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艳阳当空，海碧天蓝。
雨水过后，正是最好的天气，大海上银鱼腾跃，海鸥低徊。禁海令解除，渔船竞相而发，如吹落湖塘的秋叶，远远近近布满了东虞港湾。
年轻的渔夫立在一叶渔船上，亮开嗓门高唱：“东风——入世——鱼鹭——纷纷——”
同伴们的答歌逆风传来：“云蔽鱼虾，水蔽鸥鹭，我之弥网，惟风不捕。散网收网，南来北往，尽入我网！”
随着“散网”一句，渔夫一把撒开了网，动作洒脱有力。“南来北往者，尽入我网！”他面朝太阳，张开双臂纵情高喊，浑身洋溢着年轻人特有的自信。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船尾坐着一个海女，模样比渔夫小着两三岁。她穿一件灰白的鲨皮水靠，双手清理着头发上凝结的盐花，两脚垂在船外，一前一后划着水。
“你笑啥？”
“我笑这话人人都念叨，偏只在你嘴里显灵了。”海女揶揄地道，“快瞧瞧又网着了谁家的女孩儿！”
她撩开了长发，露出柔媚娇艳的小脸来，脸蛋上的网痕还未消去。
渔夫看着她笑道：“就是网到个鲛人美女我也不稀罕了！”
“什么不稀罕？”
“我把她放生。”
“为什么？”
渔夫不答，只是看着她笑。
海女正色道：“真网到了鲛人可别给放了。你不要就给我，我带回家养起来，晚上有月亮的时候会哭出许多珍珠来，我家往后的贡珠就都不用愁了。”
“为了不劳而获，就不让人家回家了，”渔夫向海女皱了皱鼻子，“你的心真狠！”
海女忙道：“才不是什么不劳而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在家的时候只有麻烦隔壁铁二照顾阿妈，可我不想欠他的。”她颇为幽怨地瞪了渔夫一眼。
小渔船作业的地方深入光藻区。这里的海藻夜里会发光，站在岸边望去，只见一条荧荧的光带沿着海平线蜿蜒伸开，或蓝或绿，美丽迷幻，是为当地一道奇观，而那传说中的东海八鲜之一，当地人称“黑脊子”的黑背鱼，最喜夏季在藻中产卵。
渔网拖上来，里面一派欢腾。渔夫把网一张，上百尾活蹦乱跳的黑背鱼泼在船底，水花夹杂着黏糊糊的鱼卵，四处飞溅。海女咯咯笑着，捉起一条鱼抱在怀里玩弄，那鱼足有一条胳膊长大，她把手指伸进它翕动的口中。鱼默默地吮吸着，突然猛力一甩尾巴，挣脱了海女，落回大海里逃之夭夭了。
“哎哟！”海女也被向后弹倒，她身上的水靠本就滑溜，一下子扎进了鱼堆里，扑腾不止的黑背鱼把她淹没了。
渔夫指着她哈哈大笑：“初鳞，快瞧！我果然网到一个鲛人美女，她长了一身鲨鱼皮！你要不要？”
“哎哟，哈哈……”海女泡在鱼堆里笑嗔着，“你还不快……拉我一把……哎哟？哎哟哟！”
“被咬了啊？”听见她声音变了，渔夫立刻收敛了玩笑。
“你快来！”海女惊喜地向他招呼，“还真让你网到东西了！”
渔夫连忙跋涉过去把她扶了起来。海女两只手在鱼堆里掏摸一阵，捧出来一个白生生、圆团团的东西。
这东西比脑袋还大些，白嫩光滑，分布着淡淡的红丝，好像一个充血的眼球，“眼珠”却是嫩黄色的，像破散的卵黄一般，模模糊糊不成形状。
“你摸摸，冰冰凉。”海女小声道。
渔夫在那黄乎乎的地方摸了一摸，触手只感细腻嫩滑。
“这么大个儿，别是个龙卵吧？”渔夫歪着头道，“或者是个眼珠子？”
“龙的眼珠是黄色的吗？”海女天真地问道。
“你指望我见过真龙吗？”渔夫把怪物翻了过来，只见背面有几团血红的斑点，正在缓慢地凝集成一大团，几条血管一样的红线从斑点里伸出，由粗渐细，几条浅浅的分支，一直伸进那团黄物里。
渔夫发现，这团血斑中心发黑的部分，颜色忽深忽浅，像是在轻微地搏动。“它在跳！”他用手指点着说，“这是血管，这是心脏！这怪家伙还是个活物！”
“啊……”海女也对着血斑认真地看了看，确认了渔夫的说法，“那咱们怎么办？把它养起来，还是放生掉啊？”
“你会养这怪物吗？”
“不会，连它是什么都不晓得呢。”
“带回去让我阿爸瞧瞧，或许他晓得。”
“嗯，也好。”
“嘿，好歹是我收获的，就这么放了我才不甘心呢！”
渔夫取了一个大号的鱼篓，勉强把那怪物塞了进去，舀了点海水泡起来，放进网兜里。
“那么，今天就收工咯？”渔夫拍拍手，回头看着海女说，“你跟我回去吧，也该见见我阿爸阿妈了。”
