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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别有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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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5章 怜香惜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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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在春日里也是寡淡无味,慵懒地一寸寸往下坠,实在只能怪北欧这地理位置。

    蓝雅猫着腰,在露天集市上东挑西拣。瓜果蔬菜这会儿都鲜艳欲滴,毛茸茸娇嫩似婴儿,惹人爱怜。她一只只拾起黄澄澄的野生鸡油菌和漏斗菇,细细打量,心里盘算着今晚做野菇鸡茸汤。

    没辙,天下女人都愿给爱郎煲汤下厨,就这点儿追求。很多男人的幸福感由此油然而生,酷酷的奥利小子会例外吗?他似乎蛮喜欢自己做的“不中不西菜”,到底是他真心喜欢,还是情商太高才不吝赞赏?

    挎着桦木菜篮子,蓝雅迎着漫天飘飞的柳絮满载而归,她就喜欢这条风光无限的杨柳野花小径,第一茬蒲公英已经开满路两旁。杨柳冒着热腾腾的嫩枝,发散着茵茵绿晕,一直渲染到天边,与夕阳共醉。

    回到家她赶紧下厨,生怕奥利来时,饭菜不赶趟。

    蓝雅兴奋地把买回的菜撒满一桌子,她其实很居家很宅女,喜欢边做饭边想心事。今晚除了鸡汤,再做个水煮牛肉吧,用鲜辣爽脆的墨西哥jalopeno青辣椒来提味,他会喜欢。他在吃方面不太挑,她做什么菜他都赞好吃,真假未辨。

    蓝雅边切菜边想,就在不久前,自己还数着日子巴巴地等前夫来偷访,小心伺候他以待回归;现在想想自己当时各种看他脸色的各种愚蠢之举,不禁汗颜。看来性格不合的婚姻根本没前途,就应该让它寿终正寝,只有跟对的人在一起,幸福指数才会节节攀升。

    她不想怪自己,当时她情急之下,一心期盼老公回心转意,为的也是女儿,离婚最受罪的是孩子。幸好小蝌蚪还小,未懂受伤滋味父母便分离,等她长大后已经既成事实,她会慢慢习惯,毕竟这个国家单亲家庭很多。

    至于前夫那句“只有证实你最好,我才会回头”,现在她走过来回头一看,他很可能是一种出气、占便宜的心态,把她当玩物而已。要回头他早回头了,怎舍得玩弄?

    苍天开眼,送来了奥利。知性又帅气的年轻警察奥利,驱散了弱女子失婚的阴霾,蓝雅的生活变得欢快起来。其实她要的并不多,对目前这种小日子已经很满足。

    每次她想起奥利几次紧张地问“除了周末,平时我不可以来吗?”她就想笑,其实她也很紧张他不来呢,俩人正好紧张到一块儿去了。

    于是,从最初专门约会的周六周日,到他每周来两三次,每次都留宿。但那些讨厌的行动电话,经常半夜把他叫走,没几个安稳觉。

    每次他来,俩人无论做什么都很开心,跟志趣相投的人一起,日子很顺溜。他很听话,除了行动电话的突然袭击,基本上有求必应,完全是个乖乖的酷酷的帅警察。他很完美,她更知足。

    边做饭蓝雅边回想这些零碎的片段,嘴角甜丝丝的,就像喝了蜜。

    把厨房里的一切弄得井井有条,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她赶紧梳洗,又跑进卧室翻出一件厚旗袍来试穿。她在大镜子前转来转去,左右审视自己;旗袍是米黄底子衬着零散的大花向日葵,及膝的长度使她看起来活泼俏丽。

    她从梳妆盒翻出一只古典银簪把长发高高盘起,前面垂下一小缕黑发,再小心化妆,抹上浅淡的玫瑰粉唇彩。看着镜中清丽又风情万种的自己,蓝雅觉得像是换了个人,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很少这样郑重地装扮自己,一般都是清水芙蓉。

