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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春梦/红楼真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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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六回 注五马贾丞得外除 策六韬周郎由内助

    话说史湘云陪着贾母在留春院赏花听曲,贾母要留湘云多住几天,他岂有不愿意的。无奈身在尘世,多日不归未免招人疑议,只得委婉说与黛玉,由黛玉将他苦衷代回了贾母。贾母不便强留,只说道:“云丫头既是明儿一定要走,今晚上就跟我睡罢,咱们多说说话儿。”一时席散,贾夫人随同贾母上了藤轿,却分路自回绛珠宫,史湘云便住在贾母处。

    宝玉见宝钗要走,心中如何肯舍,可也没法留他。那晚上大家散后,他夫妻姐妹三人自有一番深盟密语,流连眷恋更不待言。宝玉检出他在大荒山炼的仙丹两种,赠与宝钗。一种便是丹华丹,依法吞服,即有地仙之分,元神出窍,可以任意所之,此后往来更便。那一种丹服了可以驻颜却老。又另带驻颜丹三粒,托宝钗分给莺儿和秋纹碧痕,说道:“只要他们一心不变,这里都有他们的地位。”黛玉又另检一种丹药,托他带给薛姨妈,以尽拜认义女之情。三人谈到夜深,方同就寝。

    到了五更初转,正在鸳梦沉酣,却被晴雯紫鹃唤起。赶忙梳洗完了,便同至贾母上房。贾母歪在炕上,珊瑚翡翠二人替换着捶背。湘云尚在对镜理妆,鸳鸯在旁照料。宝钗上前见了贾母,贾母拉着他的手道:“我的儿,我岂不愿娘儿们常在一处,只是蕙儿还小,咱们家里也少你不得。你只管回去,我这里若有好玩的,就叫林丫头去接你。见了你老爷太太,就说我和宝玉在这里都好,他们不必惦记。”宝钗答应着。一时湘云妆罢来见,说道:“老太太我要回去了。这回来虽只住了三天,可是这些年都没有这么乐,不知道多咱还能再来?林姐姐若忘记了接我,千万老太太提着点。”贾母道:“云丫头,你现在虽没有牵挂,在世上应该住多少年也是一定的。凡事自己想开点,若是想到这里来,只和你宝姐姐商量,总可以带你来的。你叔叔、婶娘向来也肯听我的话,我劝他存心必须宽厚,方能载福,这句话千万替我带到了。”湘云也答应几个“是”。黛玉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去罢。”于是宝黛二人送宝钗湘云生魂一路直至荣府,先看着湘云进了栊翠庵,方同往怡红院。

    宝玉拉着宝钗道:“姐姐那丹药,记着就服了罢。”黛玉道:“姐姐,我们回去了,过天再来接你。”

    宝钗只觉宝玉将他一推,仿佛摔了下来,不禁嗳哟一声!

    莺儿在旁守着,连忙过来问道:“姑娘回来了么?”宝钗定了神,将梦中情事大概告诉了他。又摸自己袖中,果然有几粒丹药,忙叫莺儿掌灯来细看一番。只见那丹药如茄楠香珠大小,金光宝色,香味深纯,知是仙家奇宝。莺儿问道:“姑娘,这是什么玩意儿?”宝钗又将宝玉赠丹,并分给他们的话都说了。

    莺儿笑道:“二爷未免太多心了,我地根就是死活跟着姑娘,还有什么圆的扁的呢!”宝钗道:“他因为袭人的事寒了心,这么说说也不是信不过你。”当下记起宝玉的话,忙将第一种仙丹如法吞下,其余的交与莺儿好生包裹收起。原来那丹华丹功力最大,若在平常人手里,道行福分镇守不住,那些精灵鬼怪都要来抢的,所以宝玉再三嘱咐,放心不下。

    此时,宝钗服过丹药,天尚未明,重新又打了一个盹,然后起来。正在梳头,翠缕走来直到外间屋,问秋纹道:“二奶奶起来没有?我们姑娘和四姑娘就要过来呢。”宝钗听见,说道:“就请他们过来罢。”秋纹佯问道:“史姑娘睡了好两天,到底是什么病哟?”

    翠缕道:“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从前儿晚上睡下就没有醒,把四姑娘都吓昏了。摸他身上又是温和的,和好人一样。我看守了好两天都没合眼,你说冤不冤。今儿他倒醒了,说梦到什么井去的,那井里??何去得?别是金钏儿闹鬼罢?”说罢,匆忙去了。

    宝钗正要叫秋纹,问他说些什么,nǎi子又领着蕙哥儿进来。

    一见宝钗便道:“奶奶你回来了,见着我爷没有?”宝钗不免惊讶道:“这话是谁告诉你的?”蕙哥儿道:“我见奶奶尽着睡不醒,要上来叫你。莺儿姐姐说,奶奶到太虚幻境找你爷去了。我本来就纳闷,我爷出了家,也必定有个去处,听他这一说才明白了,敢则在那儿呢。”宝钗道:“你可别到处胡说去,说了我要打的。”蕙哥儿道:“这个我知道。奶奶几时再去带着我,我也要见见我爷呢。”宝钗听了又悲又喜。喜的是蕙哥儿如此聪明解意,悲的是他小小年纪,在世上也算是孤儿了。

    只可哄骗他道:“好孩子,你还小呢,等大了再带你去。”蕙哥儿道:“我多咱才大呢,快快长大了才好。”宝钗道:“你只要肯念书,就长得快了。”

    正说着,人回四姑娘和史姑娘来了,宝钗忙叫快请。惜春湘云已走进房里,惜春先说道:“二嫂子,你们去玩得好啊!你要和史姐姐同去,何不先告诉我一声,也省得我担惊受吓。你们去乐了两天,我整整的愁了两天,这是何苦呢!”宝钗道:“我们并不是有意瞒着你,那晚上颦儿临时来接,连我和云儿事前也没得信。只乩上有那首诗,你也见过的,怎么会忘了呢?”惜春道:“那首诗我当时就没在意,也疑惑你们是往那里去的,直等到两三天还不醒,越想就越怕了。”湘云道:“他刚才就和我磨漶了半天,这又来磨漶你,横竖都是废话。只怕太太也不放心,我们还是赶快上去罢。”说着,便拉宝钗惜春同至王夫人处。

    王夫人问宝钗为何去了这些天?宝钗将贾母留他们同逛园子,以及贾夫人认为义女前后情事,述了一遍。又传述贾母临别的话,叫家里不必惦记。王夫人叹道:“老太太呢,原是寿数到了走的。我只恨宝玉那孩子,好好的父母妻子都丢不下管,只去乐他的。”湘云道:“二哥哥落草衔玉,生来就和人不同,所以有此仙福。他也是讲究性情的,老太太尚且接去奉养,焉能丢下老爷太太。据我看将来太太百年到老,他必定要来接引。”

    王夫人道:“做神仙我也不想,只别把宝丫头再接了去,让他多帮我几年就算好的了。我看他三天两天的不回来,真是着急。”惜春道:“我也整愁了两天,设或就此不回来,可怎么好呢?”

    王夫人又对宝钗道:“你琏二哥哥月选到班,不久便要出京,他这一走,家眷也要带去的。你大嫂子素来长厚,你又有哥儿管着,外头事且不必说,家里这些**零狗碎的事,可都交给谁呢?”宝钗道:“琏二哥哥既然放了外任,衙门里也得有人看印,怎好不让平嫂子跟去?好在家里的事,这两年整顿的也差不多了,我虽然笨点,帮着大嫂子做去,还不致走了大折儿。蕙儿虽小,说句话倒像大孩子,《学》、《庸》、《论语》我都教他念了,来年索性送他到家学去。我腾出工夫,更可专心理家。至于外头的事,吴新登、林之孝两个人也还稳当,有老爷和兰哥儿的声光罩着,还怕什么?太太尽管放心。”王夫人:“你既看得明白,我可就交给你了。外头若有为难的事,或是叫蝌儿帮着跑跑。那年抄家的时候,他还肯尽力,可见良心不错。”宝钗道:“我看连蝌兄弟也用不着,到那时候再说罢。”王夫人又和湘云谈些太虚幻境的话。

    宝钗先下来,便顺路去看平儿。先给他道喜,说道:“这一来,你可真做了现任太太,凤嫂子没这个福气,留着让给你的。”平儿道:“我算什么福气,宝二奶奶别打趣了。大家都聚得好好的,偏我们又要出京去,这一去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说不定的,叫我怎么舍得?”宝钗道:“太太也舍不得你走,在那里发愁呢!”平儿道:“太太因为家里没人,想把我留下,我也那愿意去呢?可是也有难处,我们二爷一离了家就不安静,外任不比京城里,若闹个笑话可怎么好!再说大小是个外任,里外关防也要紧。我并不想去享福,只就这两层说,怎么能不去呢?”宝钗道:“刚才太太说到这里,我也替你都想到,还是去的为是。家里的事,我和大奶奶对付着,也没什么不了的。”

    平儿道:“这时候若是我们奶奶在着,再不然留下二姨儿,我也有了主意了。”宝钗道:“昨儿我到了太虚幻境,和凤奶奶二姨儿都见着面了,他们都叫给你捎好。我看他们在那里倒很舒服。”平儿道:“我不知道你去,若知道,我还要带话去呢。”

    宝钗刚要走,平儿又拉住他道:“有件事,我几乎忘了。彩云的娘再三求我,说彩云自从打发出去,他父亲想给他找个人家,他死去活来的闹了几次,一心只想跟环老三。如今老三有了着落,他家里情愿自备盘缠,送彩云到东边去服侍,只求老爷太太开恩允许。我想环老三那个人,也没有好人家姑娘肯给他的,不如就把彩云给他做姨娘,也了一桩事。宝二奶奶,你看对不对?”宝钗笑道:“也有彩云这种人,单看上了环儿,这只可说是孽缘了。”平儿道:“他说的也还有理,说是从前既走错了,只可就错上走,还是一条路。三爷固然不上进,若摔了他再嫁别人,更成什么人了!”宝钗道:“老爷那天还说,就东边替他将就定个亲,他在那里声名更大,谁肯把好好的姑娘往火坑里送。那话也是白说。倒是将错就错,成全了他们,也许环儿见了彩云,还有三分忌惮呢。”平儿道:“既如此,你明儿先回了太太,只要太太肯答应,就好办了。”宝钗只可应允。

    过一天,宝钗遇便把彩云的事和王夫人说了。王夫人本不甚在意,只说那也好罢。刚好贾政踱进上房,宝钗趁便也将此事委婉回明贾政。贾政哼了一声道:“这畜生也只有丫头配他。”

    宝钗下来,告知平儿。那彩云的父母得着这个消息,便将彩云送往东边。贾环正在无聊之际,遇见故知,自甚欢喜。包勇、焦忠也替他备个小小喜筵,请一帮佃户们凑个热闹,便算完成好事。自后遇着贾环悖理举动,彩云苦口说他,却还收敛几分。

    因此倒把贾环拘管住了,此是后话。

    却说贾琏此番月选到班,同月出了两个缺,一个是云南曲靖,一个是北直广平。按次序本来应贾琏轮选曲靖的,多亏经承们分外帮忙,把云南的公文压了几天,反而广平文到在前,才选着了。这都是和经承们联络的好处,堂司官都做不到的。

    到底还仗贾兰枢堂的面子,他们只说白送人情,不收部费。贾琏不便白沾他们的光,却送了两分重礼,已是十三分便宜的了。

    到了选缺之后,当然也有引见谢恩种种礼节。贾蓉、贾樯、薛蟠、薛蝌和一般至亲好友,都忙着替他饯行。贾琏又传了城外有名的司厨子,借经承家里请他们同事吃了一顿。那里按着京城里的俗语,无非是“树小房新画不古,先生肥狗胖丫头”,倒也无庸细叙。

    贾琏一向是个浮荡子弟,中间经过一番挫折,才渐知世路艰难。这回居然选到实缺同知,虽说丞卒闲官,并非正印,只要时运凑泊,升转府道也在意中,自是十分满意。又想起自己母亲早故,邢夫人平日恩意有限,自小依靠叔婶以至今日。贾政王夫人相待也同亲生儿子一样。如今得了一官,自立门户,思前想后,又是伤感,又是依恋。那日引见下来,见了贾政,磕头叩谢,起来站在一边。贾政道:“我是怕做外官的,你们年纪正轻,出去历练历练也好。只是凡事千万小心谨慎,捅出娄子来,我可管不了的。”

    贾琏道:“老爷待侄儿的恩典,侄儿就是终身在这里伺候,也报答不了。只因自己学业无成,才想奔个前程出去混混,或许有点成就,也不枉老爷疼我一场,还要求老爷多多教训。”

    贾政道:“我那里懂得做外官呢?若会做外官,也不致参回来了。倒是兰儿到了那里,人缘都很好,你们要跟着他学。”又道:“现在做官的,只是巴结上司、联络同寅,事事揣摩迎合,此中误事不浅。若讲做事,就得事事从国计民生着想,把自己的利害祸福,倒要置之度外。再讲到做人,更要励品立行,力争上流,这在你自己立志。要做那一等人物,别人哪能替拿主意。”贾琏连声答应“是,是”。又说起门下清客王尔调,从前在南韶道张观察幕中,很有名的,要请他去帮忙。贾政也答应了。随后,贾琏见了王夫人,又到东院里给贾赦夫妇磕头。

    贾赦只问他缺分好歹,何时到任,别无他语。

    眼看行期渐近,大观园中妯娌姐妹们,如李纨、宝钗、探春、湘云,平时都和平儿处得甚好,一旦分别,自是依依不舍。

    就是丫环媳妇们,因凤姐在时御下严刻,平儿背地里常行些方便,也都念他的好处。也有送东西的,也有送针线活计的,也有孝敬吃食的。到了临走前两天,李纨、宝钗、探春、湘云约定在暖香坞替平儿设饯。又约了邢岫烟、薛宝琴,刚好巧姐也回来了。此时小雪初霁,坞前红梅一树新开,大家赏玩一回。

    薛宝琴道:“姐姐为什么单拣这个地方,若为着看梅花,还不如到栊翠庵呢。”宝钗道:“这里房间小点,冷天倒合式。”

    探春道:“那年大家跟着老太太从芦雪亭到这里来,一掀开帘子,就显得热烘烘的。那时候四姑娘住在这里,我们都常来,如今久已没人住了,空落落冷清清的,简直改了个样儿。”宝钗道:“本来房子是要有人住的,你想自从咱们搬出园子去,这里空了多少时候。这还是修理油饰了一回,若不然还要荒凉呢!”邢岫烟道:“房子也要走运的,那藉香榭从来没有宴会过,这回玩龙舟,忽然热闹起来。潇湘馆冷落了许久,新近也有赏菊之会。原该各处匀着玩玩,才见得新鲜有趣。”

    湘云道:“什么事不是靠着运气?就拿平嫂子说,他从前在凤姐姐手里也无非听喝,还要时常受气,连秋侗都要站在他的头里。可巧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他才扶了正,又生了哥儿,这又到任上去当太太。固然是他做人好,还不是运气赶的么?”

