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还年幼,然而这些日子季昭却不得不抛下她,日日去往寿康宫。
太后已经病入膏肓,每天能够醒过来的时间越来越少。季昭记得太后对自己的恩德,若非太后庇护,虞臻和予湛难以平安出生,因此也尽心尽力侍奉这位老人。
因为太后病重的缘故,皇帝下令阖宫祈福。到了五月,依例是要去太平行宫的,今年却免了。一个原因是太后的病势,另一个,却是边境的危机。
暮春时,赫赫的摩格大汗趁着万木复苏,水草肥美之时,自恃粮草充足,率二十万铁蹄自都城藏京直逼距上京只有八十里的“雁鸣关”。
落铁山是赫赫与大周北疆临界之地,而雁鸣关恰如一道铁锁屏障,一旦被赫赫冲破,旧都上京便如铁齿被断,连如今的京都中京亦会暴露在赫赫铁蹄骁勇之下。
如今赫赫摩格可汗乃英格之子,一向野心勃勃。这些年来厉兵秣马,不断吞并赫赫周遭的一些弱小部落,壮大自身。而皇帝这些年一直把精力放在西南战事上,力图收复疆土,后又为平定汝南王费了不少精力,难免对赫赫有所放松。因而赫赫大军狼烟南下之时,雁鸣关将士不由乱了手脚抵抗不及。好容易勉强守住了雁鸣关,皇帝一怒之下派大周十五万大军远攻赫赫京都藏京,然而大周将士生长于富庶锦绣之地,不惯沙漠苦热,加之今年天气炎热难当,士兵中暑昏厥之人不少,尚未开战便已节节败退。
皇帝气急交加,不由大叹,“军中无可用之人,若是齐不迟尚在有多好!”
可惜齐不迟只有一个!大周多年来崇文薄武,朝中将才凋零,已是无可挽回之事。慕容一族瞬息而灭,如今又有谁敢掌兵?六王和九王虽都领着京城骁骑营的差使,可是有汝南王的事在前,皇帝又怎么敢安心?挑来挑去,最终择定了驸马陈舜和抚远将军李成楠,都是皇帝的姻亲。另外特意点了甄珩作为副将。因为这个缘故,甄嬛在后宫中也得意不少。
立德如今是副千户,而迟云亭——叶澜依的夫婿,已经是代理千户了。这一次也要随军出征。二人跟着抚远将军,担任前锋,几日前已经开拔。
国势危急,连太后亦跟着忧惧交加,再度牵动沉疴。五月二十七日,季昭从梦中被人唤醒,匆匆赶到寿康宫时,太后已驾鹤仙去,徒留一地痛哭的宫人。
季昭腿一软,同样跪倒在地,喉头哽咽,几乎开不了口。身后的众妃嫔也都是哀痛不已,哭声一片。季昭恍惚中想,这位老人,她这一生最渴望的究竟是什么?尊贵如太后,又真的得偿所愿了吗?