    但现在她发现,每次奥利要来,她都对镜妆扮老半天,每次都想别出心裁、尽善尽美。唉,智慧的中国古人总结得好:女为悦己者容。又或者,狗血的离婚让她颜面扫地,自尊尽失,她需要通过这些修饰自我的程序来重拾自信。

    一切准备就绪,她还特意点上蜡烛,气氛更足了。约定的晚7点早过了,奥利人还不到,她频繁跑到窗口观望,有点难耐。她最怕等人,尤其是等奥利,总把自己弄得神经兮兮的。

    快到晚上9点整,手机才响。她照例是从窗边探出头去,他看见她,才招招手上楼来。

    一开门,奥利站在门外,有点疲惫。他迈进屋,亲亲她,赶紧道歉:“sorry,我晚了,手机还没电了,赶紧跑回宿舍洗白白才过来。”

    “你不会到这儿来洗啊?”她嗔怪。

    “我不想一身臭汗来见你。”他仍然两手拢着她,不挪窝。

    “你还有臭的时候?”她忍俊不禁。

    “经常,不见你的时候,无所谓。”他瓮声瓮气答道,回身把衣服挂好。

    “快吃饭吧,汤都凉了,给你热热,瞧你手凉得跟冰块似的。”

    “有人给做饭真好!平常我都吃垃圾食品。”他跟她走进厨房,从后面搂着她,亲她的脖子。

    “别闹,快让我热汤。”她挣脱他,他每次一进门就喜欢亲热,她还是不太习惯。

    “你身上的水果味儿真好闻,让我再闻一会儿……我特别喜欢你今天的模样,很中国。”他不管,依然搂着她。

    “我是水果味儿的?你吃饭吧,别吃我。”她推开他。水果味儿应该就是她新换的木瓜沐浴奶吧,这小子像警犬一样嗅觉灵敏。

    他站在原地,看她忙来忙去,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你个大老爷儿们,还能帮厨?等着吃现成的吧!”她回眸一笑。

    “你们中国女人都这么贤惠?看来娶个中国老婆很划算哪!”他自言自语,直点头。

    “瞧你,又在打算盘,鸡贼。”

    “我是得打算盘,已经欠下太多饭费,今晚一起结账。”他说着,走到桌旁坐下。

    俩人开始吃饭,气氛温馨,完全是幸福小家庭的模样。蓝雅心中暗叹,只可惜女儿茉莉又派在了爸爸家,缺了点儿天伦之乐。

    吃完饭,自然又是相依偎的好时光,她给他泡了野菊花茶,他最近已经迷上了这一款。

    “对了,今儿怎么晚了这么多?”她问道,平常晚一点点一般不问,他比较守时。

    他沉默,一副为难和犹豫不决的样子。

    她明白,关于工作他有铁的纪律钢的意志,守口如瓶,密不透风。她刚打消念头,他却慢吞吞地解释:“没办法,今天开了一天会布置任务。我是头儿,不能提前开溜,责任重大。”

    这算是解释,也暗藏小小炫耀,她在心里暗笑,男人和女人一样都有英雄情结。

    于是她揶揄他:“omg,我喜欢头儿!你这个头儿领导多少人?”

    “啊……六人……一组。”他迟疑着答道,声音小了下去,小心翼翼地瞄了她一眼,似乎怕她对自己这样的小头目不满意,又似乎怕自己泄密。

    她放声笑他:“马仔这么少,看把你给紧张的!”

