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雅拿着奥利的“信号”,从卧室跑到阳台上,她要清醒一下。
阳台上正好斜进一杈松枝,阳光穿透树梢上未化开的小冰球,里面包裹的松针青脆透亮。
蓝雅把松枝抓进手心,使劲把冰球捏碎,也许是松针刺激了神经末梢,她思路越发清晰起来。
首先,奥利用德语“du”称呼她,是否为了表明他人在德国?还有他那句“我在阿尔卑斯山滑雪,腿受了伤”这可是他之前说过的旧事,为何在信里重提?
曾经,他提到过阿尔卑斯山的小旅馆,说曾经因滑雪腿受伤,在一间风景如画的旅馆房间里住过一阵子。还感叹那么美的地方,要找机会带她故地重游......
蓝雅的脑子急剧转动起来:他到底想告诉我什么?他发给我的整个信号,用关键词连起来,应该就是——德国,阿尔卑斯山那处风景如画的小旅馆!他就在阿尔卑斯山那个他养腿伤的小旅馆等我?或者是通知我到那儿去等他?
这就是奥利古怪信号的真正含义?可是他发这信号时已经是半个月前了,还来得及吗?
桑娅曾提示过,奥利可能会用他的方式找她,而且他的邮箱很可能已经被监控。
会不会太疯狂了?蓝雅手心里紧紧攥着一蓬松针,手疼得发木,心在发胀。她不由得松开手,叉着额头笑自己,简直疯魔了。
笑归笑,蓝雅开始仔细盘算。
如何才能在有监控的情况下,用邮件通知他,我到那阿尔卑斯旅馆去?可既然自己能猜到奥利的暗示,警方会猜不到吗?我真行动的话,等于从此把自己送进警方的监控系统,若真见到奥利,我便成了知情不报的共犯?不妥不妥。
理智告诉蓝雅,她最好不要妄动,她什么都不能做。因为自己很可能受到朋友们的误导,对奥利对邮件分析过度了。
但每天黄昏坐在窗前,情感便跳出来和理智大战一场。蓝雅一旦意识到有见到奥利的可能,哪怕只是1%的希望,到底坐不住了。无论如何,她无法坐视不理。
尽自己所能,去德国阿尔卑斯山一探究竟,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见到奥利也是自己最大的愿望。先尽人事,后顺天意吧,每次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这是我蓝雅的处事风格。
她打定了主意。那么下一步是绞尽脑汁地策划,怎样才能通过邮件通知奥利,又能在信件被警方截获后不明她的意图?
没想到,计划不如变化快,机会倒是送上门来了。
特别巧,单位要派人去慕尼黑参加春季时装展销订货会,蓝雅马上自告奋勇报了名。因为有孩子的同事都不踊跃出差,她便成了唯一人选,正好方便她自由行动。
这样一来,蓝雅顺理成章地发了封邮件给奥利。信里似乎是百无聊赖汇报自己的生活,寥寥数字,提及去慕尼黑出差的时间,并点明周末可能上阿尔卑斯山逛逛,如此而已。
就算警方到蓝雅单位查证,出差完全属实;而蓝雅自己跟前夫跟闺蜜们也只说是出差。
巨石此刻扛上了肩,蓝雅一颗肿胀的心更肿胀。要见到奥利的迫切愿望就像魔咒,令她身不由己,飞蛾扑火。
边收拾行李,蓝雅边想:奥利在老巢慕尼黑应该有妥当的藏身之地,收到我的邮件后自然想办法去会我?那是他的势力范围,那么他应该有一定的活动自由吧?否则他不会发来信号。
入睡前,她还在想:奥利真会蛰伏在阿尔卑斯山小旅馆等我?这也太戏剧化了,戏剧化的生活不是不好,就是容易得心脏病。
反正真相如何不可知,只能跟着感觉,一条道走到黑了。
她带好了足够的现金,这些钱也是来自于奥利,万一真能见到他,万一他有需要,正好能用上。还特意把床头柜里的那枚银狼胸针拿出来,别上旅途要穿的衣服,银狼也许冥冥中会带着她找到狼?自打奥利消失后,她已经很少戴它,怕丢了。
每次蓝雅出远门都要心慌意乱,两股战战,可能是心理素质不好或者过于自我保护吧。要准备的事情和出差日程,她必须写在记事簿上,否则怕有遗漏。
一切收拾停当,经过焦灼的等待后,飞机终于腾空而起,呼啸着穿过重重云层。
慕尼黑,巴伐利亚,奥利,我来了!
