸问宝钗道:“二嫂子,哥儿都乖么?姨妈回去了没有?”宝钗道:“蕙儿这一程子倒不大闹,他只玩他的。我妈妈昨儿就家去了。”

    探春道:“我前儿来了,见姨太太在太太那里嘁嘁喳喳的,又像生气,又像发愁似的,到底为什么呢?”宝钗道:“我哥哥那脾气,你是知道的。这些时在东府里练习弓马,没空出去惹事,我妈妈倒省了心。如今朝廷要练龙武军,那里头全是一班世家子弟,他也要投了去。不让他去呢,他在家里混闹,说道:“自小娇养耽误了,把书没有念成。好容易遇着这个机会,若再误了,这一辈子就算完了。若许他去呢,我妈妈看着出兵打仗的,又放心不下。因此娘儿们很吵了几常你们周府上是一向带兵的,依你看可去不可去呢?”探春道:“你们家里,固然不靠着他建功立业,可也是他的一番壮志。不是我小看他,像大哥哥那样率直,文职的事那里安得上呢?还是大刀阔斧往武功上奔去,倒许有些成就。若说危险呢,这出兵打仗的事,谁也不敢保。若在平时做个武官,那衙门体制也和文官不差什么。”湘云道:“东府里珍大哥那一班朋友去不去呢?”宝钗道:“就因为他们一把子,拉扯着都要去。我哥哥向来热肠的,他的胆子又壮,还有什么顾虑?”

    探春道:“是人都有个志向,也许他将来另有一番事业也说不定。我正要问二嫂子一句话:刚才秋纹来取果盘,说起你前儿又梦见林姐姐,还到了他们那里,可是真的?”宝钗道:“可不是,我和他去了一趟,还见着许多人。”探春道:“见着二哥哥没有?”宝钗道:“他如今也不做和尚道士了,还是从先那样装扮,那里好像就是他的家,叫做赤霞宫。”探春道:“二哥哥那个人若在世上,总有一番事业。可是,他把功名富贵看得太轻了。他如今总算如了心愿,倒把家里这个重担子搁在咱们俩身上。我不过帮点忙,出点主意。难为你一天到晚的穷对付,顶着石头做戏。”

    宝钗道:“既已如此,有什么法子?只可拼着往前奔。我起先还有些不平,听颦儿几句话,倒没得说的了。他说我若愿意在那里,他就来顶我的名,替我了这些事。你想颦儿那样风吹得倒的还有这种勇气,难道我们倒输给他不成?”湘云道:“这们说,颦儿跟你总算好到十二分了。不要说真是这们办,就是这几句话,他从前那里有呢?”三人又谈了一会。湘云道:“这里太凉,我可坐不住,要回去加衣服了。”宝钗道:“我出来大半天,也要回去看看蕙儿。就同走罢。”二人别了探春,行至沁芳闸,方各分路去了。

    你道那龙武军是从何发议的呢?原来那时候海宇宴安,戎备积弛已非一日。有许多大臣们都主张练兵,今天一个封奏,明天一个条陈。朝廷正在励精图治,博采群言,便下了许多旨意。先在近畿地方编练龙武新军,分为中前后左右五路,统属于神策府。

    那中军是拱卫京畿的,专挑选世爵子弟。刚好贾珍约合一班勋贵练习弓马,到了挑选的时候,比较骑射,个个占胜。如牛继宗、马尚清、柳芳、陈瑞文一辈,挑中了不少。他们都和薛蟠相好,又知他弓马去得,所以屡次保荐,要他襄助。就是那入画的哥哥,也是贾珍荐与他们的。

    贾珍于弓马也甚娴熟,究竟是舒服惯了的,不愿亲自带兵,因此未赴挑眩他这两年常看兵书,却懂得些谋略,见上头注重武备,也想借此露脸,便草拟了治戎十策:第一是简世胄以翊中枢,第二是扩亲军以固根本,第三是练边军以保疆圉,第四是重宿将以遏乱萌,第五是合兵势以重将权,第六是信赏罚以伸邦纪,第七是复义勇以靖内患,第八是禁游惰以厚民力,第九是慎兵端以养威重,第十是禁躐进以杜暗干。这十件都是治本之策,深切时弊。先拿去给北静王看了,北静王甚为佩服,便替他代奏上去。皇上即时召见,问了许多话,贾珍详细奏对,无不称旨。又特下了一道旨意:威烈将军贾珍着协理神策府事务。

    次日谢恩下来,在朝房里那些大人们都向贾珍道喜,说些圣眷隆重指日大用的话。贾珍是经过患难的,自己十分谦抑。

    那神策府本是专管军务的衙门,起先以为到了那里,必可有一番展布,及至受命任事,未免失望。原来领袖的两位王爷,一位是寿安郡王,比北静王年纪还轻,粗浮好利,处处受人朦弄。

    一位是定良郡王,貌似持重,内实浮滑。衙门里都讲究应酬拉拢,那些同事,有的是由土匪招安,贼性未改;有的是由老司官调用,一味柔和,只懂得是是好好。中军以外,那四军都有领袖,也是各怀一心。只有右军都统制侯虎,才具有余,却又心术不正。贾珍和他们相处几天,把一片报国热诚,早已灰冷了大半。贾赦、贾政见了他,只勉励他努力尽忠,把天恩祖德的话说了一大套,却那里知道他的苦处。

    那天,尤氏从东府里过来,至王夫人处请安,李纨、宝钗、探春诸人见了尤氏,都向他道喜。尤氏道:“你们那里知道,你大哥哥正做着瘪子呢!”探春道:“珍大哥一向练习弓马,就为的是替皇上家出力。就说事情为难,比从先在海疆上总好得多了。”尤氏道:“他的事情,我也不知道细底。只听他说起,比海疆上还难得百倍呢!从先在海疆效力,左不过是一个废员,好不好的一个人担了去就算完事。如今可不是一个人的事,这个要往东,那个又要往西,面子上说得很好听,骨里都安着埋伏,可教他怎么办呢?”王夫人道:“这有什么为难的。咱们能尽一分力量,就尽一分,能尽十分力量,就尽十分。那尽不到的地方,也只好听天了!”

    尤氏道:“说起来还可笑呢!那回,我们因为耍小钱叫唱曲的,被疯狗咬了那么一口。那知道现在正兴这个,有一个候补的官儿,买一个唱曲的,送给了小王爷,当下就放了节度使。还有许多人,捧着小王爷耍钱叫唱的。若跟着他们走,自己就对不住自己;不是这么着跟他们,就不能合群儿。这苦往那里说去呢?”宝钗道:“这种局面决长不了,若不是有人把他们纠正过来,就怕要连底坍了呢!”

    尤氏又道:“珍大爷还说等会芳园桂花开了,要请太太和嫂子姑娘们到那边赏赏花,听个小戏。叫我先回了太太,千万赏我们小脸。”王夫人道:“我如今三天好两天不好的,那里说得定呢?我也是喜欢热闹的,只要那两天撑得住,是必去的。珍阿哥公事又忙,别为我们太费事了。”说着,平儿走来,向尤氏道:“奶奶到我们那里坐坐去,我给奶奶预备下吃的了,没什么可吃的,也是我们一点小意思。”尤氏笑道:“我倒不愁了,凤奶奶过去了,还有平奶奶,总短不了我的吃食。”便同着平儿去了。

    此时已过中元,天气渐渐凉了。探春因姑爷屡次催他,又过两天,便搬了回去。湘云、宝钗再三约他中秋节前来此赏月,探春也答应了。他本来兴致好的,到家里将琐碎事务料理就绪,到八月初十外,便又回来。原想约着这些姐妹们都在园子里聚会,偏赶上人事不齐。李纹择定八月底出阁,李绮帮着李婶娘料理妆奁。邢岫烟又因宝蟾病了,在家里照料医药。一时都不能来。宝琴是有公婆的,又须在家里过节,探春未免扫兴。

    王夫人那回到了凹晶馆,爱那里临水轩敞,和贾政商量,就在那卷篷底下摆个团圆家宴。兰哥儿媳妇已接到辽东去了,这里无非李纨、宝钗、探春、惜春、湘云、平儿诸人,也勉强坐了两席。那晚上月色甚朗,流云四卷,一镜当空。又在临水的地方,水光上下,荡漾金波,更觉得分外清澈。席上诸人因贾政在坐,不便任意谈笑,倒冷静了许多。还是探春曲意承欢,拣贾政、王夫人爱听的说说。贾政是向来不终席的,王夫人怕夜凉,坐到席终,也坐着小竹轿子去了。

    探春和宝钗、湘云约好了,等他们席散,仍在此赏月做诗。

    偏是湘云说道:“上回联句,将赏月的好处都说尽了。这番再做,必定犯重,不如改个题目。”因此三人只在那里靠着栏干赏了一回月,也就散了。

    那蓼汀花溆一带,遍种着木芙蓉,这年秋令特暖,开得最盛。有一天,宝钗从那里走过,见那岸边一丛丛的芙蓉都开满了。蓝烟粉雾,凝怨含娇,不觉心有所感,填了小词一阕。调寄《菩萨蛮》,那词是:

    重重步绮摇秋影,五铢衣上飘烟冷。生世惯空江,当时本是双。拒霜情宛转,芳绪何人见?梦里别东风,羞颜深浅红。

    写完了,自己吟了一遍。想起前人咏白莲的诗:“无情有恨何人见?月白风清欲坠时。”正和我此词意境相似,不免微叹了一声!

