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仪元殿,只看见皇帝坐在案前,颓废地按着头。季昭无声无息地走过去,熟练地帮他揉着太阳穴。
“你刚入宫的时候给朕侍疾,就这么办过,”皇帝的声音疲惫,带着淡淡的笑意,“这么些年了,朕一直懒得提醒你,太阳穴这种能致人死地的地方,最好别乱碰。”
“你吓到我了。”季昭按重了一些,又恢复到正常力道,“你还好吗?”
“予漓真是让人失望。”皇帝长叹了口气,“还是咱们的湛儿好,聪明机灵。”
“拿一个快成亲的大儿子和刚上学的小儿子比,亏你做得出来。”季昭捏了捏皇帝的鼻子,后者不出意料地睁大了眼睛,很难得见到的可爱表情,“齐王是皇上的长子,皇上一开始就对他寄予厚望,臣妾猜,他应该很辛苦吧。”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不错,只是那时候,朕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有下一个孩子。朕以为,上天不会原谅——所以朕对他要求严格,只是到了现在,他还在让朕失望。或许他不是好的选择。或许朕对他也不是个好父亲。”
他的话让殿内一下子静默了,一阵若有若无的尴尬浮现了出来,予漓如果不是好的选择,那么剩下的几位皇子,有谁还比燕王予湛更有竞争力?燕王虽然不是什么绝世神童,但也被几位先生评价为“聪慧”“勤奋”“懂事”,何况他的出身——若非皇长子成为了皇后养子,是比不过有着一位贵妃生母的燕王的。这一点,现在已经有很多人意识到了。最明显的一点表现——皇太后已经开始渐渐疏远贵妃了,虽然还保持着必要的来往,但已经不那么亲近。
“贵妃,”皇帝忽然转过身来直视她,语气急促,目光锐利,“予湛会是个好皇帝吗?”
季昭很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目光中浮现彻骨的痛苦:“臣妾应该说,予湛还小,看不出来什么,是吗?是吗?是吗!”她一遍遍问着,声音越来越尖利,忽然之间她身子一软,就要跌倒,皇帝急忙将她揽在怀里,她却开始挣扎起来,拼命挣扎,拼命打着他的背部,“放开——放开我!”
她哭得歇斯底里,指甲划破了他的龙袍,几乎无意识地在反抗者。用指甲、牙齿攻击眼前的人。皇帝被她失态的表现惊得手足无措,却还是制止了小内监们进来帮忙的举动,反而命人封锁好。他几乎是笨拙地安慰着半疯狂的她。
“见鬼的皇帝!见鬼!”季昭含糊不清地吐着这些词句,恶狠狠地,眼泪已经弄花了她的妆容,“谁稀罕!谁稀罕!——我告诉你,我告诉你,就算他能,我不能!我绝对当不好皇帝的母亲!你信不信我会把一切弄得一团糟?我告诉你我会的!我会的!你——我不要,我不要——”
她哇哇大哭,简直像个孩子。这样纯粹的痛苦,将皇帝从那个又疑心又希冀的情绪中拉了出来,并且为她心疼不已:“当然不会,当然不会。”他语气温柔,几乎是在哄小虞臻了,“乖,不会的。我不会很早让你当太后——”
这几乎是许诺了。
不是不触动,然而她不能相信。如果她这一刻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来日皇帝回想起来,就会觉得她同样意在太子之位,对予湛不利。
所以她只能哭,逼着他放弃这个话题。她只能胡搅蛮缠。
那一夜,哭闹不休的她最终被皇帝哄着,留宿了仪元殿。后宫中人对贵妃留宿仪元殿的事议论纷纷,然而没有人打听得到内情。而皇帝,也没有再和贵妃提起这个话题。
这一页被默契地揭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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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冬日,便这样寂寂过去了。然而这寂寂,也不过是湖面浮波而已。素來选秀唯有皇后才能陪伴皇帝前往云意殿,其余妃嫔一概不得前往,也是尊崇皇后母仪天下之意。然而这一次的选秀,皇帝却是早早知会季昭,定要她陪同前去。