    他随即也爽朗一笑,笑容闪过,是尖削紧绷的下巴和那惯常的阅读眼神。转而严肃起来,说道:“谈到工作,最近是越来越忙,可能下周开始要频繁出差了。”

    “有多频繁?”她皱眉,撅嘴。

    “嗯,不好说,可能每周或隔周,上头通知就得走人,行李得随时备好。”

    “那你岂非天天拎着行李箱过活?你一会儿住这儿,一会儿回宿舍的。哦对了,你可以买一堆纸内裤啊,哈哈!”她掩嘴笑。

    他看着她微微一乐,从容答道:“我还真留意过,不过商场里的纸内裤重女轻男,全是xxll超大型的大妈款。没事,我穿得少,行李包就放车里,其实这辆老款奔驰才是我的单身宿舍。”

    “我侦查到了,看你开的车就知道你保守。但你的奔驰保养得很好,车里一应俱全,也能看出你这人比较闷骚,喜欢低调奢华。”蓝雅不露声色地袒露自己平日的观察。

    “唔,你有很强的观察力,不是天生的就是被警察男友耳濡目染的。”他稍稍惊讶地抬起眉毛,还没忘记顺便往自己脸上贴金。

    “臭美!咦,我很好奇,你行李包内要放枪支吗?执行任务时总得带枪吧?”

    “如果上头通知是必须要带的,一般情况下不带。我从警至今七年,除了训练,一枪未发过,你知道这边很安全;刚工作时,常执行集会警戒,佩戴的枪盒都是空的,只有警棍才货真价实。但最近毒贩子活动很猖狂,一些夜间围捕行动必须带枪,还要有武警和缉毒犬配合,贩毒份子经常有比我们还好的枪支武器。”

    “这么危险!我以为北欧的贩毒,无非就是失业小青年在街上偷偷卖点摇头丸。”

    “那已经是老皇历,历史被改写了。如今贩毒集团派出有能耐的毒枭,专门驻扎北欧,已经把狮城开发成了北欧最大的毒品转运批发地,而水母城就是北方最大的毒品集散地。”

    “这么说你这工作岂非太危险了?万一你有个好歹,你们单位会不会有人通知我?”

    “只有智者勇者才能在危险中生存,说白了就是凡事要小心再小心,事先做好abcd多套方案,以防万一。我是受过专业培训和有经验的警员,放心吧,万一有事你会收到我的邮件。”他望着她,狡黠地笑。

    “我相信你本事大,能临危制胜。不过说实在的,你选择这种高危职业完全自愿,怪谁呀?”她把手放在他腿上,摩挲着他的深蓝色仔裤。

    “是,只能怪我自己,少不更事的一时冲动,让自己深陷拔不出腿的事业。对了,能不能问你个问题?”灯光下,他的狼眼幽幽。

    “你问题总是特别多,问吧。”她大剌剌地耸耸肩。

    “遇见我前,你自己过了多久的单身生活?”他俩手向后叉到沙发上,拉开距离,目不转睛看着她。

    “没多久,大半年吧。”在他的审视下,又想起前夫的纠缠,蓝雅只能模棱

    两可,她不想交代得太清楚。

    “我经常不在的情况下,你行吗?能不能照顾好自己?五年怎么样?”他眼神迷朦起来。

    “你现在也没天天守着我呀,我不是好好的?干嘛你要让我独自生活五年呢?”她惊异,杏眼圆睁地反问他。

    “那倒是,我就是担心——”他目光飘向窗外,欲言又止。

    “担心什么?”她追问,预感到他有话要说。

    “我这工作确实存在危险,很多情况无法预料。”他忽然有点黯然。

    “还说呢,你到现在也没弄个正式的电话号码!我想找你都找不到,电话只能单线联系,不太公平吧?”她直视他。

    “我问过了,电话号码确实不能给,比如正需要隐蔽跟踪时,电话突然响起来,就坏事了。”他摊摊手。

    “只有邮件,太不保险了,万一你不回邮件怎么办?”

