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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春梦/红楼真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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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回 直报怨赵伦犯秋宪 德胜才贾政领冬官

    话说贾蓉在家里歇了几天,便赶到滦阳行在。原来滦阳距畿辅甚近,本有个避暑行宫。在先朝的时候,每逢夏秋之交,便在那里驻跸。一则便于秋季行猎,二则借此和各部落藩王都见见面,这些年久不举行了。此时,海内升平,国家兴盛,皇上想要效法祖宗,这年七月中旬,便行幸滦阳,贾政、贾兰都在随扈之列。那里各衙门全是支搭帐棚,贾蓉到了,先往工部帐棚见过贾政,然后去寻贾兰。弟兄相见,谈到那回在南昌衙门里把酒夜话,只隔了不到两年,又换了一番气象。那晚上即在吏部帐棚借祝次日入朝,递进膳牌,皇上念贾珍定乱功高,即时命贾蓉进见。问了许多军务上的情形,当面慰劳一番。又下了旨意,命他仍充御前侍卫三品龙禁尉。正赶上皇上要进围场,那些大小龙禁尉都骑着锦鞍骏马,前引后随,贾蓉也在其内,还有许多扈从御营和部落藩长。走过乌泰山,那山只不过百十丈高,皇上降旨,发下白鹰翎的御箭,给这些护驾人们每人一枝,说道:“谁能射过山头,射得最高的有赏。”一般健儿武士各逞技能,有几个射过山头的,只贾蓉射得最高。皇上大喜,分别给赏。另赏给贾蓉二品冠服,当下就命内臣们替他换上,还说道:“他是将门之子,出过仗立过功的,你们那赶得上呢!”

    原来射过山头的都是几个部落名王,却被贾蓉将他们压倒,故有此番恩旨。谢恩下来,同列无不妒羡。到合围之时,扈卫将尉都随驾打生,贾蓉射倒了两只獐子、四五只鹿。贾兰虽是文臣,因在军机,也扈从行幄,在御前也射中了两只鹿。皇上降旨道:“你们衙门的状元前辈,只射了小小的獐子,先皇帝还有御制诗奖他,你这又比他强了。”就把射中的獐鹿赏给他们,又另赏贾兰白玉烟壶、平金蟒缎,兄弟二人又都谢了恩。

    等到围散,同至工部帐棚回明了贾政。贾政向来不轻易夸奖子弟,只说道:“蓉儿是见过仗的,胜过他们也不足为奇。兰儿只那年在东府里练过几天靶子,也只算碰着的罢了。”一时又细问襄南情形,贾蓉略为说了。又问贾兰这两天有无重要政令,祖孙三人正说着话,小厮们摆上饭来。贾政吩咐添上匙箸,留他们同吃。

    一时饭罢。贾蓉贾兰见贾政有些倦意,正要退下,只见吏部堂役,俗名叫堂小马的,来此回道:“有本部司员求见大人。”

    贾兰忙回至自己帐棚,小厮们呈上大红单片,写的一行小字是‘本部员外郎甄宝玉’。那甄宝玉如何到了吏部呢?他原是捐纳员外郎,上年中了进士,殿试朝考名次不高,因此请归原班,掣分到部。贾兰仍待以长亲之礼,甄宝玉却自居属员,各尽其道。此时,贾兰见了名片,忙叫快请。小厮们引他进来,宾主就坐。甄宝玉从靴页中取出七八件奏稿,请贾兰一一画了,然后说些闲话。贾兰说起部中积弊太深,全由书办舞文图利,要想把胥吏首先裁去。甄宝玉道:“胥吏用事,由于司官不懂例案,堂官又专画黑稿,一切听其播弄。为今之计,只要将历来例案彻底清理一番,有用的留下,重复或两歧的一概删掉。此后去繁就简,教司官们容易了解,堂官上头再加一番考核,书办虽狡,无从上下其手,裁不裁又有什么关系呢?”

    贾兰道:“姨丈所见甚卓,只是各司里留心部务的眼下却也不多。”甄宝玉道:“岂但不肯留心,他们舞起弊来,比书办还要利害呢。前几天在部里值日,收到江淮节度使一件来文,说是分发知县某某履历上叙的,是由江淮保案得官。本省查明原案,并无其人,因此咨部质问。左堂见了,命功司检案呈阅。

    原来司里把那批保案,硬加上一个附片,列保了许多人,朦混核准上去。到该行知原省的时候,却把附片掖起,以为万无一失的。不料,这位偏偏分到原省,就闹穿了。”贾兰惊讶道:“这样大案子,怎么我会不知道?”甄宝玉道:“这是京衙门接到的,大人随扈在此,所以不曾见着。将来各堂总要和您商量的。”贾兰道:“那功司印君姓赵的是那里人?”甄宝玉道:“他就是赵全的少君,名叫赵伦。”贾兰道:“这又麻烦了,那赵全抄过我们的家产,此次把他儿子办重了,人家要说我挟仇下石;若办轻了,如此重案,上头能答应么?只怕连我们都要担处分呢。”甄宝玉道:“大人未免过虑,圣人也只说以直报怨。只要秉公办去,何恤那些浮言呢??贾兰又和他说了一回闲话。甄宝玉又谈起选司新出个员外缺,求贾兰栽培。贾兰因他是原班即补,也答应了。一时内监们送来赏赐物件,又另赏奶茶饽饽,贾兰吩咐小厮们照例开赏。甄宝玉便告辞自去。

    次日,贾兰至贾政处请安,提起赵伦之事。贾政道:“这个罪名办起来恐怕不轻,决非杖流可了。你们别幸灾乐祸,应该拿他做个鉴戒。那赵堂官轰轰烈烈的时候,那想到有今日呢?”过一两日,刚好有便人回京,贾政于家信中将此事写上,也是儆戒大家的意思。

    此时,荣国府中正忙着过中秋节,李纨、宝钗、平儿每天都在议事厅上料理帐帖,掂对节礼节赏,还有许多琐务。宝钗抽着空,仍旧教蕙哥儿识字念书,园子里桂花芙蓉开得正盛,也无心玩赏。那天正在厅上理事,王夫人打发丫头来吩咐道:“今儿是姨太太的生日,太太说请两位二奶奶去。就说太太身上不大好,本要亲自来的。”宝钗、平儿二人站起答应了。那丫头走后,宝钗笑道:“今儿那是我***生日,连太太也记错了,到底是上了岁数。”平儿道:“太太那会记错,往年姨太太生日,太太没有不亲自去的,多半是那丫头说错了。我仿佛记得舅太太的生日就在这两天,咱们回头上去再问问罢。”

    李纨道:“这些丫头们口齿伶俐的真少。从先你们屋里有个小红,倒是好记性,我听他回凤***话,什么舅奶奶、姑***,说了一大套,一点儿也没有说错。怎么这些时总没见他了?”平儿道:“我们奶奶很喜欢那小红,那年奶奶过去,我见他手不大稳,就打发出去了。听说他爹妈给他择配,也是个好好人家,他看不上那男的,整天家吵吵闹闹的。到底跟邻近一个坏小子逃走,被他卖在班子里了。”宝钗诧异道:“他不是林之孝的女儿么?难道林之孝夫妇就豁出去听他堕落?”

    平儿道:“他爹妈那豁得出去哟!四处找到了也没找着。还是后廊子的芸儿出去闲逛,碰着了他,定要留芸儿住下,因为芸儿开销不出,和老鸨子争吵,被堆子里抓去,这才闹出来了。如今他爹妈把小红赎出来。他死活要嫁芸儿。林之孝嫌芸儿不上进,还没有说定呢。”李纨道:“那么聪明伶俐,偏又犯了桃花命,怪可惜了的!”平儿道:“他妈那么老实,我们奶奶常说他是锯了嘴的葫芦,会养出这么一个浪蹄子,也不知是什么冤孽?”宝钗道:“你劝林之孝家的把他给了芸儿就算了,管他上进不上进呢。若不然,也安静不了!”正说着,秋纹进来道:“二***饭摆在那里?”宝钗道:“我们都在这里吃,你去吩咐柳嫂子一起送了来罢。”秋纹去了一会,饭菜方才送到,碧月、莺儿等赶着摆上,大家吃了。李纨自回稻香村去。

    宝钗平儿便同至王夫人处问明了,果然是王子腾夫人的生日,各自回房打扮一番,带了莺儿、丰儿。小厮们将车拉至内仪门,候他们坐上,才驾起驯骡。李贵、焙茗等骑马跟随,莺儿、丰儿另坐了小车,风驰电掣的去了。那里也传了一班小戏,宝钗、平儿听了几出,坐过晚席,至初更方回。

    宝钗见了王夫人,回至怡红院,蕙哥儿正靠着小几子上和nǎi子丫头们摆七巧图玩。宝钗瞧见了,便道:“什么时候了,还不哄他去睡。”碧痕道:“哥儿说的,要等奶奶家来才睡呢。”

    nǎi子道:“奶奶看我们哥儿,这么点大就懂得这些道理,将来大了,还不是赛过他哥哥么!”宝钗换了家常衣服,抱着哥儿哄他说笑一回,然且安歇。

    到了中秋节,贾府仍照着老规矩,自有一番庆贺。却因贾政贾兰都不在家,老姐妹们人又少,大有鼓不起兴致,只在荣禧堂摆个家宴,王夫人领着众人拜了月,便团圆入席,比往年却添了李纨和梅氏母子,连蕙茝弟兄都算上,也坐得满满一桌。

    坐到半席,哥儿们都困了,由nǎi子们哄着去睡。王夫人本不喜饮,坐得乏了,也先自出席歪着。一时席散,李纨、宝钗、湘云同回大观园去。

    出了上房院子,只见月光如水,庭阶明澈,便叫丫环们息了提灯,慢慢的闲步赏月。走到园门口,听得值班媳妇在屋里咭咭呱呱说得起劲。宝钗是个有心眼的,悄悄的叫大家放轻脚步,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只听一个人说道:“从先都说那镇山太岁厉害,那晓得这几个巡海夜叉比他来得更凶,如今连一分一毫都要算尽算绝,真叫咱们吃西北风了!”好像是钱荣媳妇的口音。又有一个人说道:“他们开口闭口总说是老祖宗手里的规矩,那老祖宗是什么时候?数到现在,至少也有一二百年了。家里外头的情形和从前都不一样,还按着老辙儿走,那里行得去呢!”像是郑好时媳妇的口音。又听钱荣媳妇道:“别的不必说,单就银钱上说,从先一两银子换多少大个钱,如今只换多少钱?那些物价也跟着长高了,还按老价钱买东西,人家肯赔着本卖么?”接着又是郑好时媳妇说道:“我最恨得是姓吴的姓林的,不拘大小事都要把合着,任什么人也不能出头说话。在这里就挨到白毛,也没有上进的路。别说当了大军机,就是当了皇上,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李纨听到这里,拉了宝钗一把,道:“咱们走罢,听那些不相干的话做什么。”

    一路走入园中,月亮更好,满地下花yīn树影,就像水晶池子里浮着许多荇藻。三人便在沁芳亭坐下,一同玩赏。湘云道:“如此好月,你们尽着去听闲话,岂不傻气!”李纨笑道:“自来当家人是个骂档子,凤丫头挨够了,如今该轮着我们。这也是免不了的。”宝钗道:“既当家,就得拚着挨骂。他们嫌那老规矩,要想改动也非止一人一事,我耳朵里都装满了。固然老规矩也有不合时的,可是从祖宗手里行到如今,不大出毛玻咱们看了几天的家,希利花拉都改了,一定要落不是的。”

    李纨道:“落不是还是小事,祖宗手里定的规矩其中都有深意,我们聪明才力那赶得上老辈。改好了不过如此,万一改糟了,上了他们的圈套,还不定出什么乱子呢!”宝钗道:“你所见更深远了。他们总说人家不是这样,要知道咱们这样人家,那能和那些暴发户比呢?还是慎重为妥。”

    湘云道:“我是只谈风月的,可恨三丫头今儿要开诗社,明儿要开诗社,姑爷一回来,只躲在家里,连这儿也不大来了。他那样洒脱人,也不免儿女之态。难道没有他,我们就玩不成么?”宝钗道:“说起诗社也不容易,头一件是题目。眼前秋景,只有菊花、芙蓉,芙蓉是填过词的,菊花本是熟题,又有了那年十二个诗题,差不多也都说尽了。”湘云道:“若说菊花未必没有生发,譬如晒菊、移菊、采菊、酿菊,何尝不是好题,且比上回各题更见新颖。”宝钗道:“菊字底下安个实字,如菊屏、菊枕之类,也可入诗。”李纨道:“这一说已经有了六个了,再凑上十二个题目料也不难。”湘云道:“今儿晚上我回去把他凑成了,咱们挑个日子就起社,也省得三丫头夸口。”

    李纨道:“你忙什么,索性定在重阳那天,带着登高不更有趣么?”宝钗道:“若如此,又添上就菊一个题目了。”当下商量定了。又绕到凹晶馆卷篷底下坐着,赏了一回水月,更似身在琉璃世界,洗尽烦尘。坐到三更,方各散去。

    且说王夫人过了秋节,因天气渐寒,命玉钏儿、绣凤二人,将贾政的大毛衣服检点出来,又打发绣鸾去通知李纨梅氏,叫他们把贾兰皮衣也检齐了,好一起专人送去。正在忙碌,只见贾琏笑欣欣的进来道:“太太大喜,老爷升署本部尚书了。”

    王夫人自是欢喜,问道:“你是从那里得着信的?”贾琏笑道:“报喜的都来了,还会有错么?这还是头几天在滦阳下的旨意,展转到了京城,所以得信迟了。”一时李纨、宝钗、惜春、湘云、梅氏听见喜信,都上来向王夫人拜贺。湘云道:“老爷的资望早就该升了,这回也还公道。”王夫人道:“老爷素来宦情甚淡,依他的本意,早就要告退的。只因上头恩遇太厚,不敢自图安逸。如今升这一步,在宦途上总算到头了,将来遇机求退,也够说的。”宝钗道:“世间的事谁也料不定,老爷素志虽然如此,皇上和朝里老臣们也决不肯放,安知将来不入阁拜相呢?”王夫人道:“历来拜相必得翰林出身的,虽然也有特恩破格,可不多见。老爷这回升官已是得之意外,那里还有此妄想。”贾琏正要退下,王夫人又吩咐他拣派两个得力小厮,送衣箱到滦阳去。贾琏答应下来,便拣派了兴儿、顺儿二人,又写了贺禀,附带了去。

    那知小厮们刚走了半日,在路上恰遇着贾政。原来贾政居官忠诚笃谨,承修几处工程,都比别位大臣核实,因此简在帝心。此次尚书出缺,论资劳都该他升补,皇上却因椒房懿戚,格外限制。加了一个‘署’字。次日谢恩奏对,又降旨奖勉一番。正值东陵工程告竣,便派贾政验收,传旨命他先行回京,刚好在离京五十里尖站和兴儿顺儿遇着。兴儿上来见了,将贾政衣箱留下,仍和顺儿赶程前往,替贾兰送皮衣去了。

    当下贾政缓驾入城,一时到了荣府,那些管事们都在仪门内排班站齐,迎着道喜。恰巧探春因贾政升官,归宁称贺,李纨宝钗陪着他同在王夫人处说话。忽听廊下丫环们回道:“老爷回来了。”大家都出其不意,忙站起迎接。贾政想起从前由学政粮道回来,宝玉、环、兰都在一起迎候,目下贾兰虽贵,究竟膝下空虚,不免引起伤感。大家谈到升官之事,贾政道:“升官不足为喜,可喜正在那两天,得着环儿的下落。如今兰儿打发人去传谕包勇,替他安置住所,一面看住他,不许出去滋事,办的也还妥当。”王夫人又问如何得着环儿的下落?贾政才把详情说了。