    正要收起,丫环们回道:“史姑奶奶来了。”湘云走进来瞧见词笺,抢过去看,深为赞赏。又道:“宝姐姐这阕小词,虽是自写幽怨,这题目却好,比从前填的《柳絮词》还有意思。咱们何不起个‘芙蓉词社’呢?”宝钗道:“要起社,人要多些才有趣。三妹妹刚回去,琴妹妹来不来也说不定,只邢妹妹准来的,未免太少了!”湘云道:“咱们分头请去,就有不来的,随后补做也可。那秋海棠的诗,我不是随后补做的么?”

    宝钗却他不过,只得打发人飞马去请,一面预备果点酒肴。湘云道:“还有社主和监场誊录都没请呢!”宝钗忙又打发婆子们,分往稻香村、栊翠庵去请。

    一时李纨、惜春先来了,李纨笑道:“你们真高兴,两个人也要起社么?”湘云笑道:“人少了,你们也得凑上。”惜春道:“那可是白说,我几时填过词呢?”宝钗笑道:“你别听他的,已经打发人都去请了,想必就来的。”

    正说着,邢岫烟来到,听说起社填词,也甚高兴。即将各色小调写了,搓成纸丸,大家拈阄。湘云、岫烟先拈得,自去构思。

    又过了两顿饭的工夫,探春、宝琴方到,续拈了阄,这才点起香来。探春道:“那回就说要填芙蓉词的,亏得史妹妹提倡,我倒忘了。”湘云道:“若不是蘅芜君那首词,我也几乎混过去了。”说着,便取张砑黄窄笺,将词写出,递与惜春。

    宝钗看是《西江月》调,笑道:“你怎么单挑这个调儿呢?看着好像容易,可不容易出色。”再看湘云的词是:

    天上碧城何许,人间锦水多情。萧娘镜里斗娉婷,怜取临邛妆影。故苑仙姿销减,空江秋怨分明。昨宵风露梦瑶京,烟外愁鸿啼醒。

    探春也抢着来看道:“词是绝妙,只是太凄艳了。那结拍两句,真教人回肠荡气呢!”宝钗道:“平调能填到如此,却也亏他。”

    宝琴拈的是《浣溪沙》,想了半天,却矜持不肯下笔。宝钗催道:“香快完了!”也就草草写出,做的是:

    一镜盈盈舞彩鸯,江妃含笑倚新妆。佩环消息暗思量!稳称锦云笼翠被,暗催玉露解罗裳。丰容莫道不禁霜。

    众人看了道:“到底是小薛,做得如此细腻风光。”湘云道:“下半阕更好,‘翠被’‘罗裳’两句,又流利,又不落套。”探春道:“末句更好呢!妙在的确是芙蓉,别的秋花便合不上。”因又看岫烟的《唐多令》,头两句是:芳佩为谁留,红颜最耐秋。

    探春先拍手道:“‘红颜最耐秋’这五个字真有意味。”宝钗道:“这个题目,原要往好里说的。”再看底下,是:仗西风洗尽清愁。一镜千妆争媚妩,遮不住,木兰舟。

    众人莫不赞美。湘云道:“好是好,太说尽了,以下怎么转呢?”因又看下半阕,是:冷面也娇柔,韶华任水流。便东君肯嫁还羞。三十六湾春不到,何处去?弄珠游。

    宝钗道:“你看他下阕的意思愈转愈深,难得是还见身分。”

    湘云道:“这词一气贯注,又有新意,只怕要推他第一了!”

    探春只顾看别人做的,见那香只剩一星才慌了!连忙凑到几子上,将自己填的写出。原来拈的是《琴调相思引》,众人围着来看。那词是:

    镜里分明第一春,占来秋色也收人。晚妆才试,骄尽绮罗尘。锦渚再逢休怨别,粉烟微瘦肯含颦。桂桡来处,无意斗罗裙。

    湘云、宝琴都道:“这首也不在《唐多令》之下,只可惜香早完了。”李纨道:“只要好词,香倒不论的。”

    众人正要请李纨评定,只见碧月走来道:“小兰大爷家来了,叫我来请奶奶。”李纨道:“他大远的赶回来,有什么要紧事么?”碧月道:“小兰大爷没有说。看那脸上带着笑,不像有什么急事。”李纨忙即同碧月回去。宝钗道:“大嫂子就回来,我们还等着摆饭呢。”李纨匆匆答应,已走远了。

    这里众人仍在评词,有的推岫烟做的意味超隽,有的推探春做的风格高华,也有说宝琴做的情致妩媚,还有说蘅芜君的原作,更见缠绵斐恻,彼此又互相谦逊。

    宝琴笑道:“我们赶了来就填词,那芙蓉花什么样儿,还没瞧见呢?”探春道:“我前两天瞧他,刚龇一点嘴。想不到开得这么快,咱们同去赏赏罢。”当下众人便同出院门,一路向花溆走去,见那芙蓉花果然开得比往年都盛。邢岫烟道:“这真该起芙蓉社了。”湘云道:“北边的芙蓉是难得开好的。一沾了霜,那些朵就都瘪了。今年幸亏秋晚,这两天又暖和,所以开得这么好。”宝琴笑道:“我听说这里有芙蓉神,想是他管得好,留着给我们填词的。”大家在水边六角亭子上坐了一会,又回到怡红院。此时席已摆齐,宝钗忙打发人去催李纨,等他来到,方同入席。

    探春问兰哥儿因何事回来?李纨说是:这回皇上有旨意,叫各节度荐举人才,那辽东节度使就举他应诏。此番来京是预备召见的。众人听了,都向李纨道喜。探春道:“这节度使固然爱才,兰哥儿也必有一番建白。若不然,他只去了几个月,为什么单举他呢?”宝钗道:“大嫂子,我们替你决定的不错罢?若是到海外去采诗,只怕这些时,还未必回得来呢?”湘云笑道:“大嫂子可真要做老太太了,这该怎么着谢谢我们。”

    席间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李纨很不好意思,只说道:“这回还要召见,这小子没经过这些事,知道称旨不称旨呢?”

    大家正在说话,已上了两道菜,宝钗让了一回。探春举杯喝着,想起那年替宝玉做生日,春宵轰饮,何等热闹。不免暗添伤感!说道:“咱们自从那回二哥哥做生日之后,还没在这里聚会过。想起那回坐中的人,有好几个都成仙了!”李纨道:“那回行那占花名的令,林妹妹抽着的正是芙蓉。他那样娇嫩,又生得单薄,原是很像的。”宝钗道:“如今设若见着颦儿,未必还像芙蓉,倒像一枝粉芍药呢!”

    宝琴听了,甚为诧异,忙问:“如何能见着林姐姐?”宝钗只得将梦到太虚幻境的话,大概告诉与他。湘云一眼瞧见博古子上摆的西洋自行船。指着笑道:“你们瞧那自行船还弯在那里,他们倒成仙去了。这东西只可给哥儿做玩意儿罢。”

    宝琴道:“你别高兴,也许林姐姐坐了自行船,来和你算账呢?”说得众人都笑了。宝钗更觉黯然!