蓝雅迷离的目光穿过云层,沉重中透出一丝坚定和从容。以前的女地下党,在领受特殊任务后,也不过如此吧?
四月底的慕尼黑,草长鹰飞,一片茵绿,云淡天青。
一切和谐怡人,蓝雅却无心欣赏,手心贴着那枚银狼胸针。
自上飞机那一刻,她便恨不得脑后长眼以便洞悉一切。终于切身体会到奥利走路时,那狼一般瞻前顾后的高度警觉。据说狼确是背后长眼的,因为它们的脖子柔韧度允许眼睛扫视到后面。
问题是,即便脑后长眼,哪个警探脑门刻字呢?就算被便衣警察跟踪,毫无经验的她只能目不识丁,一无所知。
蓝雅唯一能确认的是,到酒店入驻的人,好像没有飞机上被她扫瞄入脑的人。学美术出身的她,是图像记忆。从她身边经过的人,她若要记下,即可咔嚓在脑里拍下一张快照,记住此人的形象。
可那些没扫瞄到的人呢?万一警察就在慕尼黑守株待兔呢?蓝雅还能打保票吗?不能,万万不能。
想到这一点,和众多可能遗漏的问题,蓝雅有点泄气。晕陀陀地坐在飞机上,她感到后脊梁有凉气一阵阵渗上头顶,寒气逼人,头皮发麻。
但这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想要回头已经太迟。既来之,则安之,随机应变吧!蓝雅安慰自己。
经过神经紧绷的几个小时,她终于到达慕尼黑机场,坐地铁来到之前订好的旅馆。
她环顾四周,这是个幽静的街角小旅馆。除了门两旁一对狰狞的石狮子,其他一切均不起眼,这样最好,她稍稍松了一口气。
找到自己的房间,也是小而精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窗前半掩着淡绿纱帘,纱帘后还藏着一片早春嫩绿的小花园,让人惊喜。
接下来的三天里,除了参加时装展销订货会的各种专场,和厂家商谈,蓝雅只去了一趟慕尼黑森林公园。
幽静恬淡的慕尼黑森林公园别有洞天,古树苍劲;但水里是交颈的野鸳鸯和天鹅,岸上是喁喁私语的情侣。一个推着婴儿车漫步的三口之家尤其引得蓝雅幽怨,年轻父亲的身影形似奥利。
剩下的时间,蓝雅就憋屈在旅馆的小房间里,生怕惹上尾巴。她心里盘算着,等正事忙完后再偷偷绕上阿尔卑斯北麓。
每天从回到旅馆到上床睡觉那段时间,她都不断地查邮件,但什么信号也没有。
奥利到底知不知道她已经人在德国呢?如果他能看到上一封信,那么这封信相信他也能看到。
蓝雅想,如果奥利真在看邮件,他肯定明白,我周末就会上阿尔卑斯山,去找那个他曾提及的小旅馆。这样一来,他已经锁定了我的时间和地点,这是他生活多年的地方,只要他想,他就能找到我。
从这儿到阿尔卑斯山区其实很方便,只有180公里,坐火车即可。天气晴朗时,攀上慕尼黑的制高点,便可窥见壮美的阿尔卑斯山脉。
就算不特意来找奥利,正常出差,蓝雅也不会放过这次上阿尔卑斯探险的机会,所以自己大可放松点。蓝雅安慰自己,淡定下来。
为保险起见,她没有再发任何邮件。为掩人耳目,蓝雅没有退掉慕尼黑的旅馆房间,等从阿尔卑斯山回来再说吧。万一回不来还可以电话取消,反正留这儿的行李箱里只有衣物日用品。
半夜里,她偷偷拿了手袋离开,连灯都没关,像贼一样从后花园溜出去。一路上,她紧紧贴着墙根走,一步三回头,确认背后没有尾巴才往前一步步挪动。