    原来贾环那回盗卖东边庄地,随后贾琏去了将庄产设法追回,本要扣留贾环的,无如他消息灵通,前两天便已逃走。一向躲在鞑靼部落,替酋长暗做军师,鼓动他们造反。又结合许多马贼和官军对抗,见过几仗,未能得手。新近那些部落酋长因朝廷平定邪匪,畏威怀德,情愿服罪归诚。皇上大度涵容,准他们仍充藩卫。贾环在那里藏不住了,便单身逃回东边,被卡伦兵扣住,押到将军衙门。幸亏那驻守将军知他是贾政之子,贾兰之叔,又和贾府素有交情,只把他暂时软禁,一面专信通知贾兰。贾兰得信,回明贾政,赶即打发人去将贾环领回,交与包勇安置看管,就是贾政回京前两天的事。当下众人听了,莫不欣慰。探春道:“我们初意就想把环兄弟圈住,偏被他走掉了,闹出许多乱子,实在还是圈起来妥当。”王夫人道:“我们也但愿环儿如此安顿,他也不至在外头闯祸,老爷也省得悬心。只是环儿这么大了,给他娶个媳妇才是。”贾政道:“他那贼头贼脑的,好人家的女儿谁肯给他糟蹋,将来只可就东边将就对个亲罢。”

    一时吴新登上来回道:“衙门里司务厅来请示正堂那天到任。”又将门簿呈上,那上头写着一般勋旧世交来道喜的,已有几十位,还有治国公、安国公、忠靖侯、锦乡伯几家,要公同送戏,凑个热闹。贾政一概摈谢,只吩咐明日到部,后日上陵。

    又有小厮们回道:“薛家蟠大爷、蝌二爷求见。”贾政因那年抄家,薛蝌格外关切,便命请至外书房相见。自己随即踱了出去,蟠蝌二人见了,忙即下拜道贺。贾政连忙扶起,先问了薛姨妈的好,又问他们弟兄们近况。薛蟠道:“侄儿上回随同龙武中军平定近畿乱事,由都司职衔保了游击,现仍在神策府当差。舍弟侥幸中举,新近捐了主事,尚未分部。将来若分到姨父属下,就叨庇多了。”贾政道:“二世兄气宇清华,将来还要高发的。若说在工部当差,熬到出头可很得一番火候,只我便是前车。”薛蝌道:“侄儿家寒,本要捐外官的,自揣不是吏材,平素学问也不够。因此想就个京曹,或者有读书之暇。”贾政道:“宦海风波我是经过的,若非万不得已,那外官还是不做的为是。”又对薛蟠道:“大世兄近来老成多了,可见‘历练’两字是不可少的。”薛蟠道:“侄儿是个粗人,自小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想起从前所做所为,真不是人干的。还求姨父多多教训。”贾政听得也笑了。薛蟠又道:“听说宝兄弟到了太虚幻境,究竟是什么地方,算神仙不算呢?”

    贾政叹道:“古来神仙总离不开忠孝二字,这畜生背君弃亲,只徇那儿女私情,就做了神仙也是下品。”正说着,人回大老爷过来。蟠蝌二人又拜见了贾赦。贾赦和薛蟠还说得来,无非谈些那家馆子好,那家戏子好,谁家车马讲究,谁家收藏精美,又说了好一会,方同薛蝌回去。

    那天探春从上房下来,和宝钗同至栊翠庵。庵中晚桂尚有余花,在花下坐了一回,湘云将菊花社的计划,以及预拟的十二个诗题都说与探春。又笑道:“你不来提倡,我们也会想出法子来玩。”探春道:“这诗题推陈出新,倒亏你们从夹缝里想出来的。只是菊花已赏过好两次了,这回必得想出个新样子来才有趣,不然就未免重复了。”湘云道:“我也和宝姐姐商量过,想借着潇湘馆或是蘅芜院那两处宽绰的地方,把一带抄手游廊全摆上盆菊。只要二三百盆,也很够富丽了。”探春道:“这意境还是平常的,讲究赏菊的是要看他澹姿逸致,何在乎以多为贵。”湘云道:“三姐姐必有妙论,寡人愿安承教。”

    探春道:“玩的事也要用一番心思,我想可着屋子做一架曲曲折折的玻璃围屏,夹层里安上各色灯彩,挑些细种的菊花,配着颜色摆在里头,白天固然好看,到夜里把灯点上,花光花彩都从玻璃里烘托出来,那才是个大观呢。”宝钗道:“好可是好,只怕太费了。日子太近,也未必赶得及。”探春道:“眼前还有十来天工夫,有什么赶不及的。那围屏只要朴雅,不用雕刻,也费不了多少钱。你们当家的人事事都要节啬,那不如连菊花社也不要办,岂不更剩”湘云道:“咱们决计就这样办去,这点费用大家摊个份子,也不用动公中的。那地方还没说定,究竟是那一处好呢?”探春道:“依我看还是潇湘馆好,那里又宽绰又幽雅。横竖林丫头决不会闹鬼,大家可以相信的。”

    湘云笑道:“我们请他还怕请不到,他若肯来闹鬼,正好捉住他叫他做诗。”宝钗道:“我就吩咐他们,传工匠赶着做去。可是三妹妹你得在重阳前,早几天来这里住下,帮着我们布置。”

    惜春在隔壁房里打坐完了,走过来,听他们说得有趣,也引起兴致,说道:“那几天我也来帮你们的忙,咱们要把历来赏菊的通压了下去,才不枉了三姐姐这番心思。”

    那晚,探春约湘云同至秋爽斋下榻,就灯下详细计议,将如何布席,如何陈设,以及茶具食单逐一都商定了。第二天探春先告辞回去,约定了九月初六七是必来的。这里宝钗先吩咐小厮、婆子们将潇湘馆前后廊夏,都打扫收拾干净。一面整理院中花竹,把那些枯萎的单枝、横生的恶竹全都剪掉。又和湘云亲自去看,安排些细巧家具和书画陈设。又相度地势宽窄高矮先画出围屏图样,交给管事们传工匠赶制。又到花窖里拣出各色珍种细菊,约有三百多种,都换了一色宜兴窑的盆子,按着菊谱标出名色。连莺儿、秋纹、入画、翠缕诸人也跟着忙了十来天,方才大致齐备。

    有一天,莺儿、翠缕正看着婆子们收拾屋子,从墙缝里拾出一张砑碧旧笺,宝钗瞧见了,忙道:“别扔掉,拿给我们看看。”翠缕递过来,原来是黛玉的残稿。便与湘云同看,那张旧笺已被灰尘沾满,变成斑斑驳驳,字迹尚依稀可辨。写的是:

    水晶屏上金蕤影,茜纱窗下秋人醒。

    疏枝沾梦生夜寒,明日繁霜压千梗。

    灯前一瞥聚秋魂,舞蝶啼蛩漫怨恩。

    伫月纵教留晚秀,微烟知不慕春暄。

    九云缥缈霓裳下,梦影如潮万花泻。

    有情天地驻秋香,莫倚怨箫歌子夜。

    其中有几个字剥蚀模糊,好容易才看出来。湘云道:“这首也像是对菊之作,不知他什么时候做的?”宝钗道:“前半首还是他平日口气,后半首转得更好,于新警之中兼有寓意。

    咱们裱起来留着给大家看罢。”当下就交给小厮们裱去。不几天,探春便来了。宝钗又打发人分头去请薛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诸人。此时围屏业已制成,看着工匠们安设好了,又忙着匀配菊花,添缀灯彩,宝钗、湘云、探春、惜春都在那里指挥布置。忽见莺儿匆忙进来回道:“太太来了。”不知王夫人来此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展菊屏芳筵招姊妹 降木筏雅咏接仙凡

    话说王夫人听丫环们说起宝钗探春诸人在潇湘馆安排菊花围屏,做得如何精致,那天刚好清闲,便坐上小竹轿子,带着玉钏儿、绣凤向大观园而来。只见园中霜叶斓斑,山石上的薜荔更红得可爱,一路看着风景,不觉已到了潇湘馆。莺儿在门外望见,连忙进去通知宝钗,大家都出来迎接。探春道:“太太今儿高兴,也来看看菊花。”王夫人道:“菊花倒常见的,听说你们做得新鲜围屏,我来凑个热闹。”宝钗道:“是三妹妹出的样子,也只糙做的,在屋里摆着呢。”

    王夫人下了竹轿,扶着绣凤走进屋来,留心细看。那紫檀条几后头,挂的是赵仲穆着色的“渊明采菊图”,旁边挂着怀素八言对联,句子是“九秋之英,是钟正色;群雍既息,以表孤芳。”那草书写得非常飞舞。条几上摆着菊花石的山子、水晶花囊、冻石鼎。屋里周围都是曲曲折折的架屏,两面装着整扇大玻璃,内里分为四层,每层都摆列许多盆菊,一色是宜兴磁盆。每盆各嵌着一个牙牌,上镌花名,如绿剪绒、红豆幢、天仙锦、桃花球、玉蝴蝶、银带围、古铜芙蓉、银红夔龙,种种名色不一。花上安着灯彩,是各色细料做的菊花,中嵌细烛,乍看与真花无异。

    王夫人带领众人,绕着围屏走了一周,笑道:“真难为你们,不但这法子想得巧,连花儿也不是胡乱摆的,只看那各种颜色,深浅浓淡配得多们合眼。”宝钗道:“这都是莺儿掂对的。他平常打络子、编花篮,都讲究配色,所以我们叫他帮着调度,还算不错。”

    王夫人道:“我看过多少菊花,那些府第不必说了。前年皇太后万寿,跟着一班诰命去祝嘏,从宫门起一直到殿上,都摆的菊花山子,多是很多了,那有这么精致呢!”湘云道:“三姐姐说的,玩的事也得费一番心思,才有趣味。我们听了他的话,从上月底就忙起,直忙到今天。四妹妹向来懒怠动的,这回也打起精神,忙了两三天了!”探春道:“我们只重阳那天,在这里起社做诗。老爷若高兴,不拘那天,邀那班清客们做个赏菊雅集,也好借此散闷。”王夫人道:“老爷也喜欢菊花,那年出去赏菊,还带了宝玉、兰儿一起去做诗的。昨儿我和他说起,他也要来看看呢。”沉了一会又说道:“宝玉向来好玩的,他若在家看见了,不知要怎么高兴!”说着,不胜伤感!宝钗听了这话,眼圈儿也红了。湘云道:“重阳那天,我们还想请二哥哥、林姐姐同到这里做诗。若是请得到,太太要问他什么话,都好问的。”王夫人忙道:“你们怎么请法,真能把他找了来么?”探春道:“太太别听他胡扯,也不过扶鸾请仙罢了!”一时平儿同着嫣红也来了,各房丫环们三三两两的也来看个新鲜,都称奇赞美不置。

    到了重阳头一天,薛宝琴和李纹、李绮都来大观园住下,先至潇湘馆看了一回。那天检得的黛玉诗稿,已裱得了钉在墙上,宝钗指给他们看。大家都道:“这真巧了,偏也是咏菊花的。”宝琴道:“依我看,就是上回起‘菊花社’,他余兴未尽,那晚上就在灯下做的。只看那起几句,不是分明说着么?”

    探春道:“明在请乩,若是他来了,咱们问问他。”

    晚上宝琴住在宝钗处,次日早起,同宝钗先到潇湘馆,探春湘云已在那里,大家看着丫环们布置。将水晶花囊注了水,插了各色折枝菊花,又把冻石鼎里添了龙涎香。围屏前面摆列许多檀几绣墩,几上各放一个旧磁瓶,一个宣德炉,也一样供菊焚香。笔墨纸砚件件精美,那大理石屏风上,黏着一张冰雪长笺,上写十二个诗题:晒菊第一,插菊第二,养菊第三,探菊第四,乞菊第五,担菊第六,就菊第七,评菊第八,采菊第九,别菊第十,酿菊第十一,枕菊第十二。屏下花梨圆几放着两个韵盒,分上下平,各贮牙牌十五。那边乌木方桌上另放着木筏乩笔、香鼎烛盘。

    将近晌午,惜春、岫烟、李纹、李绮陆续到来,只李纨最后。探春道:“大嫂子今儿来晚了,有什么事么?”李纨道:“兰儿从滦阳回来,进城来见我,我们说说话,就耽搁了一会儿。”大家绕着菊屏流连玩赏一番,又去看了诗题,湘云道:“我拟的十二个诗屏,也是有次序的。未有菊苗之先,要晒那花子,故以晒菊为首。也有些从菊枝分插,不由晒子的,故次以插菊。既有菊,便须培养爱护,故又次以养菊。到菊花将开,就有来探信的,还有向邻园去讨的,于是有探菊、乞菊。乞到便须担回,于是接以担菊。那乞不到的,只好到别处去赏,则就菊亦不可少。无论或乞、或就,总要一番评赏,乃继以评菊。

    到那将残未残的时候,采在瓶中,还可多支几日,故又继以采菊。实在到了秋老菊残,也只可伤心一别,故以别菊作一番归束。至于酿菊、枕菊,乃是赏菊余事,以寄有余不尽之意。你们以为何如?”大家都道:“菊花的好处,这才赅括得祝合上前次诗题,正是??扇妙文。”又说定:仍推稻香老农主社,藉榭监场誉录。邢岫烟道:“我们新入社的还没有别号,怎么称呼?”湘云道:“你不是槛外人的旧交么?我送你一个别号,叫做槛梅逸友。”邢岫烟道:“这个不过偶尔用用,呼牛呼马都无不可。他们几位怎么样呢?”李纨道:“我们家里从先有个‘意园’,也有许多坐落,我只记得‘兰沜’和‘小谷’,纹妹妹、绮妹妹就题作‘兰沜’‘小谷’罢了。”李纹道:“宝姐姐,你也替琴妹妹题一个罢。”宝钗道:“管他呢,让他自己想去。”

    湘云见天已近午,笑道:“我们吃了饭再做诗罢。人家说文章是要酒饭压出来的,空肚子那有诗呢?”一面说着,便叫摆饭。原来湘云和宝钗探春商量,专挑那大家喜吃的菜,内中有牡丹江出的新鲜白鱼,是包勇新近托贡使带来的,其风味更在长江鲥鱼之上,宝钗也交给柳嫂子去烹治,又另替惜春备了素斋。当下公推岫烟坐了首席,李纹李绮左右列坐,然后才是宝琴探春诸人。大家因要做诗,都不敢尽量多饮。上到白鱼,挨坐都预备了小碟姜醋。探春尝了一块,笑道:“这也有点螃蟹味。”湘云道:“上回吃螃蟹还做了几首诗,这比螃蟹又强了。回头也该拿他做个诗题,才不负此美味。”少时饭罢漱茶,大家散坐。

    岫烟道:“咱们先请乩呢还是先做诗?”湘云道:“咱们各人先认了题,拈了韵。只把首尾两题留给潇湘怡红就是了。”

