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少骢和源三郎躲在纸门之后,暗暗偷听外面的谈话。
此时,源三郎的母亲土方惠美正跪坐在屋外走廊之上,旁边是自己的女儿秀子,两人身后则站着媚子。
院落中,正面站立一人,乃是佐和山城城主丹羽长秀,他于昨日就已收到传话,知道土方夫人有事找自己相商,因此在主持完神器玉麒麟拜请、入位仪式之后,便马不停蹄的赶到了西馆。
说起这丹羽长秀,乃织田四家老之一,其他三人分别是柴田胜家、羽柴秀吉和佐久间信盛。
从稻生之战开始,他已侍奉织田家二十四年,可以说亲历了织田信长的称霸之路,并在攻打美浓稻叶山城、直取六角氏观音寺城的战斗中立下了赫赫功勋,而除了军事才能之外,丹羽长秀还在内政方面颇有建树,可谓文武兼备。同时,他又娶了织田信长的养女,备受宠信,在织田家的地位,无人能及。
由于男女有别,土方夫人平日里又虔诚礼佛,因此很少出面主事,但这次是自己的小儿子苦苦哀求,加上女儿也跟着帮腔,土方惠美实在拗不过,才答应帮忙开这个口,但为了避嫌,只好委屈了丹羽长秀,寒凉之日还要跪坐在院落中,迎着秋风谈话。
“丹羽大人,这次来安土城,政事可办理的顺利?”
“回夫人的话,赖主公洪福,一切顺利。”丹羽长秀说完,身子微微一躬。
自从进得这院落,丹羽长秀自始至终眼眉低垂,从未恣意的向上看过一眼,说起话来总是文质彬彬,举手投足间却又气度不凡,颇有一番儒将之风。土方惠美感觉这位将军坐在那里,竟没有一丝战场杀伐之气,不由得暗暗心惊,也为夫君得此良才而高兴。
“那些军国要事从来都是你们男人操心,作为咱妇道人家,插不上嘴。”土方惠美将话锋一转,说道:“这次烦请大人过来,是有件私事要征询大人的意见。”
“夫人但讲无妨。”
“听闻,前几日你过世了一个女儿?”
猛然听到土方夫人提起此事,丹羽长秀不由得心中一痛,蔚然叹曰:“卑职此女年方十二,名曰竹鹤代,本来聪明伶俐,秀惠乖巧,甚得老夫和内子的喜爱,可一日早晨起来,突然变得痴傻,口不能言,饭不能尽……”说到此处,丹羽长秀又悲上心头,用衣衫偷偷拭了拭眼角的泪痕。
身为名将军竟为小女而落泪,这在男权至上的社会实不多见,土方惠美看在眼里,对丹羽长秀的好感又增加了一层,触景生情道:“唉,真是祸福难定,可痴傻之病,不应致死啊。”
“唉,夫人有所不知,小女自得了此病,请了众多大夫,但都束手无策,猜测说是中风引起,服了几味药,也不见好转。最后,没法子,只好让家人左右不离的看管,结果一不留神,跌入井内淹死了。”说完,在那里叹息不已,抑不住的悲伤之情。
土方惠美一看,急忙说道:“你看看,我个妇道人家真是不懂事,几句话竟勾起了大人伤心事,真乃罪过、罪过……”说完,又双手合十,向佛祖祷告了几句。
“不碍事,老夫也是上了年纪,不中用了,这里还要谢过夫人关心。”
“本来,今日请大人来,是有件喜事要说的,但咱家嘴拙,尽说了些让大伤心的话。”说完,土方夫人向后一招手,让媚子跪在自己身边,“我身边有一女,伶俐乖巧,模样也还说得过去,今日想赠于大人做养女,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还没等丹羽长秀开口,土方夫人又说:“媚子,快过去,让大人瞧瞧。”
媚子应了一声,起身轻移莲步,婷婷袅袅走到丹羽长秀身前,跪倒施礼:“小女拜见大人。”
躲在纸门后的两个人,偷看到媚子的柔美倩影,不由得呆呆出神,源三郎更是恨命咽了几下口水。
丹羽长秀抬眼一看媚子容貌,心中暗暗一惊,发现和自己的小女竟有八分形似,虽然年龄上要大几岁,但娇小秀丽的脸庞甚是讨人喜爱。