皇后虽然重掌了后宫权柄,但却被皇帝彻底冷落了,加上早先后宫诸事皆有季昭处置,皇帝这样要求也算恰当。
“光臣妾一人,只怕要被言官骂了。”季昭盈然一笑,“不如请德妃一起吧。”
皇帝笑道:“你不晓得自己的风评一向很好吗?——罢了,这次优先给皇长子挑贤内助,德妃比你年长些,的确合适。”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为着选秀一事,皇后、季昭与德妃早早便预备起來。其实人人心里都有数,此次重在为皇长子选定正妃,所以条件格外严苛。太后又特特将皇后、贵妃、德妃唤去再三嘱咐,选秀之事当慎重待之,务必要为皇长子选定一位端庄持重的好女子为妻。又道选正妃是要重德不重色,不必只是否美貌,更要留意言行举止种种。此外还得选几个德才兼备的良家子在皇帝身边,断断不能再出傅如吟这般人物。
这一日世芍入宫,带了季欣来。世芍是皇帝亲封的县主,贵妃又有宫权,她出入宫禁还是可以的。而玉姚,因为贵妃和莞柔夫人日渐敌对的缘故,渐渐不大进宫。这一次听说贵妃想念女儿季欣,都是让世芍带来的。
季昭和世芍略略聊了几句家里的事,又问一问立德在军中的情况,还说到了澜依。世芍便告辞去看她姐姐,这也几乎就是她进宫的全部目的了。把季欣小丫头留在了明光宫玩儿。
小丫头五岁半了,因为被宠爱着养大,至今还没脱去婴儿肥,胖嘟嘟粉嫩嫩的可爱极了。说起来,立文算不得俊美,玉姚也算不得漂亮,偏偏这个没长大的小丫头玉雪玲珑的。季昭抱着小丫头逗了一会儿,予湛倒还沉得住气,小虞臻直接就扑上来争宠了,正笑闹着,芰荷进來道:“庄敏夫人来看望娘娘。”
季昭微微一愣,自己和胡蕴蓉交集并不多,然而也不打算怠慢她,嘱咐孩子们几句便起身迎出去,笑吟吟道:“妹妹难得有这样雅兴。”
自皇后被冷落,胡蕴蓉春风得意,打扮得越发华贵庄重。不过因着季昭占据了她志在必得的贵妃之位,她还是有些不满的。不过此刻她却是一手牵过季昭的手,细细打量两眼,方笑道:“姐姐穿得好简素,难怪表哥总在我们面前称赞姐姐贤惠会持家。倒不似我一味喜爱奢华。不得表哥的眼缘。”
“胡妹妹这样打扮正合适,本宫若是这样穿就要贻笑大方了,”季昭微微笑道,“妹妹难得来此走动,今日兴致倒好。”
她轻轻一笑,引过身后一名女子:“这是随国公夫人的养女许怡人,姐姐瞧瞧可是个可人儿么?”
那女子大约十五六岁年纪,容色娇丽,是个极出色的美人儿。恭恭敬敬向季昭请了安。季昭笑道:“难怪叫怡人,一见之下果然叫人觉着心旷神怡。可许了人家了吗?”心里已经明白胡蕴蓉的用意所在。
胡蕴蓉漫不经心地打量了许怡人一眼,懒洋洋笑道:“怡人虽然不是随国公嫡出的女儿,可是国公夫人把她自幼收在身边,养得跟掌上明珠一样的尊贵。怎肯随意许人呢?”她曼步至庭下,随手折下一朵雪白香花,道:“好花也得种在贵妃姐姐的宫苑里才开得艳。若随手栽在什么穷家小户里,怎会有这样好颜色?既然姐姐都觉得怡人叫人心旷神怡,不如就让这朵好花开在宫里吧。也叫见的人都能赏心悦目——怡人与本宫性情相投,本宫也想宫里多个作伴的人。若姐姐觉得怡人不配入选,不适合侍奉皇上,让她在我身边伺候也可。”说罢.只调弄着指尖香花.再不看季昭。
许怡人盈盈拜倒:“奴婢蠢笨,能侍奉夫人左右已经万幸,怎敢高攀入选宫中侍奉皇上。”
季昭却对着胡蕴蓉笑了:“夫人好生会挑人。本宫看她一口一个‘奴婢’,倒想起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臣女’来了,妹妹,你说好不好笑?”
胡蕴蓉不以为意地一笑:“甄玉娆已经成了京城的笑柄,怎能拿来与怡人相提并论?”
季昭看许怡人虽然紧张,也没露出其他神色,淡淡一笑:“怡人既与妹妹性情相投,又是随国公夫人的掌上明珠。大选之日,必定能得到皇上的注目。”
胡蕴蓉唇角微扬,眉色胜春:“有贵妃这番话,我也能安心了。”她看一看天色,带着几分炫耀道,“天色不早,我也要去向太后请安。先告辞了。”
季昭看着她光鲜亮丽的身影远去,转回殿内。孩子们的笑声已经传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