这样步步为营,她一直溜到中央火车站,潜进一个阴暗旅馆里,疑神疑鬼、半梦半醒了一夜。
次日清晨,蓝雅赶早跳上头班火车,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她自己无端猜测,即使有尾巴,也早被她的机智灵敏甩掉,顿时感到刺激,也充分体念到奥利的生活该是什么样。
平日出门坐趟火车乃稀松平常事,但真正内心有鬼时,就变成大大的精神折磨。
此刻,蓝雅更能领略到,自由最可贵。但她太想看到爱人的真面目,为此而不惜以身试法。
一路上火车播放着欢快的口琴曲,居然还有贝多芬舞動手指极限的月光奏鳴曲。琴声逐渐激越,月光的变幻莫测随着手指的灵动跳入心田,更加剧了蓝雅的心跳。
再来一首,却是克罗地亚狂想曲,战后灰烬中残垣断壁的哀婉气息顿时飘舞在空气中。还好,最后换成了莫扎特的土耳其进行曲。
钢琴和外面蒙了薄雾的乡野景色正好搭调。这就是巴伐利亚,巴洛克风格、哥特式建筑和古堡此起彼落,在田野山峦间隐约可见。
种种人间难得一见的美景随白云飘过,蓝雅心中却横竖只存两个念头:奥利真会出现吗?我区区一个小女子,颠颠闯入敏感地带,会否引发警匪混战?
胡思乱想着,她不知不觉跟着火车坐到了终点,只好再往回坐一站。上一站才是阿尔卑斯山区,权当是学习甩尾巴的技巧算了!她紧绷的脸暂时露出了一丝顽皮。
风尘仆仆,蓝雅终于到达巴伐利亚,阿尔卑斯北山麓的山脚下。
她在山脚租了脚踏车,花老半天踩着脚踏车兜了好几圈,才找到疑似奥利描述的地段,这是一处古色古香的小山庄。
走进小山庄,眼前出现许多巴伐利亚风情的chalet小木屋。都是清一色大木架屋顶,伴随阿尔卑斯山谷的传统景观,流传至今。它们头顶青天白云,赫然坐落在zugspitze楚格峰下。
可是眼前各式风格的旅馆,到底哪个才是奥利说的那个?蓝雅傻了眼。
只好再次搜寻记忆库……对了,他说过是在riessersee雷塞湖畔,阳台面对湖水。他住的房间里,能看到森林山谷对半开,楚格峰正居中央。
啊哈!还真被她找到这样一个酒店,有着巴伐利亚式阳台和现代玻璃屋顶。
这可是很有风格的酒店,哪是什么无名乡村野店?这个奥利,永远不够诚实!蓝牙嘴角露出一丝嗔怪的笑容。
也许奥利当初怕她起疑心,故意把这风格旅店说成小旅馆?也是,入住这种规格酒店的普通警察八成是腐败警察。从他描述的角度来看,应该就是这儿了。
很幸运,蓝雅要到了与奥利描述较接近的房间,房间里有木地板木露台。
进去把简单的挎包放好,她赤足踩上露台,把一颗嘭嘭乱跳的心揣回怀里。
碧玉般的湖泊铺天盖地扑入眼帘,它镶嵌在山峦森林间,得天独厚。连绵的山峰和森林,划出突兀起伏的曲线,既精致又厚重。传奇的修道院和古堡隐藏在山谷密林中,隐隐传来中世纪的钟声,清悠又神秘……
蓝雅想了想,阿尔卑斯地域很大,看来除了出去吃饭,自己只能在酒店里傻等了。跑出去四处游荡,显然不容易被奥利找到。
但闷了整整两天半,连鬼影都没见一个来找她。蓝雅整天守着电话电脑,晚上睡觉都大睁着眼。任何微小动静,绝逃不过她比外星人还灵敏的眼睛和耳朵。
等到周六午夜,她一颗砰砰乱跳了几天几夜的心脏逐渐放慢了节奏,几乎停止。
她试图在这两天半的记忆中重新搜索,有没有任何人试图接触自己留下线索?
