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格入京是在七月二十,京中最酷热的日子。皇帝不欲在京师与他相见,便借“避暑”之名,在西京太平行宫召见摩格。
皇帝晾了摩格整整十天,只是摩格自己却浑不放在心上,每日里只是观赏风光,暗地里倒嘲笑皇帝这一招太嫩,明明优势在自己这边。却不知道皇帝是在等着时疫的消息。
在这十天里,皇帝连发两道旨意。晋封莞柔夫人甄嬛为淑妃,庄敏夫人胡蕴蓉为贤妃。一时间,甄嬛成为了后宫第二人。
甄珩这次也是一军主将,册封甄嬛有笼络甄珩的意思在。况且甄嬛又献出了时疫之策,所以皇帝才会晋封她为淑妃。若不是觉得时疫之策太过恶毒,贵妃都是可以封的。而胡蕴蓉,皇帝先前虽然对她起了嫌隙,可是胡蕴蓉在太后灵前哭得肝肠寸断,又让皇帝重新起了怜惜。况且皇帝自己心中最为属意的继承人是皇贵妃的二皇子,甄嬛如今封了淑妃,她自己又有一位皇子,还有个哥哥领兵,难免人心浮动。因此册封无子有宠胡蕴蓉来压制甄嬛。
这一日皇帝收到了时疫已经扩散的消息,心情大好,终于设宴款待摩格。后宫诸妃、亲王们也都有出席,俱是打扮的贵气,希望能震慑蛮夷。
小厦子进来报道:“摩格可汗已在殿外恭候。”
皇帝正色道:“宣他进来吧.”
小厦子忙行至殿门前,扬声道:“宣摩格可汗鄞见——”
话音未落,已听得皮靴匝地声“隆隆”有力不断近前,皇帝微有不快之色,胡蕴蓉蹙眉道:“无人教他面圣之时行礼举止吗?如此大声也不怕惊了圣驾?”
只见一个身量魁梧的男子昂首迈进.他着一身枣红色金线密丝赫赫王服,虬髯掩映下的面庞极富棱角,剑眉横张飞逸,一双黑沉沉眸子深邃如不见底,整个人浑如一把利剑,寒光迫人。
甄嬛看见摩格的脸大惊,忍不住看了玄清一眼。玄清示意她安心。
摩格阔步入殿,双目直视宝座之上的皇帝,不屑旁顾,更无任何谦卑之色。他身旁一位赫赫使者躬身道:“我可汗入周,特来拜会大周皇帝.”
摩格微微一笑,既不行礼,亦不屈膝,只双手抱拳一拱,算是行礼.
纵然皇帝有心忍耐,见摩格如此,亦不由作色。胡蕴蓉素来心高气傲,怎容得摩格在殿上对玄凌如此无礼,不觉勃然大怒,登时起身道:“赫赫既来觐见,怎不按大周规矩行礼面见圣上,更不出言请安,实在大胆!”
摩格毫不动气,只含了戏谑的笑意,以赫赫语朗声向胡蕴蓉说了一句.
胡蕴蓉听不懂摩格的话,见他满脸戏谑,知道不是好话,窘迫之下,更是勃然大怒.
赫赫使者一笑,以汉语从容道:“我家可汗说,忧心皇上听不懂赫赫语,特意只是抱拳为礼。闻大周后宫,皇贵妃最贵,怎么是贤妃娘娘出口?”
忽而殿中一声轻笑传来。正盯着甄嬛看的摩格回过神来,却是皇贵妃在笑。
“臣妾恭喜皇上,赫赫不足惧也。”皇贵妃满面笑容,款款起身,举杯向皇帝。皇帝虽不解其意,然而素知皇贵妃聪慧,便也举杯饮了。
皇贵妃满饮一杯,方笑道:“臣妾听闻,有大志者,心怀天下。古往今来虽有游牧人得天下的,也必然以汉学治天下。如今赫赫可汗厉兵秣马,兵指中原,却不通汉语。可见赫赫无意中原。这样的赫赫,纵然强盛一时,也必将灰飞烟灭。百年之后,汉家犹存,赫赫却未必在了!”