    李纨道:“我从前就说平姑娘相貌性情都比凤奶奶好,将来必定有造化的,可不是应了我的话么。”平儿道:“奶奶姑奶奶们别这们说,我可当不起。我们二爷这个官也不过是摆样儿的,那能像小兰大爷,一升两升就升到京里来呢。这一去不知多咱再见。热喇喇的分手一走,怎教人不伤心!”说着,眼圈儿就红了。探春道:“你素来爽快,何必这么婆婆***。这个缺就在北直,又不是什么天涯地角,要回来瞧瞧,不是很容易的么?”平儿道:“我心里算计着老爷七十大庆,二爷必定来祝寿的,我也许跟着来了。”巧姐说:“姨娘这一说,也得好两年呢。怎能够常来才好。”宝钗道:“做官的总有个调动,借那个机会回来玩玩,也是做得到的。”

    平儿见巧姐盈盈欲涕,安慰他道:“姐儿不用伤心,我们就是走了,这里太太和婶娘姑妈们也都疼你的。我有机会一定来瞧你。”又对李纨宝钗道:“大奶奶,宝二奶奶,往后多疼他点。若是太太想不起来,你们提着点,多接他回来住住,也叫他婆婆家看着像那么回子事。我们做娘家的,不是不管他,他就沾光多了。”李纨宝钗都道:“这是当然的,还用你嘱咐么!”湘云道:“姐儿还有亲爷爷奶奶呢,你愁什么。”平儿道:“别提那院啦,若不是大太太,姐儿那会到乡下去呢。就是我们这回出外,大太太什么也不说,只说大老爷现在闲着,你们到了外任,怎么坏缺也比京官强,千万想着多寄钱来。又说琮儿也这么大了,你们替留心定个亲事,只要家里有钱的就好。这那像句话呢?”探春道:“大太太向来是这种脾气,他那人也没什么,就是看钱太重。”湘云笑道:“他从先积攒下来的,抄家的时候都抄空了,怎教他不着急呢。”邢岫烟薛宝琴和平儿,也各有一番殷勤谈叙。大家坐了席,谈至天晚方散。

    次日,平儿又往东府及亲眷各处辞行,一面赶着收拾行装。

    一切衣箱、木箱及零碎行李,也有二三百件,都贴上广平府左堂的封条。所有笨重家具物件,另外编列号单,仍旧存在荣府。

    又挑几个家人媳妇们带去,这些人听说跟外任,又素知平儿脾气好,那个不愿意跟去。也有求着贾琏的,贾琏平日面软,禁不得人家给炭篓子戴,十有八九答应。平儿劝他只挑那诚实可靠的,宁可少带为是。到了起行吉期,一大早先发了行李,贾琏平儿都上去拜辞贾政王夫人,不免依依垂泪。王夫人想起凤姐来,也不胜伤感。又嘱咐平儿好些话。李纨、宝钗、探春、惜春、巧姐都在上房候送,直送至内仪门外,看贾琏平儿带着茝哥儿上车去了,方各回房。李纨又留巧姐在稻香村住了两天,才打发人送他回去。

    此后家事,王夫人只交与宝钗管理。宝钗如何肯抢李纨的面子,仍拉着李纨同管。平儿临走,把已往账目及凤姐手里种种成法,都交代与他二人。李纨向来不善勾稽,却是宝钗精细,每日到议事厅上办完日行事件,便将各项旧案逐细核对,择要记录,也忙了好些天。探春这一向不常回来,就是回来,也只住一两日。这回因平儿要走住了几日,等到他们走后,宝钗又留探春多住一时,大家有个商量,探春只可应允。李纨宝钗每日不断到秋爽斋来,惜春湘云也时常来此闲谈。

    那天,湘云因栊翠庵梅花盛开,邀众人同赏,李纨宝钗从议事厅先去,正值惜春湘云在花下散步,笑道:“想不到忙人倒先来了。”李纨道:“从前妙玉住在这里,大家嫌他孤僻,不大肯来。如今有你们俩替梅花做主人,正好常来赏玩,可惜人又太少了。”湘云道:“妙玉只分给你们几枝梅花,倒做了许多红梅诗。我们白住在这里,一回也没咏过,梅花有知,未免含怨呢!”宝钗道:“红梅诗做过了,再做也没意思。还是请四妹妹把今天的景致画上一幅,大家题题,倒是一件玩意。”

    探春正从庵外进来,听见这话,笑道:“我给你们想个名目,叫做梅林集艳图罢。比二哥哥说的冬闺集艳更雅致了。”湘云道:“三姐姐,你向来兴致好的,怎么脾气会变了,梅花开到如此,我们不请你还不来呢。”探春只是微笑。大家看那梅花已开了六七成,还有些含苞细蕊,妍红可爱。绕林玩赏,不觉移时。惜春道:“这里太冷,你们尽管风雅,我可不能陪了。”

    李纨道:“咱们也到屋里坐去罢。”于是,同进屋去。

    刚掀起帘子,忽闻得一股幽香。原来是炕几上一个白石条盆,养着许多单瓣水仙,开得正盛。入画翠缕送上茶来,大家喝着。湘云谈起会真园旧月梅林之盛,将那两天泛舟听曲、对月联句以及联句的诗,都说了一遍。探春道:“你们倒好,粘不唧的就去了,也不招呼我们,你说该怎么罚?”湘云笑道:“你连大观园都没工夫逛,还要逛太虚幻境么?新年也快到了,咱们想想有什么好玩的倒是正经。”探春道:“玩法尽有,只要有人办去。我想趁来年灯节,也仿照太虚幻境闹一回花灯。只拣园子里景致好的几处,把绸绢剪成各色花瓣,缠着银丝,盘在树上。花枝里也安上灯彩,远看着不就同真花一样么!”

    李纨道:“这主意也不算新鲜,那年省亲大典已经做过的。”

    宝钗道:“还有一层可虑,那绢花上安着灯烛,一不小心就要烧着了,地方又大,那有为许多激筒呢。”探春道:“只要好玩,管他做过没做过。那年娘娘省亲,我还小,典礼又严重,那有咱们玩的份儿。这回自己做着自己玩,也试试各人的心思。至于火烛更是过虑,上回我细看过,有花的枝上不安灯,那灯全安在空枝上,那会碰着呢。”湘云道:“点起灯来,只怕百十人还不大够。”探春道:“那也不费事,有灯的树枝上都接上火线,只要总线一点,就都着了。”宝钗笑道:“若是决定这么办,可得你常回来帮着我们,有不懂的,也好临时请教。都像那菊花屏,你只出个嘴,我们手忙脚乱鼓捣了好多天,未免苦乐不均了。”探春道:“我既出了主意,到那几天,无论怎么忙,也要抽空赶回来。你们可别都等着我。”又叹道:“云妹妹说我改了脾气,一个人的脾气那能改得这么快。只因他奉派协理练兵事务,他只知道跟着老爷子去出兵打仗,说到练兵大计,可就抓瞎了。我不该多事,替他出个小主意,就被他纠缠住,上衙门下衙门都要来商量,一天也走不开,这不是坑死人么?”李纨道:“你出的什么好主意,说出来,我们也听听。”探春笑道:“我那一知半解,有什么可听的,徒然叫你们笑话。”湘云再三迫着他说,探春只是微笑不语。

    湘云急了道:“单你是女中诸葛,我们就不足与谈么?”

    探春笑道:“说出来却也平常,我只教他多募内地农兵,往东西边荒各处屯垦。一面将边地及各部落朴勇善斗之众,多多挑选出来,拨到内地,练成十万精兵。自统制以至偏裨,都从勋旧子弟中挑用,无事可以建威销萌。一旦有事派他们出去,决不至倒戈助乱。这也是眼面前看得见的,偏那班纱帽听见了,倒吓得舌挢不下,未免可笑。”湘云笑道:“我就佩服极了,若叫三姐姐做了大军机,必定比兰哥儿还强。怪不得你出的主意,都是人家想不到的,原来肚子里有此绝大经纶。”那时,探春的侍婢翠墨在旁站着,听到此忙道:“我们姑娘那么点的肚子,若摆上这个大金轮可不撑坏了么?”说得众人大笑。

    宝钗又问惜春道:“那梅林集艳图,四妹妹到底肯画不肯?若是眼前就画,我们索性趁今天联成一首七古。不然,三妹妹一回去,说不定多咱才来呢?”惜春道:“天一冷,那些颜料怕冻,我都收起来了。要画也得等到开春。”湘云笑道:“偏四妹妹有这些讲究,我就不信,那些名画家,一到了冬天就都收摊了么?”惜春道:“他们怎么样我不管,只我冬令是不画的。那年画这园子,老太太催得那么紧,我始终也没破例埃”湘云尚要再说,只见绣凤匆忙走进来,说道:“东府里大奶奶来了,在太太房里坐着,太太叫请大奶奶二奶奶就上去呢。”

    李纨宝钗忙站起答应了。又拉探春道:“咱们一起上去罢。”

    不知尤氏来此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定襄伯移节领黄图 荣国府剪花赏元夕

    话说李纨宝钗拉着探春同至王夫人上房,王夫人和尤氏正在外间坐着说话。尤氏瞧见他们,连忙站起招呼。探春笑道:“今儿什么好风,把伯夫人给吹了来的。”王夫人笑道:“你大嫂子听说你珍大哥哥有调范阳的消息,想着兰儿在里头,准有确实信儿,特为走来问我。我可真不知道,老爷又上陵没回来,只可寻你们来问问。”李纨道:“只怕是谣言罢,若是里头有确信,兰儿断没有不知会的。大嫂子从那里听来的呢?”

    尤氏说:“这话是冯世兄在神策府里听见的,特为来告诉蓉儿。蓉儿也猜不准,刚才骑马上海淀找他兰兄弟去了。”宝钗道:“这信儿要真了,可得多吃大嫂子几顿喜酒。范阳不但离家近,地方也好治,比襄南强得多了,大嫂子正好两边住着。”

    探春对尤氏道:“大嫂子那天赏饭吃,偏赶上我家里有事来不了,我急得什么似的。后来听说那天还有新来戏班,唱得很好的戏,真怪我没造化。”尤氏笑道:“也没什么可吃的,刚好蓉儿的朋友因为你大哥哥生日没有做,补送一班小戏,据说这联珠班脚色还好,我想请自己娘们乐一天。偏生三妹妹没空,太太那天也没坐住,都是我请的不诚,改天再罚我的东道罢。”王夫人道:“那天我满抵庄听下去的,早起受了凉,到你们那里就肚子疼,回来泻了好两遍,生生把好戏给耽误了。”

    尤氏又和宝钗说些闲话。正要往园子里去,忽见素云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信封,说道:“这是小兰大爷打发来贵带来,叫递给大***。”李纨忙接过来,拆开一看,信上写的是“驾月半可回。范阳有事,珍叔互调,乞禀重闱,并告东府。阅后付丙。男叩。”又把“阅后付丙”四字圈了好几个墨圈,尤氏在旁同看了,笑道:“这可是的确的了。只‘范阳有事’四个字,内里恐怕还有情形,等蓉儿回来就明白了。”王夫人听了道:“你们还不跟大嫂子道喜么?”于是,众人都向尤氏称贺。王夫人又道:“我平时想着咱们大家都在一块儿,只珍阿哥一个人在外头,虽说轰轰烈烈,心里总免不得惦记。这一调可好了,纵然不能在家里,离家也只二三百里的路,要见面就容易了。”正说着,邢夫人听见喜信,也从东院里过来向尤氏道喜,说道:“大老爷一时出不去,只盼望子弟们都得了意,也和自己升官一样。”说得也还大方,暗含着却有些牢骚意味。

    尤氏坐不住,托词要看看惜春,便同探春宝钗往栊翠庵来,王夫人留下李纨陪邢夫人说话。

    却说惜春自李纨等去后,自赴佛堂礼佛诵经。湘云独坐无聊,至梅花下徘徊赏玩一番,折了两枝半开的,取古铜瓶注水供养,放在乌皮几上。随手取了一本《南华真经》,刚翻看几页,只听背后有人说道:“有客来了!”回头一看,却是探春。

    湘云笑道:“你刚走了为什么又回来?鬼鬼祟祟的吓唬人。”

    探春笑道:“你自己大惊小怪的,还怨人呢。”随后尤氏和宝钗也进来了,湘云道:“今儿可真难得,连大嫂子都到这里看花来了。”尤氏道:“这里梅花开得真好,到底你们有闲工夫培养。”又问道:“我们四姑娘呢?”湘云道:“在那屋里做功课,也做了好一会,就快完了。”入画连忙去回惜春,少时惜春课罢过来。尤氏问了好,惜春也回问了,彼此寒暄两句,并无深谈。宝钗笑道:“我们没给四姑娘道喜,珍大爷调了范阳,就要北来了。”惜春冷冷的道:“他做他的官,我念我的佛,跟我什么相干!”探春道:“四妹妹总是这样孤僻。”幸亏湘云是个好说好笑的,和尤氏嘲笑了一阵,方混了过去。入画见了尤氏,先请了安,又问奶奶这一向身子康健,哥儿回来都好罢?尤氏只说都好,又问他哥哥有信没有?入画回道:“我哥哥在营里,官长都看得他好,去年也保了千总,这都是爷***恩典。”

    尤氏点点头,又笑对宝钗道:“人是要自己往上爬的,你看平儿从前在凤辣子手底下,也就像避猫鼠儿似的。饶这么样,还挨过大耳瓜子。前儿到我那里辞行,换了那套衣服,脸上也发福了,谁能说他不是官太太呢?”宝钗道:“平儿那人,性情器量都是个载福的,一向熬得也够了,很该让他风光风光。”

    湘云道:“大嫂子,你如今什么都有了,只盼望早得几个孙子。小蓉大奶奶可有喜信儿没有?”尤氏道:“我们急的就是这件事,比升官还要紧呢。看蓉儿媳妇那样儿,似乎是身上有病,明儿倒要寻个好郎中看看,若实在不能添养,只可给他们房下放人了。”又闲谈了一会,方才出园坐车回去。

    刚进了宁国府仪门,遇着贾蓉从海淀赶回,正在下马,见尤氏车到,忙上前迎见。将面晤贾兰所闻范阳之事,详细述了一遍。

    原来此事全由侯虎而起,从前安国公统率忠毅军镇守范阳,那时候侯虎正做他的中军副将。自从安国公接任以后,历年忠毅军截旷银两,积存下来将及千万,此项多由统兵大员侵吞入己。只安国公秉正坚持不收,交与中军侯虎,命他悉数移交后任。那侯虎看出便宜,居然一口吞下。他后来贿结朝贵,营求官位,俱取资于此。上年有一位姓方名政的接任范阳,访出此中实情,便要奏明根究。却因发言不慎,被那侯虎先知道了,连忙买通一个御史,严重的参了方政一本,说他私自派人图画山陵,形同不轨。这事却也有因,只是幕府中几个名士去瞻仰东陵,拣那山景佳处画了几幅,若较起真来,罪名便就不校皇上因方政素负才望,从宽革了职,另简施镛接任。因此侯虎侵饷之事,便含糊过去了。

    不久施镛到任,那控告侯虎的状子越发多了,又查出他做中军的时候,曾向芦台盐商诈索了一批巨款。施镛本是庸材,生怕侯虎部下生变,一味替他遮盖。那知圣明在上,早已暗派大员查得明明白白,当时就要把侯虎立正典刑,偏遇着一位匡国公再三替他保奏,只从宽革职了事。那匡国公还对人说道:“那姓侯的也是专阃大员,若轻易便将他办掉,未免有伤国体。

    此端一开,将来连咱们的吃饭家伙都有点靠不住了。”大家都佩服他成年之见,却没想到侯虎是降匪出身,一旦要卸他兵权,如何便肯放手,当下就鼓动部下谋反。此人平日善于笼络,一手拿着大元宝,一手捧着大纱帽,以为没有人不跟他走的。不料,部下偏佐们尚有天良,哗噪不服,当时聚了多人,把侯虎的坐营围得像铁桶似的,声言要将他解往京师请罪。任他说好说歹,只当不闻。侯虎急了,想不出一点主意,只可乘夜服毒自荆这消息报到朝中,一班大臣都说施镛是个好部曹的材料,不是能了大事的。同时,各节度中只有贾珍谋略素著,皇上听他们说得有理,即时下了一道旨意,将贾珍调任范阳,施镛调任襄南。并饬贾珍即赴新任,办理善后。

    这是范阳肇事经过的情形,尤氏听贾蓉原原本本的说了。

    见贾珍调近,上头如此倚重,自是欣慰。却因善后措手不易,也有几分担心。一天天只盼望贾珍到新任的来信,连过年家事,也无心料理。直至年根底下,贾珍到了范阳,即日将侯军接收改编,并将那几个持正将佐格外奖励一番,居然军心爱戴,地方平靖。贾珍一面申奏朝廷,一面于家信中详细叙述,即交折差带到。尤氏贾蓉等接到此信,方才放心。