    探春道:“眼前若有会扶乩的,把他们都请了来,一块儿做做诗,倒也有趣。”湘云道:“邢妹妹就会。”邢岫烟道:“那都是妙师父扶的,我只能当个副手,那里算会呢?”探春道:“扶乩不过那两种符,抓符不是玩的,若抓着神道,就许出乱子。咱们只用请符,请不来也不要紧。”邢岫烟道:“真要扶,还得预备沙盘木筏,今儿也来不及了。”席罢,大家又坐了一会方散。

    那贾兰到京之后,便忙着拜客,又要上园子去谒见军机。

    此时,皇上因侍奉皇太后,已将郊外御园修复了两处,每年自春至秋,都在园子里办事,只冬令回宫。那些大臣们当然都要随扈。贾兰因有辽东节度使带的公事,必须面回军机,只得赶到园里。那天贾兰回来见了李纨,颇有不豫之色。不知为的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登鹗荐稚兰邀特简 续鸳盟侠柳仗良媒

    话说贾兰初到辽东便膺荐举,说起来未免侥幸,却也不是容易得来的。他到了辽东幕府,那节度使见他少年老成,又有文采,非常爱敬。当下便请他专办边务文牍,兼管折奏,贾兰替出了许多计策。又随同节度出去巡边,正在隆冬时候,冰天雪地里走遍了各部落。有时骑马,有时坐骡车,有时坐马套的扒犁,一早出去,衣襟上就见好些冰花,都是呼吸气结成的。

    跟去的戈什哈一到行馆贪烤火,就掉下一只耳朵,也就算尝尽苦处的了。

    那些部落名王见了节度使,必要见见贾大人,贾兰激励他们尊君亲上,莫不中心悦服。有个乌斯哩族偷占边地,还要一味蛮凶。贾兰和节度商量,派了文武员弁陈文炤、胡禄二人带兵前往。威惠兼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降服。从此归还侵地,输诚效顺。一切运筹决策,以及驰檄飞书,都出自贾兰一手。那节度使见贾兰谋断兼优,更为佩服,刚好朝廷下诏求才,便将贾兰保奏上去,奏本上说了许多好话。皇上见了,即时下旨,命贾兰来京预备召见。

    此时朝中大臣们都在醉梦之中,那里知道外头这些事。只见贾兰留馆授职未及两年,都说他资格太浅,尚欠历练。有的说要养他才望,以待晚成。其中最奇的是一位尚书,姓华名庆,此人是假道学,贾兰会试出在他的门下,见贾兰贵族高才,暗怀妒忌,事事都要做对。此次贾兰来京,也知道这位师门貌似清高,内实多欲,特地送他一份重礼,又亲自去见他。那华尚书把礼物照单全收,还带着贾兰去逛逛他的园子,面子上十分亲热,背地里却向政府进了许多谗言,这更是想不到的。军机里有和贾府关切的,将这些话都告诉贾兰,贾兰听了,未免有些负气。

    那天回来,坐着骡车,跑了三四十里的石路,到了家里也很乏了。此时梅氏因要归宁,也随同来京。见贾兰回来,忙拿着新填的《谒金门》小词给他看,说道:“你去了两天,我在家里怪闷的慌,这是填着玩的,我看好不好?”贾兰那里有心思看词,接过大致看看,只说声很好,便拉着梅氏,将外间的话背了一大套。一会儿,李纨回来,贾兰又重新向李纨说了,那脸上还是不高兴的样子。李纨道:“兰儿,你还是这么孩子气!古来做大事的人,都是要忍辱负重,这一时的毁誉都看不开,还能忍辱么?你且沉住气。据我看来,当今皇上圣明,也未必都听他们的。”

    果然,过两天在仁德殿召见。皇上见贾兰少年英发,又出自世爵高门,且是元妃的胞侄,天颜甚喜。降旨问他在翰林院几年,在东边办的何事?贾兰将整顿东边的大计画,原原本本的奏陈了一遍。圣上听了,更为动容。又问他几个弟兄,他们曾否出仕?又降旨道:“那些大臣们都说你好,历来大人物,有许多都出在幕府里的,你好好的努力做去罢。”

    贾兰谢恩下来,心想原来那些话皇上并没有听到。当下拜了两天客。那辽东节度使又有信来催,便和梅氏起身回去。上头早已将他的姓名记下。又过了两个月,刚好江西九江道出缺,本省节度使和政府大臣,各保各的私人,皇上都不称意。问道:“这缺必得用你们保的人么?”大臣们见圣颜微怒,忙奏道:“这缺本是特简的,恐怕皇上一时想不到,所以预备下一两个人。”皇上当时降旨,即着贾兰补授。大臣们又奏道:“这贾兰年纪太轻,只怕还得历练历练。”皇上登时大怒道:“做官不是历练么?教他怎么历练!”那大臣连忙叩头谢罪,承旨而退,还请了三天病假。

    在贾兰此番邀简得之意外,不是非常的恩遇么?那天报喜的赶到荣国府,在门前吵嚷了一阵。门上的人喝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敢来作吵。”报喜的道:“谁教你们大爷放了缺啦?人家盼望着,还不能够呢。”一班家人们连忙带上帽子,捧着报单,上去给贾政、王夫人道喜。贾赦、邢夫人听见了,也连忙过来,彼此称贺。

    贾赦是向来安富尊荣的,向贾政笑道:“我说过咱们这样人家的子弟,只要稍微过得去,便脱不了一个官儿。二老爷,你看我说着了没有?更难得的是放到江西,正是你的旧治,也算上绳祖武了。”贾政听见贾兰放了缺,倒添了一肚子的心事,说道:“我正替兰小子担心呢,你道那外任是做得的么?我做了两年粮道,从家里搬了许多银钱去用。那班家人们瞒着我无所不为,一个个都发了财了,那李十儿尤其可恶。如今兰小子年纪这么轻,当个翰林,或是在外头幕府里混混,尚可勉强。如何能做外任呢?”贾赦笑道:“俗语说的好,‘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愁的是什么?”李纨、宝钗、平儿、惜春、湘云听见喜信,都陆续至王夫人处。王夫人正和邢夫人说话,见李纨进来,便对他道:“大奶奶,这不枉你苦守了半辈子!”口中虽如此说,心里却想起贾珠、宝玉来:自己养的儿子功名不成,倒是孙子阔了。不免反增伤感!宝钗、湘云等都拉着李纨道喜道:“大嫂子这可真要去做老太太,又替你欢喜,又舍不得你去。”

    一时,探春闻信赶来道喜,向贾政宽解一番。无奈贾政拘执不化。此时贾兰已赴辽东,到底赶了信去,命他在幕府多多历练,不必忙着到任。刚好那节度使因贾兰筹办边务得力,一时未有替人,请暂留三个月,皇上也准了。贾政才放了心。

    转眼度过年关,已至春融时候,探春本与宝钗、湘云商订,到了上巳那天,要举个流觞春禊。偏是前两天正值王夫人生日,来了许多外客,大家累得人困马乏。紧赶着又是贾政由大理卿升了工部侍郎,——也是朝廷因他工部出身,取其驾轻就熟的意思。自又有一番庆贺热闹,把禊叙之事,便岔过去了。

    那天,湘云想同着惜春至菱洲、藕榭一带近水地方去走走,应那湔裙佳节。见惜春正在虔诚写经,不便打断,便带了翠缕,到怡红院去寻宝钗。走到院门外,翠缕指着那枝出墙的海棠,笑道:“姑娘,你瞧那海棠都开了!”湘云抬头一看道:“这不是那年重活的那一棵么?才几年长得这么大了!”翠缕笑道:“他们怎么说是花妖呢?又没见这妖精出来。”湘云道:“这‘妖’字不一定说是妖精,只是不祥之兆。自从他重活了,这里就抄了家,又是老太太的白事,连宝二爷也走了,可不是不好么?”翠缕道:“那末,现在这府里又兴旺起来,老爷和兰哥儿都升了官,还能说不好么?不好了就怪他,好了又跟他没分,这是怎么说的呢?”湘云笑道:“傻丫头,什么事都要刨根,我倒被你问短了。”说着,已走到院子里。

    nǎi子抱着蕙哥儿,秋纹、莺儿都在那里哄着,正瞧着天上放的风筝。蕙哥儿已能学着说话,这个是沙雁,那个是蝴蝶儿,那一个是大金鱼,小手指着,说得有来有去。又学那绷弓上嗡嗡的声音。碧痕从屋里拿个大美人风筝出来,说道:“我们替哥儿放了罢。”哥儿又抢着来看,刚好湘云进来。大家说:“史姑奶奶来了。”

    宝钗正在窗前做活计,连忙放下,迎了出来。湘云一面向宝钗说话,一面把哥儿抱了过来,逗着他说笑。又对宝钗道:“你这哥儿跟我真有缘,一点也不认生。可惜我没落下个女儿,不然一定招他做小女婿。”宝钗道:“叫他认你做干妈不好么?”湘云道:“我那苦命,别带累哥儿,还当表姑太太罢。”