出去吃饭时,她总不忘记四处观察人群。但游人太多,眼花缭乱。
唯独周六午餐穿过小巷时,有个体态和奥利相似的壮汉迎面走过,但仿佛是位中年大叔,戴着帽子胡子拉碴长发飘飞,还没等看清脸,他就拐到巷子里去了。
问题出在什么地方?难道是自己选错了酒店和地点?阿尔卑斯北麓山区毕竟很大。万一错了,也是命,谁能不认命?
蓝雅在心中哀叹,心又狂跳起来,把胸口的银狼紧攥在手里,她挪步露台,抬头深吸一又气,是沁透心脾的冰凉。远处群山苍蓝不绝,与天相接;山顶仍覆盖皑皑白雪,更添一缕冷冽。
这是自己在阿尔卑斯停留的最后一夜,他再不出现,心里再不甘,明天她也只能打道回府了。
剩下的半夜里,蓝雅受不了思潮此起彼伏的涌动,跑去酒店的吧台买回来一白一红两瓶葡萄酒,回到房间便全部打开。
据说这瓶白的是由阿尔卑斯山顶峰之春雪酿造,酒保的话多半是骗人的鬼话。管他呢,就让阿尔卑斯的千年雪水冰镇一下我发高烧的心脏吧!蓝雅悲喊。
她大灌了自己一堆葡萄酒,不问红白,全往嘴里倒。享受瞬间袭来的迷醉和昏暗,减少了许多煎熬。
等,是世间最难熬之事,尤其是等心爱的人。
抽烟和喝酒是蓝雅逃避熬人等待的不良方式。她腾云驾雾,虚飘空灵,不知身在何处,等着看自己再度灵魂出窍,那样不至于太孤单。
周日晌午她才醒来,头重脚轻。再巡视一遍房间,什么鬼痕迹也没有,甚至连苍蝇屎鸽子粪都没有!
蓝雅确认,肯定是自己神经太过敏,判断失误,看来直觉和分析不总是准确。虽然来时明明知道多半会失望,但失望的滋味没办法准备,这时候到临头了,失望又是一番别的滋味。
她走出酒店,连叹息都无力,一步一回头,回望这伤心地——这里虽美,现在有了缺憾,我不会再来,她暗暗发誓。
可惜得很,她只远远望了楚格峰几眼。什么鹰巢,天鹅堡,根本没机会走近。
据说白色的天鹅堡矗立在山巅,被湖泊山峦环绕,一年四季景色各异。天鹅堡下是明镜般的阿尔卑斯湖(alpsee),经常有白色的天鹅相依相偎戏水觅食。这梦幻中的童话世界怎不令世人心驰神往?
新天鹅堡可是充满艺术气质的路德维西二世所建,路德维西二世15岁时暗恋他的表姑希茜(sisi)公主,可惜她嫁去了奥地利,从此给他留下抹杀不掉的恋恋情愫。
既然是一座充满失落梦幻的城堡,不看也罢,蓝雅拼命安慰自己。
归途中,她只在笑自己那走火入魔的分析,还有一路上各种猜疑和神经兮兮,现在看来多么荒谬可笑。但是终于心跳回复正常,而且在火车上睡着了。
睡梦中亦幻亦真,她看见那对在慕尼黑森林公园偶遇的幸福夫妻,妻子的脸变成自己,丈夫的脸幻化成奥利。
她怀里抱着他们活泼可爱的孩子,是个笑得很甜有酒窝的儿子。奥利终于如愿以偿成为奶爸,他斜眼瞟她的时候,还是一副鬼精灵样。
蓝雅想不到的是,她没有看错信号。
昨晚她灌醉自己的午夜时分,奥利正在犯难,他必须在半小时之内决定怎么做,不然就再次错失良机,这之后不知何时才能和蓝雅相见。
那晚,他看到了蓝雅要去逛阿尔卑斯山的邮件。
她还真破解了我的信号?他心里猛地一阵狂跳,随即又疲塌下来。
毕竟他已经人在爱尔兰,蓝雅去到阿尔卑斯会扑空。他只能作出理性的决定,没有再发出任何回复,说不定韦伯的信息里,那个托人打听他的人正是蓝雅,而她的邮件电话很可能已被警方监控。
可是人的欲望很奇怪,强烈的欲望可以压制一时,但有点像压在大石下的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没过几天,这草又唰唰直冒头,大有把石头推翻的势头。
接下来几天里,要见到蓝雅的欲望,成为奥利每天的负担和煎熬,越来越让他坐卧不安,尽管他不断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原来知道她遥不可及、不能靠近的时候,他还能一次次把见她的欲望压制下来,但这会儿他前脚刚走,她却去到了他侥幸等候她的地点,怎能叫人甘心?