有人在她身前停下,泪眼朦胧间,季昭看清是孙姑姑。她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双目无神,身子僵直,手中却紧握着一卷诏书。她缓缓打开诏书。
“贵妃季氏接旨。”
季昭心中疑惑,然而还是跪好。
“中宫失德,哀家遥感六宫无为六宫之表率。简贵妃季氏,敏慧夙成,谦恭有度。特册为皇贵妃。”
众妃哗然,季昭惊讶地抬起了头,孙姑姑勉强道:“娘娘大喜,快接旨吧。”
季昭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恭恭敬敬接了那旨意,道:“季氏定不负太后深恩。”
孙姑姑环视了一圈四周,神态苍凉而疲惫:“这里的宫人,娘娘看着安排,给个好出路吧。旨意既然送到,奴婢也该去见太后了。”话音未落,她猛地起身,竟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季昭大惊,连忙让人搀扶,孙姑姑转眼却没了气息,又是一番忙乱的收拾。季昭安排着人收敛孙姑姑遗体,又让嫔妃们跪好。
皇帝就在此刻到了,他目光无神,亦跪在灵前痛哭。
季昭吩咐完了,默不作声地再次跪下。
太后临死还是扶了她一把。皇贵妃,位同副后。而孙姑姑只是宣读旨意就触柱而亡,而没有向她提及任何太后的嘱咐——因为太后觉得这不需要。
季昭苦笑,太后是了解她的,知道这样的话,她将来必然会更加善待朱家。太后拿出了这么大的诚意却只字不提要求,她焉能不动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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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为太后上谥号“昭成”,全号为“昭成孝肃和睿徽仁裕圣皇后”。先帝废皇后夏氏之后并无再立后,最后唯有昭成太后相伴同葬“献陵”。又命大臣隆重治丧,自己则着重服为太后戴孝,并辍朝一月不御正殿。
册立皇贵妃在前朝引起了小小的风波,然而皇后形同被废,又是皇太后的遗旨,也无人敢反对。这样一来,二皇子的身份也更加贵重了。
因为在国丧期间,皇贵妃的册封礼还没有进行,然而满宫上下,都开始以“皇贵妃”称呼季昭了。因着成了皇贵妃,季昭往日一些顾忌也渐渐淡去,比如近日的频繁去往仪元殿,就是她从前绝不会做的事情。
内忧外患,皇帝难免肝火旺盛。丧仪之后,整个人都瘦了一轮,嘴唇也因旺盛的内火干裂而焦灼。季昭不免心焦,端着煎了一早晨的莲心薄荷汤往仪元殿去。
案头奏折堆积如山,皇帝坐在蟠龙雕花大椅上,他的声音有无限疲倦与疏懒,连眼皮亦懒得抬,随口道:“你来了。”
季昭温言道:“炖了些凉茶,与皇上静心平气的。”
他轻轻“嗯”一声,道:“搁在那里吧。” 抛出一卷奏折,闷声道:“你看看这个。”
季昭本要推辞,但看皇帝面色,咬一咬牙,还是展开看了:“摩格要上京拜会皇上?”
皇帝“哼”了一声道:“他敢这样肆无忌惮,还不是因为现在粮草充足之故。赫赫南下每每败于粮草不足,此次摩格早有准备,他厉兵秣马多年,蓄有不少粮草,又在雁鸣关外大肆收掠,才敢放出这等狼子野心。”
季昭心底一沉:“他既粮草充足,此刻入京恐怕想要的不少!”
“名为拜见,实为向朕夺取幽、云二州,又要朕每年封赏,以金银各三百万两,绸缎百万匹赏赐,而他只以劣马三十匹作为他每年贡礼,岂非可恶之极!”
季昭冷冷道:“摩格这何尝是纳贡求赏,分明是要扫皇上颜面!他要的那些赏赐,长久下去必然会拖垮大周。”
皇帝目色阴沉:“他是狮子大开口!只是封赏也罢了,但幽、云二州向来易守难攻,是何等兵家要地,朕怎会拱手相让!他现在攻至雁鸣关外,如此苛求一是为探大周虚实,二是借此出兵夺地,也好师出有名。胡虏蛮夷,难为他这样心思!”
季昭问道:“皇上,他既敢如此前来,恐怕已有防范吧。”
“在城外驻守两万精兵,说是扈从。朕原想不许,但京师已报有不少细作混进,明的总比暗的好,先静观其变。”皇帝冷笑一声,“太后新丧,人心不安,他此刻倒要来了。也好,他既敢来,朕就等着他。”
季昭不语,只是撩起袖子为他细细研着砚中墨汁:“摩格觊觎大周已久,如今粮草丰茂喂养着他数十万大军,虎视眈眈,咱们实在不能坐以待毙。”
皇帝长长叹了一口气,“朕何尝不知道,与赫赫铁骑相比,大周兵力并非不及。即便兵士中暑体弱,如有良将也非难事。只是眼下良将难求,戍边大将不过是苦撑局面,而兵士病倒之人又一日多于一日,难道真的是天不佑大周么?”说着却想起来昨日甄嬛隐约提起的“让赫赫铁骑染上时疫”的法子,心中犹豫不决。这是个好办法,只是太伤阴鸷。
若是万不得已,也只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