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香气清甜馥郁却不腻人。不似梅花,出尘孤绝,纵使清高,却也无情,而是带着些人间烟火的美好味道,甜美而和婉。”
“别哭……小桂花……”
新禾十四年,大周第四代帝王周玄凌病逝于颐宁宫东侧殿,至死面上犹带淡淡笑意。
诚宪太后季昭伏于榻前,哀哭不止。
周玄凌的魂魄便在床边静悄悄望着她,眼底有一丝释然的温情。
自责悲痛的季昭或许不会知道,不久之前才拉着她的手,低语着“水仙二字改为梅花甚好”的周玄凌,实际上在昏迷的二十一年中,一直保持着一种异样的清醒。他并不是一无所知地认清了自己的心,而是经历了愤怒、悲恸、迷茫之后,最终选择了宽恕与深爱。
乾元二十八年四月,淑妃甄氏与清河王私通一事被揭发。乾元帝震怒之下亲自审问,淑妃于慎刑司交代罪行,后又突然发出许多疯言疯语,致使本就身体渐弱的乾元皇帝痰迷心窍。
乾元帝昏迷不醒,皇贵妃季昭无奈携太子临朝。幽禁清河、贬斥淑妃,又以平阳监国。十数年内,政绩斐然。季皇贵妃悉心侍奉乾元帝多年,曾于二十八、二十九年见乾元短暂苏醒。然而病势沉重,终不可治。此后,季昭苦守多年,终于在玄凌病逝之前等到了他最后一次的苏醒。
也即回光返照。
对于季昭而言,从乾元二十九年那次短暂的苏醒之后,她等待了二十年,才等到了玄凌再度的片刻苏醒。然而对于周玄凌来说,在二十九年之后,他陷入的却是一种奇异的状态。
他的身体仍然昏迷不醒困于榻上,但他的意识却不再是第一年的混沌,而是逐渐清晰,能够感知到外界的声音。他的五感也开始复苏,那双熟悉的温柔的手为他细心擦拭着身体,使他心酸于自己的处境之余,又不禁有一些轻微的自豪,在甄氏之外,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
季卿果然是温柔贤惠的女子——哪怕不久之后他便迎来了二度的震怒。
那些年里,朝堂上的纷争不断,而季皇贵妃一力推行新政主张,哪怕她的言辞温文尔雅,从不起眼的小处开始改动,润物细无声,终究是触动了门阀的利益,不可避免地遭到许多攻讦。而疲惫之余,她逐渐有了新的习惯,那便是在陪伴周玄凌之余向他倾诉。
最早几年季昭尚且克制,只谈一些朝堂纷争,丝毫不提自己的来历根由。然而这一切便足够让躺着的周玄凌又气又急:朕晓得你忧心朕的病情,可是蛮族岂可来往?湛儿竟也不劝阻!给个行医的赐爵位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三段式火|枪,凭这和赫赫开战……简直闻所未闻!
他心中满是国家被糟蹋的懊悔,深恨自己倒下的不是时候。周玄凌毕竟是一代君王,哪怕后来耽于声色,也只是自大于朝堂安稳的缘故,并不是不晓得轻重。那段时间,季昭温柔的声音是叫他厌烦甚至痛恨的。可是很快,他连痛恨也顾不上了。
她在昏睡不醒的他面前远比朝堂上更为坦诚,谈到自己的政治理念也清晰明白,不似改革之时遮遮掩掩,故布迷雾。西学?发展经济?鼓励商人?实在荒谬!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周玄凌又气又急,恨不得跳起来敲她的脑袋,看看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不是不气她胆大妄为,可又忍不住对她话里透露出的疲累茫然感到怜惜。他的世界黑沉一片,宫女侍奉虽仔细小心,却碍于规矩不敢多言。唯有她的絮絮构成他黑夜之中唯一的世界,激起他有关于生的情绪。无论如何,他已不能否认每当她的脚步响起时,心头涌起的期待。
只可惜她总有那么多的法子将这期待打为愤怒!他真不知道,原本那个温柔贤淑的皇贵妃呢?莫非这才是她的本性?坚定执著,又不撞南墙不回头?
彼时的周玄凌并不知道前方还有更刺激的在等着他。
那约莫是三十一年的事,他听她谈到永明帝姬的留书出走,心中不由生起对女儿的担忧。季昭似是终不能把控情绪,那天的她伏在榻边,屏退所有人,悄然吐露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一个叫周玄凌几乎立刻肝胆俱碎的秘密。
她其实不是此世之人,来自数百年之后的“现代”。而他与他身边的一切,都不过是一本以甄嬛为主角的话本子中的角色。那套话本子讲述了甄嬛在后宫中的荣辱兴衰,以及最终登顶为太后。而他周玄凌,扮演的是一个被女主角骗得团团转的蠢笨昏庸之角色!
而季昭,他所眷恋着的那个温柔明亮的季氏嫡长女……那只不过是她依据他的喜好所扮演的一个角色。多年以来,她的善良贤德,温柔体贴,都不过是做戏。宫中绝多事件的背后都有着她的身影,而她依靠着对“剧情”的了解,无往而不利。
甚至连同甄嬛和玄清的私情都是她有意放任!并且故意让他知晓!他那些日子的纵情酒色是她有意无意的默许,被掏空了身体也不过是活该……
那一刻,周玄凌五内俱焚。
他像是跌入了深不见底的冰窟,浑身发凉,心脏爆裂又一抽一抽地疼。痛到了极致似乎已失去知觉,只余满心的苍凉和荒谬。他的人生原来仅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无论是对谁。
同样是上当受骗,受甄嬛的骗和受季昭的骗又有什么不同?周玄凌绝望已极,他在心中痛苦质问上苍,为何要让他受此折磨。他为帝王虽然有过,但也不是残暴荒淫之徒。究竟为何,要让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只不过是一场空梦?
在那时,他是的确有了自绝的念头。
然而,就在周玄凌心神动摇,哪怕在季昭离开许久之后,脑海中也不断回响着她关于“甄嬛传”的描述时……他忽然间发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的魂魄,竟然离开了床榻上的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