    此时,荣国府中李纨宝钗诸人正忙着料理年事,每天多在议事厅上。那宝钗更见忙碌,大小事都要过眼。有时刚到议事厅没坐下,王夫人便打发人来找。有时刚走到半路上,那些家人媳妇们又钉着脚跟追了来,请示这个,请示那个。所喜年下用款都不用发愁,那东边荒地又开垦了十之三四,包勇乌进忠等解来现款足够用度,还有敷余。这两年积攒下来,把前次抵押的两串珠子也先后赎回,交与王夫人收管。正值兵氛平息,海宇安康,京城里一切年景格外繁盛。到了腊月二十外,大市街大栅栏一带,熙来攘往,俱是买办年货的,各铺户拥挤不开。

    除夕那晚,从鼓楼街直至正阳街,市面喧阗,灯火如昼,那炮仗直响了一夜,至天晓未绝。荣宁两府照例要拜祭宗祠,分散族中年物,以及辞岁家宴等事,俱照老祖宗手里的规矩,无庸细表。

    贾赦、贾政、贾兰、贾蓉五更起来,换了衣冠,入内朝贺。

    贾蓉贾兰回来,又给邢王二夫人和李纨宝钗等都磕了头。王夫人见他们弟兄衣襟上各挂了一对黄缎绣龙荷包,笑道:“小哥儿们刚给了压岁金银锞子,你们倒先得了。”第二天,皇上宣了一班近臣,在重华宫曲宴赋诗。自尚侍以至中赞编检,也有二十余人。贾兰的诗典雅非常,最蒙宸赏。当下面加奖励,又赏了松花石砚,上用湖笔徽墨,白玉雕螭笔洗,黄料花瓶内插紫藤天然如意。贾兰从朝内谢恩回来,命小厮们捧着赐品,自己跟随在后,给贾政王夫人和李纨都看了。王夫人笑道:“别的都还常见,只这个花瓶插着天然如意,真瞧着有趣。”贾政笑道:“我熬到尚书还够不上这恩典,你们太便宜了。”随后,内廷漱芳斋又传了三天戏,赏大臣们入座听戏,贾政贾兰都在其内。家里迎春迎神等事,只由宝钗教给蕙哥儿行礼。紧接着又是请年酒、举团拜,还带着往来贺岁,着实忙了好几天。

    宝钗想起探春要赏花灯,也须趁早预备,过了破五,连忙打发人去接探春,却等到初八那天方才来到。宝钗和李纨湘云都赶到秋爽斋和探春见面,先说了一回闲话,然后大家商量布置灯节。探春道:“我以为你们早已动手了,敢则还是单等着我呢。”宝钗道:“也不是单留着等你,一则新年大家都没空,二则怕做出来不合式,还得重罚一道工。”探春道:“这有什么合式不合式的。头一件先预备剪彩,只多剪些零碎绸绢,掂对颜色,那个做花瓣,那个配叶子。缺的颜色,还得零买点凑凑,或是买些素绸绢,用各种颜料现染,这东西用得最多。你们莺儿专会配色,叫他做个总办,再挑几个伶俐的帮他。那银丝只怕没现成的,该用多少,也早些叫买办买去。”宝钗道:“这两种我已经预备下了,还有什么呢?”探春道:“那树上安的玻璃小灯,只怕也得现买,你预备了没有?”宝钗道:“这倒忘了,回来就吩咐他们赶着办去。就怕没有现成的,还得定做,那就麻烦了。”探春道:“这玩意厂甸就有,若不够,可以往作坊去龋”李纨道:“那些亭阁楼台以及桥上船上,也得有各色的灯彩配配景。咱们旧库里那年省亲用过的,还存着不少,明天去找了出来。许有蛀坏了的,还得收拾呢。”宝钗道:“咱们库存的,还没有工夫去检。前儿倒和珍大嫂子说起,他听了也很高兴,说那府里旧有的就不少,他一半天就找了送来。”

    湘云笑道:“你们说了关天也没说到题眼,这园子这们大,若都布置起来那可太费事了,况且也来不及。我想只可检合式的地段,又要适中,又要近水,又要有坐起的地方。你们看那里好?”宝钗道:“缀锦阁就好,居高临下,一眼都瞧见了。”

    湘云道:“既不能布置整个的园子,倒是不要都看见的好。依我的意思,只从沁芳亭布置到荇叶渚柳堤一带,我们那天预备坐船,一路走着,看那花树上的灯光照到水里,才好看呢。”

    探春听了先拍手道:“亏你想得周到,就是这么着罢。二嫂子,你那里剪花的人若不够,我多叫几个丫头来帮着。其余挂灯安花,都得要上树,非找工匠们不可。咱们只办这一段就得了。”当下说定了,便分头办起。

    碧云、素月、麝云、怜云、翠墨、翠缕以及一帮小丫头们,都聚在怡红院,有的剪彩绸,有的画花瓣,有的剪搓花心,有的拧合银丝。只莺儿最忙,说说这个,又教教那个,自己也要剪剪画画。那两间屋里满地下都是零绸碎绢,如同三月底落的花片一般。蕙哥儿瞧着好玩,也要帮他们剪弄。宝钗见了,忙将剪刀抢过来,说道:“你那会剪呢,nǎi子到那里去了,也不看着他。一会儿剪了手,又要哭了。”秋纹碧痕连忙走过去,哄着蕙哥儿到外头去玩。蕙哥儿不肯去,秋纹道:“昨儿新下的小白兔儿,你还没见呢!”这才跟他们去了。

    忙中易过,离灯节只三四天,剪的花才陆续齐了。新买的许多琉璃小灯以及两府旧存的纱绢料丝各灯,也都一律收齐,便赶着传齐工匠们从速安设。探春、宝钗、湘云不时亲去看看。

    到元宵佳节,王夫人吩咐在内客厅摆家宴,也请了贾赦和邢夫人。贾赦自在东院里邀一班门客看灯闹酒,别有他的乐趣。

    邢夫人心里不大高兴,只推病不来,倒是东府里尤氏和贾蓉夫妇都来了。那晚上内客厅摆了两席,贾政王夫人领着探春、惜春、贾蓉、贾兰坐了一席。王夫人要叫周姨娘也坐上,贾政道:“别破这个例罢,咱们还是照老太太在时一样才对。”那边一席是尤氏、李纨、宝钗、湘云、胡氏、梅氏坐了。每席俱用圆桌,以取团圆之意。席旁各有长几,摆着寿山、福海冻石围屏,玉堂富贵、四季长春各色鲜花盆景。又有云龙宝鼎,焚着百和宫香。席间上的菜,有鹿尾、熊掌、狍肉、汤羊等品,都是年底下东边带来的。大家各尝些异味,只惜春仍旧吃素。贾政向来诚讷寡言,众人也因他在坐都有些拘束,不敢任情谈笑,还亏蓉兰弟兄拣些可说的说说。此时,厅上所挂玻璃彩穗宫灯,四面游廊罩棚挂着羊角、琉璃、戳纱、料丝各灯,俱已点上,光影幢幢,照耀庭宇。宝钗因贾政不喜戏曲杂耍各事,仅传了女先儿二人说些吉祥书文,又弹了一套“灯月圆”。

    酒至半席,便命小厮们将那些花爆烟火陆续燃放,也有金盘落月、八角带灯、线穿牡丹、炮打襄阳种种名色。最后放的是烟火,中分数层,头一层是重楼叠阁,遍缀华灯。第二层是一朵大莲花,慢慢将花瓣展开,有无数蝴蝶从中飞出。第三层是一架紫藤,那藤花全是紫色的火光,底下有两个老头儿下棋,面目栩栩如生,也会落子,也会发笑,只不会说话。大家都说这两屉有趣,那老头儿是安着机关,还想得到;那些蝴蝶都是活的,可怎么放在里头的?梅氏道:“前儿晚上,皇上在西苑放烟火,赏一班近臣同看,那烟火里还有许多活喜鹊呢!还有一屉是四个小胖小子,打着太平鼓唱秧歌,那也都是真的,比这个更希罕了。”说着,已放到第四层,是一副联语“大富贵亦寿考,勖道德能文章”十二大字,字字中有五色烟火。

    贾政看烟火放完,正要去休息,见屏风上挂着两个扁方纱灯,粘了许多纸条,像是灯谜,便走过去细看。原来那些灯谜多半是探春从家里做了带来,宝钗、惜春、湘云也各自凑了几个。贾政看那一条是:授书老人,磨镜年少,贱日淮yīn,贵时潘姥。

    写着打草名虫名各二。贾政想了一回,道:“后两句大约是王孙、喜母,前两句倒不好猜,我想一个是留师,一个是隐夫,可对不对?”探春忙应道:“正是。我们做了半天,被老爷一猜就猜着了。”又看底下一条,是一首七绝:

    黄金台上梦春痕,无分红颜近至尊。

    二十四番花事老,琵琶幽怨向谁论。

    每句打古人名一。末句卷帘格。

    贾政也想了一回道:“这句黄金台一定是郭耀,第二句是毕宠,末句只怕是楚昭王,只第三句想不起。”惜春道:“头句是郭荣,第三句是信都芳,那两句都对了。”贾政道:“我倒忘了郭荣,实在是‘荣’字才切。这信都芳真做得巧,是谁做的呢?”惜春道:“是我和云姐姐凑成的。”又看那张纱灯上,也有一首七言绝句,是:

    愿为鞍马替爷征,惆怅元宵月自明。

    歌得新词三变柳,吹寒清角在空城。

    打《易经》、《诗经》、《书经》、《礼记》名一句贾政看了笑道:“这简直是一首好诗。”又忙问:“是谁做的?”宝钗道:“多半是三妹夫做的罢。”贾政笑道:“我只知他会出兵打仗,还不料他有这种学问。恐怕三丫头帮了忙呢。”宝钗笑道:“三妹妹岂止帮了这点小忙,还替他做了练兵大条陈。”探春不等宝钗说完,便道:“老爷别信他的话。”

    贾政笑了一笑,又细看一回灯谜,笑道:“经书上我还有些把握,这《易经》是‘后脱之化,《诗经》是‘以望楚矣’,《尚书》《礼记》两句是‘声依永’,‘声必扬’。”探春笑道:“老爷都猜对了。”贾政又看底下一条是:觉迷途其未远,悟今是而昨非。

    打四书一句。

    笑道:“这不是‘请复之’么?”探春也道:“是。”贾政站了半天,觉得微乏,便去歇息。

    少时席散,众人忙着往大观园看灯。李纨宝钗让着尤氏婆媳先行,尤氏不肯,于是大家随便走去。出了上房,直至园门,一路上各色壁灯、挂灯、风灯照耀得通明如昼。走进园子,只见灯光灿烂,花影周遭,将近沁芳闸一带白石栏干,遍缀大玻璃灯,望之如晶球错落。树上杂花都是裁绫剪绢堆成,那颜色浅绿深红,配得十分娇艳。每棵上又挂着无数琉璃小灯,如同一片繁星似的。那池中荷花莲叶也是灯彩制成,还有几只白鹭,众人至沁芳亭上小坐。

    亭上楣柱都挂着灯匾灯联,六面横楣遍悬戳纱料丝各灯,当中一盏大水晶灯,照着雕栏尽成银色。探春道:“这亏得有些现成的,若都现买起来,可也得一笔钱呢。”李纨道:“我记得有许多水鸟灯,为什么只用这几盏?”宝钗道:“有些坏了的,有些本就做的不像。我只挑了这几个,稍微点缀也够了。”

    湘云道:“今儿也得找两个会唱的凑凑热闹,才有意思。梨香院的班子可惜散了,咱们把女先儿叫来充充数儿罢。”李纨道:“咱们回来坐船去,那女先儿如何安顿呢?依我说,没有他们倒清静。”宝钗道:“今儿预备两只船,就再多几个人也容得下。”探春道:“到底有点丝弦歌唱,才引得起兴会。咱们费了这么大事,索性痛快的乐一乐。”说着,便命翠墨去叫女先儿。

    尤氏道:“你们叨登的太大发了,老爷知道了又要说呢。”

    探春笑道:“怕什么!今儿是金吾不禁。”湘云笑道:“我知道咱们三姑爷早晚要做五营提督的,怕什么呢。”探春冷笑道:“那也算不了什么,五营提督有多么大,也是人做的。”

    一时李纹李绮同来了,和众人相见。宝钗笑道:“我就知道你们早不了,总得在家里吃了团圆酒才能来,果然算着了。”

    李纹道:“我等了绮妹妹一会儿,若不然,也早来了。”李绮道:“我们太太听说这里看花灯,也高兴要来,我想了一套话才挡住了。你们该怎么谢我?”探春笑道:“那可来不得,若甄家伯母一来,太太必要亲自来陪,我们都玩不成了。”李纨道:“今儿没约邢妹妹和琴妹妹么?”宝钗道:“早已请过了,只怕也在家里过节呢。”翠墨领着女先儿来到,宝钗便叫他们先至船上等候。又等了一会,邢岫烟方同着宝琴来了。湘云笑道:“你们倒会拿时候,扣得这么准。”宝琴道:“我那里道儿远点,路上又赶上碴车,我比你们还心急呢。”李纨等正让坐,探春道:“不用让了,咱们就上船罢。”

    于是,下了亭子,一路走去。那清溪泻玉,映着月影灯光,只似银河星渚。驾娘们撑着两只棠木舫,已在岸旁候接。尤氏、李纨、探春、李纹、李绮、胡氏、梅氏坐了一只,各人都带着丫头,宝钗、宝琴、岫烟、惜春、湘云也要上这只船,探春道:“这船人太多了,恐怕不稳。”只得另上那船,却与女先儿同坐,正好调度他们弹唱。等丫头们都上齐了,那船便慢慢开去。

    看那岸上,繁花密叶,灿若三春,水月交辉,金波四射。

    两岸的楼台亭榭处处都有灯光花影,繁灯衔接似千百道金虬,直到远处,疏疏密密,却只似星辰萦络。由花溆过去,度过峰腰桥,桥上也是一片灯光。那荇叶渚长堤上一带柳树,也有剪成嫩绿轻黄的细叶,宛如春前新柳;也有妆成浅红淡白,似临水桃花。树梢上下,错落灯光,把红红绿绿的颜色都烘托出来。

    再看水中倒映着绿柳红桃之影,与岸上花树连成直线,只觉若离若合,疑是疑非。湘云叫那两个女先儿吹弹了几套新曲,弦声徐引,度水更清,说不尽的风光旖旎。

    尤氏听到好处,笑道:“我是最喜欢玩的,就是没有这样巧心思。今儿全仗着三妹妹的调度,连从前老太太三番五次带着我们玩,都没这回有趣呢。”李纹道:“三姐姐肚子里才学,这不过小试其端。若叫他做个男子,只怕在朝的大臣们没一个比得上的。”探春道:“这是闹着玩的,正经的我那成呢。”

    李绮道:“玩的事也不容易,我们刚才走过工部街,看那衙门里点了无数的灯,无非是纱绢做的,画些楼台人物,那有这么雅致?”胡氏道:“听说今年宫里头也添了好些灯彩,有一种叫黄河九曲灯棚,人进去了都会迷了路,走不出来。可惜咱们见不着。”梅氏道:“那也无非是灯多罢了,我们学士公在世,也曾剪彩做花,在树上点灯,请一般名士们宴会。大家都希罕得了不得,还做了许多诗。我那时候还小,不大记事,也那有这么大的一片花林啊?”