    宝钗道:“潇湘诗才敏捷,只一题不够展布的,总算他来就我们,把‘就菊’也留给他罢。”于是众人各蘸了笔,到石屏风下各自挑拣诗题,拣定的便在诗题下标个记号,或蘅、或蕉、或霞,岫烟、纹、绮也用了新起别号,又都在韵盒中各拈了韵。李纨道:“你们向来不喜限韵,为什么又自讨苦吃?”探春道:“前儿有人逛东庙去,见那韵牌很有趣,买了送我的,咱们试着玩玩。还有仄韵的,今儿用不着,没有放上。”宝琴笑道:“多半是三姐夫孝敬的罢?”探春笑而不答。大家就坐吃了茶,各自散步。

    李纨将限香点上,自去廊子上和惜春闲话,听他谈些释典宝钗看着莺儿采了好些晚桂,编成桂花球,引蕙哥儿玩耍。探春从屋内走出,见宝琴扶着太湖石边一竿翠竹在那里出神,因笑道:“你们瞧琴妹妹这幅倚竹图,仇十洲未必画得出来,不用说时下的改玉壶了。”湘云没听见,只蹲在竹丛下,看苔地里蚂蚁纷纷来去。李纹李绮却还在屋里闲步,李绮走到西墙边,看墙上挂的崔白、谢元两帧工笔菊花,不觉就站住了,口中还在吟哦。一时探春走进屋来,取乌银自斟壶,把那玫瑰花浸的酒喝了一口,便就坐去写,写了又抹,似推敲未定。宝琴定了神,对湘云道:“云姐姐尽着蹲在那里做什么?潮地里要受病的,香也怕要完了。”

    湘云道:“你去写你的,别管我。”

    宝琴进来,见纹绮姐妹各已写了一大半,便也赶着写去,交与惜春。惜春道:“琴姐姐,你也该起个别号哟!”宝琴笑道:“起个什么呢?”我从前到过外洋,就叫做云搓归客罢。”

    又看了一回菊花,重走到廊外,见宝钗尚在摆弄桂花球,忙唤道:“姐姐诗可成了么?”宝钗道:“已有了一首,只是不大好。”说着将花球送与宝琴湘云每人一个,便拉着湘云进去写诗。等了一顿饭工夫,大家都交齐了。惜春取了一张藏经笺,重新誉出。李纨接过,从头细看。那诗是:插菊蕉下客

    邻圃携来学插秧,稚枝新试土膏香。

    抽根多谢空篱雨,着手犹沾旧径霜。

    深浅意怜难得地,横斜影爱渐成行。

    殷勤酬取西风醉,伴我吟巾一晌狂。

    养菊枕霞旧友

    酝酿风光到散英,篱边槛外几yīn晴。

    节完老圃支心力,格肖幽人蕴性情。

    寒雨融来三径足,晚霜炼就一枝清。

    若逢寿客应相问,商略丹经证摄生。

    探菊云槎归客

    寒芳着意引行裙,蛮初携眷意已醺。

    老圃开迟如有待,幽篱信到定相闻。

    葛巾梦试重阳雨,芒屦香随一径云。

    为报霜风消息早,西园飞蝶已纷纷。

    乞菊兰沜旧隐

    乞与霜丛照素襟,分香应不待秋深。

    芳情偶效沿门钵,寒色容叨布地金。

    同好未妨花结托,无厌还共蝶追寻。

    何缘报答西风赐?且拣狂枝压鬓簪。

    担菊蘅芜君

    移取篱栽趁晓暾,筠笼稳载到柴门。

    压装影重秋无价,过陌香多梦有痕。

    一路西风黄叶径,满肩寒雨白沙村。

    漉巾对汝须沉醉,莫负霜天老瓦盆。

    评菊谷居士

    偃蹇篱东与世违,孤高莫谓赏音希

    幽芳何意争高下,逸格犹应较瘦肥。

    细辨香名镌玉篆,试摹淡影印金徽。

    人间真菊由来少,丹素评量恐亦非。

    采菊蘅芜君

    采采霜英莫待残,拣来称意料应难。

    蜂须香重回身惹,麂眼秋多出手寒。

    商略幽妆停玉剪,忖量高格避金盘。

    休言老圃风光尽,还与骚人伴箨冠。

    别菊枕霞旧友

    秋老闲园欲别时,搴芳惆怅似临歧。

    闲篱顾影情俱远,冷枕留香梦与期。

    怨蝶霜屏成独往,啼鸟月地诉相思。

    卷帘人瘦君知否?后约花前莫更迟。

    酿菊槛梅逸友

    碎拾金英助拍浮,寒芳泛酒出新眸。

    南阳饮者多狂客,彭泽归兮署醉侯。

    霜瓮香供千日赏,糟床味占十分秋。

    葛巾漉罢风情在,商略衔杯话旧游。

    众人也都看了,彼此赞扬一番。宝钗道:“还是先请稻香老农评定,还是等扶了乩一起再评呢?”邢岫烟道:“我们尘俗之作,岂可与仙诗并衡?还是各自评定罢。”李纨道:“这诗差不多工力相等,必要分个甲乙,只可妄加月旦了。依我评定:《采菊》第一,《担菊》第二,《别菊》第三,然后才是《探菊》、《评菊》、《插菊》、《酿菊》、《乞菊》、《养菊》不知对与不对?”宝琴、岫烟、湘云都道极为公允。宝钗道:“我那两首也不见好,我却爱那《探菊》‘老圃开迟如有待,幽篱信到定相闻’,把探字的神味,都活画出来。‘葛巾’‘芒屦’一联,也很有风韵。还有《插菊》那两句‘深浅意怜难得地,横斜影爱渐成行’,专用白描,更耐人寻味。似乎都在我所做之上。”探春道:“据我看那《乞菊》中四句,意味也甚深远。

    《酿菊》那首‘狂客’‘醉侯’一联,更是名句。”李纹道:“我做的究竟粗浅,那有蘅芜那两首名贵?‘一路西风黄叶径,满肩寒雨白沙村。’置之唐人诗中,也要推倒一时,比《采菊》那首还好呢!”李纨道:“若以诗论,首首都好,只《采菊》那首通体匀称,命意也高。其余尽多佳句,就是《养菊》那首‘寒雨’‘晚霜’一联,也何尝不好?”大家又评论了一回。

    宝钗道:“这诗且放着慢慢细评,先请邢妹妹扶鸾罢。”

    岫烟道:“要扶乩还得朱笔、黄纸,那香炉里也得添些降香。”

    湘云忙命翠缕将朱笔、朱砚、黄纸取来,一面添香燃烛,少时便已齐备。岫烟拈笔画了一道请符,在香炉内化了,口中默叩一番。然后和宝钗扶起乩筏,那木筏连画了十多个圈,便写出字来。湘云一字一字的照录,大家看是“守土在此”四字,知是土地神降。岫烟道:“你们要请那位仙驾,写明了,在炉里焚化了罢。”湘云忙即写道:“恭请神瑛侍者、绛珠仙子降坛。”写完化了。那木筏又圈了两三圈,写道“少止候降”。

    于是岫烟宝钗将木筏放下暂息,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重新扶起。只见木筏运转如飞,盘中的沙都要飞起似的,湘云用全神注视,念给惜春照写。原来是一首七言律诗。大家看是:

    神岳迢遥下彩鸾,瑛盘片月挂云端。

    绛槎路迥初回指,珠柱尘封久罢弹。

    同傍海山鸥梦稳,来经城阙鹤衣寒。

    话残龙汉三千劫,旧恨凄迷绕画栏。

    诗句上分明嵌着“神瑛绛珠同来话旧”八字,知是宝玉黛玉降坛,不禁悲喜交集。探春湘云正要问话,那木筏尚飞舞不停,又写了一段骈语。是:玉宇初还,云鸾迢递。琼津一别,秋燕低迷;箫歇台空,镜沉阁掩。芙蓉旧渚,草湮步之痕;鹦鹉空帘,尘涴唾绒之迹。

    鹃来雁去,冉冉春秋;麝暮莺朝,依依微笑。倚湘屏而自语,感楚佩之虚捐。不谓离云,复乘梦雨。红闺好事,重开菊社之觞;碧落连骖,同话桃都之景。晶屏四映,紫姹红嫣;桦烛双行,珠辉玉灿。地依故垒,梅梁之土犹香;座接旧盟,兰渚之波未远。问讯蘅芜之梦,忆否仙山?低徊芍药之裀,依稀芳宴。

    客来蕉下,隍鹿难寻;句忆稻香,村帘宛在。况有仲姬善画,谢女工吟。戚畹谭邢,六逸七贤之目;巾笄丁陆,二难四美之间。雅淡与玉蕊同清,新咏共金英竞丽。通辞洛浦,独阻回波;对面蓬山,犹怜隔雾。句如招鹤,惊崔颢之在前;书亦涂鸦,恐秦嘉之匿笑。聊借磷彬之简,略伸缱绻之情。菊泉为酒,定胜流霞;木笔能花,居然垂露。西风无恙,久抛写韵之轩;斜日相逢。且认疏香之阁。

    那乩笔写得飞快,大家看一句赞美一句。探春道:“这篇文字,雅近六朝。难得在顷刻之间,把昔事今情,写得如此周匝。”宝钗道:“我们只见过他的诗词,不知他骈文也好到如此。”湘云便默叩那首七古是何时做的?乩上写道:“菊社归迟,霜屏夜永。偶成未惬,久弃如遗。不图劫外之身,复睹焚余之草。蘅姐何不为我藏拙?”湘云又问那边园子盖成了没有?乩上答之以诗,那诗是:

    会真园接赤霞宫,雾幔云扉似画中。

    记取后期三五夜,小琼华畔绿荷风。

    底下又圈了十几圈,那木筏渐渐缓了下来。写道“浊玉敬叩庭闱万福!姊妹安乐!”又写了两首律诗,是:

    轻解尘裾上太清,天风高处跨龙行。

    十洲紫水供汤沐,上界珠宫列姓名。

    似梦园林才小别,有情花鸟总长生。

    思量只负春晖重,每指飞云望凤城。

    惘惘循廊忆昔游,重来风物足淹留。

    迸阶稚笋添佳气,绕座狂花占好秋。

    携手行行情踯躅,关心处处意绸缪。

    冷香还识诗人否?欲乞寒英挂杖头。

    李纨道:“这的确是宝二爷的诗,比从前也老练了。”湘云道:“人家在天上都考中了,听说有一篇《清虚殿记》,各界神仙都敛手推服,那里还是从前的宝二爷呢?”

    宝钗又命秋纹把蕙哥儿抱了来,在坛下拜了。乩上写道:劳卿画荻,勖尔披蒲。郎官词苑,辅弼皇图。

    探春悄悄的说道:“后两句像是说蕙哥儿将来的前程,怎么又是郎官,又是词苑呢?”宝琴道:“未来的事,谁能知道,你们何必管窥蠡测。”湘云道:“别耽误了正经,就请做菊花诗罢。”惜春连忙写了晒菊、就菊、枕菊三个题目,底下也注了瑛绛各字,湘云又替拈了韵,都供在乩盘前头。只见木筏徐转,不住的画圈,好像沉吟构思似的!好一会儿才写出来。写的是:晒菊神瑛侍者

    烘煁晴昼茁新丛,分与阳和仗化工。

    收子荒篱霜老后,分苗野圃日斜中。

    预储秋色三庚课,催绽寒香一暖功。

    出入移盆勤护惜,要看抽艳向西风。

    众人看了,都道这首诗非常工炼,比他往时率意之作,真不像一手做的!探春道:“只‘预储秋色’‘催绽寒香’两句,咱们就做不出来。”湘云道:“我听袭人说,二哥哥在社里做的诗都是故意草率,怕占在姐姐妹妹的前头,叫人家不高兴。

    其实,他的诗才也不在潇湘以下。”宝琴笑道:“怪不得他越是落第,越见得高兴,原来他是故意让人的。”正在谈论,那乩笔又写道:“诗思苦涩,颇为绛珠所哂。今且看渠挥洒。”

    又转了几转,乩笔便飞快起来。写出一首诗是:就菊绛珠仙子

    无赖重阳及此朝,款秋肯惜散筇遥。

    迎门晚秀邀诗屐,点砌寒芳待酒瓢。

    伴影雁来巡冷径,拿香人到敞疏寮。

    殷勤问讯东篱畔,暗蝶相逢若手招。

    李纨看了,先笑道:“绛珠口吻却又不同,若是一起评定,又要让他夺魁了。”探春道:“只看他句句新巧,不肯落人窠臼,正和从前《咏菊》《问菊》诸作是一样的机杼。”宝琴道:“那‘伴影’‘拿香’一联,固然幽隽,我最爱那末句‘冷蝶相逢若手招’是背面敷粉的法子,把‘就’字神味都烘托出来。

    真是绝世聪明,别人不会想到的。”谈论未了,那《枕菊》一首也如飞的写出来了。探春宝琴等忙又凑过去看,写的是:枕菊绛珠仙子

    收拾秋情过夜灯,游仙一觉万花凭。

    幽窗偎梦霜成缬,短榻兜香月有棱。

    倦绪倚随蛩琐碎,芳怀惹到蝶瞢腾。

    醒来刚对晶屏影,紫艳伶俜怨不胜。

    湘云道:这首诗更胜于《就菊》,真是后来居上。”邢岫烟道:“这两首诗,就烧了灰也认得是他做的。”

    此时,蕙哥儿叫秋纹抱着他,站在乩盘边看着写字。有认得的,也跟着念念,却念不成句,忽向秋纹道:“你们都说我爷家来了,怎么我瞧不见呢??秋纹道:“二爷如今成了仙了,怎能跟平常人见面。”惠哥儿道:“什么叫做成仙?怎么别人不成仙,单是我爷成了仙呢?”秋纹道:“你兰大哥的爷,不也是成仙去了么!”蕙哥儿道:“怎么着才能见着我爷哪?我妈站在那儿,他见着了没有?”宝钗扶着乩笔,听他说到这里,心中也着实难过。向蕙哥儿道:“小孩子别说那些傻话,看人家听见了笑话你。”蕙哥儿才不敢说了。

    惜春因天色渐晚,看不见写字,便催掌灯。少时丫环们掌灯进来,宝钗命他们将围屏上菊花灯的细蜡,也都一一点上,登时屋内通明。那灯上的花与盆内的花,本都是一色的,看着只像菊花里放出灯光,五光十色,非常好看。又都从玻璃屏里射将出来,只觉一片锦绣迷离,辨不出是灯光花影。又有姊妹们和一般丫环,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围屏前来来去去,把潇湘馆围成了一座大锦屏风,大家都道比白天里还要好看。湘云笑道:“如此丽景,岂可无诗。请绛珠再做一篇长古,方可尽今日之胜。”邢岫烟向乩上默祝一番,那木筏又转了几转。写道:“吟兴未阑,清漏已晚。重闱悬待,未可久留。异日当补记兹游,别成篇什,博诸姊妹一笑。蘅霞珍重,勿忘后约。行矣惓然!”写完了,木筏便寂然不动。

    众人起先只顾看诗评诗,到了此时,对着泪烛残香,都不免有些伤感。宝钗、探春、湘云三人更觉得满怀凄黯说不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探春说道:“天也不早了,咱们把乩坛撤下,吩咐他们摆饭罢。”丫环们答应了。正在料理,只见平儿匆忙走来道:“怎么乩坛都要撤了?我要问我们***话,可惜来晚了一步。刚才太太听见说宝二爷、林姑娘都来了,也赶着要来瞧瞧,偏偏舅太太来谢寿,尽坐着不走,把太太急得什么似的。你们再给请一请罢。”不知邢岫烟肯与不肯,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忏宿冤吁佛拯呆蟠 践成约会真挈嫠史

    话说宝玉黛玉同至潇湘馆降乩,正值大观园中姊妹们新制了玻璃围屏,满摆着菊花,在那里起诗社赏菊。宝玉黛玉看了一回都很高兴,照着他们分的题,拈的韵,各自做诗,从乩筏上写了出来。那时天近黄昏,菊花屏里的彩灯已都点上,花光灯影,灿若云霞。湘云尚要黛玉做篇长古,以记今日胜集。黛玉瞧着墙上钉的那首诗稿,想要自己叠韵,已想了一两句,尚在吟哦。宝玉道:“天不早了,老太太还等着呢!好妹妹,咱们家去罢。”见黛玉不走,又再三的央及。黛玉没法子,只可留字别了众人,和他一同回去。

    一时到了赤霞宫,便同至贾母处。贾母正和贾夫人、凤姐、尤二姐、迎春五个人斗纸牌,鸳鸯在旁帮贾母看着。正要斗出一张牌,不知斗那张好,在那里仔细掂对。迎春一抬眼,瞧见宝黛二人走进来,便笑道:“宝兄弟,你们回来的真快。家里都好罢?”黛玉笑道:“急着要去也是他,到了那里又急着要回来。我瞧那屋里都掌上灯,天也是不早了,走到半路上,那知还带着太阳呢。”贾夫人道:“你们家去,都见着了么?”