    “你的邮件,我会不回吗?”他伸手刮她的小鼻尖,拥她入怀。突然又想起什么来,长腿把门边的电脑包勾过来,说:“在我忘记之前,赶紧把饭钱付清。”

    他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交给她。

    蓝雅接过信封,瞪大眼睛,惊讶道:“真要付饭钱?这里头全是白花花的银子?”他鼓励性地冲信封偏偏头,示意她自己打开看,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

    她调皮一笑,随即好奇地动手翻看信封里的内容——天!真是现金,好像还不薄的一叠。像遭了蛇咬,她迅速抽回手,佯怒:“你把我当成做饭婆和旅馆啦?”

    “拿着吧,你现在没工作。”

    “有社会福利管着我呢!”她把信封装回他的电脑包,看都不看他。

    其实谁跟钱有仇?尤其是现金。

    问题是,钱是身外物,君子爱财还得取之有道,何况蓝雅不相信钱财能稳固感情。上一段感情以狗血结束,这一段感情刚开始就牵涉金钱,似乎有交易之嫌;男女之间一旦产生交易,便感觉动机不纯。

    他一动不动看着她,对她的拒绝没有多言,只是默默把她揽入怀中。

    “我想喝点红酒,可你又不陪我喝。”她蹭着他的脸,想引诱他陪自己喝酒。

    “嗯,有红色果汁吗?在我的矿泉水里兑果汁,冒充红酒?”他提议,一脸严肃认真,她被他的认真劲儿逗笑。

    “是,等我醉了,你还亮着250瓦灯泡观察我,多没劲呀!说真的,难道你同事不聚会?聚会时你也滴酒不沾?众人皆醉你独醒?”她连珠炮地追问。

    “偶尔有聚会,我最多来瓶淡啤酒,酒精乱性;何况我天生对烟酒没感觉,给我敬好烟好酒纯粹是浪费。”他有点迟钝地回答。

    好家伙,对烟酒都没感觉?北欧猛男太罕见的天性,这天性好!蓝雅大笑。

    笑完赶紧解释:“不好意思,我不是笑你。想起茉莉他爹和他那堆醉鬼朋友,和你是极大反差。”

    “哦,那你更喜欢哪一拨?”他也微笑,酒窝荡漾,鬓角的浅淡刀痕也跟着笑,其实她很多次想问这道疤的来历,总问不出口。因为很明显,是傻子都能看出来,这是刀疤,能是好历史吗?

    “你说呢?我现在躺谁怀里就喜欢谁。对不起,提起他是我的不该,一颗老鼠屎搞坏一锅汤。”她撇撇嘴,心里懊悔不已,前夫当然是新欢的禁忌话题,只有弱智才会拎不清。

    “没事,你提他很正常,我们可以无话不谈,除了工作。其实我觉得,他以后会后悔。你这么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子,又漂亮能干,更是他孩子的亲妈,你没有明显的过错,两人有着经营了七年的家,他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人有时候都不了解自己。”他摇头。

    “他那种人,才不会后悔,我反正不相信他会后悔,我也不稀罕。”她把头埋进他的臂弯。

    “我觉得吧,多坏的人其实心里都有杆称。他离婚离得那么绝,从某种程度上伤害了自己的女儿和女儿的母亲你,等他历事多了,成熟后,自然会看到自己的行为偏离了道德水准太多。而且,他就为结束和你的关系,匆忙拽了一个人,很可能日后证明,根本是不值得他超越道德底线去疯狂的人。”他淡定地喝着他的矿泉水,娓娓道来。

    他这一席话,令她动容。

    他接着说:“北欧国家离婚率一向居高不下,这和自由程度有关吧,所以弄得现在大家都不结婚了。你说对了,我个人确实有点保守,不是很理解为何夫妻不肯再通力合作,离婚成了家常便饭。夫妻间也许有怨气不愿交流,但至少可以接受专家的疏导吧?毕竟人各有不同,相爱容易相处难。但再找新的,新鲜感过后,很大概率上还是重复循环罢了,不如全心全意,把好父母好夫妻一次做到底。”

