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宁走进了格庆殿。
这个地方,自从回到央达宫后,只因为那把紫檀琵琶走进过一次。人毕竟人,只有一日没有成为戒绝七情六欲的神仙,就会因往事而动摇,因过去而牵绊,何况是一对曾经共度十余年岁月的夫妻?这座宫殿里,诸多恩爱宛若昨日,而昨日种种并未死去,只是朱颜更改,旧调难续。
“此处的摆设格局基本未变呢。”遂宁环视周遭,道。
律殊半卧长榻,眉心紧拢,看着一身闲怡的她,冷冷道:“有话快说,朕没有时间陪你大话过去。”
“是么?”遂宁颔首一笑,“说得对,往事不可追,来日或可期,过去的不谈也罢。”
“朕说了,有话快说。”律殊道。
遂宁以脚尖将一把方椅拉到身下款款坐落,悠然问:“国君对我的怒气,来自于哪里?我来到的第一天,不还说过把这个江山托付给我?短短几天便改弦易辙,实在不是一言九鼎的一国之君应有的作派不是?”
律殊冷笑:“朕都已经说过两遍了,你还在浪费言辞,也不是一向以爽利自称的草原灭哈托的作派。”
“言归正传。”对方这等公事公办的姿态倒是帮了她的忙,将那一点因为目睹旧物而生的闲愁淡绪拂得干干净净,“国君想要重掌大权,此事无可厚非,既如此,我们姐弟自会回到南疆,做一个安于一隅的藩王。这么说应该没有错罢?”
律殊眉峰一扬:“所以,你们要安分离开了么?”
遂宁将笑未笑:“纵是我们肯安分离开,国君能否慈悲放过呢?”
“在你们做臣子应该做的事情之前,朕不会给予你们任何承诺。”
遂宁淡哂:“说得是,国君连曾经给过的承诺都可以全盘推翻,纵然此时愿意承诺,我们又如何敢信呢?”
“你——”律殊面上风雪密布,唇掀讥笑,“这个口吻,是在扮演怨妇?”
遂宁摇首:“国君误会,过去的事,从在乌木脱河边息战称臣的那一刻便全部过去。方才所指的‘承诺’,仍然是在那日国君所说的‘托付江山’云云。”
律鄍眯眸:这么一来,在这上时候提起“过去”的自己岂不变得滑稽?
“好罢,我接受国君不愿许綀我们安然脱身却想我们姐弟言听计从这个现实,谁教我们把南连王妃弄丢了呢?”遂宁喟然长叹,“可是,请国君回答我一个问题如何?不然纵是心系晴晴安危,也很难说服自己轻易让步。”
“说。”
“国君对我的怒气,到底来自何处?”
“什么?”
“我想了又想,不认为自己欠国君任何东西。那日走进偏殿,是受东则王之邀,虽然言语上有些不善,却也不打算在此久留。”这当然是假的,“然而,国君突然要将江山托付过,且袖内还藏有一份责请国后监国的圣旨,我只好留下。如今就算国君龙体想拿回大权,也是你自己出尔反尔,为什么反而如此恼怒?莫不是为了遮掩自己因为失诺而生的心虚?”
这个女人果然不想轻易退让是罢?律殊眉峰骤抬,道:“这个大氏国是朕的,朕想给予的时候可以给予,想拿回的时候就可以拿回。而朕对你的怒气,正来自于你对这一点的认知不明!”
遂宁眼珠一转:“纵使如此,拿一个女人作为人质,对一位九五之尊来说还是太过堕落了。我记得曾经驰骋在沙场的律氏之光,可是一位即使身处战场也会优先保护妇孺的大英雄。”
律殊不为所动,冷冷道:“对朕来说,所做的任何事以及做这些事的方式,都是为了大氏国。当年保护妇孺,可以赢得天下归心,故而是朕必须做的。同样,如今你们姐弟利用律鄍对南连王妃的感情使他辜负朕的信任,且趁虚而入攫夺了大氏国的大权,朕为了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自然不会选择手段。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不也是你们遂氏人喜欢的方式?”