    宝玉道:“只见着诗社里几个姊妹,也没得说话。他们正在园子里赏菊花做诗,迫着我们也做了。我怕老太太惦记,赶着回来的。”黛玉又夸赞他们做的菊花灯屏如何精致。迎春道:“他们真会玩,多半是云妹妹想的主意,别人也没这种闲心思。”

    贾母听见,搭话道:“云丫头怪可怜的!单另另没法子过,搬在咱们家里。他住在那儿呢?”黛玉道:“他跟着四妹妹住在栊翠庵,他们姐妹俩倒说得来,也是缘法。”贾母道:“四丫头小小年纪,怎么要到庵里去住?正该说个婆婆家才对。”

    迎春道:“四妹妹的脾气各别,早已就羡慕妙师父,如今真顶了妙师父的缺了。”贾母又问道:“家里有什么事没有?”黛玉道:“听说老爷升了尚书,兰哥儿进了军机,这都是大喜的事。那抄咱们家的赵堂官,父子都下在刑部监了。”贾母念了一声佛道:“世界上真有报应。”说着,仍旧瞧着手上的牌,道:“这二索怎么能斗呢,一斗出去,姑太太就满了。”鸳鸯又替搬动一回,另打了一张闲牌。

    贾母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宝黛二人说话,一时又道:“宝玉,你出来也这么久了,既到了家,为什么不见见你老爷太太?”宝玉笑道:“到了那里,土地爷早已拄着拐棍在仪门外头候着,一直就领着往潇湘馆去做诗,那容我们往上房去呢。

    倒是在那里见着蕙儿了。”贾母道:“蕙哥儿好玩罢,也该懂事了。”黛玉道:“那孩子真聪明,我见他巴在乩坛旁边,眼里瞧我们写字,还不断的和秋纹说话。虽是小孩子话,也有些道理,将来一定是有出息的。”贾母道:“你们饿了罢?”黛玉道:“他们供的重阳花糕我吃了点了。”凤姐道:“敢则今儿是重阳!咱们一天到晚不知忙些什么,把节也混忘了。蒸花糕是来不及,回头叫厨房里提另弄点吃食,或是来个菊花锅子应应景罢。”贾母笑道:“就是风丫头嘴馋,也不说咱们怎么赏菊花,一想就想到吃食上去了。”凤姐笑道:“是我嘴馋,等一会吃食来了,老祖宗和大家都别吃,让我一个人吃个痛快。”

    宝玉笑道:“我一定不吃你的。”大家笑了一回。宝玉黛玉正要退下,凤姐道:“林妹妹,我这里走不开,劳你驾,叫他们给老太太预备点应节的吃食,我也跟着沾沾光。”黛玉笑道:“我可不大在行,叫他们开出单子来,你随便挑罢。”当下走至外屋,便叫侍女们吩咐一番,自同宝玉回至留春院。

    原来会真园落成之后,贾母带了贾夫人和众姐妹也逛了两天。山上的延青阁、水中的小琼华都逛到了。贾母向来爱逛园子,自甚欢喜。那晚上,便和宝黛二人说道:“园子是要有人祝家里的园子,从前你们住着,有多么好;后来空着,就生出好些鬼话。你们明儿还是搬到园子里住去罢。”宝玉本有此意,次日便同黛玉入园去,看着侍女们布置一番。过两天就回了贾母,搬进园中居祝宝黛夫妇带了晴雯紫鹃都住在留春院,金钏儿和芳官藕官住在湘春馆,麝月四儿住在蘅香苑,那两处宝玉也随便歇息。贾母因园中太空,吩咐各处坐落都拨些侍女常川照管。又接了妙玉住在金粟庵,香菱住在瑶林仙馆。又命迎春搬至旧月。凤姐尤二姐也搬在护春堂的偏院,取其离贾母上房较近。登时园中便热闹起来。只贾夫人来时,仍旧和贾母同祝那太虚幻境的花木,本来是四时不断,八节长春。园内结构又好,各种花树全是整片成林的。旧月的梅花,金粟庵的桂花,比起大观园来,多了好几倍。此外还有牡丹亭、芍药圃、荼蘼院、芙蓉洲,各擅其胜。宝玉还嫌美中不足,又添种了许多奇花异卉。真是蓬壶天地,锦绣园林。丫环中如晴雯金钏儿,都是喜欢玩耍的。芳官、藉官、四儿年纪较小,更是天真烂漫。

    又有一般侍女们也是好玩的居多,每日聚在一起,不是寻花斗草,便是品竹调丝,有时还要打秋千、捉迷藏,做种种游戏,那肯在屋里闷着。

    那天宝玉黛玉回来,见留春院内房栊静悄,不闻人声。行至抱厦,只紫鹃出来迎接,宝玉问道:“晴雯上那里去了?”

    紫鹃道:“刚才金钏儿和芳官来这里,拉我们出去划船玩。我说二爷和姑娘就要家来的,拦他们别去,那里肯听,此刻多半在船上呢。”宝玉道:“你们出去玩玩也好,省得在家里闷出病来。”黛玉道:“倒是他们玩的对了,今儿亏得紫鹃没出去,若都去了,这里可交给谁呢?”紫鹃道:“姑娘这回去,和宝姑娘三姑娘他们都见面了么?”黛玉道:“傻丫头,我们去降乩,又不是托梦。见着他们也是装哑叭,还不是和没见一样么?只做了一会诗,便回来了。”紫鹃笑道:“那有多们憋闷哟!我就是忘不了那潇湘馆,还是那个样儿么?”黛玉道:“今儿就在潇湘馆做诗,那房子那会改样儿。他们可着屋子安了玻璃屏风,把菊花摆在屏风里,还做了好些菊花灯,倒很有趣。”

    紫鹃道:“姑娘在家里的时候,也起过‘菊花社’,还没有这样玩过呢!”黛玉道:“我那年把那些诗稿都烧了,那知还有没烧掉的,被他们检出来钉在那里,我恨不能抢过来撕了!”

    宝玉道:“那又何必呢,你那些诗我都记得,已经默出一本来。就撕了,也是白饶。”黛玉瞅着宝玉道:“你真多事,可不许拿出去给人瞧。若有一个人瞧见,我非烧掉了不可!”说着,觉得有些乏,便在炕上躺躺。宝玉道:“好妹妹别睡,咱们看他们划船去。”黛玉嗤的一声笑道:“天都黑了,还划的什么船。你要去自己去罢,也没见过你这没正经的,一时一刻也坐不祝”宝玉道:“这时候正好看晚霞新月呢,好妹妹出去玩玩。你不去,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及,黛玉笑道:“他们不是人么?老磨着我做什么。”

    正说着,晴雯、麝月、金钏儿都从前院进来,说道:“二爷二奶奶回来,我们也没接着。”晴雯道:“我早就要回来,偏是芳官这蹄子划着船唱什么《赏荷》,大家都听住了。”金钏儿道:“刚才在船上瞧那晚霞,也有红的,也有黄的,也有紫的蓝的,照在碧绿的水里,才好看呢!可惜二爷回来晚了。”

    黛玉道:“他心心意意的要找你们去。我说天晚了,划船的也要歇着,他还不信呢!可巧你们就回来了。”宝玉道:“芳官呢?”晴雯道:“这蹄子真是个饭桶,在船上只嚷饿,此刻到湘春馆找吃的去了。”宝玉道:“快些告诉他不要多吃,饿过了头,再吃猛了要受病的。”

    一时珊瑚走进来道:“老太太等二爷二奶奶摆饭呢。”宝黛二人便同珊瑚出园至贾母处。贾母瞧见了,说道:“宝玉,你饿了罢?”黛玉笑道:“他是不吃饭的,老太太又忘了。”

    贾夫人笑道:“不吃饭也是个贵相。我听说有个不通的阔人,偏要掉文,掉出来更是狗屁。有一天写信辞人家的饭局,写的是‘向不吃饭,尤不吃晚饭。’倒成了一个大笑话。人家一瞧见他,就说道‘向不吃饭的来了!’”凤姐笑道:“宝兄弟,你‘无事忙’的别号一个不够,又添上‘向不吃饭’了。本来也是各别,五谷养人的不吃,单把那些果子当饭吃,你那脏腑里要开好几个鲜果铺啦。”鸳鸯笑道:“吃果子不算新奇,你没听见那山西人还把醋当饭吃呢。”贾母笑道:“那个得问凤丫头,到底那醋是什么味儿。”凤姐笑道:“老祖宗也拿我取笑,那都是人家糟蹋我的。还说yīn间地狱里有一个大醋缸,只我独自在醋缸里泡着,可那有这回子事!”众人听得都笑了。

    只听翡翠回道:“老太太,饭摆齐了。”大家忙随着贾母都去用饭。宝玉只胡乱吃些茶果,自去寻贾珠湘莲谈话,至夜深方回房安歇。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一早,宝玉早起梳洗了,请过贾母早安,便寻贾珠同往绛珠宫去见林如海。如海问起昨日降乩之事,宝玉将大观园中如何制设菊屏,以及前后“菊花社’的诗题,自己和黛玉所做的诗,都背与林公听了。林公笑道:“古来菊花的诗本就很多,这二十四个题目还算新鲜,可也不能赅括。譬如浇菊、移菊、赠菊、嘲菊、谱菊、餐菊,还有早菊、晚菊、菊魂、菊韵等类,再找十二个题目,也还凑得起来。若是别的花,就没这些可说的了。”贾珠道:“若要牵强附会,就是再凑二十四题,也许有的。只是加上一个字,便失了咏菊真意。我只爱东坡那两句‘黄花与我期,草中实后凋’。还有杨诚斋的诗‘莫怪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便无花’。专用白描,淡中有味,诗境到此,方可算得上乘。”

    林公又问昨日社作,评定是谁第一,宝玉便说是宝钗。林公道:“我也听人说这薛家姑娘是个才女。那回我代理省城隍,有人控告金陵薛公子名蟠的,是否他的一家?”贾珠道:“这就是薛氏弟妇的胞兄,本来和我们是姨表弟兄。”林公道:“既是至亲,老夫不能不直说了。那告他的人,一个是生员冯渊,说是因争买婢女,被他纵殴毙命。一个是酒保张三,说是因送酒口角,被他用酒碗砸死。这两案都到我的手里,彼时查薛世兄阳寿未尽,暂作悬案,将来总要一番归结。你们要劝薛世兄趁生前赶紧把冤解了,不然照那案情他一定要吃亏的。”宝玉道:“姑爹看来可有什么解法?”林公道:“那些俗僧斋醮普度,白花钱是没用的。最好求高行僧人,或是虔修的居士,替他多念些金刚经解冤咒。再不然,自己虔心持诵也有功效,可必须一个诚字。这位世兄向来信佛不信呢?”宝玉道:“这个表兄从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近来颇知悔过,也保了一个武职,他那人倒还有血性。”林公笑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正是此辈。这件事千万转致,别耽误了他。”宝玉答应了两声“是”。

    贾珠见林如海书案上摊着一卷书,是《文始真经》,知是他平常看的。便向林公道:“姑爹过化存神,尚如此笃学不倦,令人敬服。”林公微笑道:“那是笃学,不过闲居无聊,借此养心罢了。此中精理,细研究起来,却也有趣。即如魄藏于精,魂藏于神,都是眼面前容易见的。究竟精何以主水,魄何以主金,神何以主火,魂何以主木,再参以五行相生之理,就不是一两句话说得完的了。”宝玉道:“姑爹在这里闷着,不如搬到园子里小琼华水阁去祝那边的房子豁亮的多,眼界也空阔,里头来往又近,横竖空着没人住,一半天就搬去罢。”林公道:“往后冷了,这里房子小些,倒显得紧凑。若是天恩许我在此过夏,那时候搬去避暑,最为合式。”珠宝二人又坐了一会方回。

    那天晚上,宝玉和黛玉谈起薛蟠之事,商量如何带信给宝钗。黛玉道:“事情呢,原也要紧,还不忙在一时。我和宝姐姐云妹妹约好了,月半左右,请他们来泛舟赏月。等他来了,当面说给他,有什么来不及的?”宝玉虽然性急,只可等着。

    好在他和一般侍婢今朝划船,明天听曲子,一天一天的也很容易混过。

    到了十四那天,警幻仙姑请贾母贾夫人到他宫中晚宴,并邀迎春、凤姐、尤二姐、尤三姐、妙玉、香菱诸人作陪,贾母和众人都答应说去。黛玉本也在陪客之列,因要去接宝钗湘云,便推身子不好辞了。将近日落,贾母便催着迎春凤姐等打扮齐了,款步先去。自己和贾夫人换了品服,坐上轿子,一直抬到警幻宫中。只见琼楼接宇,画栋连云,门敞犀钉,屏舒雉扇。

    丫环们搀着贾母下轿,警幻已在阶下迎候,含笑道:“我只怕老太太懒得出来,前儿还和绛珠妹子说,若老太太乐意在家里呢,就借那边园子大家聚一天。想不到你老人家倒高兴到这里来,真是万分荣幸。”贾母道:“仙姑太客气了,我在家里,除掉和他们小姊妹们斗斗牌、说说话儿,也没别的消遣。正想着出来走走,可巧仙姑赏饭吃,那有不来叨扰的?”警幻又向贾夫人道:“夫人到这里也两三个月了,此番恩旨,宽给假期,得遂家庭之乐,真是难得的事。只是照料不周,未免抱愧。”

    贾夫人也谦逊了几句。警幻又问起黛玉如何感冒?贾夫人道:“他这两天身子不大舒服,一半也有些小事,倒叫仙姑惦记。”

    贾母瞧那正殿中图书彝鼎,布置非常精雅,只不见先来诸人,便问警幻,警幻道:“他们都在园子里看花呢。老太太和夫人歇一会,也请那边坐罢。”又坐了一会,便引贾母等走过几处院落,方入园中。

    那园子全是曲折高下的游廊,把许多亭台楼阁连成一片,那些花树山石也点缀的疏密有致,虽不如会真园之大,却更见精巧。贾母和贾夫人走到了五间小厅,一切梁柱门窗都用紫檀雕刻,看那横匾是“幻云精舍”四字。庭外两棵大玉兰,开得花攒蕊簇,光照一庭,仿佛像白玉伞似的,花下养着一对孔雀。

    迎春、凤姐、香菱、妙玉、尤氏姐妹都在花前散坐,见贾母等进来,忙站起相迎。此外还有几个仙女,警幻也替介绍了,不免各有一番周旋。都让贾母贾夫人上坐,看着花,说些闲话。

    贾母道:“这园子我喜欢他处处精巧。宝玉费尽心力盖那新园子,那里比得上呢?”贾夫人道:“也不能这样说,那个壮丽,这里精雅,各有好处。”警幻道:“这本是个小规模,也盖得不久。神瑛头一次来玩,这园子还没有呢。”少时摆上席,警幻请贾母等都到厅上入坐。那厅房不甚大,摆些瑶琴玉砚,锦轴琅函,无不精妙。席间肴馔尤美,又传那班女子出来,清歌妙舞,彩袖蹁跹,真有惊鸿游龙之态。直到夜深始散。贾夫人自回绛珠宫去。

    贾母和迎春凤姐等一路回来,至前院下轿。见黛玉同着两个人迎出,一个是宝钗,那一个想不到却是湘云。贾母顾不得和宝钗说话,一手便拉住湘云道:“云丫头,这可见着你了!我在家病着,天天盼望你来,始终没盼到。我还说这丫头有了姑爷,什么事都搁在脖子后头了。那知道那么好的姑爷,过门才几天,就撇下你走了!这也是你的命。”说得湘云眼泪绕着眼圈,只不好哭得。贾母又道:“前儿我还同林丫头说起你来,年轻轻的,又没有一男半女,你婶娘又容不得你,可怎么过呢?后来听说你在栊翠庵,和四丫头一起住着,倒也罢了。只是我不在家,大太纵然疼你,总隔着一层。还是你宝姐姐疼你罢?”凤姐道:“云妹妹这样人,还怕没人疼么?我见着他,就怪心疼的。什么事都有命管着,像咱们这命苦的,只可认啦,自己想开着点。”湘云道:“凤嫂子,你那平儿还带口信,要来瞧你呢!他们不久也要选缺上任去了。”凤姐正要答话,迎春又拉湘云到背地里,唧唧哝哝的说了一回,原来问的是孙绍祖之事。

    这里贾母瞧着宝钗道:“你们做得好围屏,可惜我没得看着。林丫头回来很夸赞你那哥儿,他今年几岁?会认字了罢?”