    李纨看着风景,听那边船上也说得很热闹。宝钗对湘云道:“他们在那里会想出法子来玩,咱们这一来,也不输给他们。”

    湘云道:“究竟他们占便宜,那里花树是四时不断的,咱们用人工剪裁,只可点缀眼前,这里头便有仙凡之别。”宝琴道:“你们说些什么?我都不懂。”惜春道:“你何必问他,无非是说梦话罢了。”邢岫烟道:“这有什么难解的,那天降乩,不是说‘蘅霞珍重毋忘后约’么!大概他们赴约去过了。”惜春道:“是色皆空,是空安知非色。不管什么大观园、会真园,我都是作平等观的。”邢岫烟道:“就中只有妙玉经过一番惨劫,我想起来还替他伤心。如今可还是那个样儿?”湘云道:“他丰貌还是照旧,只那孤傲的性子却差得多了,可见也是禁不起挫折的。”

    又说了一回闲话,湘云笑道:“放着灯月不赏,尽着说那些废话做什么。”拉着宝钗宝琴等到船头去看,此时灯光渐淡,月色更明,照着花影柳yīn一片溶溶漠漠。大家都有些寒意,湘云瞅着宝钗道:“今儿可没人替你添衣了!”宝钗欲言不言,意似凄黯。忽听那船上尤氏高声唤道:“宝二奶奶,夜深了,咱们也玩够了,就此回去罢。”宝钗定了神,忙命驾娘们转过舵,撑回沁芳闸畔,众人都上了岸。先送尤氏出园,命人招呼车马,一面打发了女先儿,又送岫烟宝琴由小门过梨香院那边去,纹绮姊妹便都在李纨处住下。

    宝钗独自回至怡红院,一路灯火渐熄,更显得片月高塞。

    想起湘云之言,枨触离情,如痴似醉。莺儿上前替他卸妆,宝钗猛记宝玉带来的驻颜丹,尚未分给他们,忙叫莺儿取去,先给了他一颗,又把秋纹碧痕叫来,也分给了,并传述宝玉的话。

    秋纹碧痕都道:“我们跟麝月约好了的,如果老爷硬迫着我们出去,只可都拚着一死。麝月拚死跟二爷去,为的是二爷。我们俩勉强活着,服侍奶奶照料哥儿,也为的是二爷。如今麝月得了好处,把我们都忘了,奶奶下次若见着二爷,千万把我们的心事代说了罢。”宝钗道:“你们一心为主,令人可敬。我想二爷早已知道的,不然,为什么单带仙丹给你们呢?他如今成了仙了,什么事不明白。我上回在那里,林姑娘只说要把袭人度了去,把他气得脸都黄了,我从来没见他这么气过。”秋纹碧痕都道:“二爷本来就知道袭人的坏处,可是被他挟制住了,如今才算回过味来。”说罢,又谢了宝钗,各自就寝。

    次日宝钗从王夫人处下来,忙至议事厅和李纨结算年节用账。林之孝家的匆忙进来回道:“周姑爷打发人来,请三姑奶奶就回去,说是有要紧事呢。”李纨宝钗听了,都不胜惊讶!

    便同往秋爽斋来看探春,问是何事。不知后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羡早贵快婿典京营 惊夙慧雏孙入家塾

    话说探春在大观园,同尤氏、李纨、宝钗、湘云诸人泛舟观灯,欢游甚畅,回至秋爽斋,时已深夜。

    次日,起得稍迟,晓妆完毕,正要往王夫人处。忽见周家老婆子慌慌张张的走来,探春问他何事,都说不出。好一会喘定了,方回道:“大爷升了京营统制、九门提督,报喜的都来了,叫请奶奶就回去呢。”探春在家中本已预闻消息,此时虽得自意中,却也非常欢喜。又因这番升擢由于画策练兵,上邀殊遇,正是自己内助之力,暗中更见得意。

    一时李纨宝钗来了,探春便向他们略说一遍,笑道:“不但你们受了虚惊,我见那婆子慌张神气,也吓了一楞呢。”李纨道:“昨晚上沁芳亭里云妹妹偶然戏言,不料竟成佳兆。”

    宝钗道:“三妹妹命中应招贵婿,早已就数定的,你忘了那年在怡红院行那占花名儿的令,他掣了那枝杏花,不就是这么说的么?”李纨道:“他那时候还害臊呢,说这筹上有许多混话,那情景如在目前。如今还害臊不?”探春道:“你们不要胡取笑,这事是难得讨好的。自古说‘阎王好见,小鬼难当’,京城里还有许多大鬼,得罪了那个也不好。他只当了几天辖,和他们都没大联络,怎么当这碎催。”宝钗道:“有如此的圣眷,又有你拿主意,还怕什么呢?”探春笑道:“别改我了,我是走一步怯一步。”宝钗道:“你这一去必有好些事,又不知多咱才能来。我想到了花朝,你们的事总有个大谱,那时花儿也开了,你回来歇几天,再举一回诗社罢。”探春道:“我回去瞧罢,能来我必来,还必得等你们请么?四妹妹、云妹妹我也来不及见他们,两位嫂子替我说到就是了。”李纨宝钗又陪他同到王夫人处告辞,王夫人听了也甚欢喜,说道:“回去给姑爷道喜。三丫头,你也别太赶碌,抽空儿家来歇歇。”探春答应“是”。李纨宝钗直送探春至内角门,看他上了车方回。

    此时,年也过了,节也过了。宝钗因天气渐暧,蕙哥儿的春衣是上年做的,都有些嫌小,眼前就怕要赶穿,连忙叫秋纹莺儿打开箱子,拣了些现成绸料,看着丫头们裁做。一面又要忙着教蕙哥儿理熟书、上生书。宝钗也知哥儿天资聪敏,念书是要紧的,无奈家务烦重,不免顾此失彼。因想起家学里贾代儒年纪虽衰,精神还好,又是老教书匠。年老的人教小孩子,半教半哄的,也与娇养的哥儿合宜。那日见了王夫人,便委婉说明此意,要请贾政送蕙哥儿上家学念书。王夫人笑道:“你急什么,哥儿还小呢,他老子是多么大才上家学的?就说提早,也得等到七八岁再送他去,我们才放心呢。”宝钗道:“太太说的是正理,可是蕙儿和别的孩子不大同,头一件他喜爱书本,任什么玩耍都看得平常,到学里去不会跟同窗们淘气。二则眼下他《学》、《庸》、《论语》都念了,正在念《孟子》,全是我讲给他的,我讲解本有限,家务又忙,别耽误了他。三则学里离家也近,李贵焙茗是跟惯他父亲的人,都老成可靠,寒暖饥饱只叫他二人留心照管,此外没什么不放心的。”王夫人听了,也觉得有理。晚上便和贾政商量,贾政道:“学问是要循序渐进的,不可揠苗助长,明儿姑且试他一番,如果够进家学再送他去。”次日,偏赶上工部值日,贾政要上朝去奏事,没有工夫。

    又过了一日,贾政早起在上房坐着和王夫人闲谈,想起此事,就打发玉钏儿来找宝钗和蕙哥儿。那时,宝钗正在怡红院看着贾蕙温书。玉钏儿走来道:“老爷找二奶奶和哥儿,叫就去呢。”宝钗站起答应了,忙叫贾蕙包上书,领着他,带了蓝绢书包,和玉钏儿同至上房。贾政正在炕上靠炕几坐着看书,炕几上摆列白石盆,种着一颗绿萼梅桩,姿态奇古,盛开未谢。

    炕左右坐垫上,都铺着豹皮褥子。王夫人却另在锦茵豹荐的紫檀小榻上坐着,宝钗上前都请了安,贾蕙也请了双安,叫声爷爷,又叫太太。贾政道:“蕙儿,你爱念书么?你知道念书是为什么?”贾蕙道:“书是教给我们做人的道理,懂得那道理才算成人,怎能不念呢?”贾政笑道:“你看这小小孩子,会说出大人话来。”王夫人道:“你念什么书?”贾蕙道:“念过的是《孝经》、《大学》、《中庸》、《论语》现在念到《上孟》了。我奶奶还教我念唐诗,讲黄眉故事,有时还对个对子。”贾政道:“我出个给你对。昨儿不是下雪么,就出个‘踏雪寻梅。’”贾蕙道:“我想个‘倚云攀杏’可能对得?“贾政笑道:“口气倒不小,你知道‘倚云’的出处么?”贾蕙道:“唐诗上有一句‘日边红杏倚云栽’,我就见过这个。“贾政大为赞叹,又命将《大学》圣经一章逐句细讲,讲得也大谱不错,贾政更喜道:“明儿送你到家学去,好不好?”贾蕙道:“我早就想去了,听说那里是我爷念书的地方,我要瞧瞧去。”王夫人听了,不免伤感。因贾政高高兴兴的,怕引起他的伤心,勉强忍祝对贾蕙道:“你上学可得好好念书,明儿早点起,爷爷一叫你就得来。”贾蕙答应了,又将课本呈与贾政看过,方随宝钗回园子去。

    一路走着,提到上学,非常高兴。宝钗道:“学里人多,也有正经念书的,也有应个名只玩他的,你可别跟那些坏孩子学样。我若知道你在那里淘气,从此可不许你去了。”贾蕙道:“我是为念书去的,若为淘气,何必到学里呢?”宝钗回至怡红院,又把李贵焙茗叫来,仔细吩咐一番。又道:“哥儿还小,你们跟着他可得留神看着,一刻也别离开。他若淘气,你们只管说。暴凉乍暖,该穿该脱,都该想着点。往后天长了,若见饿,给他找补些点心。这一半就是当干领,可别像跟二爷那样喇糊。”李贵焙茗都道:“我们都是二爷的人,好容易盼到哥儿上学了,那有不尽心的,奶奶只管放心。”那晚上,宝钗看着秋纹将蕙哥儿念的书,都检齐包好了。又料理衣包食篮,放在手边,预备明早交李贵等带去。又吩咐莺儿明天叫早,别误了。只过定更,便催蕙哥儿去睡。

    次日黎明,莺儿便请宝钗母子起来,梳洗刚罢,贾政已打发人来问,忙即上去。贾政正在荣禧堂候着,见了贾蕙,又吩咐了几句话,即带他坐车直赴家塾。此时,贾代儒年老家寒,又乏后嗣,只靠着家塾教书混日。贾政念他科名蹭蹬,替捐了翰林院孔目职衔,以慰其意。又命李纨宝钗就近畿另置庄田,专为家塾永远基业,阖族闻知,莫不感激。那天,代儒正在学里教几个学生背书,贾政下车进去,就听见一片书声,仿佛似雨后鸣蛙,聒聒相应。走到廊下,便有小厮们回代儒道:“老爷来了。”代儒连忙出迎,同进屋让坐,见贾政带着五六岁的小哥儿,笑道:“这哥儿想必就是宝玉的孩子,这点年纪就来上学么?”贾政道:“正为此事要来麻烦太爷,这小孙子蕙儿年纪虽小,倒很肯念书,在家里他妈教他,已念了大半部四书。如今家务都靠他妈管着,也顾不过来,只可求儒太爷多受累了。”

    说着,便向代儒打了一恭。代儒连忙还礼道:“论他的年纪念书还早呢,我先替领领路罢。”贾政又叫蕙儿拜见师父,贾蕙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代儒又带着他拜了孔子。贾政又道:“我那几个儿孙差不多都是儒太爷教成的,这个孤孙看起来还许有点出息,如今先求太爷把四书教他背诵透熟了,然后再念五经,至于子史工夫还不忙呢。”代儒笑道:“我教的兰哥儿总算不错,但愿他也像他兰哥哥功名顺遂罢。”贾政笑道:“这全仗太爷的玉成。”又稍坐一会,便向代儒告辞先回。

    代儒送了贾政回至学房,见贾蕙坐在一张香楠小椅,前面花梨小案放着文具书籍,便唤道:“蕙儿,你在家里念过什么书?”贾蕙站起一一答了。代儒道:“如今我给你定下功课,早晨念《孟子》、《左传》午后写字温旧书。不论生书、熟书,第二天都要连背带讲,有看不明白的,只管问我。”当下便替他上了生书,贾蕙捧书下来,自去念诵。

    此时,家塾中老一辈的学生都出去了,目下在学的荣宁两府远近各支子弟,玉字辈只有贾琮、贾琮、贾珩、贾瑝、贾璇,草字辈只有贾蘅、贾凹、贾荔、贾蔚、贾芳、贾慈,木字辈只有贾桢、贾权、贾杞。还有附学的亲戚家子弟,如贾珩的妹夫王凤宾,贾蓉的妻侄胡敬,贾蓝的妻弟周循,都是守分读书的,比从前那班薛蟠、金荣和香怜、玉爱诸人,便有天渊之别了。

    那贾琮便是贾赦的庶子,年纪已长,只因姿质顽笨,尚在家学里混混,贾兰替他弄了个三馆誉录,保了通判,将来只可由异途入官的了。他们看贾蕙尚在孩提,未免有些轻视,贾蕙也觉得气味不投,只和权哥儿叔侄二人常在一起。

    那天念到下午,代儒便放了学,李贵等将车马预备齐了,贾蕙拉着贾权同车回来。先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叹道:“从前看着他们老子一起上学去,不就是这个样儿么!如今可又是一代人了。”玉钏儿见王夫人有些伤感,接着说道:“宝二爷和小兰大爷,一个成了神仙,一个占了富贵,算富贵神仙都全了,太太是多大的造化。”王夫人问过贾蕙功课,便道:“你玩玩去罢,往后可得早睡早起,学些规矩礼数,才像是念书的孩子。”

    贾蕙答应了。回到园子里,宝钗见他又细问家学里的情形,知他和贾权在一起,也觉放心。秋纹碧痕等看见蕙哥儿,都笑道:“如今好了,哥儿可真要抢状元了。”从此,贾蕙天天上学,回来时也只在园中走走,到掌灯后自去理他的夜课,分毫不用宝钗操心。因此,宝钗更得专心家政。

    有一天,代儒有事,吃过午饭先走了,吩咐贾琮在学照料。

    那贾琮如何压得住众人,有些安分的还在那里写字念书,那些淘气的便爬上代儒书案,拿朱墨笔涂了花脸,在案上跳着唱戏,还有跟着拍手叫好的。贾蕙悄对贾权道:“师父走了,这里念不成了,咱们家去念罢。”即叫焙茗把书包好,叔侄二人一同回来。李纨宝钗见了他们,不免诧异道:“今儿怎么放得特早?”贾蕙贾权将学里情形说了,宝钗夸奖了两句。李纨对贾权道:“你往后只跟着你蕙叔叔走,我就放心了。”宝钗又吩咐莺儿,就在蘅芜院收拾两间书房,领他们叔侄去补功课。一时李纨想起探春许久没回来,要打发人去看看。宝钗道:“我约他花朝前后回来住住的,这也快到了,借此去催催他罢。”那天,便采些窖里新烘的黄瓜扁豆,又把自制的玫瑰糕、茯苓饼装了两盘,命两个老婆子送去。吩咐道:“你们见了三姑奶奶,说我和大奶奶都惦记他,问他身子可好。若是有空,回来住两天歇歇。这黄瓜扁豆是自己花窖里薰的,点心也是自己做的,请他尝个新鲜罢。”婆子们答应下来便去了,直至傍晚才回来。

    宝钗问他三姑奶奶都好么?婆子回道:“三姑奶奶给奶奶道谢,这一向总不舒服,一时还不能来。我听翠墨背地里说起,大概是害喜的样儿。”宝钗听了甚喜,得便就回了王夫人。王夫人笑道:“三丫头出门子这多年,总没有喜信,我怕他是身上有病,不能受妊,这倒不用发愁了。只是他那里也没什么靠近的人,你们做嫂子的常去看看他,教给他怎样保养,倒是要紧的。”

    过了两天,李纨宝钗便同去看探春,此时周姑爷也赁了鼓楼街一所府第,门前便有许多番役,见是贾府内眷,连忙入内通报。少时,即见侍书出迎,请至垂花门外下车。探春正在寂寞,见他们妯娌来了,自是非常欢喜。李纨道:“我们先以为你是真不舒服呢,敢则是大喜的事,这有什么瞒人的。”宝钗笑道:“咱们做女子的到底吃亏,三妹妹这样见识学问,什么男子都赶不上,如今也得闷在家里学母**孵蛋。”探春道:“还说那些呢,简直在这里活受罪,说病又不是病,可比病还要难受。若不为的传宗接代,我恨不能把他打了下来。”李纨笑道:“千万别那么胡想,只要挨到十月满足,生下来就是一位小侯爷。”说得探春也笑了。宝钗道:“他们回去说起你的喜信,太太听见了又是喜欢,又是不放心,叫我们带话给你,平常拿东西走路都得小心,太不活动也不好,只叫丫头们搀着在屋里走走。”李纨道:“三妹妹,你若闷得慌,我还有个主意,叫他们预备大轿来接你。到了角门上,另换小轿子,一直抬到园子里去,住个十天半月,再照样送回来,管保万无一失。难道九门提督太太,还不配坐大轿么?”探春道:“你想的倒不错,我又不是老太太,坐起大轿来,可不叫人笑话。再说我这倒霉的样儿,那见得人呢,还是在家里忍着罢。”李纨等怕探春受累,坐了一会就要走,探春那里肯放,又留他们说些闲话,将近掌灯方才回来。