    听到自己的心声被他娓娓道出,蓝雅暗自怅惘:原来种族肤色年龄都不是理由,从认知上,伴侣必须是“门当户对”的;否则激情过后,便是鸡同鸭讲。

    她终于毫无保留,把前夫的种种劣行一一向他倾诉。

    尤其是他不顾女儿病重,把家里唯一的车开走,整夜会情人不归家;她只好借了破自行车送女儿上医院,结果路太滑,摔破了鼻子,女儿也病情加重。还有他一次次置家于不顾,醉酒不归和离婚时对她的肆意玩弄。

    听完她声泪俱下的控诉,他好一阵沉默,渐渐地额角青筋暴起,突然吐出一句:“如果他不是你女儿的生父,我要让他领教痛的滋味!”

    奥利的心中,确实在翻腾,找人教训她那个可恶的前夫不是办不到,但目前自己最忌讳惹事生非。真窝囊,偏偏自己是最惹不得事的人,平时开车得特别注意,连小小交警都惹不起。

    更真切的是,蓝雅的遭遇使他联想到自己的母亲米娜;母亲把他带大不容易,他更知道在异国他乡被人欺负又无人撑腰的滋味。

    这夜,蓝雅的哭诉引起奥利的怜爱。

    他从她耳垂开始,吻遍她全身。和她前夫馒头的急色不同,奥利的前奏总是相当温柔,过程浪漫又富于技巧,收场回味悠深。

    以前馒头做完就完,最多两人相拥而眠。奥利却喜欢意味深长地把她搂入怀中,眷恋地亲吻她的秀发额头脸颊,香肩……他似乎极端迷醉在她的满园春色里。

    在他的臂弯里,她睡得很踏实。但她的一席倾诉,却勾起了奥利遥远的回忆。

    没有任务外出的这一夜,特别安静祥和……他又听到了来自图尔库大教堂的钟声,伴随母亲压抑的低哑哭泣声,他还听见泥土坠落棺盖上的“簌簌”声,这串声音越来越响,在他耳边轰鸣。

    他又看见穿着黑衣黑裤不知所措的小小的自己,被母亲牵在手里。父亲去世时他才6岁,6岁的儿童能记得多少?

    一些父亲教他钓鱼和露营的片段,父亲爽朗的笑声,父亲喜欢擦他那支手枪,一直擦到油亮油亮也不想停手。

    父亲帮他在小身躯上绑紧各种装备,带他行军和野营。在营地里,父亲教他劈柴生火搭帐篷,教他识别野外生存食用的浆果和菌类,教他如何有效制服擅于袭击人的蛇和昆虫。

    和父亲的那些密林探险,使他从小喜爱上远足旅行,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自由奔放,和对未知探索中的激动兴奋。

    当父亲停止呼吸,从面前消失,这些片段便开始支离破碎,如欢快的音乐嘎然而止。没有任何预兆,他就那样突然被滞留在旷野里,似乎父亲自动从密林消失,只留下6岁的他不知何去何从。

    那种万物静止中的心跳,有随时停跳的可能,是一种无形的恐怖,经常伴随他入梦。

    无数次回想起和父亲一起的那段童年,奥利都仿如走进梦境——自己孤伶伶回到荒草丛生的旧家,从屋子的瓦砾下翻起灰尘掩盖的蜘蛛网和玻璃残片,残片里映照出面容扭曲的他自己,耳朵里是一片杂乱巨大的盲音。

    有一幕记忆特别清晰,那就是父亲下葬那一刻的哀乐和韦伯的脸,还有目光四顾之处满眼的黑色——黑麻麻的秃树和警服,天地间只剩下黑白;那一切又像是陈旧的黑白影片,一片灰扑扑雾蒙蒙。

    他对韦伯印象如此深刻,以致于多年后要追随他,毕竟韦伯是父亲一手一脚带出来的警员,他的本事技巧多半是父亲教的。韦伯的脸和父亲的脸是重叠的,重叠得整整齐齐,存放在奥利脑海的固定角落。