    宝钗道:“蕙儿今年四岁了,我教他认了两千来字,新近刚念《大学》。这孩子倒喜欢书本,一个人也哼哼唧唧的,不知念些什么。”贾母笑道:“他老子那么怕念书,一听见要上学,就吓得丢了魂似的,倒生下爱念书的儿子。”凤姐笑道:“提起宝兄弟真招人笑,前儿我在园子里瞧见他,和一帮丫头嘻嘻哈哈的在柳堤上追着跑,那里像个大人样子?哥儿若见了,还要羞他呢。”贾母又道:“云丫头今晚上就在我屋里睡罢,刚好姑太太不在这里,床帐都是现成的。”香菱道:“我好久没见着史姑娘,听说他要来,替他把床帐都预备了,还是到我那里罢。”黛玉笑道:“诗疯子和诗呆子又凑到一块儿,一定要闹出故事来。”大家又陪贾母说了一回闲话,湘云先和香菱往瑶林仙馆去了。

    钗黛二人便也携手缓步入园,将至留春院,故意放轻脚步,嘱咐侍女们不要声张,悄悄的走至前厦。便听得宝玉在西屋里和睛雯紫鹃笑成一片。紫鹃笑道:“你眼下还能说担个虚名儿么?头一个先瞒不了我,装那腔调干什么。”晴雯笑道:“狗嘴里胡喷,也不嫌臭。不给你个厉害,你还臭美呢!”说话间,紫鹃更笑得不住,似是晴雯胳肢他。又听晴雯道:“你愿挨愿罚?”紫鹃笑道:“愿罚便怎么样?”晴雯笑道:“你只装你们姑娘撒娇的样儿给我瞧瞧,我就饶你。”紫鹃笑得岔了气,喘吁吁的道:“我不么!你脸庞倒像姑娘,你装给我看罢。”

    晴雯笑道:“你还要嘴硬,我再也不饶你了。”紫鹃更笑得不住,说道:“你们俩欺负我一个,咱们回来算账。”中间又夹着宝玉的笑声。黛玉咳嗽了一声,那屋里笑声才祝晴雯紫鹃鬓发蓬松走了出来,宝玉跟在背后,还拉着他们的衣服。

    黛玉带笑带嗔的说道:“你们一天到晚玩不够,不管人前人后总是这么没人样儿。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怎么怪得凤丫头说你。”宝玉放了他们,便缠住黛玉,勾着她脖子闻个不祝黛玉佯做怒容道:“宝玉,你敢涎脸!姐姐在这儿,也不管管他。”宝钗笑道:“我若管得了他,也不会当和尚了。”黛玉道:“宝玉,你不闹你宝姐姐,我就恼了!”宝玉翻身缠住宝钗,闻了又闻。宝钗笑道:“都是林丫头支使的,这是什么样儿!”黛玉只是笑。闹得宝钗急了,含嗔道:“颦儿,你再不拉他过去,我可要卸你的底了!”黛玉笑道:“你素来那么稳重,今儿也急了。”便拉了宝玉一把,说道:“宝姐姐大远的来了,一句正经话没说,就这么混闹,你可像个人么?”宝玉跳起道:“你叫我闹他的,如今又这么说了,反正都是你有理。”

    黛玉道:“你忘了,你要和宝姐姐说什么话的?”宝玉道:“你说不是一样么。”黛玉便将冯渊、张三在yīn间控告薛蟠,林公劝他趁早念经咒解冤,免得将来吃亏,都说与宝钗。宝钗道:“我哥哥想起从前的事也很追悔,姑老爷如此关切顾全,他岂有不感激的。我回去就和妈妈说,赶着办去。只是京城里那些大庙,十个和尚有九个吃荤,外头还许有家眷。往那里去找高僧!实在找不着,只可劝他自己发愿,虔诚持诵,也是一样。”黛玉道:“眼前就有一个,他的师父茫茫大士不是个神僧么!比那寻常高僧法力都大,只叫他求师父去就成了。”宝钗道:“他是谁,谁是他哟!我哥哥可没那样好师父。”黛玉知道:“罢了,人家替你们想主意,你倒要胡挑字眼,不是狗咬吕洞宾么?”宝玉道:“妹妹,你这主意倒不错,我得空就到大荒山去一趟。只怕师父又云游去了,那可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见得着呢!”黛玉道:“又不是什么急事,早晚总见得着的。姐姐要奖励奖励他,他就铆着劲去找了。”宝钗笑道:“怎么奖励呢?我先看个样儿。”黛玉也笑了。

    宝玉又说起明天如何逛园子,黛玉道:“老太太是要白天逛的,咱们先陪着逛个三两处。到晚上,他老人家歇着,就由着咱们了。坐船赏月也可,到小琼华郑棚底下对月听曲子也可,就要做诗联句,尽管到那里做去,还不够尽兴么?”宝钗道:“这里还有会唱的么?”宝玉道:“芳官藕官都到了这里,那些侍女们也有会吹弹歌唱的,只没有行头,听他们清唱罢了。”

    宝钗道:“这园子我虽没逛过,只这一路走进来,景致就不错。到了这院里看着很眼熟,细一捉摸,才知道是仿的怡红院。到底还是依着他的主意了。”黛玉道:“也只仿了三两处,他还替姐姐盖了一座蘅芜苑。现在麝月四儿都住在那里,姐姐明天去瞧瞧,到底像不像?”宝钗道:“既是替我盖了房子,我到那里去住罢。”黛玉道:“那可由不得你,我那湘春馆就没住过一天。”少时,晴雯紫鹃过来铺炕,替钗黛二人卸了妆,掩门自去,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宝玉赶忙梳洗了,便去园中看着侍女们打扫布置。钗黛二人晓妆既毕,换了衣服,同至贾母处请安。正遇着贾夫人凤姐诸人都在那里,宝钗拜见了贾夫人。贾夫人对他细细的打量一番,笑道:“姑老爷昨儿谈起,还夸你是个才女呢!依我看岂只才女,模样儿又好,性情又温厚,你们小姐妹里那个也赶不上。怪不得老太太那么疼你,连我瞧着,也怪可疼的。”凤姐笑道:“姑太太看着他好,收他做个干闺女罢。”

    贾夫人正要答话,宝钗忙道:“姑太太还不知道呢,妹妹就是我***干女儿。我从先跟妹妹就同亲姐妹一样,这如今更如同一个人了,妹妹的母亲,便是我的母亲。姑太太若不弃嫌,收我做个亲女儿,那就是我的造化了。”贾夫人笑道:“那可便宜了我,白得了这么个好女儿,是那辈子修来的呢?”宝钗知贾夫人应允了,便拜了下去。贾夫人连忙拉他起来道:“今儿没有带着见面礼,怎么样呢?”说罢,从头上摘下一只翠翘金凤钗,又卸下一对翡翠戒指,递给宝钗道:“好孩子,这是我常戴的,你留在身边只当咱们常在一处。”众人都向贾地人道喜。

    刚好宝玉从园中进来,贾母见了他忙道:“玉儿,你快朝着你姑妈磕头认丈母罢!”宝玉笑道:“姑妈本是我的丈母,还认的是什么?”凤姐笑道:“告诉你,从前是单料的丈母娘,如今是双料的了,还不该多磕几个么?”宝玉恍然,才知道宝钗也认在贾夫人膝下,他心中更喜,连忙磕了头。又道:“姑妈今儿没事,陪老太太逛逛园子罢。”凤姐笑道:“双料的丈母娘,还叫故妈么?若我做姑妈,今儿不赏脸定了。”不知贾夫人允与不允?贾母和众人游园如何热闹,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听清歌初宴会真园 赏佳月大开涵万阁

    话说宝玉面请贾夫人,陪着贾母同去逛园子,贾夫人虽已逛过两回,因要哄老人家喜欢,当下便答应了。宝玉又回贾母道:“老太太的饭摆在那一处好?”贾母道:“看那里方便,就摆在那里罢。”凤姐道:“依我说,最好是摆在那含晖水阁里,从这里去,一进门就到了。吃完了饭,爱往那一路逛去也都方便。那里临水,坐在窗子里看出去都是豁亮的。”贾母听了甚喜,道:“还是凤丫头想得周到,就是这样罢。”黛玉命人抬了两乘绿漆小藤轿来,鸳鸯珊瑚等服侍贾母贾夫人坐上,从那条大路一直抬去。宝玉、钗、黛和迎春、凤姐、尤二姐诸人,都抄近路从山洞里过去,倒比轿子先到。走过香胜亭畔,水花风叶迎人招展,只觉一阵阵的香气随风吹来。度过板桥,便是水阁。那回林公和贾珠等初次游赏到此,本拟名为披香水榭,后来林公因披香两字古人用过,又改名含晖阁。

    大家绕着回廊进去,只见画槛枕波,珠帘障日,非常幽静。

    靠着水窗一带摆了许多竹几竹榻,窗楣上嵌着绿漆蕉叶文的小横匾,上有“含晖水阁”四字。旁边抱柱挂着黑漆嵌蚌的集词长联,香菱湘云二人正在看那对联,甚为赞赏。见钗黛等进来,忙回身相见。黛玉笑道:“今儿一早起没见着云丫头,原来和他的诗弟子到这里说梯己话来了。”宝钗笑道:“你们说了一晚上的话,还没说够么?必定又有了新诗啦。”湘云道:“我一早就到老太太上头,你们还没起呢。我也替你们原谅,好容易三个人凑到一块儿,还不是连底冻么!”一面说着一面笑,猛一回眼,看见了宝玉,自悔失言,脸上红的像有八九分酒意。

    凤姐冷眼看出来,扑嗤一声笑道:“我们常说,捧着老太太像取经的唐三藏,只短个孙大圣,如今可凑全了。”众人乍听,不知他说些什么,细想一想,又瞧见湘云那个样儿,都不禁大笑。笑得湘云更不好意思。黛玉正倚着栏干看水中游鱼,回过头来,笑道:“你们都不是好人。”

    一时贾母贾夫人来了,方把笑声止祝贾母扶着鸳鸯进来,含笑道:“人老了,什么事也不中用。你们走几步就到了,我们坐轿子的,倒绕了一个大圈。”宝玉道:“我们也刚到一会儿。”大家让贾母贾夫人靠窗坐下,贾母道:“你们说什么呢?笑得这么热闹,我一来就收了。”大家都不好说得,凤姐只可笑道:“我们说笑话呢。”贾母道:“凤丫头的笑话必定好听,你再说一个有趣的,让我和姑太太也笑笑。”凤姐只可现编了一个,说道:“玉皇大帝有一天大宴众位神仙,孙行者吃果子吃多了,放了一个臭屁。大家挤对了一番,到底是谁放的呢?孙行者只装没事人似的,却被吕洞宾听出来是他放的,又不便明说,便说道:‘诸位要查出这个放屁的也容易,只看脸红的便是。’猴子到底机灵,连忙躲在人背后。大家一看,止有关老爷脸最红,都指定是关老爷放的,连猴子也跟着人说。关老爷哼了一声,说道:‘谁放屁谁知道。’”众人听了,又是哄堂大笑。

    宝钗怕湘云脸上挂不住,便搭拉话向贾母道:“老太太小的时候,家里有个枕霞阁,比这里如何?”贾母道:“那有这么大呢?也没有这样的真山真水。”宝玉笑道:“这也是人工造成的,因为顺着地势,布置的得法,倒像是真的一样。”凤姐道:“盖园子头一件得有水,京城里只有玉泉山下来的一条水,三山三海都用的是他,不许寻常人家引水。有一处王府花园引了活水,还被人参了呢。像这里凿成一个大湖,真不容易。”

    尤二姐道:“怎么咱们大观园也引的是活水呢?”凤姐道:“那是省亲那年奏明奉准的,还靠着娘娘的圣眷,平常府第那办得到。”贾夫人道:“造这么大的园子,也很得一番心力,还得有福气。我在扬州,听说一家大盐商替老太太做六十整寿,要想修盖一座好园子,手下管事们拚命拦阻,始终没有盖成。只把家里小园子略为修理,还招了许多闲话,那有咱们老太太这样福气呢?”宝玉道:“这倒是我们世外闲人舒服了。若在尘世上,不要说那帮盐商,就是皇上家要动点土木,也有那些假充忠臣的,你一折子,我一折子,抗言力谏。他只顾自己沽名,倒教皇上家担了不是。其实只要纪纲立得住,盖个园子有什么关系。”

    说着,黛玉走过来回道:“那几个会唱的都在亭子上等着呢,老太太爱听什么,随意点一两出,叫他们唱去。”贾母点了《扫花三醉》,传了下去,只听得那边亭子上,一片笛声弦声,引着歌声从水面慢慢度来,分外清脆入耳。贾母笑道:“这比从前听梨香院女孩子们打十番还有趣呢。”宝钗道:“听曲原要在远处听,我们往常在大观园,远远的听见梨香院的歌声,比他们上场彩扮更有意味。”湘云道:“可不是么,林姐姐那回听他们唱的《牡丹亭》,把魂灵都唱了进去。我叫他几声,始终也没听见。”