    那年春暖得早,皇上定在二月下旬,奉皇太后幸清和园驻跸。贾兰和梅氏也搬至海淀住宅,权哥儿因要上学,仍旧留在家里,由李纨照料。宝钗怕哥儿们终日闷在书房,未免欠些活泼,每至功课完了,总要叫丫头们领着他们放风筝、打秋千,略为玩耍一回,借此舒散舒散。一日贾兰从海淀赶回来见贾政,大家不知是何要事,先叫丫头们去听是说些什么。原来本年是会试年分,皇上因贾兰在翰林任内,未曾放过试差,有意点他做大总裁。贾兰预先得了消息,因自己初次衡文,毫无把握,特地赶回要请爷爷训示。贾府虽累世簪缨,却从未掌过文衡,贾政听了,分外欢喜。便对贾兰道:“我够不上正途出身,自小在八股文章上却用过苦功。原来老辈都讲究的是清真雅正,就是钦定四书文,也以理法为主。想不到近来风气,偏要逞奇立异,什么古注咧,公羊咧,骚体七体咧,又有讲究包孕史事、关合时务的,牛鬼蛇神无所不有,真是世道人心之患。目下国运中兴,科举是人材所出,总要从理法着眼才是。”贾兰道:“爷爷教训的极是。从先天崇时候,大家就痛骂八股,后来又行了这么多年,许多出将入相、开疆辟土的,何尝不是从科举进身?当时一班巨公,勋名才略震动一世,若看到他们的文章,也都是躁释矜平,循循规矩的,那才是盛世元音呢。”贾政道:“我在学政任上看文章,那些驳杂不驯的一概不取,有许多人说我迂腐,到底门墙之下不生稂莠。古人有两句诗‘当路莫栽荆棘草,他年免挂子孙衣’,这话虽浅,却是名论。”贾兰忙答应是是,心中也着实佩服,又谈了些别的话。然后至王夫人李纨处各坐了一会,当天又赶回海淀去了。

    到了三月初六那天,许多大臣翰林们,都至清和园宫门前听宣。旨意下来,派吴尚书做正总裁,贾兰和赵侍郎、周阁学做副总裁,又点了十八名房官,内中翰林居多,即日遵旨入闱。

    荣国府门前贴了某科会试大总裁的红纸三岔封条,又贴了“回避”两个大字。贾府亲友之中,只有薛蝌尚应会试,照章不在回避之列。那举场内如何点名领卷,如何散题巡绰,不在话下。

    却说薛宝琴的姑爷梅公子本是前科庶常,本年留馆授职,大观园中姐妹们都要吃他的喜酒。那天宝琴来了,正值连日天气晴暖,红香圃中各色牡丹盛开,便和宝钗商量,想借这园子邀众姐妹起个“牡丹社”。宝钗道:“单请我们,不请上太太也不合式。我看索性连大太太、珍大嫂子都请上,做个午局,等他们散了,有多少诗不好做呢?”宝琴道:“还是姐姐想得到。”又托宝钗替他点菜备席,宝钗道:“大厨房的菜,都是照例的,也不见得好吃。咱们只叫柳嫂子拣新鲜的预备两桌,每桌五簋八碟,也就够了。”宝琴回去,刚好江南贡鲥鱼的船到了,那解贡官和梅家有亲,送了他们几条,正好带了来交柳嫂子烹治。宝钗先至红香圃收拾布置一番,又忙着分头请客。

    邢夫人本推病不来的,宝钗亲自去面请,只可应允。

    到那天,宝琴一大早先来,和李纨、宝钗、惜春、湘云会齐了,在沁芳闸柳yīn下,看了一回游鱼,便往红香圃缓步行去。

    只见圃外一带太湖石高高下下,围绕着许多牡丹,大的有一人多高,小的也在三四尺以上。每棵都开着几十朵的花,朵大如盘,各色俱备。那几丛御衣黄、藕丝裳、红剪绒、紫珠盘开得更盛,将近花前,便觉得花光耀眼,众人不由得都站住了。湘云道:“看花是要趁这时候,过了晌午,那花就晒萎了。”李纨道:“今年新做的棚子,为什么不支起呢?”宝钗道:“这些老东西懒得成了贼,咱们不开口,别想他自己动手。”说着,便叫莺儿催他们支那遮棚,一时便支齐了。原来都是一色雪丝绸的软棚,带着石青油绸的走水遮沿,把花儿罩护起来,就像帐底美人似的。湘云见太湖石畔摆列白玉石绣墩,便即坐下。

    李纨宝钗也都随意坐了,惜春宝琴却还绕着花丛闲玩。少时,李纹李绮来到,大家都上前招呼,宝钗问起李婶娘,李纹道:“我们和妈妈同来的,妈妈在上房坐着呢。”李绮道:“这里从前没有牡丹,都是你们新种的,也长得这么高了。”宝钗道:“那些大的,都是曹州挪来的老棵,也有几十年的,带了原土来,居然都种活了。若是现买的那些嫩棵,那有这么足实。”

    正说着,远远的望见有几乘竹轿子往这边抬来,后头跟着一大群人,便知是王夫人来了,大家迎了出去。原来薛姨妈、李婶娘和邢夫人、尤氏都从上房一起同来,邢岫烟、胡氏却和丫环们跟随在后,众人相见,自有一番说笑。宝钗宝琴引着王夫人等看了一回牡丹,然后至厅内就坐。薛姨妈道:“今儿难得天气真好,大家到的也这么齐全。”邢夫人道:“你们姐妹都在这里,怎么单没见三姑娘?”王夫人道:“上月去接他,他没得回来,大概是害喜罢。”薛姨妈道:“前儿蝌儿媳妇去瞧瞧他,人倒很好的,就只懒得动,又不敢坐车。听说这里赏牡丹,恨不能也赶了来呢。”李纨道:“我替他出个主意,教他坐大轿回来,他怕人笑话。其实偶尔坐一两回,有什么要紧。”

    李婶娘道:“我那天在路上遇见三姑爷,跟的马就有百十匹,都是些有品级的。往常提督出门也常见过,怎么五军提督就这么威武?”尤氏道:“这还是沾的我们三姑娘的光呢,他替姑爷出的主意,上头常识了,才有此番恩典。可是姑娘究竟是姑娘,还得在家养孩子,姑爷可替不了他呢!”宝钗笑道:“我见三妹妹也是这么说的。”此时,湘云惜春和岫烟、纹、绮诸人,还在牡丹花下,一面看花,一面闲话。

    宝琴见席摆齐了,忙去邀他们入坐。邢王二夫人让李婶娘坐了首席,又让薛姨妈,薛姨妈坚不肯坐,说道:“琴丫头做主人,我那能坐在上头呢?”于是,邢夫人之下方是薛姨妈,其次是王夫人、尤氏,宝琴末坐相陪。那边众姐妹和胡氏另坐了一席,只惜春单另吃斋。王夫人因李纨宝钗不时过来照料,便说道:“你们只管吃你们的,我又不像老太太自己夹不动,要那些虚过节做什么。”李婶娘道:“到底太太福大,儿子媳妇、孙子媳妇一大堆,一转眼就要娶重孙子媳妇了。”薛姨妈道:“这若老太太还在,看着更要喜欢呢,他老人家真好兴致。这一向也聚了好几次,总没有老太太在时热闹。”宝琴从首座起都敬了酒,又道:“也没什么可吃的,太太们多喝两杯,或是行个令,大家热闹热闹。”王夫人道:“咱们有了年纪的,还是说说闲话倒省心。要行令,让他们闹去罢。”

    宝琴又让那边席上行令,李纨要行个简便的,便想起射覆,掷点子该湘云起令。湘云掷了一个五,只李纹掷的对点,便催湘云先覆。湘云想了一想,说个“宝”字,李纹见席上正上着烤鸭,知他用的是宝鸭,便射了一个“炉”字,彼此会意,各饮了半杯。随后李绮和邢岫烟掷的对点,李绮覆个“文”字,岫烟道:“这个太宽泛了,从何猜起呢?”李绮道:“横坚是桌子上有的。”岫烟细看一番,见干果碟内有杏脯,笑道:“亏他怎么搜寻到的。”湘云道:“你倒是射哟!”岫烟便射了一个“梁”字,原来李绮覆的是文杏,岫烟射的是杏梁,也射着了。接着,又轮到湘云宝钗对点,湘云覆个“玉”字,宝钗以为覆的是玉杯,却没有射着。大家要湘云说出来,湘云道:“你们连‘玉李’的典也不知道么?”李纹道:“席上哪有李子?”湘云笑道:“你们姐妹俩不是一对李子么?”李纹李绮不依道:“从来射覆没有这种玩法,非罚一大杯不可。”湘云只笑着不肯喝,宝钗强灌了半杯方罢。

    此时席上正上鲥鱼,宝钗举箸让大家尝尝。李纨道:“这时候贡船还没到,别是隔年的,在冰窖里收着,充新鲜的卖罢?”宝钗道:“你还没尝,怎如此武断?这倒是真正贡船带来的,侮府上得着两条,琴妹妹特地分来请客。”众人尝了都非常赞美。湘云道:“这比那牡丹江白鱼又是一种风味,也如同花中的南强北胜。你们只会品题螃蟹,遇见这种好题目,倒没有诗啦!”宝钗道:“这题目可不容易做好。我记得兰哥儿那回跟老爷出去做诗,大家指鲥鱼为题,他做的两句‘东风吹过杨花雪,卖到江南第几船。’把那些老辈都压倒了呢。”李纹道:“我们就做,也未必胜过他,不如藏拙罢。”一时席散,邢夫人先回东院去,王夫人和薛姨妈、李婶娘、尤氏都往稻香村去歇息,李纨胡氏跟着照料去了。

    这里宝钗宝琴命丫头婆子们撤去残筵,另设几案,安排下笔砚花笺。湘云道:“泛咏牡丹,古人成作太多,不易出其范围。咱们把牡丹的颜色标出来,每人分咏一色如何?”众人都道:这倒新鲜有趣。宝钗道:“分咏虽见新巧,只怕过于刻画失了真意。若只顾描写颜色,就是做好了,也如同泛泛应试之作,与红香圃何涉?”湘云道:“且等我拟出题目来,大家再斟酌。”说着,随手取一张砑黄小笺,写了题目是“红香圃宴集分咏某色牡丹”。先给宝钗看了,众人又传观一遍,别无异议。于是分色各写一纸,搓成纸团,请各人拈阄,仍推惜春监场誉录。宝钗命莺儿取来两只水晶壶,一壶贮的是珠兰酿,一壶贮的是杨梅酿,各粘鹅黄小签,分写绿意红情各字。那酒果然是绿娇红(青色)潋滟生春,乃梅氏亲自酿成送与宝钗的。

    壶旁另放着几只白玉杯,预备众人随兴斟饮。湘云先斟了一杯,走至花间,曼吟细饮。

    宝琴拈了阉,也至庭外看花。此时骄阳正盛,那牡丹有绸棚遮护,却不曾减了丰韵。又见那一丛赵粉,开得十分娇艳,心想这真是活色生香,就是古来徐黄名手,也未必能画得到,不免在花下细细领略一番。走进屋去,斟了一杯珠兰酿,刚要试饮。忽见一只蝴蝶,黄质黑章,飞集杯上,似闻那酒气。李纹道:“这蝴蝶见人不避,别是太常老道罢,咱们另斟一杯供供他。”当下便另取一只干净杯子斟了酒,放在紫檀小几上,口中默祷一回。那蝴蝶果然飞到几上杯中,垂须注酒,连着点了三点。湘云笑道:“你若果是仙蝶,不要就去,我们请四姑娘替你留个小照。”李绮笑道:“像你这们卤莽,还不把老道吓跑了么?”不知那蝴蝶果否留住,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红香圃舞蝶邀诗 赤霞宫离鸾引梦

    话说大观园中众姐妹在红香圃起牡丹社,刚好有异蝶飞来,李纹斟了酒供他,便飞集杯中注饮。湘云祝那仙蝶不要飞去,好替他留个小照,大家看那蝴蝶果然落在玉杯之上,纹丝不动。

    都道老道真解得人意。惜春也甚惊奇,连忙命入画往栊翠庵去取画笺画具。入画去了半晌方回,那蝴蝶依然不动。惜春便就案上研黄调墨,对着他仔细描写,好一会方有了稿子,尚在润色。宝钗走过来细看那画中蝴蝶,与真蝶宛然逼肖,连那翅上斑纹以及左翅损痕,也都皴染出来,笑道:“四妹妹画法真可谓通灵了。”邢岫烟道:“这仙蝶不轻易到人家去的,他所到的地方必是风雅人家,居然还瞧得起咱们,也是缘法。”湘云笑道:“咱们那配说风雅呢?他是专为求藕榭写照来的,连咱们也叨了光了。”又笑向蝴蝶道:“老道有灵,还不谢谢四姑娘么?”那蝴蝶好像听见似的,飞向惜春身上绕了两绕,又向他点了点头,翩然飞起,一霎眼间已飞至廊外。众人随踪追去,直到牡丹丛中飞舞一回,忽然不见。都道这真是蝶仙了,他来替咱们凑趣的。湘云迫着惜春将那幅画笺补了红黄紫三色牡丹,成个小琴条,暂且钉在粉壁,这才大家做起诗来。

    约有一顿饭工夫,宝钗、岫烟、李纹、李绮四人的诗,俱已脱稿,又各修饰一番,方交与惜春。却不见湘云宝琴二人,宝钗忙出去寻他们。走至太湖石畔,瞧见那一丛红剪绒旁边飞了无数的蝴蝶,有深绿的,有粉白金黄的,也有斑斓五彩的,绕着花丛翻飞不定。宝琴湘云正举起罗袖来回追扑,直入花yīn深处,那衣袖翩跹,也似一双彩蝶。宝钗不觉看得呆了,靠着一块山石上凝神痴立。李纹等得不耐烦,又走出来寻宝钗,瞧见他们三人痴憨之态,笑道:“人说做戏是疯子,看戏是傻子,这一对疯子,一个傻子,倒凑在一块儿来了。”他们三人听了,方才觉悟,也不禁自笑。湘云强笑道:“谁是疯子?谁是傻子?你们装假道学,一步不乱走的,才是真傻子呢!”李纹道:“傻不傻、疯不疯且不必说,你们做的诗在那里?”湘云想起,忙拉宝钗同去写诗,宝钗道:“我早交了。”于是,湘云宝琴同进轩中,把已做的几句写出,又连续凑成,也交与惜春誉写。

    宝钗见诗已齐了,忙叫莺儿去请李纨。莺儿到了稻香村,王夫人、薛姨妈、李婶娘正在那里谈些旧事,说得非常高兴,李纨不敢就走。

    这里众人久候无聊,都在圃外花间散步游玩。此时夕阳欲下,照到各色牡丹,都添出一种渗金的光彩,更见绚丽。又有漫空的柳絮,一团一团的飞起飞落。湘云把柳絮捉住,聚成一个大圆球随风撒去,映着斜阳成了淡红颜色。宝钗和纹绮姐妹走过桥外,看了一回藤花。邢岫烟折了几枝碧桃、海棠、鸾枝,叫莺儿编成花球,留给蕙哥儿做玩意。湘云忽然想起那幅画儿,说道:“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趁空儿把题画诗做了呢。”

    宝钗道:“天也快黑了,若各人都做一首,那里来得及,只可联两首绝句罢。”湘云道:“绝句不如短篇七古有趣。”众人一面玩一面想着,想得了两句,就说与湘云,好在他都能记得。