    那之后母亲自己撑了一年之久吧?到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好嫁给死了老婆的邻居尼克大叔。尼克大叔没有别的特征,一年到头都是一身灰色,人也是不苟言笑;他最慈祥的时候是圣诞节时粘上雪白大胡子扮圣诞老人,分发巧克力和礼物。

    尼克前妻留给他七个孩子,他们全家统统信教。往常规规矩矩的两家邻居居然凑成了一家人,奥利和尼克家几个年龄相差不大的儿子们难免尴尬,在学校里也有意无意地互相排斥。

    为免尴尬,奥利总是每天最早出门最晚回去,避免和尼克家的孩子产生任何交集。两家人同桌共进晚餐时,他还可以把自己埋入墙角,不言不语。

    而母亲为了表明她对尼克大叔的感恩之心,把最多的关怀像披萨饼那样,一块块分给了尼克家的孩子们。

    算一算,七个渴爱的孩子,每人瓜分了一份米娜的关怀,就没有多少剩给奥利。

    为什么母亲非要那么彻底?可能她想找回主心骨,也可能她怕人家说她和儿子寄人篱下别有用心。更可能是基于平等和博爱种种原则,米娜不方便过于偏爱自己的独生子。

    天知道。

    那时候最难熬的事情,就是母亲强迫他和尼克全家一起去教堂做礼拜,简直太憋气太难以忍受。

    因为教堂的气氛和音乐总是强迫性地提醒他,父亲的葬礼,那个欢乐被埋葬的时刻。那种事情,让你做一千遍你也无法习以为常,教堂从此成为奥利的禁忌。

    老好人尼克大叔也没长命百岁,米娜改嫁他后没几年,他便死于癌症。他的葬礼奥利借故走开没参加,大家也没有为难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再次丧夫后,母亲又独自撑了一段时间,便匆匆嫁给了从德国到北欧旅游的游客葛罗先生。她根本不了解这位先生的底细,也无法想象,葛罗先生会改变儿子的一生。

    母亲匆忙再嫁,可能是因为带着自己儿子和尼克家七个孩子一起生活,实在尴尬,不得不尽早结束这种尴尬;也可能她耐不住寂寞。

    天知道。

    奥利和母亲之间,短缺了患难母子那根沟通深切的神经。是幸,也是不幸,总之是让他想起来一片空白的雾,无影无痕。但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也不是不好,毕竟提供了很多方便,他也因此成为男子汉,拥有独立坚韧的人格。

    米娜其实有点让人捉摸不定,当你认定她是这样,她却又做出那样的事。

    米娜没有任何手艺,只有残存的几分姿色和温柔本性,恐怕她自己也很清楚。所以她用她仅剩的,去交换对独生儿子和对她自己的庇护,她生存能力弱,需要不为生活奔波愁苦,这无可非议。

    她对现实喜欢睁只眼闭只眼,没事时喜欢上街做做美容喝喝咖啡,维持好她本身所剩不多的资本,她对什么事情都是浅浅的,不执着不执拗。也许阅历教会了她,这样更容易应对生活突如其来的袭击。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儿子倒也慢慢领悟到她这种态度的好处。

    仔细想想,如果母亲浑身才华,拖着他,却无法去施展闯荡,岂不抱憾终生?再如果她非常执着,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可能母子俩至今还深陷在尼克家七个孩子的琐碎中,又或者已经早早淹没在好强的水深火热中。

    如此看来,奥利觉得自己应该感谢母亲。她不好强,不歇斯底里。她用她身上仅有的资本,换来对儿子对自己的保护和舒适的生活,至少从物质来说是舒适的。她简单直接,不追求深度广度。