    丫环们回道:“饭菜齐了。”凤姐黛玉忙着安放杯箸,上面一桌是贾母、贾夫人、湘云、迎春,东边一桌才是香菱、凤姐、宝钗、黛玉、鸳鸯,另替宝玉设一小圆几,专置水果。贾母吩咐道:“你们只管坐着吃,不要上来拘礼,我才喜欢。”

    凤黛二人答应了,鸳鸯仍不断上来照料。贾母问湘云道:“你们在家里也还逛逛园子么?”湘云道:“新近也逛过几次。没有老太太领着头,大家都不像从前那么高兴了。”贾夫人道:“那大观园我还没逛过,到底布置得如何?”贾母道:“当日是胡老名公布置的,自然不错。若说局势,还不如这园子大呢。”

    迎春道:“紫菱洲谁住着呢?别荒废了才好。”湘云道:“那里至今还空着,也小修过一次。比二姐姐住着的时候,究竟冷落多了!”席间正陆续上菜,鸳鸯见那笋脯茄鲞是贾母爱吃的,便挪在面前。贾母道:“别挪了,我也吃不了多少。”

    贾夫人在席上问起湘云家事,听他说的那样孤苦伶仃,也着实叹惜一番。那边席上??香菱凤姐各自和宝钗谈些家务。黛玉插不上嘴,往宝玉座上一看,却是空的。原来晴雯、紫鹃、麝月、金钏和芳藉诸人,另在水阁旁三间小敞厅上摆饭。宝玉吃些茶果,便又到那边和他们去鬼混。凤姐笑道:“宝兄弟呢?又不知鬼鬼祟祟干什么去了。宝妹妹,林妹妹,还不把他捉回来。”贾夫人笑道:“凤姑娘从前怎么捉琏二爷的,也叫他们学学。”凤姐笑道:“到底有妈的有人护着,我明儿也要认个干妈了。”湘云笑道:“何必另认呢,姑太太多收一个就得了。”贾夫人只是笑,并不答碴。一时贾母吃完了,大家散坐。

    宝玉又进来请贾母的示,往那一路逛去。若不喜欢坐小轿子,船也预备下了。贾母道:“上回坐船逛的,这回坐轿子逛逛山景罢。咱们先到迎丫头那里坐坐,再去看看妙师父和菱姑娘的房子。”大家等贾母贾夫人吃过茶,坐了一会。然后将藤轿唤来,看贾母贾夫人坐上,一路缓步跟随。走过谿岸,从山后一条小径横穿过去。那小径也是用五色石子漫成,两边俱是苍松翠栝,树枝擦到轿上竹帘,嗤嗤哳哳的响。又从一座山坡转过,只见一带竹溪曲折回绕,中有红板长桥,过桥不多远,便望见旧月的梅林。众人贪看风景,沿路说笑,走来也不觉疲乏。将近梅花林里,先闻见一阵幽香。那梅花也有浅红的,也有淡白的,也有朱红和绿萼的,都是疏枝老干,横斜入画。

    地上落了许多花瓣,如同铺着细毯一般。慢慢走上山坡,又见迎面一座青壁,壁上松桧撑倚。那下面几间瓦舍,窗槅栏楯都画的绿色竹文,大家知是旧月到了。凤姐鸳鸯忙上前搀扶贾母贾夫人下轿。

    走进月亮门,门内一棵虬枝老梅正在半开,颜色娇红可爱。

    贾母站住了,和众人赏玩一回。侍女们打起软帘,一同进屋坐下。迎春亲自捧茶,先奉贾母,又奉与贾夫人。宝钗湘云都道:二姐姐别招呼我们了。黛玉瞧那窗子上,全是一片梅影,靠窗长案供着粉定小瓶,插了两枝红绿梅花,砚池笔架布置幽雅。

    那一面书架上,摆列许多道书,笑道:“二姐姐真会享清福,收拾得这般雅静。”迎春道:“我那耐烦弄这些,都是司棋看不过,他来替我收拾的。”湘云道:“他整天家看道书,到底还是看不破,有许多伤感。”凤姐道:“真看得透的能有几个!那些浑人嘴里念着佛,心上还想着升官发财,比他又如何呢?”宝钗道:“我最喜欢的是梅花,若在这里守着梅花弹琴,才有情趣。”迎春道:“可惜我不懂琴学,你们会琴又不来弹,白辜负了好梅花。”黛玉向宝钗道:“姐姐答应我,和我那套琴曲,至今也没和,多半是忘了罢?”宝钗笑道:“忘是忘不了。一回去就有好些俗事缠住,见天见柴米油盐酱醋茶,那有这种雅兴呢?”宝玉见那边槅子上挂着一副七言对,是黄山谷集的李义山诗句:玉珰缄札何由达,珠箔飘灯独自归。

    句子既好,字又瘦劲,都没有一点烟火气。便指与黛玉看,黛玉也说好,又道:“这对联正该挂在这里。”贾母此时歪在花梨小榻上,正和贾夫人谈些闲话,听他们说到字画,便道:“宝玉,你看那西墙上太空了,我屋里有梅道人画的‘香雪海图’,挪到这里正对景。明儿摘了来,给你二姐姐挂罢。那边换一幅别的花卉就是了。”宝玉答应着。贾母又道:“凤丫头菱姑娘他们呢?”黛玉道:“他们和新二嫂子都在外头看花,老太太有事么?”贾母道:“咱们也该走了,还要到别处逛逛呢。”鸳鸯忙出去招呼轿子,贾母贾夫人坐了,同向金粟庵而来。

    宝玉和钗黛等一路走着,在一棵大梅树底下,遇见凤姐正扳着树枝采花。尤二姐手中拿着两枝梅花,又掐了一簇朱砂梅替香菱插戴。黛玉唤道:“凤姐姐别尽着摆弄花儿,老太太都走了。”他们三人听见了,才一同赶来。从那座峭壁走过去,都是高高低低的石路。凤姐道:“林妹妹,这道儿不大好走,我搀着你罢。”黛玉笑道:“若是从前,走这一半的路,我就累瘫了。自从服人仙丹,身子觉轻了好些。倒是宝姐姐、史妹妹,只怕都有点吃力。”宝玉刚要去搀宝钗,却被黛玉一把拉住,悄悄的说道:“你怎么人前也没个分寸。”于是,鸳鸯上前搀住宝钗,凤姐尤二姐二人架着湘云,缓缓行去。那山径两边全是桂树,宝钗道:“梅花开到这样,怎还有晚桂呢?”鸳鸯笑道:“你不知道,这里的花是四时不断的。”湘云道:“这地上落的桂花,软软的倒很好走,只是被我们踩碎了好些,未免可惜。”黛玉道:“他们本要扫掉的,我说留着他做个地毡,又好看,又好走。今儿倒是用着了。”大家走出山径,便是一片平地。那桂树越发多了,阵阵浓香,扑人衣袂。妙玉已在庵门外等候,接了大家进去。

    贾母见禅堂前两棵大金桂,遮满一院,佛香缭绕,庭宇幽深,笑道:“到底是他们这里洁净。”说着,便扶着鸳鸯至佛堂拜佛。贾夫人迎春跟随同去,其余众人都先到客堂里等着。

    一时清磬声歇,贾母等往这边来了。妙玉忙往上让坐,亲自在竹炉上取茶铫,倒了两杯茶,分敬与贾母贾夫人,说道:“这是武彝的铁观音,老太太姑太太尝尝,味儿还好,只是涩些。”

    又将另一茶铫内煎的碧螺春,用一色定窑杯子斟了,分递与众人。贾母道:“这里比栊翠庵小些,却还清静。”妙玉道:“这就很宽绰了,我在司里住着,那里人又杂,地方又窄,就要寻一两间干净屋子供佛念经,也就不易。”贾夫人道:“听妙师父口音像是南方人,如何到舍间来的?”妙玉将前事略说一番,又道:“我素性寡合,只府上从老太太以至奶奶姑娘们都说得来。直至此间,尚叨依宇下,这也是一种缘法。”

    宝钗黛玉悄向妙玉道:“听说你藏的古琴甚多,总没得见过。”妙玉道:“从前是有些收藏,那年遭劫,都丢掉了。新近只收了几张,也没什么甚好的。”说着,便引宝钗、黛玉、湘云另至别院精室。室内陈列许多樽盘彝鼎,古色斑斓。让黛玉在鹿角圈倚坐下,宝钗湘云另坐了两张雕漆倚子。妙玉自向风炉上取水沏茶,宝钗黛玉都道:“我们刚才喝过,不要白费事了。”妙玉坐下,笑道:“才搬来,还没布置好呢,乱烘烘的,你们别笑话。”黛玉道:“依我看很够精雅的了,还要怎么布置?倒是看你的古琴要紧。”妙玉微笑,向紫檀壁橱内取出一张琴来,放在案上。钗黛二人忙卸了锦套,细细抚视。只见那琴金徽朱弦,遍身蛇纹,从凤沼看进去,中镌篆书“落霞“二字。又有小字一行,是“元鼎二年甘泉宫制。”黛玉试拂了一回,那音声非常清越。随后又看了两张,一张是蜀郡雷氏的冰清琴,一张是临安钱氏的听秋琴,制作俱古,遍体鳞皴,也各有铭刻。二人看了,爱不忍释。湘云虽是外行,也觉得古泽可爱,赞叹不置。妙玉笑道:“这琴不是白看的,你们既知赏鉴,何不各抚一曲,以尽其妙。”黛玉道:“我们何尝不想弹弹,只是今天老太太在此,他老人家说走就走,弹得半半落落的,倒觉扫兴。只可改天践约罢。”妙玉道:“改天原无不可,只可惜宝姑娘就要走了。”

    正说着,忽听有人走进来道:“如此古琴,也难得见着的,你们为什么不弹呢?”大家都吓了一跳,原来却是宝玉。黛玉瞅了宝玉一眼道:“你又溜进来做什么?”宝玉道:“我以为你们又吃梯己茶呢!”宝钗道:“今儿我们也没梯己茶吃,你也别想沾光。”妙玉道:“你真要吃茶么?这里倒有泡好了的,你替他们吃了罢。”便从架上取过自己常用的均窑茶斗,从茶铫里倒了大半斗,亲手递给宝玉道:“你尝尝这是什么茶?若尝不出来,以后可不给你吃了。”宝玉接过,细品了一回,却辨认不出,急得满头是汗。宝钗黛玉正在暗笑,忽听宝玉笑道:“我尝出来了,这不是天台的云雾茶么?”妙玉点头微笑。黛玉道:“什么茶这样希罕,给我也尝尝。”妙玉刚要去斟,黛玉就着宝玉怀里喝了两口,又递给宝钗也喝了。宝钗道:“这茶另有一股清涩的味儿,何以名做云雾呢?”妙玉道:“我也难怪,你们何曾到过深山里呢!这茶生在天台山绝顶,人迹罕到,趁兴云起雾的时候采的,得着天地氤氲之气,所以另有一种真味。虽不算什么奇产,可是轻易得不着的。”此时,湘云尚在抚玩古琴,妙玉另斟了一杯给他喝着。宝玉还要宝钗黛玉抚琴,只见侍女们进来回道:“老太太要走了。”妙玉和众人连忙出来。贾母贾夫人已上了藤轿,大家顺着山径下去。这一带全是毛竹,轿子从竹径穿过,仿佛似苇湾里泛舟似的。渐近瑶林仙馆,看那山坳各处花林错落,红白相间,走近了方知都是木芙蓉。

    进了院门,又见许多奇石,有像云片的,有像芝草的,有像飞禽走兽的。院中两大棵梧桐,罩着窗户都是绿沉沉的。贾母走进屋内,见几陈琴砚,架庋图书,像个绝好书房,却不见他们的床榻,笑问湘云道:“你和菱姑娘在那里住呢?”湘云道:“这屋子是前后两卷,我们卧房在后头呢。”黛玉看那书架上陈列的多是唐宋人诗集,笑道:“走进这屋子,就知道主人必定是个诗家。这些书便是诗幌子。”宝钗道:“菱嫂子,你新近做的诗呢,拿出来大家读读。”香菱忸怩道:“我胡乱写的,怎么见得人!等没人的时候,我再请教姑奶奶罢。”黛玉笑道:“你说你的诗见不得人,你们姑奶奶和史姑娘就不是人么?”香菱回答不出,只可笑笑。贾夫人笑道:“你们如今这个也做诗,那个也评诗,我们姐妹小的时候,何尝不喜欢这些事。偏碰着祖老太太硬迫着做针线活计,不许我们弄笔墨,到大了也就不想做了。”贾母道:“那时候老辈讲究的,‘女子无才便是德’。不但做诗,连看书都不大许的。”凤姐笑道:“我就吃这个亏,至今两眼睛还是乌黑的。将来风气一变,女孩子也许要赶考做官。还许女的娶姑爷,都说不定呢!”

    又坐了一会,凤姐见贾母微有倦意,便道:“老祖宗别累着,今天还没歇中觉呢,咱们家去歇歇罢。”黛玉道:“老太太坐轿子也累的慌,大家坐船回去罢,船也预备下了。”贾母道:“我还要同宝丫头去看看蘅香苑,问他称心不称心呢?”

    黛玉道:“我们陪宝姐姐看去,老太太和妈妈只管先回上房歇着。若高兴,明天再逛罢。”

    便叫侍女们将船靠近,凤姐鸳鸯搀着贾母,钗黛二人搀着贾夫人,缓缓下了山坡。船上侍女们连忙搭扶手,看着贾母贾夫人上了船。凤姐鸳鸯跟随去了。湘云笑道:“老太太走了,你们小太太们大概也都走乏了,咱们也找个地方歇歇去罢。”

    宝钗指着山坡底下一座六角亭子道:“那亭子上就好。”黛玉道:“从这山坡抄小路过去,到蘅香苑也不远。那里一切都便当,又有人伺候,咱们索性歇到晚上再坐船去,不好么?”众人都说那更好了。

    宝玉引众人一路过去,果然转了两上弯子,便到了蘅香苑。

    麝月四儿忙出来迎接,晴雯、紫鹃、金钏儿也都在那里。金钏儿道:“奶奶们今天可真走累了。”晴雯道:“我给奶奶预备下点心了。”宝钗一进门,见那座玲珑石壁,宛然便是蘅芜院,只院中多了两大棵翠栝。再看那屋子回廊清厦,也如同照模子印的一般,未免觉得好笑。黛玉指那副七言对联给宝钗看,说道:“你瞧那下句该打不该打。”宝钗看了道:“做副对子也没正经,莺儿要找你不依呢!”宝玉笑道:“这是现成的词句,又不是我做的,要打也打不着我。”迎春本来不大理会这些,却拉着宝钗道:“老太太要问你称心不称心,到底你看着怎么样?”宝钗笑道:“人家照着我住的房子一模一样盖的,我能说不称心么?”黛玉道:“这也是聋子的耳朵,摆样儿的。他就来了,还肯放他在这里住么?”说着,丫环们送上茶来,大家喝着,又说了一回闲话。宝玉向来坐不住的,便和麝月金钏儿去寻芳官藕官玩耍。迎春走乏了,歪在榻上歇息。湘云见有现成奁具,自去洗脸理妆。尤二姐却和晴雯紫鹃斗那抢十开的牌。什么叫做抢十开呢?那玩意用四副骨牌拼成一副,自两人至四人皆可来得。每人十张牌,要斗成三个副子,不拘五子顺分相合巧,只要够牙牌数十开以上,再凑成一对,便自满了。