皇贵妃身后一女子出列,大声用赫赫语重复了一遍皇贵妃的话,正是特意被召进宫的叶澜依。皇贵妃指着她笑道:“这是大周一位战士的妻子。现下他丈夫正在军中效力。因着忧心国事,夫妻都学了赫赫语。”
摩格刚开始眉心一皱,后来却渐渐露出异色。他当然是懂汉语的,只是在他心里,他和玄凌是两国君王相见,自然要说自己的语言。如今这女子这样堵了他的后路,他若以汉语答,那就是自己放弃了和玄凌的平等地位,若以赫赫语答,那就是承认赫赫不通汉学,纵然得了中原也无力把握。未料到大周一个后宫女子竟有如此本事!
皇帝看着赫赫使臣气愤难平的面色,朗声笑道:“皇贵妃所言不差,诸卿满饮此杯,贺我汉家衣冠天长地久!”
朝臣、宫妃都是三呼万岁,一并饮酒,极为壮观。唯有赫赫的几位使臣尴尬地站着。
这一番话不仅打击了赫赫的士气,更让朝臣们对于盛宠的皇贵妃季氏有了认识。并非祸国妖妃,而是一明理知义的女子!无形中也为二皇子增加了筹码。
摩格却仿佛听不懂话中的讽刺,坦然满饮一杯,再以赫赫语相敬:“祝大周皇帝万福永寿。”击掌三下,唤道,“来人!”
有侍从一锦盒奉上一串九连玉环,那九只玉环环环相连,玉色温润光泽,奉在红绒锦盒中,光泽莹然,的确是价值连城之物,连见惯美玉的宫中嫔妃,亦莫不连连称赞。
摩格语气友善:“赫赫本不产玉,本汗多年前曾得一九连玉环。听闻乃西域采玉工匠费劲千辛万苦才得这一美玉,其间折损无数工匠性命,又费劲无数心思才琢成此环,环环相扣,巧夺天工。但本汗又听闻此环可解,问说中原多智者,能否请大周皇帝位本汗解开这九连玉环?”
他说的是赫赫语,由使臣翻译过来。
皇帝一笑置之:“甚好,可拿到堂下请诸臣遍观,谁可解开,朕自有重赏。”
小厦子躬身接过,皇帝唤上歌舞,一时宾主觥筹往来,一副升平景象。九连环在朝臣们手中传着,却始终没有解开,最终还是由小厦子捧着回到了皇帝面前。
“诸臣皆言此环天生如此,无法可解。”
皇帝凝神细看,道:“给诸王瞧瞧。”
小厦子复又行至诸王身前,岐山王细观良久,“啪”得一声拍了下大腿,挥手道:“去去,本王看的眼都花了,给六王瞧瞧去。”
玄清接去看了片刻,眸中一动,只向皇帝笑道:“臣弟不知。”玄汾亦拱手道:“臣弟向来不喜金玉之物,不懂这些。”
席间一阵寂静,人人屏息凝神,除却摩格含笑轻蔑之色。赫赫使者得意笑道:“原来大周多智者之说只是误传罢了,倒教咱们信以为真了。”
听闻他如此羞辱大周,众人都是心头火烧。然而那九连环浑然天成,当真没有缝隙。实在不知如何是好。皇帝皱一皱眉就要开口,忽而一清脆女声笑道:“要是懂这个就能算作智者,那么我们大周可不稀罕呢。”
开口的却是永明帝姬周虞臻。十一岁的她身着朝服,很是雍容华贵,却也掩不去少女的明丽容颜。众人开始听到有人出口还是大喜,待看清只是一少女,纷纷暗自叹息。皇帝亦道:“永明不可胡言。”
永明帝姬笑靥如花:“父皇,您别瞧不起他们,就不肯说了呀。”转向赫赫使臣,朗声笑道,“怎么真如母妃所说,偌大一个赫赫竟无一人通汉学吗?孤问你们,《战国策》读过没有?”
朝臣中有一二已经醒悟的,纷纷兴奋起来。赫赫使臣却是摸不着头脑,冷声问道:“帝姬如何羞辱赫赫?这和那什么《战国策》有什么关系?”