遂宁忖了忖,沉吟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到了任何时候,我也好,遂岸也好,都绝不可能拿妇孺作为人质。就如您的素妃和二皇子正在吉万山庄,尽管用二皇子交换晴暖是最省力气的解决之道,我也绝不可能把自己降低到如此不堪。”
“你可真是……”
“不过,最信任的律鄍背叛了,最宠爱的素妃要离开了,国君几时变得如此众叛亲离?”她问。
律殊眸心内寒镞点点:“你可真是不怕激怒朕。”
“一向如此不是么?”
一向如此?律殊一怔:从认识的那刻起,这个女人当真不曾被自己驯服过么?草原上的她,艳烈如火,奔放而炫目。让那样的女人成为自己柔顺的妻子,是每一个男人的梦想。但是,从开始到结束,她都不曾“柔顺”。即使如此,无论是作为妻子,还是国后,她做得都是几近无可挑剔。
归根结底,是自己把她给弄丢了。
“素妃告诉我,国君对己儿的爱,远超过从小长在身边的二皇子,并说这是因为你对儿子的母亲的爱的多寡。但在我与素问之间,真正令国君柔肠百转的,是素问罢?你看素问的眼神,才是看一个需要被宠溺被呵护的女人时的眼神,而看我时,更多是对一个旗鼓相当的盟友的信赖和欣赏。”遂宁道。
律殊没有说话。
遂宁浅哂:“己儿与二皇子在国君的心中也应该是如此罢?你对己儿的看重,一是来自于他不同寻常的天资,二是来自于他血统的纯正,三才是父子之情。而你对蒙儿,允许他跟随着最爱的母亲离开宫廷,允许他享受这个年龄的娃儿所应该享有的,害怕时大哭,高兴时大笑。在己儿面前,你先是君主,后是父亲。在二皇子面前,你只是一个全心疼爱孩儿的父亲。”
律殊不以为然:“朕对己儿寄予厚望,当然不会有半点的纵容。蒙儿一旦离开宫廷,便是一介平民,无论成为什么样子的人,都不会影响到大氏国的未来。两个孩子的路不同,朕的对待自然也不同。”
“己儿在南疆时,也是一个喜欢胡闹、偶尔闯祸的顽皮小子,他那时选择来到你的身边,心底也一定存有几分对父爱的希冀。即使在严厉的督促教导之外多少疼他一点,那个孩子也不会因此就变得软弱,辜负了你对他的期待。”
“他是那样希望的么?”律殊沉吟道,“他有着同龄人绝无仅有的早熟懂事,朕还为他应该他不喜欢与人过于亲近。”
“外人自然是如此,但你适而其当的嘉许与亲近,必然令他更加奋进。你不但是他最为崇拜的父皇,更是他人生的领路人。”
领路人?律殊心中一动:那么,自己要将自家那个优秀的皇长子领往何方呢?
遂宁退后一步:“话说完了,我也该走了。”
“走?”律殊微怔,脱口问,“去哪里?”
“自然是回到南疆,国君去告诉您的手下,把晴暖送到东城门前与我们会合如何?”
律殊眯眸未语。
“告辞。”她微微揖首,转身抬足迈步,脊背笔直,不见任何迟疑。
“站住。”律殊由榻上直起上身,沉声道。
她一顿,回首:“还有事?”
“这么轻易就走了?”
“嗯?”
律殊眸色深远,道:“你方才一直把话题引向素问与己儿,难道不是想唤起朕的愧疚之心和爱子之心?因为见效甚微,就此放弃了么?”
遂宁摇了摇头,旋踵就步。
“你——”律殊气得色变,“你给朕站住!”
遂宁置若罔闻。
律殊闪身欲追,无奈体力不济,双足跌踬,嗵声坐在地毯之上。
遂宁闻声回头,被入眼一幕扯得眉心一跳,道:“国君陛下,我已经接受你的要挟,要灰溜溜的回到南疆了,难道这还不够?”