    只一会儿工夫,便凑成了八句。渐渐的燕子争飞,重帘生瞑,李纨才走过来。惜春等不及,早已回去做晚课,那诗却誉完了。

    宝琴从案上取来,送给李纨评阅。李纨看是:红香圃春日宴集分咏各色牡丹

    白牡丹蘅芜君

    露华拂槛雪偎廊,任是无情也断肠。

    富贵胜人饶本色,风流绝代谢浓妆。

    影回琼圃春俱净,梦到瑶台月亦香。

    绝忆玉妃携手处,水晶帘畔舞霓裳。

    黄牡丹云槎归客

    流莺唤起梦惺忪,罗障沉香隔几重。

    酣酒影分鹅锦腻,薰衣痕沁蜡灯浓。

    注檀好称金为屋,堆蜜还疑玉作峰。

    始信姚家春色贵,寻常未许近游峰。

    紫牡丹兰旧隐

    当筵乞得紫云偏,娅姹疑逢蕊府仙。

    学舞渐愁琼作雨,临汝谁道玉成烟。

    嘶骝城陌香初满,宿燕帘栊梦正圆。

    商量宁王邀笛赏,沈香亭北待传笺。

    绿牡丹枕霞旧友

    春波染出锦成堆,依约鬟云晓镜开。

    一色姣媌扶嫩叶,半妆丰韵压新苔。

    量珠声价论金谷,结绮风光写玉台。

    吟赏好供鹦鹉盏,玉妃含笑入帘来。

    黑牡丹槛梅逸友

    谁蘸龙宾写旧丛,怜渠守黑傲千红。

    好春若有文章思,绝艳偏高黯淡风。

    泼雨重帘香旖旎,堆烟曲槛影朦胧。

    折枝付与西园客,一片乌云落眼中。

    红牡丹蘅谷居士

    粉镜妆成大小乔,东风消息引红箫。

    一生鹃梦浓难醒,半面猩屏淡更娇。

    仙鼎炼砂延丽景,宫衣翻酒惹春潮。

    胭脂纵买应羞画,忍遣芳情委地销。

    李纨看罢,笑道:“这诗各有擅长,题目也不相同,如何能强分甲乙。”湘云道:“今儿可难倒社主了。”宝钗道:“既然推你评定,若只模棱了事,大家可不依的。”李纨道:“依我说几首诗都是好的,就中取其作意,还是蘅芜第一,槛梅次之,蘅谷又次之,其余都是仲伯之间,也无须再评了。”湘云道:“薛邢两首妙有寓意,且见身分,当然得推他居上,这评定的也很公允。”李纹道:“我做的原不好,倒是小薛那首颇见工力,未免抱屈。”宝琴道:“我只顾刻画‘黄’字,究竟不免堆砌。”宝钗道:“咱们联句那首虽不见好,也是一时兴会,索性就请枕霞题在画上罢。”湘云道:“这时候我可看不见,怎么写呢?”宝钗忙命丫头们掌上灯来,又将那张画从壁上取下,催湘云补题。少时题就,大家看是:

    绮窗敞昼飘红雨,(蘅)蝶仙注酒酣春舞。(槎)

    兰杯浮馥沾彩毫,密语留仙仙不去。(霞)

    此中栩栩留春魂。(兰)衣香三绕仙无言。(谷)

    背花翩跹向何许?肯傍寻常桃李园。(槛)

    底下尚有年月题款。李纨道:“这首短古,虽是急就的,倒还别致。”宝钗道:“题画诗都不过如此,这就算好的了。”众人又坐了一会,纹绮姐妹便同李纨往稻香村。邢岫烟问知薛姨妈已先回去,也同湘云宝琴至宝钗处闲谈。

    此时,贾蕙正在灯下温习功课,忙将书放下,上前见礼。

    宝琴道:“姐姐管孩子也管得太紧了,白天念了一整天,这时候还不放他玩玩去。”宝钗道:“那是我管他呢,他下了学也不肯放下书本,将来要成个书呆子呢。”湘云道:“你也要带着他玩玩,就拿今天说,大家都在那里看花,为什么不带他去?也叫他活泼活泼。”宝钗笑道:“你的话也不错,若带了他去,只怕闹得慌,大家都做不成诗了。”邢岫烟又问薛蝌的场作给贾政看了,如何说法?宝钗道:“老爷看了,只说是可中。其实场中得失,文章只占四成,那六成全看福命呢。”又说些闲话,丫头们方摆上晚饭,湘云、岫烟、宝琴同吃了。

    散坐一回,正在评论那牡丹诗,王夫人打发绣鸾来,问蕙哥儿明天学里请假了没有?贾蕙道:“刚才临下学已向师父回明了。若是回来得早,我还到学里去呢。”绣鸾听了,自去回王夫人的话。岫烟问明天有什么事?宝钗道:“明儿是北静王太妃的生日,王妃带信来说是要见蕙儿,只可我带他去一趟。”

    湘云道:“太太和大太太去不去呢?”宝钗道:“大太太因为大老爷没官做,什么事都不高兴。太太和两位大嫂子本来都要去的。”宝琴知宝钗明天有事,便要先回去,岫烟湘云也就散了。

    次日,尤氏打扮好了,换上品服,一早就过这边来。先至李纨处坐了一会,便同往上房。王夫人见他们来了,又打发人来催宝钗。宝钗虽未受诰命,却是贾兰请的貤封,平时本不肯穿,此次因王夫人再三吩咐,也只得穿了。又替蕙哥儿换了衣服,方赶到王夫人上房。婆媳四人分乘了四辆朱轮绿帏后档车,小厮们搯着辕子,钱荣、李贵等骑上马,前引后随,车尘络绎,一路向北静王府而来。到了府内仪门,王夫人等便要下车。王妃预先吩咐太监们,命将贾府车辆一直引至后宅门,由小太监领着王夫人等至垂花门前,另有宫女领至内殿。

    少时,便见北静王妃金装绣服出来,邀他们至耳房里坐,王夫人等先请安道喜,又命贾蕙拜见。王妃拉着他的手,含笑道:“简直就像衔玉的哥儿,我们王爷很惦记你,趁今儿见见罢。”又向王夫人道:“王爷和他父亲也是有特别缘分,至今提起来,心里还着实难过呢!”王夫人道:“宝玉那孩子没福气受王爷的栽培。”说着,不由得眼圈儿红了。

    一时又要上去给太妃拜寿,王妃先上去回了,然后带王夫人等至太妃寝殿,太妃已在殿上等候。王夫人请坐下受礼,太妃再三不肯,说道:“我们忝在世交,一拘礼倒见外了,都免了罢。”王夫人仍旧领着众人拜了。太妃瞧见贾蕙,也笑道:“这孩子真聪明,和他父亲是一模子。”问了几岁,又问念什么书叫?贾蕙都答应了。太妃笑道:“别看人儿小,念的书倒不少,将来未可限量呢。”又叫宫女们拿糖果给他吃,一面让王夫人等就坐。王夫人、尤氏在下面一溜椅子上坐了,李纨宝钗和贾蕙仍旧侍立。太妃夸赞了贾政贾兰一番,又向尤氏略问范阳任上的情形,尤氏道:“这一向地方上倒很平静,都是托太妃的福庇。”太妃笑道:“咱们这几家勋旧,祖上都共过患难。如今还要数你们府上,在京在外都能替皇上家出力,别家可就难说了!”

    正说着,小太监进来回道:“王爷叫请贾蕙。”宝钗忙叫蕙哥儿跟着他去,走过几层院子,才到内书房。那里是小小的三间精室,装修陈设十分精致,院中也有些花木山石。北静王正在炕上坐着,贾蕙进去请了安,又磕头道喜。北静王忙叫小太监扶起,命他在一旁坐下,问知已入家学读书,甚为欣慰。

    又问道:“你念《左传》,对那春秋的时局如何看法?”贾蕙道:“春秋的时代,各诸侯只知争权夺利,究竟也保不长。所以孔子揭出‘尊王’二字,劝他们省悟。我只可惜齐桓、晋文,既知要尊王,为什么只借个虚名,图暂时的霸业?传到子孙,倒被手下权臣把国篡了。若果真尽心竭力将东周扶持起来,周天子也好了,他们的势力也保住了,岂不是永久的霸业么?”

    北静王大喜道:“想不到这点年纪,居然大有见识。”此时,东面窗子上正照满了太阳,便出了“红日满窗”四字,命他对。

    贾蕙对的是“青云得路”。北静王更喜道:“你父亲那样天才,我深望他替国家作个柱石之臣,不料仅得一第,就出家去了。你总要努力读书,勉承先业,将来功名不在你哥哥以下。”贾蕙答应两声“是”,又谢王爷的厚意,竟能周旋中矩,宛如成人。

    长史拿了一大沓子名帖进来,回道:“各位大人老爷们谢王爷赐宴。”北静王吩咐给他们道乏,又吩咐道:“这贾蕙就在这里跟我吃罢。”少时,午饭摆上,贾蕙陪北静王同吃,吃罢又问了好些话,又道:“你父亲在家的时候,常到我这里来的。你大了,也可以常来走走,这里很有讲究文章学问的人呢。”

    坐了一会,又命小太监领他到外客厅听戏。贾蕙道:“我祖母和母亲都在里头等着,他们等久了,要着急呢。”北静王点点头,从身上解下一个汉玉佩件,说道:“给你带回去玩罢。”

    一面叫小太监好生送他到里头去。贾蕙谢了北静王,回至内殿,王夫人等坐席已毕,便带他坐车同回。在车上拿出汉玉佩件给宝钗看,原来雕的是一匹天马,正合上贾蕙的属相,也算恰巧的了。

    过了几天,会试榜发,贾兰和各总裁入朝覆命。皇上见进呈各卷,全取的是和平中正之作,圣心甚喜,各奖励了几句。

    榜中颇多知名之士,薛蝌也中了一百二十二名进士,只因殿试朝考俱取在中等,仍用了主事,分在户部。虽然还是六品前程,可是薛家世代业商,从没有中过两榜的,也算破天荒的盛事了。

    他家下各商号伙友仍凑了份子,公送一班小戏,其中脚色戏码,全是薛蟠预先掂对的。薛姨妈和宝钗宝琴商量,遍请了邢夫人、王夫人、李婶娘、王舅太太和尤氏、李纨、探春、惜春、湘云、李纹、李绮诸人,只探春惜春辞了。那天,薛姨妈甚为高兴,说道:“蝌儿只想个正途功名,总算被他巴望到了。”尤氏道:“到底文的功名吃香,若在家乡,还要竖旗竿挂匾呢。”李婶娘笑道:“我听人说财神和文昌,不大到一处去的,姨太太这两年把财神爷重新请了回来,文昌帝君也看出这里是好地方,跟着也来拜会,这有多么难得哟!”邢岫烟对王夫人仍旧称呼太太,只称呼李纨不得不改口叫太师母,李纨未免局促不安。

    到晚上让坐安席,邢夫人王夫人等坐了一席。那席上尤氏湘云定要推李纨上坐,说道:“今儿谁也不敢僭你的坐,别说太师母,就是师母也没有坐在底下的道理。”湘云道:“原是该太师母坐的,我们都沾得太师母的光,若老师不把蝌二爷中了,那有这么好戏听呢?”大家笑了一阵,李纨没法只可坐下。大家一面吃着,一面看那灯戏,都看住了。

    王夫人却因身子不快,坐到半席先回。宝钗因惦记蕙哥儿,也跟着回来。到了怡红院,见蕙哥儿正和秋纹碧痕抢十开玩,便说道:“晚上玩玩也好,尽着念,要念出病来呢。”蕙哥儿放下牌,跟宝钗进了里屋,宝钗和他说起二舅舅中了进士,在家里传戏请客。蕙哥儿笑道:“中个散进士算得什么?”莺儿笑道:“哥儿口气真不小,将来要中状元的。”宝钗道:“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功名的事谁能拿得稳呢。”又说了一回话,便催蕙哥儿去睡,一面叫莺儿服侍卸妆。那时才交初夏,夜间尚觉微凉,宝钗卸妆完了,又叫莺儿放下卷窗,自己又砑了一炉篆香,方收拾就寝。

    刚到枕上,便见黛玉笑吟吟的站在床前,说道:“姐姐,你们真会玩,又是看花灯,又是赏牡丹。你们撇了我,以为我不会知道么?”宝钗道:“我倒想邀你的,也得你能来哟!”

    黛玉笑道:“我若来了,可真成了‘林姑娘闹鬼’,你们这园子也别想再住了。”宝钗听得也笑了,又问道:“妹妹就是为这话来的么?可还有什么正经事。”黛玉道:“姐姐,你猜猜看。”宝钗笑道:“多半又是接我来了。”黛玉道:“算你猜对了,我们老爷子假期快满了,过两天就要带家眷往天都去。

    老太太叫我请你去,大家再聚一聚。你宝兄弟因为珠大哥也要走,托你把大嫂子带来,好叫他们夫妻见见面,你可别忘了。”

    宝钗笑道:“单是你宝哥哥的主意呢,还是和老太太商量过的?”黛玉笑道:“你真是一句话也不让人,立时就要找回来,这话老太太也知道的。”宝钗道:“今儿来不及了,明天晚上我带了他来,你也不用接了。”黛玉道:“这回去可得多住个三两天,大嫂子又是初次去,你索性回明了太太,省得他们大惊小怪的。”宝钗道:“你这话很对,上回带了云儿去,没和四妹妹先说,就叫他埋怨得不了。俗语说得好‘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算是经验过的了。”黛玉道:“我的话也说完了,咱们明天见罢。”只觉灯光一闪,宝钗如梦方醒,自己又盘算了一回,重又就睡,按下不表。

    却说黛玉回至赤霞宫,贾母早已睡了,鸳鸯尚在念米佛,听黛玉从窗外走过,便隔窗低声问道:“二奶奶有事么?”黛玉走进屋内,将面见宝钗,约定明晚将李纨带来,都向鸳鸯说了。又道:“老太太很惦记这件事,明儿早起你先替回了罢。”

    说罢,就扶着侍女一路回留春院,晴雯紫鹃出迎。黛玉问道:“二爷呢?”晴雯道:“刚才还在我们屋里说话哪。”黛玉入室更衣,晴雯便将镜台展开,紫鹃倒了一杯茶来,黛玉道:“我这头今儿可该篦篦了。”于是,紫鹃替黛玉慢慢的篦,晴雯在旁服侍,说些闲话。紫鹃道:“姑娘见了宝姑娘么,他们多咱来?”黛玉道:“说是明儿晚上。”晴雯道:“二爷今儿就忙开了,要收拾那几间上房,给珠大爷和大奶奶住呢。”黛玉道:“他总是这脾气,听见风声就是雨,人家来不来还没准,可忙得是什)么。”*说着,总不见宝玉,黛玉忍不住,便说道:“你们谁到那屋瞧瞧去罢,别又一个人和衣睡着了,看受了凉。”晴雯去了一会,便回来道:“那屋找到了,那有二爷的影子,许是到湘春馆找芳官去了?”紫鹃道:“不能啊!他知道姑娘回来,那有倒走出去的?”晴雯道:“那可上那里去了呢?”一时紫鹃替篦完了头,挽个慵妆髻,黛玉站起道:“别理他,你们替我铺炕罢。”晴雯上去铺炕,那炕上绣罗连珠帐子忽然凸起来,把晴雯的头罩住,晴雯吓了一跳,喊道:“这里有鬼了!”宝玉扑嗤的一笑,从帐后跳将出来道:“你们把整个的人丢了也不管。”黛玉嗤的一声,笑道:“你这人,真叫人又可恨,又可笑。”宝玉笑道:“你为什么恨我,昨儿吃亏了罢。”黛玉啐了一口!晴雯将炕铺好,大家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黛玉起来,紫鹃替黛玉梳头,宝玉歪在一边看着。