    宝钗笑道:“nǎi子接过来罢,别尿得表姑太太一身。”二人笑着进屋坐下。

    湘云道:“宝姐姐,你还做活么?这春景天还是出去走走的好。”宝钗道:“一个人也懒得出去。你来了,咱们说一会话儿,回头找大嫂子去罢。”湘云道:“别找他。刚才入画从他那里回来,说这两天兰哥儿夫妇就要家来,大嫂子正归着屋子呢。”宝钗道:“大嫂子这一走,咱们这里更冷清了,眼前诗社就没人主持。”湘云道:“这个只可推你了。”

    宝钗正要答言,莺儿端茶进来,瞧着湘云只管笑。宝钗道:“傻丫头,有什么可笑的?”莺儿笑道:“我看史姑娘好久没带那金麒麟,别丢掉了罢!”湘云道:“我自从穿素,就没带他,不记得搁在那儿了。”莺儿道:“我听说大奶奶家里办嫁妆,买了一对金麒麟,不知是姑娘那个不是?姑娘查查看罢。”

    湘云道:“同样的东西多着呢,怎见得便是我的。就算是我的,也只有一个,怎么会成对呢?别瞎疑惑了。”宝钗道:“从先张道士也送过一个,这东西外头常有的,不算什么希奇。颦儿那小心眼儿,那回瞧见有两个麒麟,还说了多少尖酸话,想起来怪可笑的!”湘云道:“你梦中见了他,还是那个样儿么?”宝钗道:“他如今决不说那些话了,简直换了个人似的。我想他从前也因积虑太深,觉得处处都是杯弓蛇影。有的说他尖刻,有的说他脾气乖僻,那里是他的本性呢!”二人又说了一回闲话。

    湘云说起要到紫菱洲一带走走,宝钗道:“那里眼界也不宽,这时候除掉看水,还有什么可看的?不如到荇叶渚那边去看新柳。”湘云也说好,当下便带着翠缕、莺儿一路出去。刚走得不远,彩云从后赶来,说道:“太太叫我来请宝二奶奶。”

    宝钗只得别了湘云,同彩云折回,往王夫人处。

    王夫人见了宝钗,说道:“理国公府里办喜事,来借围屏,你看着人到东楼上,把雕刻象牙人物那一堂寻出来借给他。先瞧那上头镶嵌有损坏没有,别叫人家说是破的。”又说道:“刚才听说舅太太犯了肝气,比往年春天都厉害。你明儿替我去看看他,就说我这两天也不大舒服,不然就亲自来了。”宝钗都答应了。

    王夫人又道:“你见着你大嫂子没有?”宝钗道:“大嫂子正忙着收拾屋子,今儿没见着他。”王夫人道:“兰儿不久就要上任去,你大嫂子总说,应该在家里侍奉公婆,没有丢下老人家,单跟着儿子去享福的道理。这话原也不错,只是兰儿年纪太轻,你老爷先就替他担心,若是你大嫂子同去,多少总可以替拿点主意。所以,我倒劝着他去。他去后,家里可就仗着你了。平儿虽说熟悉,如今琏儿办了捐复,早晚也是要走的。你一个人撑得下去么?”宝钗道:“眼下琏二哥在家,外面有他撑着。家里这些零碎事,我还可以对付。若都走了,可叫谁应付外头呢?”王夫人道:“这个人就不容易,从前芹儿、芸儿都试过,究竟不是自己的人,总靠不祝到那时候再说罢。”

    宝钗下来,又忙着去料理琐事。

    大家算计着贾兰到京还有几天,不料房子尚未收拾好,他们夫妇已先来了。原来贾兰因节度托办的事提前走的。一到京里,便天天忙着拜客。那些世族旧交都要治筵设饯,每天都有四五局,东城跑到西城,西城又跑到南城,把贾兰忙得不了。

    只有他的同年曾翰林,请在柳湖村枣花寺赏牡丹,一班陪客全是同年至好,大家赏花做诗。那天算是最舒服的。又有许多亲友,或荐幕友,或荐家丁,十分情不可却的,也只可收下。到了临行前两天,一切宴会概行谢却,只说走了。

    尤氏和宝钗、平儿商量,在园中嘉荫堂设筵,请李纨及贾兰夫妇聚了一日。此时芍药花正开,探春、湘云又订在红香圃,请他们母子夫妻饯叙。那天天气甚好,大家看了一回花,方才入坐。坐到半席,王夫人同着薛姨妈也来了,忙又重新添座、安席。王夫人笑道:“刚才姨太太说起,你们都在这里。天长了,又没有什么事,来看看热闹。这一来,倒把你大嫂子的位子占了。”探春笑道:“大嫂子已经坐过了,我们也因为这个,没敢请太太和姨太太。”

    王夫人又对贾兰道:“兰儿,你前儿逛枣花寺,那里牡丹开得好么?”贾兰道:“有两棵孩儿面紫凤楼开得正好,其余的有些残了。”王夫人道:“这里明年也添种些牡丹罢,那边牡丹台,从前也很好的。可惜前一向没人管,都冻坏了。”探春道:“兰侄儿,你前天赏牡丹,做的诗呢?”贾兰忙叫碧云去取,一时取到。探春便和湘云宝钗同看,那诗是:

    深色僧房照举卮,帽檐乞得半开枝。

    款春临别花俱黯,悯乱沉吟酒岂辞。

    日气烘香围锦幄,劫痕寻梦倚苔碑。

    与君努力安危事,莫使元都见兔葵。

    宝钗湘云看了,当然说好。探春道:“好可是好,只是‘悯乱’一句,稍有些语玻兰侄儿,你如今是方面大员,有责任在身上。既见到这里,就该尽力去挽救,不是私忧窃叹的事。

    倒是结韵,诗虽平常,意思却好。”湘云道:“这诗命意并不错,我听我叔叔说:有一班达官,上朝不敢说话,背地里痛骂政府,讨那些闲人说好。不知是什么居心呢?”

    一时席罢。王夫人约薛姨妈同到圃外看芍药,众人也随同闲步。探春指着湘云那年醉眠的石床,笑道:“史妹妹,你那回寻那石床没寻着,不就在那里么?”宝钗拉湘云同看,也笑道:“你能在那上头再睡一觉,我就服你。”湘云道:“你们还是这么信口胡扯,别叫小兰大奶奶笑话。”

    探春见那边有一丛金带围,忙走过去看。刚好开了两枝并蒂的,就请王夫人等同赏。湘云道:“这花向来是宰相之兆,这回又开了并蒂的,真要算是花瑞了。”探春道:“将来兰哥儿入相,我们还在这里接风。那时候,大嫂子不知要多么乐呢!”说得王夫人、李纨等都笑了。又赏玩了一会方散。

    次日便是行期,贾兰叩别了贾政、王夫人,贾政又将‘位不期骄,禄不期侈’的话,着实训诫一番,贾兰一一领受。随后李纨叩辞,王夫人又再三嘱咐他,替兰儿随事留心,那外官不是好做的。当下贾兰便奉着李纨,带了梅氏,从容赴任去了。

    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柳湘莲同着宝玉,到了太虚幻境,本是为尤三姐之事而来。起初见宝黛婚事如此波折,自己更不便提起。住在那小院里,每日仍用他静坐的工夫,有时替宝玉排愁解闷。闲中想起此事,却也情牵意惹,放他不下。那天宝黛吉期,尤氏姐妹在此帮忙款客,湘莲无意间在前院花丛中遇着。那尤三姐见了他,神光离合,宛转含情,却不像恼恨的样子。只碍着人多,未便通语。后来,屡次想自己找了他去,揣度那人的脾气,又怕近于唐突。幸亏素来心冷,想过了便自搁下。

    一日,宝玉到前院来谈话。宝玉说起宝钗新近也从家里来过,钗黛二人彼此十分见好,也是想不到的。湘莲道:“宝兄弟,你如今总算事事称心了,可还想起荒山寂坐的意境么?”

    宝玉道:“在荒山古洞的时候是个我,在花团锦簇的境界中,也还是个我,有什么两样的呢?”湘莲笑道:“既是一样,为什么你心心意意只想到这里来。”宝玉只是笑,无词可答。

    湘莲道:“你自己心愿既了,那推己及人的话,只怕丢在脖子后头了。”宝玉忙道:“柳二哥,你这话可冤枉了我,你的事就如同我自己的事,那一天不想着。况且你们这段姻缘由我一言打破,还得由我抟弄上。不然,怎对得住三姐儿呢?”