海女低下头去捻弄着长发：“我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成呢。”
渔夫正色道：“你今天完成了一个大任务。”
“什么啊？”
“给你阿妈找了半个儿啊。”
“这事……我还没答应呢。”
“你敢不答应！今天这件事——”渔夫伸出手指在自己脸上刮了刮，“就是老天撮合我俩，你还想违抗老天的旨意？”
他抡过桨来就把船往回划。刚划出几丈，突然间海水沸腾，小渔船颠簸起来，本已安分下来的黑背鱼又发了狂似地扑腾，从船中一跃而出，又从海里跃回船中。
“三哥！三哥！这些黑脊子都发疯了！”海女惊呼道。
渔夫回头望见船中情形，也是惊疑不定。
“犁三哥！快回来！有危险！”前方长船上传来同伴紧张的喊话。
渔夫回喊道：“出什么事了？”
“鲛鲨！”同伴回应道，“这是大鲛鲨成群地来了！你们快把顶子放出来，自个儿千万别下水！”
渔夫回头嘱咐道：“初鳞，坐到船心。”
他又拿起一个大号鱼篓，把里面的东西往海里倾倒，“扑通”几声之后，小渔船游动起来，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后面推送。借着这股推力，渔夫努力扳动着船桨，试图把前进的方向掉转过来。
天色早已变了，大风骤起，四面八方聚起低迷的乌云，云层参差之间透出白亮的天光，在阴沉沉的大海上显得遥不可及。
“鲛鲨出动，老天变脸，这是龙王要飞升的阵仗啊？”渔夫喃喃自语，缓解着紧张的情绪。
小渔船似乎被一股力量扯住了，无论他怎么努力，船头的方向也调转不过来。眼看着小渔船往大海深处越行越远，汹涌的波涛一个接一个迎头打来，他不禁懊悔刚才一时失措，把那小半篓珍贵的顶子倒错了方向。
顶子是一种神奇的小黑鱼，外观类似大蝌蚪，长有尖牙，体小而力大，生命力很强，有“附物而顶”的习性，当地人用扇贝大量养殖，必要时用以代替船桨，节省人力，也拿去集市上与外地人互通有无。这一篓顶子是渔夫珍养了三年的宝贝，能换到家里大半年的生活物资。
一阵猛浪打来，两头银尾小鲨被冲进了渔船里，动乱之际遭遇异类入侵，令本就疯狂的黑背鱼更加狂乱。
海水的温度升得很高，两人泡在半船水里，就像泡温泉一样。
“三哥……”海女的声音被狂风扯得稀碎，“倒了吧，保命要紧！”
出乎意料的，渔夫坚决地否决了。
晚了，他心里清楚，银尾小鲨虽然名字有点吓人，但是一种对人类几乎没有威胁的鱼，它们生活在远洋深海，因为天性怕噪，一般不会来到近海，更不会主动接近人类。这两头显然是被什么东西驱赶着逃到他们船里的，他们此刻已经在危险的笼罩之下了。
这么想着，他的目光也锁定了答案。
“我说把那怪物倒了吧！”海女禁不住哭喊起来，“大鲛鲨一定是冲着它来的！”
渔夫伸手把她揽进怀里，神色严峻地盯着前方。小渔船前进的方向，“巨龙”正从海里升入云中。
他俯在她耳边沉着地说:“别怕，不是鲛鲨来了——”
——是海洋火山喷发了！
远洋中，浓烟笼罩着孤礁，宛若一条形体涣散的灰白色巨龙。岩浆从礁石的裂缝中喷薄而出，带出滚滚的火山灰，“巨龙”的身形不断壮大，“龙身”没在海里，“龙头”探入云中，远远望去甚为壮观。
聚集在海滩上观景的人开始四散奔逃，因为天空在不断地暗下来，黑下来，几乎要伸手不见五指了，人人都感到了没顶的恐慌。
避灾的渔船纷纷涌向码头，负责接应的老大爷逐个盘问着人员情况。
长船上下来十几个渔民，领头叫住老大爷说：“我们组就三小子没回来。还有渔伍家的女娃，俩人在一船上。”
“土犁三和龚初鳞？！”老大爷眼睛瞪得铜铃一般。
领头沉痛地点了点头，走了。
老大爷望向墨浪翻腾的大海，皱巴巴的嘴唇哆嗦着：“不好喽，娃娃们哎……”
这两个娃娃，一个是东虞有名的打渔好手，是家中的顶梁柱，一个是素有“东海明珠”之名的采珠女，是家里的独苗。这次遭遇天灾，九死一生，能否活命全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岸上不会组织搜救，因为千百年来的经验告诉人们，以人力对抗神威，只能是枉送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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