    说道:“妹妹的眉毛似蹙非蹙的,天然就像远山,今儿赏我画一画。”黛玉道:“我不要么!画糟了又得洗半天,有什么好玩的!”宝玉拿着眉笔,勾着镜子就要自己画,黛玉忙一手抢过笔来。嗔道:“这算什么?”正闹着,侍女们回道:“二奶奶来了。”

    刚要叫请,凤姐已走了进来,见了宝玉,咋咋嘴道:“这时候才起来,还在这里看梳头呢。姑太太都来了半天了,叫我来寻你们的。”黛玉不好意思,说道:“凤姐姐,你也这么没正经,等你那天起晚了,我也堵你去。”凤姐笑道:“嗳哟哟!我有什么怕你的,要堵被窝敞开来。咱们别说废话啦,我也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老太太叫我找你来,说要给珠大嫂子好好的预备两间住宅。还有明儿给姑老爷姑太太饯行,叫咱们想点热闹玩意,拣他两位老人家爱吃的想几样好菜。那司棋是服侍二姑娘惯了的,老太太要连潘又安留下,叫你和警幻商量,别叫他说闲话。这几件你瞧着办罢,我说完了也干我的去,不在这里搅你们了。”黛玉笑道:“你说了这一大套有多么干脆,我们真学不来。你替我先回老太太罢,珠大嫂子的住房,昨儿收拾好了,就是我们原先住的那几间。潘又安的事,等我见了警幻就和他说。只有明儿怎么想法子热闹,我一点也没有稿子,等一会闲了,大家想想罢。”一时凤姐先走了。宝玉等黛玉梳洗更衣,也同至贾母处。贾母正看鸳鸯珊瑚归着衣裳,凤姐陪着贾夫人说话。贾夫人瞧见宝玉,便说道:“我听说你们都要送了去,大远的何必白跑一趟。将来你有事总要去的,那时候再同着黛儿去罢。”宝玉道:“我们借着送姑爹姑妈,到那里逛逛去。我也要到司文院应应卯,不然太不像话了。”贾母笑道:“宝玉,你姑爹姑妈这么疼你,眼看要走了,你怎么尽点孝心呢?”宝玉道:“我一个月头里就想到了,姑爹姑妈吃的穿的用的都不短什么,只有想个新鲜玩意,叫两位老人家乐一乐,明儿老太太就见着了。”贾母道:“你姑爹那脾气,不喜欢那些玩意,你还不知道么。到底你预备的是什么?”宝玉道:“我想来想去没有好题目,只可把姑爹生前的宦迹,后来的神功,编成整套曲子,名做《璇源集庆》,叫芳官藕官领头,挑了十二个侍女,教演了这些日子,如今也都演熟了。”贾母笑道:“这倒难为你想得到,姑老爷一定喜欢的,可是这里那有唱戏的地方?”宝玉道:“昨儿在园子里看了,只有涵万阁和结霞山馆两处。还宽绰合用。那结霞山馆套过去,有个梨雪轩,就着那暖阁就是个很好的戏台。”贾母道:“既如此,就在结霞山馆罢,从我这里去也近便,省得坐船了。”

    黛玉指指宝玉道:“你瞒得我好!刚才凤姐姐那么问我,你也不哼一声儿,这会子又说一个月前头就预备下了。到底什么时候鬼鬼祟祟干的?我连影子也不知道。”宝玉笑道:“我本想临时才露出来,叫你们希罕希罕的。若不是老太太再三追问我,我还不说呢。”凤姐笑道:“宝兄弟真是刁钻古怪机灵鬼儿,有这个心思,为什么不用在正经大事上呢?”宝玉笑道:“什么呢正经大事,我看都如同看戏一样。”

    少时,迎春尤二姐也来了,大家陪着贾母吃过饭,宝黛二人便同至结霞山馆,看着侍女们布置。原来那结霞山馆是半山上一个坐落。从玉带桥过去,经山洞曲折上行,度过一带游廊都是顺着山势盖的,一步一层拾级而上,直到尽处便是山馆,正可俯瞰园中全景。宝黛二人商量,即在那正厅摆席,正面是贾母和林公夫妇的席,以下也是每人一席,俱用紫檀镶玉的几榻。贾珠诸人的席,另摆在一间曲室。那梨雪轩也是曲室之一,暖阁上横楣立柱,全用鲜花扎彩,五色缤纷。阁下另安排了镂金几榻,左边另有小书阁,正好做贾珠湘莲诸人的坐位,等到布置好了,天已向晚。贾母打发人来寻二爷二奶奶,宝黛二人答应了,随即同)往。*贾母正等着摆饭,宝玉向来另桌果食,此时也摆在一起,不知何意。只听贾母笑道:“今儿我也有个玩意给宝玉瞧瞧。”

    及至上了圆桌,却是一张新制的,也瞧不出什么新奇。一时碗碟摆齐,那桌子中心忽然转动起来,各人面前放一个攒心盒子,等转到了,检可吃的自己夹下,放在盒里。盒底另注暖水,放了菜常是热的。宝玉笑道:“这法子很巧,是老太太出的样子么?”贾母只微笑不言。黛玉道:“不是凤姐姐,就是鸳鸯姐姐,没有第三个人。”迎春道:“只怕还是凤姐姐呢。”凤姐笑道:“偏不是的,前儿老太太想出样子来,叫鸳鸯姐姐传给他们照着做的。头一回做得不对,老太太还亲自教给他,后来才做对了。”众人只是不信。尤二姐微笑道:“这个人你们猜不着的。”黛玉再三追问,凤姐方说出实话。

    原来尤三姐陪贾母斗牌,输的太多了,贾母不肯收他的,因此做了这张桌子送与贾母。贾夫人听了笑道:“三姐儿模样??好,我只听说他会耍剑,倒不知他有这样巧心思。”宝玉笑道:“这桌子虽好,我可用不着。”大家看他面前盒子里,仍放着各色果食。凤姐故意发狠道:“谁都像宝兄弟这样矫情,我今儿若不叫你开了荤,也枉称凤辣子了。”说着,便站起来夹了一片鹿脯,送到宝玉嘴边,宝玉左躲右闪,只不肯吃。凤姐笑道:“谁叫你说便宜话呢。”正闹着,鸳鸯回道:“有远客来了。”不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蘅香苑留梦记新巢 梨雪轩聆歌伤往事

    话说宝钗生魂引李纨同往太虚幻境,走到牌坊,正遇着鸳鸯,恰是来接他们的。一见李纨,笑道:“大奶奶没来过的,走得累了罢?”宝钗问老太太做什么呢?怨鸯道:“此刻刚摆了饭。”于是一路说着闲话,直到赤霞宫。

    此时凤姐正迫着宝玉开荤,大家笑成一片。鸳鸯说道:“有远客来了。”都楞了一楞。贾母见是李纨宝钗,便叫他们入坐同吃。李纨宝钗都道:“我们偏过老太太了。”贾母道:“既是吃过了,你们那屋里歇歇去,咱们回来再说话儿。”鸳鸯领他们二人过去,这里贾母和众人吃完了,也到东屋相见。

    李纨宝钗见贾母贾夫人,都请了安。贾母拉住李纨,先问了家里都好,又问前两年在江西的情形,李纨将前后经过,略说一遍。贾母又道:“兰儿身体也生得单弱,这一向在军机,起早睡晚的,可还撑得住?”李纨道:“他倒是当军机,天天起早,把身子练好了,比在江西还强呢。”贾母道:“这些年真亏你吃尽辛苦,教子成名,替咱们家重兴门户,连我面上都有光彩。这回找你来,一则我要见见你,二来珠儿在这里住得长久了,过两天就要和姑老爷一起回天曹去,也该叫你们见见面才是。”李纨听到此,心中一酸,不觉掉下泪来!贾母又道:“这是好事,你别伤心哟!你也做了多少年的老太太,眼看着孙子长大,就要娶孙子媳妇,这福气谁还赶得上呢?”正说着,宝玉已同贾珠进来。

    原来贾珠在前院耳房正和秦钟闲谈,宝玉来说道:“珠大哥,老太太找你呢。”贾珠不知何事,忙随宝玉至贾母处。一眼瞧见李纨,他一向凡心久净,忽然遇见家里的人,不由得也有一种伤感,四目相视,盈盈欲涕,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贾母向宝玉使了一个眼色,又使眼色给宝钗黛玉。于是宝玉拉了贾珠,钗黛二人架着李纨,一直至后院内室,那里也有侍女伺应。

    宝玉等将他们送到,黛玉指着侍女向李纨道:“大嫂子要什么,只管叫他们。”便仍同宝玉宝钗去回贾母的话。那贾珠夫妇死别多年,一朝重见,如何追述别后情事,如何相怜互慰,自在意中,无庸细表。

    这里凤姐含笑向贾母道:“老祖宗精神真好,什么事都想得到,咱们跟在脚跟后头也赶不上。”贾母笑道:“好容易把他找来了,怪可怜的,守了多少年的寡,也只有这两天,还可以见见面说说话儿。人家都夸你大嫂子福气,那知他心上的苦处呢。”黛玉笑道:“老太太这么疼凤姐姐,为什么不把琏二哥哥找了来,也叫他们团圆团圆。”贾母笑道:“我何曾没想到,琏儿又到外任去了,可怎么能来呢?”凤姐笑道:“林奶奶,你也管得太宽了,还是管管自己窝里别把醋罐子打翻了,叫我们替你着急。”黛玉笑道:“这是那里来的话,我若学做醋罐子,还要拜你这醋缸做老师,请教那醋是怎么吃法。”

    贾夫人听了笑道:“你们这里真热闹,一天多笑几回,就是吃饭也容易消化。若不是姑老爷新搬家没人料理,我真舍不得走。”凤姐道:“我记得姑老爷也有几位姨娘,如今都到那里去了?”贾夫人叹道:“这些年到处打听他们,有些先来的早已托生去了,有些等姑老爷一走,各自打他们的主意,那有一个肯守的。若留下他们一个,我就松动多了。”宝钗道:“妈妈这一去,几时再来呢?”贾夫人道:“这可说不一定,反正这里是要来的,老太太就不想我,你妹妹也那里肯放。自从我一说走,他就嘀嘀咕咕的把我票住了,这么大还像几岁的孩子呢!”贾母对宝钗道:“平儿走后,你更要受累了罢?”宝钗道:“我也只能看看家,好在什么大小事,都有祖宗的老规矩,还走不了大折儿。”贾母道:“家里从前就仗着凤丫头,如今仗着你。别看那外头轰轰烈烈的,若没有你们在里头撑着,说不定要过到什么破窑里了。”又说了一回话,贾母道:“我和姑太太也要睡了,你们各自安歇去罢。”

    宝玉和钗黛缓步入园,一路说笑。宝钗道:“你们送姑老爷姑太太上天上去,得几时回来?”宝玉道:“本来只预备去几天的,因为林妹妹想苏州,还打算和他去一趟,那日子就说不定了。”宝钗道:“可惜我不能和你们同去,我倒不想去苏州,只想到天上去开开眼。”宝玉道:“姐姐服的丹,只能成个地仙,离天近了,就有一种罡风,你还是生魂,如何受得了。将来若在这里住长了,总有一天到天上去的。”黛玉道:“想着天上不定如何好法,看过也就平常了。”宝钗道:“我在家里住的是怡红院,这里又住在留春院,总是那个样儿。今儿晚上,让我到蘅香苑去住罢,也和麝月他们见见。”宝玉道:“那也没什么,只要林妹妹一块儿去,你问他肯不肯?”黛玉道:“那一处不是一样住,我们贪的是清静,若宝玉不来,我就陪姐姐去。”宝玉道:“那可是白说,要去还是同去罢。”

    当下他们三人便同向蘅香苑而来,麝月四儿都是想不到的,连忙接进。麝月见了宝钗道:“奶奶近来这么累,倒比先发福了。”宝钗道:“这是服丹的功效,若说起我过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一天到晚忙那些**零狗碎的事,一件想不到,就出了岔子。外带着哥儿还要磨我,那有一会儿工夫是心净的。”

    麝月道:“秋纹碧痕都好么?”宝钗道:“他们也还是那样,在那里说你呢。”麝月忙问他们说些什么?宝钗道:“也没说什么,只说你有了好处,把他们都忘了。”麝月道:“这可冤枉了我。他们那些话,我都和二爷说了,不然二爷怎么想起来,给他们带仙丹去呢?”宝钗又问道:“金钏儿呢?”麝月道:“他和芳官藕官另住在湘春馆。”黛玉道:“姐姐也看看这房子哟!还是他亲自布置的呢。”

    宝钗看那墙上挂着李居中画的“灵芸冰影图”,戴琬画的墨笔牡丹,马和之画的墨笔山水。紫檀长案中间摆着灵壁山石,非常玲珑。一边是定窑花斗,插了几枝蜡梅;一边是紫檀架子,悬着青玉磬。看了一回,笑道:“这屋子虽像蘅芜院,添上这些书画陈设,倒不大像了。”黛玉道:“可不是么?我和他说,姐姐是喜欢素净的,那年老太太到了蘅芜院,嫌那里没有陈设,特为搬去几件,姐姐何曾正眼瞧瞧呢。他不听我的,还是摆的这么热闹。”宝玉笑道:“这还是拣那素净的掂对了几件,若是着色花卉,青绿山水,霁红鹦哥绿的瓷器,你们更要嫌火气了!”黛玉道:“留春院他们还等着呢,四儿,你去告诉晴雯紫鹃,叫他们只管关门罢。”四儿去后,麝月便随钗黛等至里屋,这里铺盖奁具,一切都有现成的,无须搬动,甚为方便,那晚便同在蘅香苑住下。

    次日晴雯紫鹃一早就过来,替钗黛二人梳头,那时太阳正照在栝树上,满院翠yīn,十分幽静。钗黛二人梳洗完了,尚在插戴,只听宝玉在外屋说道:“你们快来看,这玉兰花上两只红绶带鸟,才好看呢。”钗黛出来,看那后窗上满是花光,窗外海棠玉兰都开得满满的花。玉兰枝上,一对绶带尚未飞去,拖着通红的长尾,衬着白花,更显鲜艳。宝钗笑道:“这就是天然一幅好画。”宝玉笑道:“若挂在这里,你又嫌他不素净了。”麝月道:“院里还有绛珠仙草呢,奶奶可要看看?”宝玉被他提醒,忙拉宝钗黛玉往山石边去看,果然有两丛仙草,是从绛珠宫分来的,走近了也婀娜弄姿,只没有开花结蕊。那山石上还有许多异草,也有青jīng红花的,也有黄花绛蒂的,也有结子像小珊瑚豆的。

    正在玩赏,金钏儿和芳官藕官都来见宝钗请安。宝钗问金钏儿得着你妹子的信没有?又道:“如今彩云打发出去,太太贴身服侍的只有你妹妹一个人,也就够累的了。”金钏儿道:“我很想回去看看我妈和我妹妹,只是太太把我撵了,还受了那番冤枉,我有什么脸见人。想到这里,也就算了。”宝钗道:“你的事,都是彩云搧的小扇子,他一样也撵了出去,还挨了四十棍子,这不是小小报应么?你也不用委屈啦。”又问芳官藕官道:“我听林奶奶说,你们都排了新戏,是坐唱还是彩扮呢?”芳官道:“就因为二爷定要彩唱,台步身段都得排演,连行头也得现做。我们忙了一个多月,这两天才算排熟了。”

    宝钗笑道:“谁扮林姑娘呢?”芳官道:“就是藕官扮的,扮起来倒有几分像。”宝钗笑道:“这出我倒要瞧瞧,看他会哭不会?”