    湘莲道:“依你说该怎么办才好。”宝玉道:“我早已托了鸳鸯,叫他探探三姐儿的意思,不知他说了没有?等一会就问他去。万一不行,还有别的办法,你只放心罢。”湘莲道:“那位鸳鸯,就是殉老太太的义婢么?”宝玉道:“正是他。他现在做‘痴情司’的领袖,这事正归他掌管哪。”又谈了一会话,方回至内室。见黛玉和晴雯手里都套着金线,好似在那里解九连环。宝玉笑道:“我正惦记着,怕你闷的慌,这么玩儿倒好。

    只是怎么想起把小时候的玩意都搬出来了。”黛玉瞅他一眼道:“你管我们呢!”晴雯道:“这一股子金线,奶奶叫我帮着理出来,那里是玩意儿呢?”宝玉问道:“金钏儿在那里?”晴雯道:“他和紫鹃、麝月都在西屋里,半天也没有声音,只怕都睡着了。”

    宝玉到了西屋,见紫鹃正在低头做针线。麝月、金钏儿坐在窗下,手里都描着花样。宝玉看了这个,又瞧那个,问是做什么用的?麝月道:“横竖不是我们用的,你过几天就看见了。”

    宝玉道:“金钏儿姐姐,我替你描花样儿,你去替我请了鸳鸯姐姐来。说我有事和他商量。”金钏儿将花样儿搁下,瞅着宝玉道:“你可别替我描,描坏了,谁赔我哟!”说着,便去了。

    宝玉看那花样,一方是梧台彩凤,一方是莲渚文鸳,又细致,又鲜明,十分可爱。便问麝月道:“什么花样?这们矜贵。”

    麝月道:“你信他呢,这就是枕头心子。奶奶嫌原来那个俗气,叫我们绣了,预备换上的。”宝玉拿起笔来,随意描了几笔,也还不差什么。

    正描着,黛玉和晴雯从那屋过来。晴雯笑道:“二爷真能干,连花样都会描了。”黛玉道:“有弄这个的工夫,不如把娘娘叫做的凤德宫颂,早点做出来交卷。刚才那边宫女们送东西来,还问起呢。”宝玉道:“我这两天那有心思做文章,好妹妹,你替我做了罢。”黛玉道:“什么事这们烦心,你若想他,我再把他找了来,这有什么为难的?”宝玉道:“你又胡猜了,我想他做什么。只为那柳二哥的事,至今还没有办,是一桩对不起人的事。紫鹃道:“前儿,我们出去走走,还遇见三姨儿呢,只不肯往这里来。”

    说话间,金钏儿引着鸳鸯来了,宝玉黛玉连忙迎出相见。

    宝玉道:“又要烦姐姐多走一趟,我本要到姐姐那里面求的,只因那里人多,恐怕说话不大方便。”鸳鸯笑道:“到底是怎么一件事哟?我最怕藏头露尾的,二爷直说了罢。”黛玉道:“鸳鸯姐姐里屋坐罢,这也不是一两句话说得完的。”三人同至东屋坐定。

    宝玉道:“没别的事,就为的那柳二哥和尤三姐一段因果。上回我跟姐姐说过的,这件事总是由我答应的含糊,以致他起了疑心,害得三姐儿枉送了性命。那湘莲又和我同道至交,我想要把他们的姻缘重新接上,将功折罪。不知三姐儿意思如何?姐姐给探问了没有?”鸳鸯道:“那天在绛珠宫见着他们姐妹,我把你这番好意已经说到了,他可没有答碴。他那人的脾气是说一不二的,我生怕把这件事给说僵了。再则就是说成了,咱们这里夫妇同居的很少,那能都像你们玉旨赐婚呢!”宝玉道:“若说三姐儿,他性子是烈的,只可软磨,不可硬劝。只要他答应了,我这里有的是房子,借给他们同住,那算得什么?这里头可全仗着姐姐善为说辞了。”说到此,便深深的作了一揖。鸳鸯道:“我管的是‘痴情司’,这也是分内的事,二爷你还和我客气么?”等一会儿,我先去和二姐儿商量,成不成再来回话。”说着,便要告辞。黛玉道:“这件事也不忙在一时半刻,姐姐且再坐坐,咱们说说话儿。”又叫紫鹃沏了新茶换上。

    鸳鸯说起那回在姑老爷衙门里,听说丰都地方也有荣宁两府,国公爷和老太太都在那里。我拚着一死,原要跟了老太太去的。就是不许我跟去,也要见一见老太太的面,我才甘心。这里往丰都必然有个去法,明儿想和警幻商量,求他携带,了此心愿。你们二位都是老太太最疼的,有什么话,我也可以带了去。你们以为如何?”

    黛玉道:“姐姐去寻老太太,这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还有什么商量的。我倒想起凤姐姐如今还在yīn间受罪,他也是这里册子上有名的,我们都好好的在这里,单他弄得如此下场,想起来怪难过的。还有妙玉也和我很好,听说他被强盗杀了,没到这里归册,想必也在yīn间。姐姐若去了,得便求求老太太,把他们都救了回来,也是大功德的事。”鸳鸯道:“老太太那么疼琏二奶奶,决不会不替他想法子的。那妙玉更没有什么大罪过,我到那里瞧着办罢”。宝玉道:“鸳鸯姐姐,你尚且要去见见老太太,我是老太太的儿孙,又那么疼我,怎好倒躲在一边。你若去,我便同了你去。一则接老太太来这里奉养几时,也不枉疼我一常二则面见荣宁两公,以谢我不能立身显扬之罪。三则凤姐姐妙玉的事,也可以合力办去。且等柳二哥的事办妥了,咱们同去如何?”鸳鸯道:“二爷同去那更好了,只是二奶奶放心么?姑且这么说着,到那时候再看罢。”说罢,便起身告辞,去寻尤二姐去了。

    这里黛玉瞧着宝玉道:“你真个要去么?”宝玉见没有人,拉了黛玉的手道:“去是要去,只是舍不得你!”黛玉撇嘴道:“这话我不信。你那边家里,怎么硬着心肠,丢下了就走呢?”

    宝玉笑道:“不丢下姐姐,怎能寻着妹妹?那也是不得已儿!”黛玉用指头羞他道:“亏你有脸说得出,这简直是三岁小孩子的话,那里像中过举人,又做了老子的?别叫哥儿羞你了!”宝玉笑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这才是至道呢,你们那里知道?”黛玉道:“胡说。你那个道,真是道其所道,骗骗外人罢了,还瞒得了我么?”刚好晴雯进来,便将话截祝只听晴雯道:“刚才听二爷说,要和鸳鸯姐姐到丰都去寻老太太。我也是老太太的人,求奶奶和二爷说,带了我去,见他老人家一面。我的老子娘也早故了,借此探听他们在那里,到底受罪不受罪,也是做儿女的一点痴心。”黛玉笑对宝玉道:“你去不去还没定,那随驾的龙套都要上台了。”宝玉听得也笑了。

    那天盼到天黑,鸳鸯也没来回话,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来,说是先见了尤二姐,那二姐儿不敢拿主意,说道:“依我说倒很好的。可是三妹子的事,谁说了也不算,只可由他自己。”

    倒是三姐儿在里屋,听他们说的不得要领,便随身便服,自己走了出来。鸳鸯先和他寒暄几句,才提到湘莲之事。三姐儿道:“柳郎来意,我已知道。从前我是一心跟他,偏他听了人家闲话,好端端的不要我了。这样婚姻大事,岂是像吆喝卖东西似的,管保来回,不好了管换?再说,到底看出来有什么不好了么?一会儿说翻了,绷着脸不要,一会儿又要检了回去。这可不是一句两句的话,要末请他自己来,我们当面说说,我看他是否真心,还活动不活动。果然是真心要我,我便跟了他去,任怎么吃苦,我也不怨。若有一点儿活动,不如就此掰了,大家干净。”鸳鸯也佩服他爽直。当下将三姐儿的话,都告诉了宝玉。宝玉送鸳鸯出去,便到小院里,向湘莲仔细说了。

    又过一天,湘莲自己去寻三姐儿。先赔了许多不是,又将前前后后的话,连宝玉在大荒山怎么说的,都背了一遍。又是央及,又是赌咒。三姐儿是痛快的,即时一言说定。

    等不几天,这里把新房布置好了,二姐儿便送他妹子到赤霞宫,自有一番礼节。宝玉替备喜筵,约了鸳鸯、香菱诸人,也热闹了一日。鸳鸯又陪他进去见黛玉致谢。黛玉本喜三姐儿爽直,又因他也是再世姻缘,动了同病相怜之意,所以看待得甚好。晴雯、金钏儿从前就和三姐儿相处很熟,更见亲热。

    从此,尤三姐便随着柳湘莲,住在那赤霞宫的外偏院了,那尤二姐独居寂寞,时常来看妹子,也常进去和黛玉及晴钏等闲谈。黛玉要留他也住在那里,不知尤二姐肯与不肯?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省重闱义婢共登程 拯幽狱小郎亲谒府

    话说柳湘莲和尤三姐婚礼完成,尤二姐因他妹子住在赤霞宫,不时来此看视,因此来往较勤。黛玉也待他以妯娌之礼,见其独居寂寞,便劝二姐儿也搬来同祝那二姐儿从来没离开过妹子,见黛玉相待甚好,又和晴钏诸人都说得来,何尝不愿意搬来团聚。却因自己从前声名不好,若住在小叔子家里,说起来也不大好听。虽然黛玉再三留他,总为着避嫌,不肯答应。

    白天里来此闲谈,里院外院都走走,一到夜晚,必要回去。有时在西屋里和晴雯、麝月等正谈得热闹,见宝玉进来,只周旋了几句话,便自去了。

    晴雯嘴快,说起凤姐不久要到此间,未免替二姐儿担心。

    尤二姐却毫不在意,说道:“他就来了,我还是姐妹相见。这里又不是荣国府,有他许多爪牙,他能把我怎么样呢?”言次并无怨恨,也就算很难得的了!

