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听派出去不到半刻,方才还喧闹得有些不正常的回廊里,只余了他一人,顾惜下去替他准备伤药,过了一会儿就听见襦裙裙摆蹭过地面时的嗦嗦声传来,顾笑弯下腰,减起掉落在地上的一块泛着金光的东西,流苏轻轻摇晃,借着明亮灯火看,能看见令牌上那一朵刺目的彼岸花,令牌的背面是一个大大的雍字。
顾惜在他弯腰时便不自觉的停下了步伐,怔怔的看着他拿起什么东西。
“雍王府的出入令牌啊。”顾笑低声呢喃着,不多时扭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顾惜,冲她勾起一抹冷笑。
顾惜见了他手中的令牌,蹙起了一对柳眉,看向顾笑时已是满脸的疑惑。
雍州城入了夜,除乌衣巷外,街市大多都已经关门闭户,或是已经歇了业,老板一家子搬出碗筷在街口坐下就吃,这时候却是一些烟花柳巷开张时候。
夙九打开窗户,对着安静空旷的街市,他深吸一口气,又回过头看向坐在桌子边的男人,视死如归状说:“先生我们能不玩了吗?”
“你得陪我玩到徒弟回来。”男人说,伸手摆弄着面前的棋局一脸的慈祥状。
“虽说您说我家公子是您徒弟,我家公子也的确说叫我照顾您,可是我自小陪着我家公子怎么没见过我家公子认过师父。”夙九极为不解的问道,确实他家公子十二岁入府他也就陪着他家公子入了王府,别说是在王府里,就是在府外在夙家也不见公子认过师父。
京南阳喝了口茶问:“你从你家公子襁褓的时候就跟着了?”
“那倒不是。”
“你又不是时时刻刻跟着你家公子,你怎么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认师父?”
夙九哑口无言。
夜深后,雍州城尽数亮起了灯,灯火最亮的是一些大家大户,站在东郊的树林边上遥忘到那片灯火阑珊时,能瞧见雍王府,虽是灯火通明却一派寂静。
黑猫喵喵叫了一会儿,自己转过身去冲进了林子里,没等夙彗星拦住,黑不溜秋的小影子一下窜进了黑暗里,与看不见尽头的黑夜融合。
夙彗星顿时觉得头疼,猜到会找上好些时候,临上山的时候向山脚下的人家借了盏灯笼,方便照明,可黑猫跑得快一溜烟就没影了,本以为小家伙会等他一会儿,走了许久却没见踪影。
可别被林子里的大猫给吃了。
惦着灯笼照着脚下走,这条路他不熟悉且又是一片林子,林子里多蛇虫,得亏他身子比旁人凉,虫子察觉不到他的体温也就少有来咬他,走了一段还不见黑猫。
夙彗星冲着黑黝黝的林子深处喊了几声,不多时自黑暗里传出几声嘶吼,像是谁看见了什么怪物一般喊的声嘶力竭,伴着那几声声嘶力竭的还有几声猫叫。
他闻声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照去,又疾跑了几步,那是一颗极其粗大的大树底下,黑猫小睡蹲在地上歪着小脑袋盯着大树后面躲着的男人喵喵叫,如果猫有意识,估计面对如今这副场景也很是疑惑。
夙彗星走过去,使劲憋着笑,从男人丢在地上的面具不难认出,此人就是秦月诸,当然赤瞳黑猫不会找错人。
秦月诸将自己塞在树杆后,身上被碎瓷击中的地方还在往外渗着血,各别的伤口瓷片陷进了肉里,只露出一点瓷片的白点,稍一动,他浑身就如同火烤一般,疼痛难忍,尽管久经沙场,受过大小无数的伤,而今这些深陷进肉里的瓷片却是最令他难以忍受的。
许是真的疼痛难忍,就连身边何时多了一个人,秦月诸也没能察觉,他的身体时冷时热,脑袋也不是很清醒。
夙彗星有些呆愣的看着面前这个蜷缩起来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将整张脸都埋进去,不知是冷的还是疼得,他身子抖着,从嗓子里传出压抑的声音,不是呻吟,而是牙齿摩擦是的咯咯声。