永明帝姬摇头笑道:“怪道诸位大人不肯告诉你们,想是不敢冒称智者。原来晓得这个在赫赫那边就成了智者呀。回去读一读《战国策·齐策六》吧。”
赫赫使臣已经满面通红,却又不明白永明帝姬在说什么。看她言之有物,又不知如何辩驳。清河王起身笑道:“《战国策·齐策六》载:秦始皇尝使使者遗君王后玉连环,曰:‘齐多知,而解此环不?’君王后以示群臣,群臣不知解。君王后引椎椎破之,谢秦使曰:‘谨以解矣。’”
“使臣真要多读点书呢。”胡蕴蓉娇笑道,“怎么找遍赫赫,也没有读过此书的人么?”又转向皇帝:“皇上不奖赏帝姬么?”
皇帝正要出言,永明已经笑道:“儿臣不过是恰好读了本书。诸位大臣谦虚,让儿臣领了这个风头,怎么好再要赏赐呢?儿臣恳求父皇,赐予赫赫《战国策》百卷,让他们好好领略一番!”
皇帝大笑道:“好!朕的永明当真深明大义。就依帝姬所言,赐赫赫《战国策》百卷。扬我中原文化!”
众人山呼海啸的声音一波波涌来:“皇上英明!”
摩格啜一口杯中美酒,凝视永明须臾,问道:“这是……”
皇帝眼中尽是疼爱与骄傲之色,道:“是朕第三女永明帝姬,幼女无知,叫可汗见笑了。”
摩格见永明帝姬回到皇贵妃身侧,拱手问道:“是皇贵妃之女?”自有使臣翻译。
皇帝含笑点头:“是。”
摩格瞥季昭一眼,赞道:“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本汗倒是极喜欢这位帝姬的聪慧。”他说着招一招手,一名侍从递上一枚雕镂海东青的金圆,以绿松石串成项链,十分别致夺目,“一点心意,向永明帝姬聊表寸心。”
又连连饮了几杯,摩格似是不经意道:“皇帝的帝姬真是出色,本汗的女儿个个都比不上。”
皇帝正欲谦虚几句,摩格目光向旁一扫:“这几位都是皇上的儿子吧?只有五位?”
宫中皇子不多,除皇长子已成年之外,其余四位皆还是幼年。赫赫使者掩口笑道:“我可汗有十一位王子,个个骁勇善战,日后有机会想与贵国皇子多多切磋。”
皇帝不恼不怒,只是缓缓笑道:“等朕的皇子长成,恐怕可汗之子已过壮年,朕岂非胜之不武,可汗客气了。”
摩格呵呵一笑,抱拳道:“皇帝不笑本汗以多胜少就是了。”
甄嬛盈然笑道:“可汗说笑了,天下子民皆是皇上之子,可汗不笑咱们以多胜少就是了。”
摩格唇角的笑纹渐次深下去:“依淑妃所言,以十万蝼蚁档一猛兽,皇帝以为如何?”
皇帝微微一笑:“猛兽有猛兽之力,蝼蚁有蝼蚁之慧,可汗以为一定能定输赢吗?”
“眼下蝼蚁仿佛节节败退?”
“以退为进,想必可汗读过兵书。”
“本汗也想如此揣测,只是别是信口开河才好。”
“可汗取笑,朕为天子,一言九鼎。”
“听闻龙生九子,上天之子未必只有一个。”
皇帝举杯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大周与赫赫本为兄弟之邦,更要互为和睦,以保两邦安宁.”皇帝停一停,“听闻赫赫大军在雁鸣关外得了些小疫病,兵马在外,医药怕是不足。大周十余年前也闹过疫病,废了许多力气才治好的。因此倒有些秘方。可汗若有需要,朕到可命人去找一找。”
摩格微眯了双眼:“是么?多谢皇帝好意,本汗自己派人去找就是。”
皇帝笑呵呵道:“也好。只是这些医士云游四海,方子随身带着.朕派人去找也许两三个月,但愿可汗一切顺利。”
摩格将杯子往案几上重重一搁,却见他一个衣着华贵的内侍从外进来,附耳低声说了几句。摩格的目光越来越冷。皇帝却恍若未觉,只是吩咐了上歌舞百戏,正是一曲西域风情的胡旋舞。领舞的少女轻盈如开在枝头含苞的花。真当是玉树琼罗,万丈繁华的太平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