最后他输给了对她的欲望和想念,只好坐下来盘算,怎样把不可能变为可能。
终于在保镖松懈的一天,奥利午餐时借口上厕所,从后门溜走。那时大家都去午餐,正好人多,行动便捷。他估计保镖起疑心后会四处找寻,提前给保镖留了言,但保镖要回到酒店,才能看到奥利压在床头柜的字条。
字条上他写道:我被熟人照面了,自行消失三天。
至于保镖能否理解,他被熟人看见后失去安全感的焦虑,那就是保镖的事了。上头能否接受他的做法,要靠继父周旋,他应该会出手的。其实有保镖跟着,只是总部的控制措施,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谁还能信任?
带着这种复杂矛盾又难耐不安的情愫,奥利只身潜回到阿尔卑斯山麓,藏身以前租用过的一处地下室,等待蓝雅的到来。他把手机里新的手机卡取出来藏好,这样谁也联系不上他。
猫在阿尔卑斯山以来的这几天,在奥利眼前回放,他要理清头绪再做决定。
周五,他眼看蓝雅从斜对面走过,心中暗自喝采——她果然冰雪聪明,不但读懂了我的信号,并果断来到这儿,我没看错人,这才是我的女人。
当时,他就坐在路边咖啡座里,众多路边咖啡座里最普通的一个。他瞄一眼她,看一眼报纸,喝口咖啡,再抬眼看看天,悠哉地享受太阳,跟其他路人没有不同。
他戴着游客最常用的棒球帽,帽沿一拉,挡住了大半张脸。
他早把长发染成了灰白色,蓄起的络腮胡也染成灰白色,整个人变成了闲云野鹤的“海明威”。再戴上墨镜,走路窝着腰,漫不经心。这样的游客遍地都是,让人记不住。他估计自己就算明明白白跑去站在蓝雅面前,恐怕连她也认不出来。
他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用夜幕作掩护,他相信反行其道更安全,也方便自己观察周遭的变化。咖啡座廊柱下的阴影是很好的掩蔽,游客坐这儿又名正言顺。
只可惜蓝雅误投了旅店,那家星级酒店处处设监控,他找不到缝隙钻进去。这个时候更不能打电话和发邮件,他实在没有把握,蓝雅没被警方监控。即便如此,他还是提前来到了雷塞湖,等她出现。
要想搞清楚蓝雅到底有没有被警方盯上,唯一的办法,就得靠他自己曾经受过的专业训练和经验。
那天他注意到,她前脚刚进酒店大门,后头就有两人一直在对面等她出来。次日中午她出来后,那俩“看门狗”一前一后跟了上去,就在她身后50米和100米交替跟着,看他们表情动作就知道在跟人。
警方不知派了多少人手,但她身后至少有两人。
这两个人跟得还挺明目张胆的,明眼人不难看出端倪——哪有游客不随时停下看路边摊的?哪有游客不好奇东张西望的?那俩家伙却只管紧盯这蓝雅这个诱饵。
显然,自己就是他们期盼已久、严阵以待的猎物。他们用我的女人来钓我,这种俗气的套路不知钓上了多少大鱼,包括史上最了得的十大毒枭之一古兹曼。奥利一直变着法儿,坐在路边看这台戏码,现在看明白了。
像古兹曼那样神通广大的人,最后也决定完全隔绝与外界的直接联络,不再信任手机和电脑,只依赖信使来传递消息。信使之间一个转手下一个帮老大传递信息,警方不可能一次捉到多名信使。