    米娜似乎从来跟谁都没有深层次的交流,她可以把自己深陷在闲逸中,喝一杯,抽支烟,不想太多。

    这样也好,她给自己的男人和儿子很大的空间,也给自己留了很多转身的余地。不得不说,这是智慧的,也是有缺失的。从漫长的11岁到21岁,奥利等待和渴望母亲跟他解释一切,教他点什么,进行深层精神交流,但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然而世间有什么东西能完美呢?没有。有哪个孩子长大后,和父母之间没形成一股深厚的鸿沟?很奇怪,对这些创造了自己的人,等你长成人,暮然回首,他们很可能和你格格不入。

    这也算是某种自然定律吧,因为它确实普遍存在。

    那种对沟通的渴望,没有随着奥利的年龄而消退,它只是深深隐藏在皮肤下耐心等待,直到蓝雅进入他的生活。和之前几任米娜版女友不同,蓝雅不是随波逐流、知难而退的普通女子。

    当她知道难的时候,坦然面对它,然后想办法去克服去解决。她勇敢坚强,有持续地去追求,她忠于她的目标;不管多难,她会坚持做到极致,做到无悔。她更善于观察,擅长分析事物洞察人心,和她的交流是智慧的、畅通无阻的,是深受启发而有所收益的。

    最重要的是,蓝雅不算计别人,她和别人的交往不是猎取;更多是不计得失,是给予,她善良的心和体贴人的初衷,常常令他感到温暖。

    奥利感受得到,蓝雅的一切特质和自己是合拍的,尽管她并不知道他是谁,这种女性在他的世界里也是罕见的。在他的世界里,利益是主导;为了利益,往往必须采用手段和利用,弱肉强食。

    也许那些米娜版女友因为和母亲相似,曾经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总试图治愈她们改变她们,和她们进行心灵对话。

    但一次次的失败证明,她们就是停留在某个她们自己的楼层,无法进入内心,这是“米娜们”一致的局限性。她们天生赋予的能量,决定了她们这种局限性。她们只能承受和解决这么多,再多就到顶了,不是她们刻意回避,是天生如此。

    而蓝雅不需要他来改造来引导,她主动来和他进行心灵对话,能让他清楚看到她,并通过她看清楚他自己,看到彼此共通的地方,有相依相属感。

    从11岁起,奥利便不再称呼母亲为妈,她从此只是米娜。也许打11岁起,他在默默责怪母亲,有某种私人的负面情绪,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儿子11岁时,米娜把自己嫁给了德国游客葛罗,变成德国人的老婆米娜,并带着儿子随葛罗辗转搬到了德国。

    德国的少年时代,对奥利来说是一道鸿沟,他在这道鸿沟前猛然停住脚步。他默默凝视着蓝雅胸口那匹银狼,轻轻把它攥在手心,感受它深深扎入皮肤的刺痛。

    蓝雅整齐的黑睫毛在脸上投下一道月牙印,像他童年时见过的那些日本娃娃,美好纯洁。

    他心里泛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这感觉轻柔得他要捧不住。他轻轻帮她把外衣脱下,给她盖好被子,紧紧贴着她,闭上疲惫不堪的双眼。

    他很清楚,自己这样的人应该独步江湖,不能有后顾之忧,也不应牵累他人。尤其是蓝雅这样无辜纯真的女子,她的生活已经太不容易。

    人生的路就这么奇怪,你可以选择方向,但却不能决定遇见谁。在这旅途上,你不断遇见人,而且总有一个人会改变你的初衷,甚至改变你。或者可以说,你自愿为了这个人,而改变方向。

    将近28年的人生经历让他体会到,理想伴侣可遇而不可求。遇见蓝雅,像是历史印记,她勾起了他自少年起内心一直渴望的奢侈——亲密交流,心心相印。

    但是……

    生活中往往出现很多该死的“但是”。有些“但是”能解决,有些“但是”却很可能找不到解决方案,成为心头一根永远拔不掉的刺。

    不管明天怎样,至少我有现在,一切都有解决方案——在整个人跌入暗黑梦乡前,奥利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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