黑猫喵了一声,男人皱起眉往旁躲开,抬头瞧见夙彗星,原本苍白的一张脸表情顿时僵了,身子跟着一起僵住,他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
借着白浆灯笼的光亮,能看清彼此的脸,少年只有十六岁,那张脸年轻稚嫩虽没笑出声,可也能看的出他是憋了好一会儿笑把脸都憋红了,而男人少说也是成年,精壮的身子僵得好像快石头,脸上却不知怎么也红了。
可爱得紧。
片刻后,秦月诸似乎是清醒了,皱着没将身子往旁移了一下,本想逃避面对少年,手心触到一旁一个毛软的东西,身子一顿,猛地一下向后倒。
夙彗星接住他,男人身子重,他险些也跟着向后仰,他用手臂撑在身后才免得两个人一起倒下去,但这么大的动作,难免拉到男人身上的伤口,他身上流的血也顺势留在了他的衣服上。
待秦月诸直起身,又一言不发的侧过了身去,背对着夙彗星,皱着眉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也没有要问他为什么在这的意思。
夙彗星低头看了眼自己已经被血色染红了的衣服,又看看他,头顶夜空群星璀璨,幽蓝天空一片云朵也没有,树叶莎莎从巨大的树木顶上飘落,四下里静得只剩林中虫鸟的叫声,男人依旧背对他,却没在缩着身子,他将自己胸口的衣襟拉开,拿出随身带的药粉撒上去,却没撒一会儿,便疼得药瓶都拿不稳。
夙彗星想帮他一把,至少帮他上了药,可男人却丝毫没领情,也没有要他帮忙的意思,扶着树干死撑着站了起来。
“你受伤了,要是再动,流出的血会更多。”夙彗星平静地说。
秦月诸没有理会他,他用手捂住腰部,用长剑支撑着身体挪动,走了一会儿又遇见那只黑猫,只看了一眼便从黑猫身旁走过去。
看他那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夙彗星无奈的叹了口气,他哪里不懂秦月诸的为人,他这个人就像一匹狼,受伤了只喜欢自己舔伤口。
犹记得两人十六岁,那时是在京兆府,两人一起学武,他总拿话刺激秦月诸,终于是将人家惹毛了,两人追逐着入了京兆府后面一处叫做死人墓的树林,他和表妹一起遇见了狼,秦月诸来救他们替他挡了一口,狼牙在他背上留了好长一道口子献血直流,他却不同任何人说直挺挺的忍到了天亮,天亮了他瞧见他在溪边用溪水给自己清洗伤口,见不远处站着个人,又赶忙把衣服穿好装作若无其事。
如今也是,现在的秦月诸和过去的少年如出一辙。
这些天他总觉得秦月诸不是秦月诸,却不知,他早将自己隐藏成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或许依旧还是他,只是略有不同。
“别走了。”他跟在秦月诸身后,受伤的人走得慢,所以秦月诸走几步,他也走几步,两人中间保持着一定距离。
秦月诸没理他,他又说:“死撑着那点面子,做什么,这里又没别人,不就只有我一个。”
男人背对着一人一猫,咬紧了牙根,皱紧了眉头死撑着。
林子里刮过一阵风,两个人一只猫,走在林子里,白灯笼发出的光芒不大,走在最前头的人步履蹒跚,身上有好几处孔洞一样的伤口,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流下来,顺着他手背流淌到长剑的剑身身上。
男人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越走越快,不远处传来几声惊雷声,俗话说山雨欲来风满楼,不多时林子里的风便大了起来,原本抬头还能看看群星眨眼,天气急转直下便要下雨了。
秦月诸终于是受不住,最先倒下的是他的剑,那副遍体鳞伤的身体在风中摇摇晃晃,夙彗星把灯笼扔下,伸出手去从男人腋下穿过,从身后拖住了男人。
男人满脸不情愿地皱着眉,要说什么,却也没力气说什么了。