那边土方夫人又说:“不敢瞒大人,此女乃是出自乡野,目前在小女秀子身边做贴身侍女,虽然时日不长,但咱家观她办事麻利,说话乖巧,甚是招人喜欢。大人日夜为织田家操劳,功劳甚大,在国家政事上咱家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只能在琐事上,代信长殿下关心一下臣子,因此打算将此女赠于大人,希望慰藉一下大人的丧女之痛。”
丹羽长秀跪坐在那里,认真听完了土方夫人的一席话,心中却猜不出此举的真实用意,但他相信,如此兴师动众,绝不是只为了慰藉自己的丧女之痛。
对于眼前的这位土方夫人,丹羽长秀也有所了解,虽然不是正室,却为织田信长育有四子,四女,三公主秀子和五公子源三郎,都深得信长喜爱,尤其是这个源三郎,不几日就要元服。
想到这里,丹羽长秀突然心中一凛,猜测土方夫人此举会不会和自己儿子的元服有关,顺着这个思路一直猜下去,再对比源三郎和媚子之间的年龄,丹羽长秀微微一笑,已经了然于胸。
他这一笑,异常轻微,异常隐晦,让对面的土方夫人一点也没有察觉。紧接着,丹羽长秀又想,这位土方夫人的父亲土方雄久也是织田家的一员虎将,曾在平定伊贺国的战斗中,立下汗马功劳,如果卖给土方夫人这个人情,无疑可以结好这位土方雄久将军,为自己在织田家多增加一个臂膀。
更进一步说,将来如果真的能和织田信长做成亲家,那自己以后的仕途可就有了更加稳固的靠山,应了此事,可谓百利而无一害……
短短的时间内,丹羽长秀就猜透了此事的来龙去脉,并想的相当周全,可以说为人相当的机警和聪明,也因如此,信长对他的评价,远远高于只有匹夫之勇的柴田胜家。
土方夫人见丹羽长秀沉默不语,暗想此事可能是我太唐突了,弄的丹羽大人有些下不来台,于是说道:“丹羽大人不必过于为难,咱是妇道人家,考虑问题未免有所不周,有些话大人但说无妨,不要顾及咱家的面子,实话告诉你,本夫人的脸皮厚的很。”说完,粉袖遮腮,抿嘴笑了起来。
丹羽长秀赶紧躬身施礼道:“夫人说笑了,卑职只是考虑到尚未知会媚子姑娘家人,未免有些唐突。”
土方夫人闻言,立即笑道:“大人不必担心,此女只有一位爷爷,目前在安土城中做医官,咱家已经提前代大人问过了。”
“如此,卑职就多谢夫人的美意。”言罢,又深深一躬。
土方夫人一看事成,立刻对媚子道:“傻丫头,怎么还愣在那里,快拜见父亲大人。”
媚子闻言,高声说道:“父亲大人在上,请受小女一拜。”说完,给丹羽长秀磕了三个头。
丹羽长秀立即伸手扶起,看着自己又多了一个秀丽多姿的女儿,心中喜不自胜,眼神中尽显慈爱,并将身上的一件玉佩解下来,赠送给了媚子,作为见面礼。
紧接着,他又向土方夫人请求,给媚子赐名。土方夫人想了一下,说:“就取你过世女儿名字中的一个‘竹’字,以示对其的怀念,我看就叫丹羽媚竹,平时里还是称呼媚子,大人意下如何?”
丹羽长秀一听,娇媚秀丽很适合自己这个女儿的外貌长相,而如竹般惠质于中,又很像此女表现出来的性格,感觉土方夫人很会起名字,因此点头谢过。
一看此事大功告成,里面的源三郎乐的差点蹦起来,还好龙少骢反应及时,一把将他摁住,不然非露馅不可。
龙少骢看他那副美上天的表情,心中暗道,瞧你那点出息,不过,他仔细一想,其实自己也比他好不到哪去……
此时,外面的丹羽长秀已经准备离开,却又听织田秀子说道:“丹羽叔叔,我有一事相求,烦劳叔叔一定应允。”
丹羽长秀又将身子转过来,躬身施礼道:“请问秀子公主有何吩咐。”
织田秀子咯咯一笑:“丹羽叔叔如此客气,秀子可不敢当,我和媚子姐妹情深,请求叔叔宽限两日,容我们姐妹叙叙旧,再带她回佐和庄城,可好?”