    鸳鸯见诸事已毕,便求着警幻,指引他前往丰都去寻贾母,警幻慨然应允。鸳鸯甚喜,当天即来告知宝黛。宝玉仍说要同他去,并和他商定起行之期。不料宝玉虽然说定,到了临期又舍不得就走,央及鸳鸯一再改展。赚得鸳鸯急了,说道:“小爷,你尽着不走,我可等不了。不管你去不去,我明儿一准走了。”宝玉没法子,只可说明儿准走。

    到了第二天,鸳鸯来了,等到好半天,宝玉方才出来。临要走,又拉着黛玉说道:“妹妹,那珠兰粉等我回来再用,我还没有调好呢!”又说道:“妹妹那件夹罗长袄腰身太紧了,记着叫他们放一放,只可放三四分,再宽又不合适了。”走到院里,又回头道:“好妹妹,可别闷着,我昨儿约二姐姐、尤二嫂子,都搬了来给你做伴儿,若没来,叫金钏儿再去催催。”

    黛玉道:“你别尽着磨蹭啦,快走罢,我都知道了。”宝玉这才同着鸳鸯,带了晴雯,一路前往丰都。

    一过了界,便觉yīn风惨淡,天色昏黄。走了好半天,方望见丰都城的望楼。进了城,见市肆街衢熙来攘往,仿佛也同人世。有些人面目愁黯,形容枯槁;有些人断手折足,身披兽皮;也有些峨冠盛服,大马高车,意气扬扬自得的。一时说他不荆正要问荣宁两府的方向,刚好迎面遇见一个老家人,面目很熟,细看却是焦大。那焦大一见宝玉,忙赶走几步,上前请安道:“宝哥儿怎么来了?”宝玉便也和他问好。鸳鸯认得焦大,问道:“焦大爷,你还在这边府里么?”焦大闻声一看,方知是鸳鸯,忙道:“只顾和哥儿说话,没瞧见鸳鸯姑娘,真是老糊涂了。我听说你是跟老太太来的,怎么老太太到了这里,你没有赶上?倒是我焦大,那年也是痰喘老病,可巧比老太太先来了两天。国公爷念我从前出兵喝马溺的功劳,留在府里吃口闲饭,那天就叫我来接老太太的。”鸳鸯道:“我们正要问路往府里去。焦大爷,你就领哥儿和我们去罢。”

    于是,焦大引宝玉诸人,走过了几条街,先至宁国府门前,那大门石狮宛如东府形式,门上也有许多值班的人。又转过弯来,另一大门才是荣国府。门上那些人,有见过宝玉的,都上前请安。焦大道:“你们领哥儿上去罢,我回东府去还有事呢。”

    宝玉随着小厮们从西角门进去,见那座府第与京城荣国府同一结构,仿佛回到家里似的。走进垂花门,过了穿堂,也是一座大理石的屏风。由屏风后转过厅房,便是贾母住的正院。

    两边穿山游廊,也挂着各色雀鸟。廊沿上几个丫头见他们来了,忙即打起帘子,回道:“太太,哥儿来了。”宝玉心中诧异,如何称呼太太呢?原来这里都是贾代善用的旧人。

    只见贾母从里屋扶着丫头,颤巍巍的走了出来。宝玉叫了一声老太太,刚拜下去,早被贾母一把搂住,哭个不休。宝玉跪着也哭了。众人劝了好一会方祝贾母抚着宝玉道:“玉儿,你祖爷爷、爷爷还指望着你顶门壮户呢,你怎么也走到这条路上来了。我半辈子的心,可不白用了么?”宝玉刚站起,忙又跪下道:“老太太只当白疼了宝玉了!我这回来,也是要见见祖爷爷、爷爷当面领罪的。若说家里的事,老太太只管放心,都有兰儿呢。他早晚是要大发达的。”贾母道:“宝玉,你起来罢。我总不信你这相貌那一点像缺寿的。”宝玉道:“老太太闹拧了。宝玉并没有死,往后也永远不会死的。”便将如何出家,如何修道成仙,以至玉旨赐婚,详述了一遍。

    贾母听了,叹道:“我本心是把林丫头配你的,凤丫头他们都说他太单薄,不像有福寿的。这一岔,倒叫你吃尽了苦,这不是疼你反倒害你了!你这孩子也傻,往常任什么希罕东西,只要你喜欢,没有不给你的。你一心要林妹妹,为什么不早说,早说了那会有这种事呢?”说着,又泪流不止。

    鸳鸯道:“宝二爷修成了,又是玉帝主婚,这都是大喜的事。老太太应该喜欢才是,怎么倒伤心呢?”众人也帮着劝慰,贾母才渐有喜色,又道:“这可单苦了宝丫头了!我来的时候,听说他有了喜信,不知后来怎么样?”鸳鸯道:“宝姑娘添了哥儿,也两三岁了。那回林姑娘回去看他,后来又把他接到太虚幻境,和二爷跟我们都见面的。”贾母道:“这们说他们都很好的了。怎么叫做太虚幻境,那里住的都是什么人呢?”鸳鸯将太虚幻境的情况约略说了。贾母笑道:“到底你们那里热闹,我在这里可憋闷够了。当了多年的老祖宗,又要从新当起小媳妇,那里想得到呢!”

    鸳鸯、晴雯见贾母收泪开颜,方才一同拜见。鸳鸯道:“我是跟老太太来的,那想到今天才得见面。”贾母道:“我也听见这句话,总没见你来到,想着许是被他们救了回去。那知道你半路上又绕到别处去呢!”又把晴雯仔细打量了一番,说道:“你不是被太太撵了么?”晴雯听了,顿时珠泪纷落,道:“太太撵我,我也不敢怨,只恨那班人挑三窝四弄出来的。那时候,我正病着,也没得给老太太磕头。前儿听说二爷要来见老太太,是我求着带来的。”贾母道:“不是我说你太太,他心地比大太太明白得多,可是耳朵也太软,搁不住人家挑拨几句话,就把火点着了。”又吩咐身边丫环道:“你出去传话小厮们,得空就回老爷,说家里宝玉来了。”

    那丫环去了好一会,才见贾代善穿着家常便服踱了进来。

    贾母道:“宝玉,见见你爷爷。”宝玉上前拜见。偷眼看代善方脸疏须,两目有威,却有一种蔼然可亲的神气,不似贾政一味方严。当下见宝玉英英露爽,也自欢喜,说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当日你祖爷爷期望你往功名上奔去,我就知道你不是这一路的人。就说你大爷、你父亲,他们那里能做官呢?无非靠着祖上的余荫,上头的恩典,勉强对付着做去罢了。如今你能别有成就,也就不枉做了一辈子的人。且喜后起有人,家运可望重振,我们也无须顾虑了。”

    宝玉又回明此番玉旨赐婚,不及请命,自己引罪。代善道:“这也是古圣人虞舜行过的,况且因果前定,也由不得你。只是一件,你自己虽算称意了,要知道神仙不是自了汉,仍旧要多积外功的。你看吕祖华陀,始终替民间扶危拯困。徐庶成仙了多少年代,至今还现迹人间,替当今出力。那才是神仙中可师可法的呢!”宝玉答应几声“是”。

    代善又带他上去拜见贾源夫妇。贾源脸庞也与代善仿佛,却生得燕颔鸢肩,非常雄伟。他虽然没见过宝玉,早知其聪明灵慧,可望继业。所以重托警幻,引其入正。如今见宝玉修持至道,上证天仙,在冥界也是很光荣的,自不忍再有责备。只细问宝玉修道的经历,宝玉从头说起。说到空山暮行,不畏蛇虎,贾源听得大笑道:“你这豁得出去,心里头还是自恃道力,究竟算不得。我从前佐先皇帝南征北讨,拚命立功,那才是豁得出去呢。记得有一回,被困在大窝集里,手下只剩几百残兵,粮械援军都接济不上。死守住有大半年之久,眼看就要饿死,坚不肯退。恰好兵士们刨出多年陈粮,在家又活了。又有一天,箭都完了,眼看要束手被擒,想不到对面射过来许多箭,都射在树上,正好供我们应敌。那时候真不想活命,居然支持到援兵来了,打了几个胜仗,这才有了活路。比你那蛇虎如何呢?”

