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厢许怡人之事才兴起來,皇后这边却已在为皇长子的婚事先挑人了。
正是百初开的时节,而凤仪宫地气和暖,牡丹开得最早最好,自然是艳冠群芳。这一日皇后遣人来,请季昭去凤仪宫赏牡丹。
名为赏牡丹,不过是替皇长子先相正妃罢了。皇后似乎有意于朱家八小姐。
——朱氏一门自太后起已有三位后宫之主,自然不甘权位旁落。只可惜朱氏自皇后姊妹之后再无出类拔萃之女,更兼连连夭亡数位未出阁的小姐。如今最年长的八小姐乃是皇后堂兄的小女儿,不过十四而已,若非皇后在后宫中渐渐式微,又何须这般费尽心思。更何况,亲上加亲之举,也能保她后位安稳。
季昭隐约记得,皇长子似乎并没看中那位朱小姐,而是看中了——对了,是前几天那个许怡人。并不是什么大事,她也没兴趣掺和。
于是命人以“身体不适”的名头推了。当然也不好太扫皇后面子,还是请林朔来了一趟,然后卧病了几日,倒惹得陵容、陆璐等人来看她。
尽管没出席那场赏花宴,然而以贵妃的人脉,自有人把那天的事情如实报上。很是精彩。皇后引荐的那位朱八小姐似乎很不待见胧月帝姬,因为胧月帝姬摸了她的衣裳而不快,惹得德妃下不来台,莞柔夫人试着说和,却被胧月帝姬嫌弃了。之后朱八小姐拿梅子讨好皇长子,然而皇长子当着她的面就将梅子喂给了胧月,气氛十分尴尬。最后皇长子气闷,带着胧月帝姬出去走动,巧遇了许怡人,略略说了几句,很是投机。
听说,莞柔夫人目睹了一切,后来还巧遇了为此事苦闷不已的皇长子,指点他去找皇帝直接阐明心意——分化皇长子和朱家或者说是皇后,莞柔夫人的目的一看即知——然而之前因为胧月帝姬的关系,十分不喜欢莞柔夫人的皇长子却因为这件事对她改观了。尽管许怡人并不高的门第可能会拖累他,然而皇长子似乎并不在乎。
这一切,季昭都是乐见其成的。
乾元二十四年三月十六,贵妃季昭于云意殿,和皇后、德妃一同出席选秀大典。
十二年前,她就站在殿下,紧张不安地等待着上面人的挑选,为自己挣一条好的活路。如今,她成为了大周开国以来,第一位参加甄选秀女的妃子,当然还有德妃。
季昭端居高座,俯视着那些娉娉婷婷的女子,面上是温和的微笑。听着内监特有的尖细嗓音报着每个女子的家世、姓名、年岁;听着德妃偶尔在耳边私语评论几句秀女的样貌;着成排如花似玉的容颜遵照宫规虔诚而恭敬地下跪行礼,仰头面圣;着她们流转的目光柔婉而羞怯地流过皇帝的脸,流过炫耀的宝座,流过她们对未来的期许与忧虑。
从前的时光模糊地在心头滑过,她几乎要怀疑现代是不是她臆想出来的一个梦?如果不是脑海中残留的——这些年她一遍又一遍温习的那些系统的理论知识,她恐怕真的已经成为另一个季昭了。原先的她几乎已经找不到痕迹了。端坐在云意殿上的,是个气度雍容沉静的女子。
贵妃季昭。所有有志于入宫女子的……榜样。
“太学礼官朱衡铭之女朱茜葳,年十四。”内监念到这个名字,音调拖得格外长。季昭下意识地看了皇后一眼。
皇帝淡淡道:“皇后的堂兄?”