律殊淡哂:“其实你很清楚罢,以朕的身体,纵使那位灵枢大夫有回天之术,也不过是续命十年。”
遂宁默然片刻,道:“十年之后,己儿已经长大了。”
律殊沉沉一叹:“可仍然是个青葱少年,朕一旦驾崩,那些氏族长老、朝廷重臣只怕不会顺利臣服于他。但若是其时他的母亲你站在他的身后,情势便截然不同。”
“国君这话的意思是……”
“这十年,朕要专心用在对己儿的教导之上,做好他的领路人。在己儿足以独当一面前,大氏国由你为主。”
当真奏效了么?晴暖、素问联袂而至,向她传授此次事件的顺利解决之道——
“宁姐当局者迷,在与国君的纠葛上,铴身处其中,很难看到问题的本相。这件事看似是国君为了挽回尊严而起的反击与发难,实则是给自己找一个台阶罢了。仔细想,一个原本以为有数月性命托付了一切的男人,突然需要用十年的时间看着前妻执掌自己的江山,谁肯逆来顺受?”冉晴暖如是道。
“正是这个道理。这些年,国君一直期盼国后归来,如今重病至斯,更不可能拒绝国后的陪伴。国后若仍然有意成为大氏国的主人,并非一定要打倒国君,何妨因势利导,使国君成为国后最大的助力?”素问道。
其时,她颦起双眉:“你们是在劝我向他下跪哀求么?”
“当然不是。”冉晴暖含笑,“以宁姐的聪明,一定可以看破国君心底最看重的人与事,倘若一番长谈能够化解,何需刀剑相见?”
自家弟媳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呢。遂宁心发赞许,身子蹲了下去,视线与对方平行,道:“这算什么?出尔反尔的出尔反尔么?”
律殊面孔僵硬,道:“就当是朕在试探你罢,无论你方才那番话用意何在,离开的宣言是真是假,既然你给了朕要听到的答案,朕也会把你想要的给你。”
她莞尔:“这句话倒是有几分我刚刚认识的那个律殊的风格了。果然,那时如果选择和你成为朋友,我们一定最为投契的罢?”
朋友么?律殊微微一恍,忽尔又怔住:“你……你、你做什么?”
“扶你起来。”遂宁面色平常,架其左臂,将之扶回榻上,“你身边没有人一个贴己之人果然不行呐,还是别呕气了,把素问接回来如何?”
律殊神情淡漠:“不劳关心。”
遂宁点头,倒行三步:“那就不关心,回头命己儿来看你。告辞。”
这个女人,就这么喜欢把背影朝向自己么?律殊心下一嗤,道:“他们会把南连王妃送回王府。”
“多谢。”至于那是个西贝货的事,还是别告诉他了。
望着她走向殿门,想着她即使踏出门去也不会走到千里之外,律殊唇角浅扬:“阿宁。”
她脚步一踬,未予作应。
“即使只是朋友,也很好,常来看我罢。”
稍久的沉默后,她道:“可以。”
是“可以”,不是“好”,这个女人啊,果真更适合做朋友抑或对手。
“保重。”抛下这两字,遂宁疾步如飞。
待跫音远去,律殊看向床帷方向:“你母亲走了,出来罢。”
一阵窸窣之后,床帷两分,皇子子律己跳下父亲的龙床,垂首走到长榻之前。
“对今日朕与你家母亲的谈话的结果,还满意么?”他问。
律己一径低埋脑瓜,一字未响。
律殊皱眉:“怎么不说话?朕在问你话。”
律己猝然抬头,两只大眼内隐现泪光。
“这是……”律殊怫然,“你在哭?”
“是真的么?”律己颤声问,“父皇的身体……是真的么?”
“呃?”律殊一愣。
“父皇是一国之君,是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定会活很多年很多年,对罢?”
有子如此,夫复何求?律殊展颜,伸臂将这个儿子抱住。
“父……”
“朕会施尽全力的活着,陪到你长大成人,但愿到那时,你对朕仍然有这一份留恋和孝道。”他道。
只有身处病中,才知道这个天下,这座宫宇,不及怀内这具小小身躯的温暖。远去的人已经无法再拉回身边,至少可以留在自己能够目之所及之处,看着她恣意而活,艳丽夺目。
今日开始,朕对大氏国,是真的要放手了呢,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