土方夫人闻言,直瞪自己的女儿,心中埋怨,既然做了丹羽大人的养女,媚子自然要跟随父亲前去,哪能还留在你身边。
可丹羽长秀闻言,却更加坚定了自己之前的判断,心想今日我不如将这个顺水人情做到底,于是说道:“公主说得哪里话?公主与小女感情深厚,卑职高兴还来不及,也无需定什么时日,就让媚子陪在公主左右,等改日有空,卑职带上贱内再来看望,让她也高兴高兴。”
说完,丹羽长秀向土方夫人再施一礼,称还有要事,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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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下町郊外,一棵粗大垂松下,两位身穿道袍之人对面而坐,竹席上摆着精致茶具,茶香袅袅,沁人心脾。
“秋山神主,这次重振琵琶湖龙脉,神主居功至伟啊。”说话的是坐于左侧的吉田谦和,他的对面正是富士山浅间神社神主秋山弘毅。
按照神道教教规,作为一代掌教的秋山弘毅本应坐镇京都,而他却不顾众门徒的反对,为平稳度过最后十二年之劫,移居到了富士山主神。而吉田谦和则渔翁得利,免去了隐于山林的辛苦,可以稳坐京都神社,安享清福,但他却仍不知足,一直觊觎掌教之位。
“我辈道教中人,本不与世间争利,这居功至伟之词,道友是用错了。”秋山弘毅闻言,面容沉静,丝毫不为这一句奉承动色。
“神主教诲的是,谦和知错了。”说完,他拿起身前茶杯,双手虔诚的举于面前,转了三圈,以欣赏精致的杯纹,而后轻轻呷了一口,意犹未尽的说道:“茶之涩,禅性微微,实乃修行之道,先苦而后清心静欲是也。”说完,又将茶杯递于对方。
秋山弘毅接过来,也重复刚才吉田谦和的动作,轻轻品上一口,却仍是眉头紧锁,像是心事重重。
吉田谦和并未在意掌教此时的神情,而是继续说道:“过些天,就是信长殿下五公子元服之日,信长公也有意相邀,神主何不再多逗留几日?”
秋山弘毅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若有所思的言道:“前两日,你我探看多家女儿痴呆之病,着实让人匪夷所思,论正疾,医官束手无策;论异症,你我道门中人也看不出任何端倪,实在是……”
“掌教不必多滤,我猜想此事很可能和一场瘟疫有关,由官府出面,组织医官大夫,加以整治、防范,应再无大碍。”
秋山弘毅闻言,心中并不赞同,若是瘟疫应是群体传染,怎会只有未出嫁的妙龄女子得病?
妙龄女子,妙龄女子……
想到这里,秋山弘毅好像抓住了什么,前两个月,中土道友一清子受师弟所托,曾专程拜访过他,讲起来酒天大妖出世,吸食处子之心的残忍。
而这里的女子皆表现痴痴傻傻,很像是脑髓被人吸走,但又不见有任何外伤,不然……
不对!秋山弘毅终于想明白了一点,他看过每个女子的天灵盖,都有一个小小的暗红印记,起初并未引起他的注意,但现在想来,症结应该就在此处,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感觉此妖狡猾至极,采用如此隐蔽的做法,掩人耳目。
而且,之前他已与逍遥子约定,在安土城相见,可眼看约定日期早过,却是不见其人,定是中间出了什么意外,凶多吉少……
吉田谦和看到掌教神情不住变化,一会满面愁容,一会剑眉竖起,不由得喊道:“神主、神主……”
可秋山弘毅就像没听见一样,急匆匆转身向安土城方向走去……
吉田谦和看着掌教的反应,寻思他回富士山应该向东,怎么又奔安土城去了,不由得眉头锁起,眼神中也露出一缕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