    原是宝玉想出来的玩意,尤二姐虽不大会,晴雯向他一说,也就了然,他们三人便合手斗上。

    香菱只和宝钗黛玉说些闲话,宝钗将冯渊、张三在yīn间控告薛蟠,以及林公父女的好意都告知香菱。黛玉又说起宝玉要亲自去寻茫茫大士,替他们忏解,香菱自甚感激。想了一回,又说道:“依我说那用宝二爷亲自去呢,只要找柳二爷去一趟就行了。他们本是同门,柳二爷又是我们大爷的盟弟,托了他没有不尽力的。”钗黛二人都道你这话也有理。宝钗又道:“那年柳二爷出家,我听了并不甚在意。不知他和我哥哥倒是个肝胆朋友。”香菱道:“他还救过我们大爷的性命,姑奶奶怎么忘了。”湘云洗了脸过来,笑道:“你们说得这么亲热,怎么不认新亲呢?”香菱问是什么新亲,宝钗道:“蝌二奶奶新添的姐儿和蕙儿定了亲,这里头还有神仙撮合呢。”香菱更为惊讶!宝钗又将黛玉在天宫里如何遇见兰香,后来月下老人如何示梦,略说了一遍。迎春尤二姐听他们说得热闹,也凑了过来,无不叹异!湘云问他们抢十开如何玩法,尤二姐说了,便也过去凑上四个人斗。钗黛二人仍和迎春香菱随意闲谈。

    一时天色将晚,黛玉忙吩咐侍女们即在蘅香苑摆饭。一面打发人去寻宝玉,去了一会,那人回来说道:“二爷已和他们吃了,在船上等着呢。请奶奶们吃了饭就来罢。”这里众人又摧着摆饭,大家随意吃些。拿漱已毕,各就镜盒重匀脂粉。宝玉先打发侍女来催,紧跟着又叫金钏儿来,说道:“二爷请奶奶们快去看晚霞呢。”宝钗笑道:“你看他这么心急,咱们就去罢。”黛玉便让众人一路出去。只见柳梢圆月已上,天上余霞红紫通明,非常艳丽。转过一带白玉栏干,早看见玉带桥边柳yīn下,系着两只木兰画舫,一只是空着等他们的。那一只已载着多人,花团锦簇的也看不清是那个,仿佛有宝玉说笑之声。

    众人刚走进柳yīn,宝玉已从画舫里跳将出来道:“你们瞧这景致有多们好,再若磨蹭着不出来,那霞光娘娘可就不等你们了。”麝月芳官等也从船上迎出,帮着晴鹃等搀扶钗黛诸人陆续上船。宝玉先上那只船,叫芳官藕官和一帮会吹弹歌唱的侍女,先把要唱的几支曲子掂对好了,排个先后次序,然后过这船来。只吩咐一声开船,那船上繁弦急管之声,也随着水风度起。此时碧波如玉,霞彩澄鲜,天影水光接成一片奇锦。湘云尤二姐都喜欢豁爽,和宝玉、晴雯、紫鹃只在船头看看风景。

    尤二姐抢过篙子撑了两篙,见那云水荡摇,便觉头眩,站立不祝亏得晴雯在旁边扶住,将篙子交与侍女,连忙坐下。黛玉误认是湘云,笑道:“云儿一向逞能,这不是闹着玩的!掉了下去,可成了池中物啦。”湘云笑道:“那是我呀!我在大观园试过的,也几乎掉下去。再也不玩那个了。”尤二姐笑道:“你们奶奶、姑奶奶们到了这样好地方,还只在舱里闷着,可有什么意思?”宝钗道:“船头上也很挤,让你们宽舒点罢。”

    黛玉和迎春香菱也不肯出来,只在舱里闲谈。香菱靠着船窗看那荷花,笑对宝钗道:“姑娘,你看这里的荷花比别处都大。”

    宝钗俯窗一看,果然一朵朵开足的,都有脸盆那么大。花瓣尖上是绿的,尖儿以下是红的,底下靠着蒂又是白的,一花都有三色。那骨朵都像个大椎子,叶子像把小桑笑道:“不但花儿叶儿都大,颜色也不同呢。”迎春笑道:“你们还是少见多怪,没见那佛经上说的,池中莲花大如车轮么。”宝钗道:“那月亮也特别的大,想必这里离天近,看得分外清楚。”黛玉道:“那里的事,月亮刚出来总是大的,等一会儿出得高了,你们再瞧罢。”

    正说着,只听那只船上笛清弦脆,正唱着《小宴》一出。

    那唱旦脚的珠喉宛转,随风抑扬,真令人回肠荡气。细听去,认出是芳官唱的。一时唱到“携手向花前,漫把幽怀同散。”

    却是芳官藕官二人合唱的。宝玉听到这句,笑向宝钗黛玉道:“如此好花好月,为什么不出来坐坐,也散散幽怀呀!”钗黛二人不便拗他,便拉着迎春香菱同至舱前倚栏站着,只不肯往船头上去。宝钗看空中彩霞渐散,月光更满,照着水面似平铺万顷水银,连那荷花荷叶上都像流铅泻汞似的。笑对香菱道:“你看了这番奇景,若把他写进诗去,必定有惊人之句。”香菱道:“看虽容易,若写他出来可费事了。古人诗上说的‘眼前有景写不得’,正是这个意境。”湘云道:“你看那两岸的树木楼台,都被烟霭笼住,仿佛添了无数远山,那才是个奇景呢!”

    话犹未了,眼前一亮,小琼华的灯光已射到船上来。侍女们将船拢住了,靠在柳堤之下。宝玉催着众人从柳yīn徐步上去,直到了涵万阁。阁下珠帘油幔全都卷起,两个侍女正在廊前煽着风炉,安上茶铫。宝玉道:“这里临水看月最为得地,咱们就在廊下坐着罢。”说着,便命侍女们将几榻移来,顷刻间已布置都妥。湘云笑道:“今儿真亏得‘无事忙’做咱们的总管,若靠着丫头们扭来扭去,那有这么麻利。”黛玉笑道:“你再要夸他,越发得了意了,还不定疯出什么故事来呢。”少时,大家就坐。对着那一片明湖,湖光月光,上下荡漾,好像有两个月亮争辉斗彩。依着宝玉要把船上那帮会唱的叫了上来,也在那边廊上吹唱。宝钗不以为然,说道:“看月是要静的,才能得月中之趣。那么一闹,只怕嫦娥也要吓跑了。”宝玉听了方罢。欲知他们如何赏月取乐,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水廊月影卜夜联吟 露幌花光留春展宴

    话说会真园里众姐妹们,在小琼华涵万阁下凭栏赏月。史湘云初次来游,又是喜欢,又是伤感,对黛玉说道:“那年中秋联句如在目前,我平常想起只怕今生今世没有这个乐了,不料还有今日之聚。你们都有了归着了,只我尚在尘世苦海之中。这一回去,说不定几时再来呢!”言罢,不胜慨然!黛玉道:“你几时要来,我就去接你,这有什么难处。若想联句更容易了,咱们眼前就有五六个人,二姐姐虽不大做,也还可勉强。比那回咱们俩彼此对垒,就强得多了。”

    宝玉听了大喜道:“我就取笔砚去。”宝钗笑道:“你又忙的是什么?从来联句最难得好,咱们也做了好几回,虽有佳句,通首总不一律。还要算中秋那首是好的,可是妙玉凑的居多。今儿又是对月联句,印板的文章,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各人分韵呢。”迎春道:“联句分韵都好,只别拉上我,还当我的誊录罢。”湘云道:“宝姐姐毕竟名心太重,咱们随兴凑几句,又不要刻集流传,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况且,前后赏月情境都不同的,若一个人只许做一首对月的诗,那老杜为什么做了‘落月满屋梁’,又做‘今夜鄜州月’,你五个字,挤也挤出来了。”尤二姐道:“我小时候念唐诗,有一句‘海上生明月’,就仿那意思‘阁上看明月’罢。”湘云道:“这就很好,倒像个会做诗的。二姐姐你对上一句,再凑上一句,就没有你们俩的事了。”迎春笑道:“凑什么呢?我可只有十个字‘栏前俯碧溪。垂空星影没’,再多一个字也没有了。”

    宝玉道:“快取笔砚写上罢。不然,歇一会儿就会忘了。”

    晴雯在旁说道:“阁子里就有文房四宝,我刚才瞧见的。”

    说着,便走进阁内取了出来。宝玉拣了一张五云笺,就月光下把那三句写出。头一句注上一个“尤”字,次二句注上一个“紫”字。湘云道:“这该蘅芜君了。”宝钗笑道:“我真是兵法部勒,令下如山。”想了一回,念道:扑地树yīn低,分舫歌弦载。

    黛玉道:“好个‘扑地树yīn低’,确是月下实景,第二句接得也好。”宝玉照着写了,注了“蘅”字。又对黛玉道:“你别尽着闲批评,这底下就该着你了。”黛玉望一望阁前风景,随即念道:安炉茗具赍,帘开围菡萏。

    湘云道“‘帘开围菡萏’五字如一幅画儿似的,非潇湘妃子,不能有此妙笔,只是难对。”又沉吟一回,方念道:棹过划玻璃,四面烟霏合。

    宝玉都写了,自己续道:

    千寻斗柄齐,境疑通玉宇。

    黛玉道:“那有这么高呢?这就该打。”宝钗道:“句子虽不见佳,还不算大毛玻且放着,随后再斟酌罢。”香菱接着道:人喜集璇闺,临水先移榻。

    黛玉道:“你这句倒是实话,也还新颖。”又接着吟道:连花欲隐梯,云阶闻细语。

    宝钗道:“两句都好,难为他怎么想到,又做得如此细腻。”

    湘云笑对宝钗道:“我替你说了罢。”便吟道:雾幌慰分栖。

    宝钗道:“你何必学那轻嘴薄舌呢,我替你续一句解解秽罢。”即吟道:银海摇琼浪。

    宝玉笑道:“你们做得太快,我这枝笨笔怎么追得上?”

    说着,赶忙写完了。又是香菱紧接着吟道:珠帘拂彩霓,谈深怜去祝湘云道:“出句意思更深,可见近来大进益了,只怕我还对不过呢。”

    迎春先和尤二姐倚栏看月,此刻走过来,见宝玉赶着誊写,急得满头是汗,便道:“宝兄弟,我替你写罢。这本是我的事,你如何干得来。”宝玉如得救星,连忙站起一伸懒腰道:“今儿才知道誉录也不容易当的。”一面迎春便坐下接写。只听湘云吟道:兴至惬招携,梦趁游仙枕。

    黛玉忙接吟道:

    情如刮目蓖,攀幽随野鹤。

    湘云道:“你这句也溜了。”黛玉道:“也要说些别的,净扣住了赏月,可有多少生发呢?”香菱道:“我接一句罢,照影笑寒医。

    你们看用得用不得?”宝钗道:“这句不但好,连上句也救活了。有了‘照影’二字,就扣着赏月,真见出工夫。”香菱笑道:“我也是碰上的,刚瞧见水里有两只水鸟的影子,是他帮了我了。”宝玉道:“这倒要好好的接一句,我想五个字是:籁净诸天近。

    你们看可好?”湘云道:“好可是好,只是有点和尚味儿!”黛玉笑道:“云丫头,我倒要问你,那和尚是什么味儿?

    你怎么捉摸出来的?”湘云笑道:“颦儿这嘴真真该打。”宝钗接着吟道:烟横半镜迷。云中青桂岭,黛玉道:“上句真刻画得好,出句可又溜了。”宝钗道:“长排也得有些色泽才称呢。”湘云不等黛玉接吟,便念道:渚外绿杨堤。

    黛玉忙接道:

    河汉生微峭。

    湘云又接道:

    涟漪绝点生,流光移凤柱。

    宝钗笑道:“你们这样抢法,别人就不用联了。”香菱笑着续吟道:漙露沁鸾袜。

    宝玉指着玉带桥边一只船,正往这边撑过来,笑道:“这时候还有什么人赶来呢?”黛玉道:“别是老太太也赶来赏月,咱们的诗就做不成了。”香菱笑道:“出句我也有了,是:桥迥通灵鷁,湘云笑道:“这只船又帮了他。”宝玉道:“好姐姐,好妹妹,让我接罢。”念道:村遥隔曙**。楼台涵远近,黛玉笑道:“抢着做也不见好。”宝钗又接吟道:岚霭界东西。

    正要吟下去,只见好只船已撑近了。原来凤姐鸳鸯二人都在船头坐着,宝玉见了忙唤道:“:凤姐姐,鸳鸯姐姐,你们也高兴赏月来了?”凤姐笑道:“我们那是赏月呢,老太太叫我们来抓你的。”

    一时船拢了岸。他们二人上来,慢慢从月地走到阁上,说道:“这里看月真爽亮,你们倒会乐,老太太可不饶你们。白天人少了,那桌牌差一点凑不上,好容易把三姨儿请来,才勉强凑上了。刚才摆晚饭,老太太又说:他们为什么都不来?一定又到那里玩去了。宝玉是贪玩的,史丫头大远的来了,也只顾玩,不到我这里说说话儿。你们去知会他,明儿可不许走,我还要和他们乐一天呢。”鸳鸯道:“二姨儿又不在这儿,可上那里去了?”迎春道:“他的晴雯紫鹃几个人都在阁子里说话儿呢。”鸳鸯便走进阁去,大声道:“你们这里有新二奶奶么?大奶奶来了,还不快出去接去。”尤二姐和晴雯诸人都吓了一跳,晴雯笑道:“鸳鸯姐姐,你这时候不睡大觉,来这里吓唬人玩?”鸳鸯道:“真的凤二奶奶来了,谁说瞎话呢。”

    尤二姐忙至廊下见凤姐,凤姐笑道:“你又不做诗,尽在这儿干什么,跟我先家去罢。”湘云笑道:“谁说他不做诗,刚才也做了一句。今儿连你也得做,不做可不许走。”凤姐笑道:“你们推我做监场御史,又瞒着我私自起社,我不罚你们也就罢了,还要迫着我做诗。”湘云道:“你上回那句‘一夜北风紧’就不错,今儿再来一句。”凤姐笑道:“别看我不会做,倒还会抓,抓来的就算。刚才在船上看那水底下的月亮,如同一颗大珠子似的,就抓一句‘水底珠光亮’罢。”黛玉道:“这也很新鲜,家里没人就是他罢。”宝钗道:“只把那‘亮‘字改成‘朗’字,便是好诗。”凤姐又坐了一会,笑对黛玉道:“我们要家去了,你们也早点歇着。人家大远来的,一刻千金,那像你朝朝暮暮呢!”黛玉道:“这是什么话!宝姐姐还不撕他那张嘴。”凤姐大笑,唤出鸳鸯,带着尤二姐,一同坐船去了。

    众人送至岸旁,看那船开去,重回到廊子上。那时月轮如水,照着层栏高阁,真似琼楼玉宇一般,各人衣裳上都像加上一层银粉。侍女们拿出点心,大家各拣爱吃的随意用些。湘云笑道:“咱们吃过点心且不表,再整对月联句的人罢。”迎春把“水底珠光朗”一句也写上,注上一个“凤”字。宝钗道:“那柳树底下黑魆魆的,是什么东西?”香菱看了许久,道:“那是两只鹤在树底下睡着了。”湘云道:“我倒得了一句:林yīn鹤羽睡。”

    黛玉笑道:“你又跟菱嫂子学的,随处触机。这句诗倒很好,我赞你一句:心闲观物妙。何如?”宝钗道:“我也赞他一句:思隽会天倪。”