    宝玉听了,甚为惊叹。代善又道:“你们子孙只知道安富尊荣、衣租食税,那知道我两个弟兄赤手创业,是拚着性命换得来的。”

    宝玉见小厮们在那里磨剑,问道:“祖爷爷磨他做什么用?”贾源道:“这剑都锈了,目下劫运将临,也许上头命我带领神兵到下界去平乱,不能不预备着。”宝玉拿起那剑细看了,都是神锋淬利,不由得拂拭一番。贾源问知他会使,便命在庭前试舞。宝玉使出大荒山和湘莲比剑的本领,舞得神出鬼没。

    贾源大喜道:“到底咱们家后辈,总是将种。这不像文举人,倒比那些武进士还强呢!”国公夫人也深爱这重孙子,起先怕宝玉伤着,再三拦阻,见他舞得甚好,自己倒笑了。

    歇了一会,代善又带宝玉坐车至东府,拜见了贾演、贾代化。代化笑道:“二老爷成天只爱养静,如今哥儿来到这里,只怕静不成了。”又问宝玉京营的情形,宝玉就所知的大概说了。代化叹道:“我从前管京营,那些兵丁没有一天不操练的,想不到变得如此颓惰,把拉弓的手都提了鸟笼子,将来整顿可费事了。”

    贾演向来期望宝玉的,见了分外亲热,说道:“你来得真巧,再迟几时,我还要出远门,就见不着了。”宝玉忙问道:“何事远出?”贾演道:“不久南阳有事,我要暗中帮着你珍大哥去平贼立功。他的本领有限,只可我拼着辛苦去一趟。若是有你在家里,这番事业都是你的,我就省心了。”贾敬也在那里,见宝玉修成散仙,想起自己枉道伤生,不免内愧。代化又带着宝玉至会芳园闲逛一回,方放他跟代善回去。

    宝玉在车中暗想:若像祖爷爷、爷爷这样,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怎么我老子一见了我,就像有了气恼似的,登时就变了脸呢。正胡想着,车马已到西府。代善下了车,命人领宝玉至贾母处,自己却往书房里去了。

    这里贾母正和鸳鸯、晴雯说话,见宝玉回来,便道:“宝玉,你饿了罢?喜欢吃什么,叫大厨房做去。”宝玉笑道:“老太太不用为**心,我自从到大荒山,就断了烟火了。”贾母道:“你一向在家里,丫头婆子们服侍惯了的。到了那荒山野地,亏你怎么过的,也混了好几年呢!”宝玉道:“到了那个地方也说不的了,连砍柴打水,都要自己干去。我看老太太到这里,离开了凤姐姐、鸳鸯姐姐,也不大方便罢。”

    贾母道:“还提你凤姐姐呢,怪可怜的!那年什么张金哥张银哥的,在阎王那里告他,生生的把他从太虚幻境半路上截了来。那些刀山啦,剑树啦,都摆在那里,立迫着要他供,他还敢不供么?眼看就要定罪了,我求着你祖爷爷到阎王那里去说个人情,好容易答应了。偏又紧赶着有许多状子都告他,阎王问过几堂,要想用情也不敢用。按yīn律本应下泥犁地狱,还算看着咱们府里的面子,从轻下了冰山地狱,无冬无夏都是三九天那么冷,还只许穿单衣服。他那样娇滴滴的身子,在家里总是七病八痛的,如何受得起这个罪过呢?”宝玉道:“我这回来,就想请老太爷、老太太的示,有什么法子把凤姐姐救出来。今儿听老太太这么说,敢则祖爷爷早已说过人情,还肯再说第二回么?”贾母道:“等一会你和你爷爷商量罢。我算计着凤丫头的罪限也快满了,不比那赵姨娘罪孽太重,没法子救他。”宝玉忙问赵姨娘怎么样了?贾母道:“他和那马道婆,听说都在泥犁地狱里。那不是自作自受么!”

    宝玉道:“还有那妙玉,如今在那里呢?”贾母道:“他住在雨花庵,离这里不远。那回从地狱出来,还来过一次,也不是从前的模样了。”宝玉道:“妙玉是个方外人,可有什么罪过?”贾母道:“我也不大明白。听说为他暴殄天物,又持佛叛佛,罪名加重的。”

    鸳鸯道:“老太太,这里房子怎么就和家里一模一样的,当时必是抄来的样子罢?”贾母道:“我初来的时候,也很纳闷的。后来听他们说起,才知道老国公爷过去那年,照家里的样子糊着烧化的,连家具陈设也一样不错。只单短了大观园,因为那是后盖的。”宝玉道:“怪不得我那年梦见警幻仙姑,他说从宁府走过,遇见了荣宁二公。我那时心里疑惑,咱们东府里,那有荣宁二公呢?原来指的是这里。”

    贾母道:“等一会儿,我就要上去陪老太太们斗牌。鸳鸯,你替宝玉把床帐收拾了,安置在碧纱橱里。还叫晴雯在那里替他做伴罢。”原来那上房是五间两卷,代善住在东间,那后房有姨娘们住着。贾母只在西间,刚好后房空着,给宝玉暂祝到了晚上,宝玉看那卧房布置宛似小时情景,只袭人换了晴雯。又想起黛玉,从前同住在碧纱橱里,两小无猜,一时恼了,一时好了,有多少情致。如今新婚初别,这滋味却也难受。

    次日起来,见了代善,便禀商凤姐之事。代善道:“琏儿媳妇的罪名本就不轻,这已经是从宽的了。你祖爷爷向来谨小慎微,上次去说人情就很不容易,那里还肯去说。我看那阎王也是势利的,他对着那班天仙,比外官见了京朝大官还要恭顺。你总算天有名的,得空去拜他一趟,姑且碰碰。也许比我们说话还灵呢!”宝玉又请示名帖如何写法,代善道:“你不把真人头衔抬出来,怎么能唬动他呢?”宝玉领会。代善又吩咐下去,将舆马执事借与宝玉,即日便往地府投谒。

    那文妙真人名帖投进,里面一声道“请!”立时鼓乐、开门,轿子如飞的抬了进去。将近大堂,只见一人抱着案牍,面貌酷似秦钟,连忙吩咐止轿。秦钟也瞧见宝玉,忙走至轿前叫宝二叔。宝玉问知他在这里充个吏书,此时不便款叙,只约他日内到荣府晤谈。一面下轿进衙。门役引宝玉至客厅,那阎王已在帘前拱候,也是个白面书生,那些狰狞面具,原是坐堂问事临时戴的。宾主分庭见礼,入厅坐定。

    阎王连称真人,备致仰慕。宝玉只得周旋几句。阎王又道:“真人是玉旨赐婚,天眷优渥,如何得光临下土呢?”宝玉道:“云水闲踪,适因省视祖庭,偶然到此,特来瞻谒。”阎王又赞叹宝玉的孝思,说道:“公府在此,自必尽力照护,勿劳挂念。”宝玉致谢一番,又道:“还有下怀,冒昧干渎。只因家嫂王熙凤,沉沦地狱,罪限将满。如可设法省释,实出大德。”

    阎王道:“目下恰有个机会。昨日天庭诏下,因下界人心险恶,罪案重重,地狱中容纳不尽,命我们覆勘轻罪,酌量减释。令嫂事或可比援,容为设法。”宝玉大喜,重致感谢。又说起妙玉罪满出狱,尚滞幽途,求他送回太虚幻境归册。这是一纸公文,顺水推舟之事,焉有不允?当下也答应了。直送宝玉至大堂前,登舆而别。

    宝玉回来,晴雯替换了衣服,便上去回明了贾代善、贾母,大家莫不欢喜。代善笑道:“情面大小,幽明一般。你此后又长些见识了!”过两天,阎王摆着执事,打道来荣国府,回拜宝玉。正值宝玉在东府里,家人们照例挡驾。