夙彗星将他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脖子,黑猫咬住放在地上的灯笼,摇晃着尾巴走在前面,寻到一处山洞,虽然湿冷但至少可以避避雨。
东郊的树林常有些百姓会到山上来打猎,有时候错过了下山的时间,便寻一处山洞劈出一块干净的地方生一堆火。
夙彗星将他放在一处干净的空地上,找来干柴生起一堆火,黑猫在靠近火堆的一边趴下,不一会儿蜷缩成圆滚滚的一团睡着了。
洞里很黑,除了火堆周围,其余的地方就是伸手不见五指。
他伸手用掌心探了探男人额头上的温度,额上微微发热,许是伤势太重发了烧,他指尖触及男人额中心那道红色的疤痕,男人不经意的皱了皱眉,似乎是感觉到一只手,觉得他不怀好意。
夙彗星撇撇嘴嘟囔说:“睡着了还要面子。”
男人睡的很沉,冷汗从他额角不住的流下,打湿了头发,发丝湿答答的连在一起黏在脸上,那张好看的脸因为疼痛扭曲起来,借着火光眼角眉梢都是隐忍。
夙彗星叹了一口气,伸手扒下他的衣服,睡梦中的男人却将身子一缩,将什么东西在怀里抱紧。
“这么小家子气?”夙彗星探头到他身前去看,男人似乎也察觉他在看,只将怀里的东西抱紧了,那件东西在他怀里只露出一点,像是一把剑的脸柄,他没想起来那是什么,把头收回来继续给秦月诸脱衣服。
“我不看就是了,好不好,唉你把背挺直了。”夙彗星星像哄孩子一样说,手在他脖子后面按了按让他挺直了背,他才好帮他把衣服脱下来,秦月诸也格外听话,乖乖把背挺直了。
男人健硕的身体又一次映入眼底,夙彗星努努嘴,都已经三十几的男人了,身材保养的这样好,也不知道自己要是还活着身材会不会也和男人一样。
洞外传来几声惊雷,黑猫吓得从睡着的地方跳起来扑到夙彗星的怀里,原本黑得不能视物的洞口被闪电幽蓝的光芒点亮,洞外的事物时而清晰可见,时而又伸手不见五指。
夙彗星用衣服包住手,握住长剑的剑身,因瓷片已经嵌入了身体,必须将他们扣除,长剑锋利就算包着东西也还会伤及手心,瓷片从男人的身体里一片一片的取出,他的手也被鲜血染红,疼痛从掌心一阵一阵的传出来。
夙彗星咬着牙,直到将男人背上的瓷片挖出来,撒上方才男人拿着的药粉,一切妥当之后,他用剩下的药粉随便处理了一下自己的伤口,给男人盖上了衣服,自己靠着石壁却低笑了一声。
天命弄人,谁会想到自己重活一世,阴差阳错做了秦月诸的男宠,本来随便找个能控制的王爷,助他夺得大权就好,背靠大树好乘凉嘛,若是大树不好靠就再找一颗。
他想不通秦月诸为什么要穿成这样去见顾笑,若是刺杀,两人的武功不相上下,要是打也是两败俱伤秦月诸没这么傻,但是面前躺着的男人,那浑身的伤口却在说,这人完全是自讨苦吃。
火光明暖,取出瓷片后,男人脸上也没有了痛苦的神情,极为安宁,他侧身躺在夙彗星的身边背对着他,黑猫猫在夙彗星的怀里,从怀里传来阵阵黑猫温暖的体温,许是累了,夙彗星耷拉下手臂靠着石壁睡着了。
两人一猫伴着山洞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睡到半夜,夜里秦月诸缓缓睁开了眼睛,抬眼时瞧见,少年靠着石壁扭动身子,山里寒气重,偏巧他又是个怕冷的,洞外雨停后余了寒意。
深秋的雨大多是冷冻的前兆。
秦月诸起身看过去,将他从石壁上轻轻扒下来,自己坐起身子,将少年放在自己的腿上,火光明暖少年睡的安详。
他伸出手掌心贴着少年面颊,拇指指腹在少年嘴角上抚摸着那颗红痣,沉默着俯下身在少年薄凉的唇上轻吻,将少年随便处理的手上的伤口,重新涂了药,又用衣料重新包好,忙完了这些他才安下心来静默着看着少年在火光中的侧脸。
十五年多少个日日夜夜,他独自度过,没日没夜在想,甚至把自己活成了对方,以便让自己时刻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