    宝玉笑道:“你们净是闹着玩,那是做诗呢?我正经做一句:抹粉如临镜。

    把你们脸上的月亮粉都写了出来,这才贴切。”宝钗笑道:“这还是正经呢。”一面接着吟道:添衣欲借绨,凹晶怀旧赏。

    黛玉道:“这里露水太重,我也觉着凉,真该加衣服了。”

    宝玉连忙去寻晴雯紫鹃,取出夹罗衣裳,服侍钗黛二人加上。

    又把敷余的夹纱背心借与湘云,湘云穿了。吟道:群玉换新题,酩酊悭呼盏。

    黛玉笑道:“云丫头没酒吃,发牢骚呢。”宝玉道:“酒早预备了,你们何不早说。”忙叫侍女们取了几只碧玉莲叶杯,把万艳同杯的酒,一一斟满。先递与湘云喝了,然后分递与众人,宝玉也喝了半杯,续吟道:绸缪忆佩觞,漏深窥宿燕。

    湘云笑道:“次句忍俊不禁。我们快些凑完了罢,别叫主人讨厌。”黛玉打了湘云一下,道:“你这人”说至人字,又咽住不说下去。香菱又接着吟道:春邈感鸣鶗,疗渴鸬鹚。

    宝钗也吟道:

    联辉翡翠笄,仙心休斫桂。

    黛玉笑道:“你们专用些词藻来填,未免浮泛,倒要纪实几句,才搬得过来。”便吟道:狂兴若争梨,宝瑟停歌女。

    香菱道:“可不是。他们唱的也歇了,你看那个侍女歪在那里,多半和梦婆婆见面呢。”笑着吟道:罗帷倦侍(女奚)。

    众人听着都笑了。香菱又续吟出句道:

    笺频裁锦雁,湘云接吟道:

    香未烬金猊,良会欢巾舄。

    黛玉道:“大家诗兴也有些阑珊了,这里已凑成二十多韵,就结了罢。”香菱道:“这结句让我效劳。”便接吟道:清游拓畛畦,蓬山原咫尺。长记此攀跻。

    众人都道:只两三句,把全篇的意思都收得祝他苦心学诗,真让他学成了,将来还要青出于蓝呢。少时,迎春写完。

    黛玉细数了,恰有三十韵,笑道:“这也巧极了,刚和那年中秋之作是一样的,可倒是一气呵成。明天给妙师父看看,问他还能再续不能呢?”大家又靠着栏干,看了一回月亮,迎春道:“夜深了,明儿还要玩呢,咱们各自家去罢。”宝玉道:“那两只船还靠在这里,咱们一起坐船去,在船上也好说话。”晴钏鹃麝忙都上来归着东西,侍女们搀着钗黛诸人下了阁,从月亮地走去,只像一片白玻璃世界。宝玉见众人俱已上船,便命先送迎春、湘云、香菱三人至瑶林仙馆近处,看他们上去,然后同回留春院。

    正在走着,宝玉怕钗黛二人又将他关出,一溜烟的飞跑进院。晴雯在后头跟不上,忙道:“二爷忙什么,看摔着!”宝玉那里听见,等钗黛缓缓进屋,宝玉已在炕上盘腿坐定。金钏儿笑道:“二爷还忘不了做和尚。”宝玉笑道:“你来扮个天女散花。”金钏儿把小嘴一撇道:“我也配!”晴雯紫鹃忙着替钗黛卸妆。宝玉便下来,在镜台旁坐下,两边看看,笑对黛玉道:“今儿玩得很有趣,怎能够天天这样才好。”黛玉道:“凡事难得遇见的,才有意思。不要说天天这样逛,只要连逛上十天,你也要腻了呢。”宝钗道:“新近我们在大观园也逛过几次,总没有今天畅快。也为的这里不大来,有些新鲜劲儿。”

    宝玉笑道:“别提了,你们请的什么乩?我到那里明明见着你们,只不能说话,那才憋闷呢!只可借着那杆乩笔胡乱写写,我要把姐姐背地的事都写了出来,又怕姐姐着恼。”宝钗啐了一口。黛玉卸妆完了,笑对晴雯紫鹃道:“你们还把二爷请过去罢。”宝玉道:“今儿说什么我也是不去的。”黛玉道:“既不去,就得安安静静的,不许混闹。若再像昨儿晚上那么闹法,我和姐姐可找云儿去了,让你一个人横反罢。”宝玉道:“又是姐姐,又是妹妹,我一个人怎么取闹。你怎么说我都听,这还不可以么?”晴雯紫鹃铺好了炕,自过那屋去,也安排睡下。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宝钗、黛玉起来梳洗了,同至贾母处,正遇着凤姐尤二姐。贾母见宝玉上来,笑道:“你们倒会寻乐,昨晚上什么时候散的?凤丫头和鸳鸯回来已近二更多天,说你们还做诗呢,还不要做到大天亮么?”宝玉道:“我们到了家,也只刚过子牌,还不算很晚。”尤二姐道:“昨儿我和姐姐先回来,一到家,累得什么似的。亏你们走了一天,还坐了大半夜,真是好精神。”贾母道:“昨晚上那么好的月亮,也难怪你们贪玩。往后若做诗,还是白天做罢,那小琼华地势太高,又临水,夜深了最容易着凉。”凤姐笑道:“宝兄弟,昨儿你们玩的那么热闹,也不请请老太太,今儿可要罚你。只在你们留春院好生弄点吃食,请老太太姑太太到那里斗个小牌,连带替宝妹妹史妹妹饯行,你愿意么”宝玉道:“这是求之不得的,有什么不愿意呢。可还得凤姐姐当提调。”凤姐道:“那都好办。”贾母道:“宝丫头还没见他寄爹呢,等一会,你们三个人去见见姑老爷,就势请姑太太早些来罢。”宝玉答应着,又再三叮嘱凤姐,想些贾母可吃的菜,吩咐厨房去做。一面自去指点晴雯紫鹃等收拾屋子。

    好一会,方同钗黛二人往绛珠宫去见林如海夫妇。林公早已听贾夫人听说过宝钗拜认义女之事,见了定钗,也深喜他温柔稳重。先问他那天做的菊花诗,宝钗默写呈阅,林公甚为赞美。又问宝钗有无全稿,宝钗道:“闺阁中作诗,本不是正经事,所以从未留稿。”林公更喜道:“究竟是名门,家教不同。”

    一时又问起薛家近来景况,宝钗将前此屡次亏耗家道中落,近两年才渐次复业,大概说了一遍。林公道:“我在江淮多年,常听人说起,你们府上从先三次接驾,有的钱就很不少。至今还落下一种口号,说是‘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想不到没多少年,也耗空了。总算还有些底子,趁此收束收束,留个吃饭的退步,这还是好的呢。”宝钗又提起忏度薛蟠之事,向林公再三称谢。林公笑道:“我虽没见过蟠世兄,听他们说起,倒是个血性人。从前那些事,都是为家财所累,若不是家道中落,他还未必回头。所以,马援说的‘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祸。’真是至理名言。”

    正说着,贾夫人打发丫环来请姑奶奶,便又至贾夫人处。

    原来贾夫人手下丫环媳妇们,称呼宝钗黛玉一样都是姑奶奶,并无分别。贾夫人待宝钗也同黛玉一样。当下见宝钗进来,便命摆上点心,让他们三人吃些。林公又打发人拿着给宝钗的见面礼,先给贾夫人看。一件是赵文淑铭刻的眉纹歙石砚,一件是管仲姬画的兰竹立轴,还有两件是水晶笔洗、白玉镇尺。贾夫人笑道:“你们没带人,自己拿回去怪累赘的,还是打发人送去罢。”宝钗站起谢了。宝玉又传述贾母的话,谆请了贾夫人,方同钗黛回来。

    一路走着,宝玉笑道:“我在家里,一出门不是坐车便是骑马,还带着管事小厮们,前引后跟,闹那一套无谓的排常如今地奔惯了,倒觉得这么着舒服,可见什么事都是个习惯。”

    黛玉道:“我从先那走过这么远的路,只从潇湘馆走到沁芳亭就有些累了。昨儿跟着老太太的轿子,直走了大半个园子,又都是高高低低的山路,倒也没有什么。”宝钗道:“人的身子本是要运用的,越不运用,就越发懒了。我这两年在家里,也是走马灯似的,一会到上房,一会到议事厅,天天累惯了,倒不大生玻”说话间,已走至赤霞宫门外,迎面遇着尤三姐,黛玉道:“三姐姐上那里去?”尤三姐道:“我到‘秋悲司’找个人说话。”黛玉道:“午后请早点到我们那里,老太太说昨儿三姐姐输了,要让你翻本呢。”尤三姐笑道:“我就回来的。”说着便自去了。

    宝玉和钗黛二人进了赤霞宫,先至贾母处回话。贾母和宝钗说着话,宝玉先回园子去,看晴鹃等布置好了没有。又另约了贾珠、湘莲、秦钟在含晖水阁听曲小宴,也亲自去布置一番。

    到了午后,贾夫人来了,在贾母上房坐了一会。凤姐预备了藤轿,候贾母贾夫人坐上,自己和尤二姐、鸳鸯、翡翠也随同向留春院而来。走过那一带花障,见两面木香、蔷薇红红白白,开得正盛,把竹障子全遮满了。凤姐尤二姐各自采了几朵,簪在鬓上。

    刚走进月亮门,钗黛二人已接了出来,在碧桃花下站着。

    黛玉道:“老太太今儿真早,歇中觉了没有?”贾母笑道:“我刚歇着,姑太太就来了。”一面说话,已走到屋里。只见那明间正面摆着两几两榻,是预备贾母贾夫人坐的。两旁各人坐位,俱是一张小几,一张椅子,几上都陈列着炉瓶三事。转过博古帘子,另有一间精室,桌上骰盆牌盒俱已摆齐。凤姐笑道:“宝兄弟真会孝顺,连牌都预备下了。”贾母笑道:“你们带了钱没有?回头输了,又要赖账。”凤姐笑道:“我准知道老祖宗要赢定了,我的人没来钱就来了,那不是么?”众人瞧那方几上,果然放着一串青钱。贾母笑道:“我到不想赢你的,昨儿那一场三姨儿输多了,你吐出些还他就得了。“凤姐笑道:“回头我要输到老祖宗手里,可要我的钱不要呢?”

    正在说笑,湘云香菱先来了。黛玉笑对湘云道:“今儿你也是正客,怎么这时候才来。”湘云道:“刚才和菱姑娘到山上延青阁去坐了一会儿,其实也不算晚,还有比我们到在后头的呢!”黛玉道:“早上我和三姨儿碰见,还约他早来凑手的,论理也该来了。”尤二姐道:“他也是急性子,不会在家里磨蹭的,别走错了路罢。”

    话犹未了,尤三姐已同迎春进来。先见了贾母贾夫人,又笑向黛玉道:“这里的路七岔子八岔子的,我要到这儿来,倒走到二姐姐那里去了。”香菱道:“这园子本来山路太多,我们住在这里,也常常走错了的。”迎春道:“宝兄弟呢,今儿做主人还不在家里么?”黛玉道:“他陪珠大哥柳二爷在含晖阁听曲子呢。知道老太太来了,就要回来的。”

    一时果见宝玉同晴雯说说笑笑的进来,见过了贾母,笑向黛玉道:“还不张罗给老太太凑牌么?”凤姐笑道:“这倒不用你操心,我们也是才够手,不然早就斗上了。”贾母笑道:“既是宝玉张罗了一回,咱们闲坐着做什么,也就上场罢。”于是贾母、贾夫人、凤姐、尤三姐、鸳鸯在那屋里斗牌,尤二姐在一旁看着,当下便告幺合斗起来。

    黛玉让迎春、湘云、香菱过这边屋里坐,宝玉宝钗也同着过来,大家说些闲话。宝玉取出昨儿晚上联句的诗,和湘云香菱等同看,彼此互相评论。迎春道:“这里头还是薛林史三位擅场,其次就算菱嫂子,若评起甲乙,只怕宝兄弟又要落第了。”

    宝玉笑道:“我本是落第惯了的,联句非我所长,更不用说了。”湘云道:“尤家二姐姐向来不会做诗的,居然也诌出一两句来,若认真做去,三两年工夫也许赶上菱姑娘了。”宝钗道:“我们闺阁中做诗不过是个玩意,就好了能当得什么?其实都是用不着的。只要认得几个字,能够写写信、记记账,再高点看看《列女传》也就够了。”湘云笑道:“宝姐姐总有些头巾气,古来《国风》就是妇人女子的诗居多,怎见得闺阁中人便不许做诗呢?”宝玉道:“我最恨的是那些纱帽诗,不是恭维他这个升官,就是恭维那个做寿。拿给他的朋友了,大家又恭维他一阵,他自己便自命为诗人了。今儿上毛厕做一首诗,也要人和;明儿洗澡作一首诗,更要人和。

    若看他洗澡那首诗,一点也不切洗澡,倒有点毛厕的味,这种诗大可不作。

    若是你们闺阁的诗,不管好歹总是性情中出来的,怎么倒不该做?这话我也不服。”宝钗笑道:“你这话原也不错,只是骂得世人太苦了,还该存点忠厚才是。”湘云道:“按古义说起来,诗是各言其志的,所以各人有各人的话,如今的人开口就是无所谓,闭口就是不相干,这种人还有志趣可言么?做起诗来,无非拿古人诗本啃了又啃,嚼了又嚼,就做好了,也不是他的诗,何况还做不好呢!”大家只顾谈诗,侍女们掌上灯来也不曾理会。

    一时黛玉进来道:“你们还在这里高谈,外面都摆饭了。”

    这才一同出去,贾母贾夫人和凤姐诸人先已入坐。前面抱厦游廊都点上各色纱灯,院中海棠、碧桃、玉兰各树也在花枝上分缀灯彩,照得满院光明如昼。宝玉陪众人入席坐了,又命侍女们另取玉壶玉盏,从贾母贾夫人起,挨次都敬了酒。席上正行那击鼓传花的令,鼓声冬冬,与众人谈笑之声相间并作。宝玉抽空便又去含晖阁招呼贾珠、湘莲、秦钟诸人,那里猜枚行令,按拍听歌,与此间行乐却又不同。贾母坐至半席,传花鼓歇,忽听得隐隐弦管之声,笑问道:“隔壁是什么人家?在那里唱戏呢。”凤姐笑道:“那是人家唱戏,珠大爷柳二爷他们在那边水榭里听曲子呢。”贾母道:“有他们乐的,咱们也叫了来,大家乐乐罢。”黛玉忙叫晴雯到那边去,吩咐芳官藕官诸人唱完了过来,老太太也要听呢。

    等了一会,芳官藕官带着几个侍女进来,都请了安。黛玉便请贾母贾夫人点唱,贾母点了《游园》,贾夫人点了《乔醋》,即在抱厦中坐唱。丝管徐调,珠喉流利,真有遏云裂石之音。

    少时,月亮上来,贾母命将各处灯彩熄了。更觉清光澄澈,满院的花光月影,都向窗子里飞射进来。湘云听唱到《乔醋》,笑对凤姐道:“你看人家真是会醋的,这样吃醋倒不讨厌。”

    凤姐笑道:“姑太太点这出是有意思的,要叫宝妹妹林妹妹看着,别弄假成真,耍出醋罐子来。”黛玉笑道:“谁都像你呢!”大家笑了一阵。贾母笑向湘云道:“这里多么热闹,你也舍得走么?横竖你是个闲人,尽管多住几天,让宝丫头先回去罢。”凤姐黛玉也帮着贾母再三留他。不知湘云肯否暂留,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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