皇后笑的端庄:“是。堂兄自幼得母后教诲,是极老成的人。茜葳是堂兄的女儿,秉承了她父亲的性子,倒是懂事。”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皇后一眼:“懂事便好。”
显然,这位朱八小姐嫌弃胧月帝姬的事情已经被捅到皇帝那里了。
皇后正要说话,德妃已笑吟吟道:“朱小姐很会选衣衫颜色,烟水绿原是皇上喜爱的颜色。臣妾倒记得,皇长子素日倒很喜欢樱色。说起来,若皇长子见了朱小姐,也会觉得她更合皇上的眼缘呢。”
德妃对胧月帝姬视若珍宝,为了她不惜与莞柔夫人反目,自然不会喜欢这位朱小姐,话语中的挤兑之意不言而喻,果然皇后微微沉了脸。
季昭浅浅一笑,举起障面的水墨团扇遥遥一指:“话说起來,与朱小姐同列的不是有一名着樱色的女子么。”
那正是许怡人了。一身樱色新衫,清新可人。闻得贵妃垂问,出列福身。
司礼内监唱道:“随国公养女许怡人,年十六。”
季昭微微蹙眉,养女两字刻意点出来,是不大合适的。这应该是皇后的意思。
皇帝听到了许怡人的名字,也想起来莞柔夫人前几日和他说的话。毕竟是予漓看上的人,总该留心的。
皇后眉心微蹙,轻轻向皇帝道:“听闻随国公只有两子,这许氏是养女,门楣不高。”
皇帝淡淡道:“朕求淑女为媳,未必要出身豪门。”言下之意,就是看中了这个许怡人。
皇后忙垂首:“那倒不是。臣妾只是觉得,不如……让皇长子自己择选吧。毕竟是他自己的婚事。”瞧见皇帝看向许怡人的赞许神色,皇后眸光倏然一沉,道,“请皇长子自己做主吧。”
这个请字实在是重了。
片刻,皇长子已到。皇后温言唤他上前,为他正一正束发金冠:“这许氏与朱氏都是父皇与母后相中的。你自己选定了谁,把玉如意交给她就是。”她郑重叮嘱,“娶妻娶德,该是你自己拿主意的时候了。”
皇长子握了如意在手,迟疑不定:“还请父皇母后为儿臣做主。”
谦恭是好事,但是他这样却让人觉得怯懦了些。皇帝微微蹙眉:“现下不必求谁问谁,你自己拿定主意就是。”
皇长子见皇后面无表情,皇帝亦不多言,温厚的面庞满是优柔之色,忍不住举目四顾。德妃心下不忍,开口道:“殿下去吧,娶妻可是一辈子的事呢。最紧要感情亲厚,才能夫妻和睦,皇室祥和。”
皇长子略一踌躇,再不多想,径自往许怡人身前走去。皇后面色顿时一变,呼道:“漓儿。”
皇长子猝然回头,那股优柔神情如浮云再度蔽上眉心。他犹豫着恭顺道:“母后有何嘱咐。”
见他这样畏惧皇后,竟没有男子气概,季昭淡淡地笑了。
皇帝不满地看了皇后一眼,皇后却恍若未觉,和颜悦色道:“母后能有什么嘱咐,不过是提醒你玉如意重。小心拿稳了才是。”
皇长子眼神间无奈之色渐重,希冀地抬眼望了望皇帝,终究道:“是。”
贵妃温和的声音从后头传来:“玉如意再重,也不过就是物件儿。重要的是人,不是吗?”
这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层,皇后给了皇长子很大压力,而皇长子不能永远承受这些。第二层,重要的不是谁配得上玉如意,而是皇长子中意谁。
许怡人投来感激的一撇,轻掠长鬓,鬓角一朵斜簪的娇艳牡丹轻巧落在足下。
德妃一笑,看了贵妃一眼,唏嘘道:“可惜了这朵‘美人面’。”
皇长子蓦然深吸一口气,手势一缓,玉如意生生从朱茜葳面前划过,至许怡人面前。
皇后神色一变,正要出言,可是再来不及。许怡人的双手已牢牢握住如意,平举下跪,双颊晕红道:“臣女多谢殿下厚爱,多谢皇上皇后厚爱。”
皇后郁然吁出一口气,尾音融入云意殿的静谧中。朱茜葳难掩失望之色,慢慢退回列中。贵妃与德妃相视而笑。皇长子似乎有些不安,看着皇后道:“母后不同意么。”
皇后默默摇头,旋即神色如常:“没有,你有自己的主意,母后很欢喜。”她停一停,意味深长道,“皇长子果然长大了。”
皇长子面上忍不住流露出喜色,他伸手握住如意柄,牵过许怡人一并行礼。皇帝大笑道:“极好,朕也属意许氏。下月二十六,朕就给你们完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