    一时,宝玉从东府回来至贾母处,贾母正和妙玉坐谈。妙玉说起奉到公文,就要往太虚归册,深致感谢。刚好宝玉走进来,妙玉见了,不免抱愧,那两朵红云,比上回下棋遇见时,更为明显。又露出一片感激之诚,口中却说不出。宝玉只和平时一样,说道:“妙师此去太虚,随时闻教,足祛尘鄙了。”

    妙玉要想回答一句,不知说什么是好,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的。正赶上地府打发人来,通知贾府去接凤姐。贾母忙吩咐预备轿马,妙玉便趁此兴辞而去。

    大家听说凤姐放回,都喜出望外。只晴雯嘴快,说道:“琏二奶奶向来要面子的,此番回来见了我们,看他如何夸口。”

    宝玉忙用眼色拦他。鸳鸯道:“凤奶奶当了多少年的家,赔尽心力,把老太太、太太哄好了。背地里弄得人人痛骂,我替他想,也很不值得。如今又受了地狱的苦,那些话不要再提了。”

    贾母盼望许久,未见凤姐来到,放心不下,又打发第二批人去打听。正在吩咐,只听廊外丫头们回道:“琏二奶奶来了!”随后就听见凤姐语声道:“这不是到了家里么?我头一次来,可没有一处不眼熟的。”一进屋,瞧见贾母,忙拜下去,含泪道:“我想不到还见得着老祖宗。”贾母也含泪搂住他道:“凤丫头你可吃苦了!”

    凤姐道:“老祖宗一向疼我,叫我有什么脸再见你老人家呢?家里头当了几年家,闹到那么天翻地覆的。我想死了就完了,那知道人家还不饶我呢!苦也吃够了,脸也丢尽了,一辈子要强也算栽到地了!没法子,谁叫老祖宗错疼了我?只可当个癞猫癞狗的养活着,我给你老人家当个粗使丫头罢。”一面说着、一面哭着。贾母听他说得可怜,也哭了。鸳鸯劝道:“二奶奶好容易回来了,这不是大喜么?别招老太太伤心了。”

    凤姐连忙将泪擦干,这才和大家见礼,又给宝玉道谢。宝玉笑道:“你不要谢我,我也是受人之托。”凤姐诧异道:“谁替我托你哪?”鸳鸯便将黛玉的话,说了一遍。凤姐道:“提起林妹妹来,我更对不起他。你们的事,若有用着我的地方,就是下小刀子,我也拚了去。”鸳鸯道:“人家早已由玉皇大帝主婚了,还用你去张罗么?”

    凤姐听了,更觉不好意思。见晴雯站在那里,便搭拉着向他说道:“晴雯姐姐,那回你太抱屈了,都是大太太闹的,我也插不上嘴去。后来宝二爷心心意意只忘不了你,我还把柳五儿拨了去。说是要想着晴雯,只看着五儿罢。”晴雯笑道:“多谢二奶奶,我算得什么,那里跟得上袭人一零儿呢?”

    此时,凤姐正在左右受窘。只听贾母对鸳鸯道:“你同着二奶奶到后房,招呼他擦擦脸,换换衣服去罢。我还要带他上去见见祖老太太呢。”便同鸳鸯去了。一时妆罢出来,依然粉香脂艳,仿佛另换了一个人似的。贾母笑道:“你们看,凤丫头经过这般困苦,并没改了样儿,可见也是有根基的。”鸳鸯要哄贾母喜欢,也跟着说道:“什么人都有落难的时候,这也算不得什么,也许将来还有后福呢!”

    贾母又带凤姐到上屋,见了贾源夫妇。贾源明知家事败坏,由他而起,却不便明说。只说道:“你这几年的苦处,也受够了,借此得些经验,做个儆戒,未必不是好处。”凤姐虽然文理不深,却也听懂了,自觉羞愧。倒是国公夫人见他受尽苦处,不免慰问几句。贾母怕凤姐脸上挂不住,见贾源夫妇无话,便即带他下来。又忙着替凤姐布置屋子,安排床帐。鸳鸯道:“琏二奶奶早晚要到我们那里归册子去,在这里也住不了几天。我替他收拾罢,老太太就别管了。”凤姐见贾母仍然疼他,心里也放松了一半。

    他在地狱的时候,一心指望限满释放,倒也别无牵念。如今到了这里,心是安了,却不免思前想后。想到在家时,有平儿、丰儿等贴身服侍。底下又有一班家人媳妇们随事奉承,事权在手何等煊赫。此时只剩得伶仃一身,生前许多积蓄,重重损失,剩下的也带不了来。又牵挂着巧姐儿,不知何人照管。

    平儿虽是自己心腹,到了今日,也难保他不会变心。家里的混帐哥哥,还不定憋着什么坏主意呢?心中千头万绪,摆布不开,背地里也流了不少眼泪。一到贾母面前,还得打起精神装欢佯笑。见了祖老太太,更不免心怀鬼胎,只像避猫鼠儿似的。也很可怜的了!

    那宝玉此次来至丰都,本想住个三五天就回去的,却被这些事羁绊住了。也是心悬两地,去住踟蹰。

    那天秦钟来访,门上小厮们引他至小书房坐候,看那装备陈设,简直就是梦坡斋。少时,宝玉便服出来,秦钟忙即起立见礼,道:“二叔怎么来的?我那回弥留之际,知道你来看我,苦求差役们放我回去见你一面,他们始终不肯。不料还在此地相见。”宝玉道:“鲸卿兄弟,好久不见,老成得多了。自从你走了之后,我和柳老二他们每次聚会,总想着你。如今柳老二倒和我在一起了。”秦钟道:“你们怎么到一处的?”宝玉便将湘莲如何出家,如何在大荒山相见,如何同到赤霞宫,一一都告诉与他,又道:“柳老二与三姐儿生死姻缘也团圆上了,你道不是可喜之事么?”

    秦钟道:“你们都好了,只我留滞此间充一名小吏,未免惭愧。将来如何打算呢?”宝玉道:“那些事有什么做头,不如和我到太虚幻境,咱们弟兄朝夕相聚,好多着呢。”秦钟道:“你又不接引我,我如何去得成呢?还有一件,那个手上有蜜的,我害他沾污了佛地,至今还在血污池里。我既害了他,又把他撇下,成什么人呢?你若有意接引我,先得超度了他。不然,就做神仙,我也不去。”宝玉道:“我刚为凤姐姐、妙玉的事求了你们王爷,怎么好意思又去开口?这可难了!”

    秦钟道:“我看王爷很敬重你的,你不用亲自去,只写一封信交给我。我再求求那判官,也许成了。若能够如愿,我便带了他同找你去。只给我几间闲房,替你做个书记,也比在那里强些。”宝玉先不肯写信,禁不得秦钟苦苦央及,只可草草写了给他。又托他查访晴雯父母的下落,秦钟也答应了。宝玉又进去细问晴雯,开明名氏籍贯及生卒年月,交与泰钟带去。

    次日,秦钟作柬,请宝玉在花雨庵蔬酌小叙,宝玉带着小厮骑马去了。见庵中庭宇清洁,小有花木。几个尼姑都是带发修行的,也一样唱曲侑酒。席间并无外客,宝玉笑对秦钟道:“你造了一回孽债,难道还不够么?”秦钟道:“这不过逢场作戏,那里有许多真事。我是叫你开开眼,知道此中人也有许多陈妙常。那能儿还得算洁身自好的呢!”

    说话间,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尼姑,上前请宝玉点曲子。宝玉瞧他面貌颇熟,仔细一想,方记起是水月庵的女道士鹤仙。

    问知来此未久,已改名慧莲。秦钟误以为宝玉属意,笑道:“他是先做道姑后做尼姑;你是由和尚改成了道士。在仙佛两界都算是有缘,何妨把他度了去呢?”慧莲听了,向宝玉媚眼流波,似含无限情意。

    宝玉却只冷笑了一阵。秦钟在席间说起晴雯父母早已托生,无从查访,深为抱歉。那晚上宝玉回去,便将这话告诉晴雯。

    晴雯没法子,哭了一场方罢。

    此时宝玉见诸事俱妥,归心更切。过一天,趁着贾代善、贾母同在上房说笑,便将要接爷爷和老太太同至太虚幻境,奉养几时,稍尽报答,委婉的说了。代善道:“要去你同老太太去罢。我习静惯了的,目下又因有刀兵大劫,他们当事的,要我帮着督造名册。我已经应许了他们,如何走得开呢?”贾母道:“我一向疼宝玉的,宝玉有了家,我是要去看看,只不知两位老人家许我不许?”代善笑道:“你是当老太太受用惯了的,这一向也拘谨的太苦了,还是到那里散散罢。”不知贾母果否同行?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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