    一时宝玉和(马叉)黛往贾母处,麝月悄对晴雯道:“二爷二奶奶轻易不在这院住,昨儿住了一晚上,差点出个乱子。”

    晴雯忙问何事?麝月道:“二爷昨晚上摘下玉来,我给压在枕头底下,一起来可找不着了,问二爷也不知道,两位奶奶急得什么似的,说这玉是丢不得的。后来到博古架上拿东西,那玉正挂在架子上,你说奇怪不奇怪。”晴雯道:“告诉你罢,这玉是通灵的,只看从先在怡红院,我服待二爷,从来没出过岔子。我走了,那花哈巴不干不净的,后来就把玉丢了。所以,这一向我和紫鹃给他们铺炕,总记着一摘下玉,就加上锦套,挂在帐架外头。这只有二爷知道,连两位奶奶也不大理会,昨儿忘记知会你了。”麝月道:“你也太喇糊,幸而没丢掉,若丢了,可怎么好!”晴雯道:“既没丢掉,你也别再提了,吵嚷出去,叫老太太听见了,又当成大事呢。”正说着,宝玉匆忙回来要换衣服,晴麝二人服侍他换上。晴雯问道:“二爷到那里去?”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去催请姑老爷呢。”当下便赶忙出园,直往绛珠宫去。

    此时林如海正拿着一册《云笈秘签》,随手翻阅,宝玉上前请了安,林公让他坐下。又对他打量一番,问道:“你每天什么时候起来?”宝玉道:“总在辰牌左右。”林公道:“这在平常人不算晚,在咱们道家就不算早。每天只有太阳初出时候气是清的,总要在那时候起来呼吸清气,沐浴日光,最为有益。”宝玉答应是。林公又道:“我有一句话要和你说,总没得空。我看你这些时只顾游戏三昧,未免把心放纵了,放纵甚易,收敛便难。那吕岩、韩湘诸先辈,也何尝不玩,只不要将身心性命之学丢在脑后方好。咱们在仙界中立足最难,一坠落了,又得到尘世间去,不知受多少罪,转多少劫,方能复位呢。”

    宝玉听了悚然道:“我近来空的时候,也还温习些静功,只贪玩在所不免,姑爹是疼我的话,我紧紧记住就是了。”如海又和他谈些道门的玄妙,如何鸟伸凫浴,如何猿行鸱视,如何百化,如何龟息。宝玉闻所未闻,非常佩服。

    将近晌午,宝玉向林公道:“那边午饭预备齐了,请姑爹早些去罢。”林公便同宝玉往赤霞宫,问知大家已到园里,便从山径行去,直至结霞山馆。林公是初次来此,先在厅外靠着栏干,看了一回园景。见厅前一片平台,都是白石砌成,正面对着一座玲珑立峰,高若耸霄插斗,其旁无数奇形怪状的剑石山峰,望下去花树蔽亏,楼台迤丽,再下便是一片明湖。林公笑道:“这里虽不如延青阁看得远,却是背山临水,也占全园之胜。若遇雪天月夜,在此凭栏远眺,唱苏长公的《水调歌头》那才真是神仙境界呢。”又瞅着宝玉笑道:“人要置身高处,才能把那些富贵声华看得似浮烟淡雾,若身入其中,便不免为物欲所蔽,那怕绝大智慧的人,也不易打破此关。”宝玉知是对自己下的针砭,心想姑爹素来不大发言的,怎么今天变了碎嘴子,只得应道:“姑爹说得是。”林公往厅上走去,见抱柱上也有一副集句对联,是:时闻流水声,一障湖山看未遍;谁会凭栏意,平生鱼鸟与同归。

    原来是宝玉集的句子,却是贾珠写的小篆。那厅屋七间三卷,旁有洞房曲室,从一段雕花帘扇通过去,便是两间精舍,贾珠和湘莲秦钟都在那里。林公先和他们见了,说了一回话,然后走到厅上。

    只见帘垂玳押,座设珠茵,鼎薰百合之香,盏注长生之酒。

    贾母贾夫人已先就坐,左边尚虚一席,贾母道:“姑老爷这里坐罢。”林公尚在推让,贾母又道:“姑老爷是成了神道的,他们又都是晚辈小孩子,有什么客气的呢?”宝玉请了贾母的示,便吩咐摆饭。众姐妹也依次叙坐,侍女们上起菜来,虽没有火枣交梨、龙肝麟脯各色珍品,却也是海错山珍,做得非常精美。席间宝玉敬了酒,又要鸳鸯行令,贾母道:“咱们听戏要紧,那一来就耽搁不少工夫了。”一时席罢,大家漱茶散坐。

    宝钗黛玉又和迎春、香菱、尤氏姐妹在廊下眺望一回,正是微yīn叆叇,园中高下花树红一堆白一片的,全被烟霭笼住,只那一带杏林红得似火烘似的,分外明透。

    忽听那边梨雪轩中锣鼓先鸣,继以箫笛,慢慢响起台来。

    贾母尚在厅内和贾夫人、李纨、凤姐说些闲话,宝玉上前回道:“开戏了,老太太和姑妈那屋坐罢。”凤姐搀着贾母便要往外走,宝玉笑道:“这里过去很近,何必绕远呢。”凤姐笑道:“新来的人摸不着门,到底往那里过去哟!”宝玉把那座大穿衣镜一推,便是个门,过去即是梨雪轩。轩中遍用鲜花扎彩,一开门顿觉芬芳扑面,东南两面全是整扇的大玻璃窗,窗外一大片梨花,将玻璃上都遮满了。北面便是戏台,大家仍让贾母和林公夫妇坐在台前。贾珠等一同进来,见了贾母,便往那书阁上去坐,宛然是一间小小的戏楼。宝玉看纨凤钗黛诸人都坐齐了,忙命侍女们将新印的《璇源集庆》曲本,捧了一大沓子进来,分与众人。

    此时,戏台上已经扮演出场,先演的是《琼宴》一出,只见一队彩旗朱盖,簇拥着红袍纱帽的小生骑马扬鞭,去赴曲江春宴。那扮林如海的正是藕官,做得风流倜傥,是少年得意的样子,大家听他唱道:杏园丽景伴恩袍,草色风流年少,波动龙门烧尾去,紫海曈昽初晓。珂佩风清,笙歌路迥,人在蓬莱峤。莺花来处,九重天上春早。

    那声音绕梁裂石,十分清脆。宝钗向黛玉道:“这藕官从先在潇湘馆常见的,想不到他唱得这么好。只是他扮妹妹的,如何又改扮姑老爷呢。”黛玉道:“藕官本是唱小生的,反正由着他胡乱调度罢。”这段唱过,紧接着又扮演如海到贾府迎亲,许多绣旗宝仗,引如海一路骑马而来,唱的曲词是:娥嫁与探花郎,折得瑶宫第一香。宫花斜压镜台旁,手画春山深浅妆。

    宝钗道:“这唱的调儿是《地锦裆》的前半段,倒唱得很圆。”凤姐拍了黛玉一下道:“你看,那时候姑老爷有多么漂亮,怪不得生下这么漂亮的小姐!”黛玉道:“你安静听戏罢。柳二爷、秦大爷都在那边坐着,要笑话你呢。”凤姐笑道:“我怕他们做什么?秦钟是我看着他长大的,比你我还晚着一辈。那柳二爷是尤家三妹夫,也同我的妹夫一样。”李纨道:“这藕官那年在园子里烧纸,被婆子们骂得狗血喷头,我看着怪可怜的!后来听说他做了尼姑,如何也到这里了?”凤姐笑道:“大嫂子,你少说话,那也是宝兄弟的爱宠,特为从白莲庵度了来的。”一时戏台上花轿拜堂的节目都演过了。

    凤姐道:“如今演完了《合卺》,要接演《赏春》了。”

    尤二姐道:“姐姐,你怎么都知道的。”凤姐道:“我也是戏本上看来的,你为什么不看呢?”说着,又见芳官扮贾夫人,袅袅婷婷的出来,那台步走得非常轻俏,真似宝月行空,春云出岫。迎春道:“芳官长的模样也很俏的,可是有几分男相,你们看对不对?”李纨道:“那年在怡红院,我还见他扮了男装,他们都说活像宝二爷呢。”凤姐笑向贾母道:“老祖宗看那扮姑太太的,可有点像么?”贾母笑道:“这个长的也不错,若说像姑太太可说不上。你别看姑太太如今也半老了,他年轻的时候,比你们还要俏点呢。”宝玉道:“你们听他唱的如何?”大家将话收住,听芳官唱道:蔷薇帘桁,芭蕉庭宇,陌外飞尘隔断。碧栏双倚,一痕花梦如烟。待把霞觞香泛,锦柱弦调,细款梅梁燕。风过也,绣屏闲,蓦被流莺惊午眠。

    黛玉道:“这唱的是《梁州新郎》,和《琵琶记》的《赏荷》是一个调儿。”宝钗道:“他唱的也比先强多了。这里又没有师父,是谁教的呢?”黛玉道:“那编曲子的就是师父,你没听说么?人家演习了一个多月了。”宝钗笑道:“他师父又是谁传授的?”黛玉笑道:“你问他哟!”宝钗再三问,宝玉只笑着不肯说。黛玉笑道:“告诉你,你也未必知道,就是锦香院的云儿。”宝钗道:“我怎么不知道,还听过他的戏呢。”

    宝玉忙问宝钗在那里听见的?

    宝钗也不肯说。禁不得他再三追问,方将薛家传戏,云儿玩票的事说了林公此时只坐在那里细细听曲,拈髭不语。贾母笑问道:“姑老爷,你听他们唱的好呢,还是编的好呢?”林公道:“唱的原也不错,只我还喜欢那曲子编的风华流丽,不在汤玉茗以下。到底是谁的手笔?”贾母笑道:“还有谁呢,就是宝玉淘气,一古脑子弄出来的。姑老爷听着喜欢,就算他心血没白用了。”说话间,那台上扮林如海的和扮贾夫人的,彼此对唱了好几段,直唱到《尾声》是:分明黄伞西清梦,花外声声兴庆钟,双飞去也,鸾台凤省春风拥。

    觉得余韵袅袅,把台下众人的心神都引进去了。

    接着唱过《骢巡》,便是《镜别》,扮林公贾夫人的仍是藕官芳官,却另有一个十来岁的侍女扮作黛玉,那《书房》一幕,还添了一个老生扮贾雨村,颇似《牡丹亭》的《春香闹学》凤姐看了,笑道:“这扮林妹妹的太大了,他那年到咱们家里,还比这个矮的多呢。”宝玉道:“这里找不出年纪小的,可有什么法子!”宝钗道:“稍大些还不要紧,倒是扮得一点也不像,未免唐突西子。”众人正在议论,那台上已演到贾夫人抱病,黛玉牵衣痛哭,扮林公的亲自替黛玉揩泪,设词抚慰,自己也忍不住哭了。唱了一段《扑灯蛾》,非常缠绵悱恻,那曲子是:悄悄的药烟送寒,飒飒的重帘雨暗;恹恹的鸳枕单,凄凄的鸾帏掩。滴滴都卢,泪珠儿成串!眼睁睁瑶台顿坍,惨恻恻弱息抛残!惨恻恻弱息抛残!禁不得,昏昏黑黑的银灯影沾,黯黯的香魂一缕别蓬山!

    座中林公贾夫人听到此处,眼泪扑簌的滴了下来,怎么着也忍不祝黛玉只伏在宝钗身上,呜咽暗泣!李纨、迎春、香菱各触起自己的心事,拿着手巾也偷自掩泪。贾母道:“曲子虽好,到底太悲了!快换别的罢。别说他们,连我也听不下去啦。”宝玉亲到后台,吩咐了一番。

    少时,另换了一个老生扮林如海,蟒袍玉带,手执牙笏,随同一班神道上朝玉帝。当下便有仙官捧着玉敕,授如海为临淮城隍之职。接着又有许多判官皂役,带着舆马执事,迎接赴任。又有百姓们老老少少捧着香花,沿路迎接。林如海一路走着,口中唱了一段《喜迁莺》,那曲子是:兰旗飘扬,早梦醒人间,春到天上。满路香花,连空旌旆,临淮父老相望。收起避騘风调,换了迎神甲仗。归思邈,睇红桥明月,便是家乡。

    大家都说这出接的好。林公贾夫人看了,这才将泪止祝黛玉哭得眼睛似桃儿似的,神气还有些愣愣的。晴雯忙送过手巾镜盒,黛玉擦了脸,补匀脂粉,仍旧听戏。凤姐道:“这戏还有《别女》一出呢。亏得宝兄弟觉悟得快,当下就掐了去,省了林妹妹好些眼泪。”宝钗道:“这一掐,可把藕官扮林妹妹的一出好戏给耽误了。”李纨道:“我也是想看这出戏的,藕官跟林妹妹多年,扮起来必定有些意思,偏又掐掉了。”说着,又见台上一个老旦扮贾夫人,坐了车,也倒临淮衙署,和老生对唱了两段。那段《念奴娇序》是:鸾车缥缈,指绿杨处处,重来依旧专城。象服山河人宛在,春引云仗霓旌。还是身拥彤驺,笑随玉案,神仙驻了洞霄景。

    闲看取,棠yīn绕舍,琴瑟双清。

    唱的虽不及芳官藕官,却也应弦赴节,从容合拍。李纨看那曲本,这出叫做《仙圆》,笑道:“这仙字还不甚切,应该改名叫做‘神圆’才对。”宝钗道:“神仙两个字是拆不开的,你这话未免过于拘泥。”迎春道:“这才好了,刚才我看他们哭哭啼啼的,也几乎忍不住了。这都怪宝兄弟不好,咱们给姑老爷姑太太取乐的,何苦做得那么伤心?”宝玉笑道:“二姐姐你瞧着罢,往后全是好戏了。”果然《仙圆》那出唱完,便接演《迎神赛会》珠幡绣幢,锦伞宝扇,一队一队的迎了过去。又是鲜花扎的彩亭花伞,灯彩结的各种台阁。还有扮皂役的,扮囚犯的,扮七十二行的,把整个戏台全都挤满。

    宝钗笑对宝玉道:“你向来不喜欢热闹戏,看到《姜子牙摆阵》,《孙行者大闹天宫》这些俗戏,就要躲出去的。怎么近来脾气也变了,会编出这些玩意来。”宝玉道:“你们真难缠,动性情的戏又嫌太苦,热闹戏又嫌太俗。我那是好这些呢,为的给老太太看着逗逗笑,也省得姑老爷姑太太伤心,你们又有得批评了。”迎春笑道:“这些也都是实事。我那回到临淮去,正赶上姑老爷的生日,眼见的比这个还要热闹几倍呢。”

    众人尽管评论,却深合贾母的心事,说道:“正该热闹些才好。”

    此时,天色已晚,厅房内外,都点上一色白琉璃镂花宫灯。

    靠着戏台旁边,又有四枝倒垂莲式的珠式,照着台上,通明如昼。贾母吩咐摆上晚席,大家一面吃着,一面看戏。演到天上星官驾云下来,宣召林如海赴阙,如海唱那《神仗儿》曲子道:瑶京拜,感丹霄春渥。拥珠轩华毂,占尽神仙浓福。今宵霓裳高会,共驻鸾鹄。齐唱个步虚曲,齐唱个步虚曲!

    宝钗问道:“这算完了罢。”宝玉道:“还有几句《尾声》呢。”只听又接唱道:多生注就仙眷属,况有乘龙人似玉,天上荣华万事足。

    凤姐听了,拿指头羞宝玉道:“怎么连自己也夸上了,这可有点不害臊。”宝玉道:“这那是我的原本,不知那位临时改了,拿我取笑的,等我找他们算账去。”

    贾母知道戏快完了,忙吩咐一声:赏!鸳鸯即时传下去,便见侍女们抬出几篮子的钱,向台上撒去。豁琅豁琅的几声,就如数十道钱龙,一直滚向台上,撒的满台都是钱。芳藕二人领着十二个侍女,换妆出来,谢了老太太和姑老爷姑太太的赏。

    贾母又命他们吹弹了一套《风光好》。珊瑚上来回道:“老太太,姑太太的轿子都预备齐了。”

    林公忙上前对贾母道:“明天可要走了,今儿先跟老太太叩辞。”说着便要拜下,贾母叫宝玉拦住,又道:“珠儿媳妇和宝丫头昨儿刚来的,姑老爷再住两天罢,也让他们娘儿们多聚聚。”林公正要答言,凤姐又接着说道:“姑老爷是看姑太太的意思,我们的小脸不够。姑太太只看您的寄女,这么大远的赶了来,多住三两天,又有什么妨碍呢?”不知林公夫妇肯留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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