古兹曼当然也充分利用电脑电话,但那是由别人在不同地点替他使用,比如:如果你给古兹曼发手机信息,这信息会发到他信任的下属甲手里。下属甲每天都呆在星巴克咖啡店,收到信息后,他将信息在电脑上重新编写成电子邮件,再利用店里的免费wifi信号,发给另外一个下属乙。
下属乙在另外一家星巴克里,也通过wifi接收邮件,然后再照样把信息编写成更隐晦的信息,接着往下转发。经过几手转发后,古兹曼才收到信息,再用间接方式来传递回复。
古兹曼就用这种方式管理运营着数百亿美元的毒品生意,专门将大麻、可卡因、海洛因和冰毒等毒品出口到美国和世界各地。与此同时,每年墨西哥到美国的非法移民里,有一半都得算在他头上;另外,他还有每年数百万美元的洗钱行为。
只可惜,奥利现在只有自己,没有人手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效仿古兹曼那套“镜像”通讯。
周六的午餐时间很宝贵,他瞄准蓝雅出酒店后拐进一处空巷,好机会来了!他马上从巷子另一头绕进去,穿过树荫,眼看就要到她跟前。这时,她后面却突然涌来一队旅游团!他一激灵,马上警醒,赶紧从树荫的屋角处拐进了岔道。
事先他在周围踩过点,那屋角拐进去有窄小过道,通往大巷子。万一有状况,这小过道为他迅速撤退提供了便利。
棘手的是,他不能确定蓝雅身后突然冒出来的那堆人里是否有警员,情况不明硬闯往往会吃亏,拽过蓝雅一起跑会吃大亏,搞不好被当成挟持人质而吃枪子。
绝好的机会,被错过。
现在看这情形,很难接近她,也不能贸然进酒店,把大量现金由酒店转交给她。他只能远远看看她,连照片都不能拍。
周六晚上,他坐在街角餐馆里看着她,再次跟自己较劲:她只是个弱女子,还是个单身母亲,她需要安宁的生活。她需要远离我的一切麻烦,如果我真为她和自己考虑,应该马上离开此地,越远越好。
他藏身角落里,望着她的背影,闷闷地叹出胸膛里憋了好久的一口气。他不想骗自己,没时间了。明天她一旦回到北欧,他很难再有机会,再见她不知要等多久;也许这一转身,便是永远。
人生有多少时刻,都是转身即成永远?
他久久盯着她的背影,其实她的背影早已消失在街角,只是他瞳孔里固执地留住她身穿绿裙的倩影。这影子沉淀下来,在奥利心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哀痛,哀痛淤积在胸口,结成一个硬块。
由于严查,鹰联盟在北欧的活动要停止一段时间。他和她将不能会面不能通信,他必须消失隐匿一段时间后,被调遣别处。
谁也不知道北欧那边恢复需要多久,一年?两年?他也不知道自己将会被派往何处。如果那时冒险回水母城或者狮城找她,风险都会过大。
这份职业本身,确定他只能和圈内人来往,更确定了危险的不确定性。也许今后只能让蓝雅到他新派驻的地点会他,但那样就不会被黑白两道发现吗?
小心翼翼地,奥利辗转回到临时住地。他摘下棒球帽和墨镜,还有那个装满现金的双肩背包,心里乱成一锅粥。他不太容易乱,但乱起来往往陷入烦躁不安。
要不,今晚再试一次?太不甘心了,就差那么一点点,就50米的距离!主要是,他真想减少心里这该死的硬硬的哀痛,哪怕只是一点点。
最让奥利窝心的,恐怕就是“负心汉”这标记,他记得清楚,蓝雅心中最无耻的坏人就是负心汉。
他很想跟她面对面洗清自己,他更想把她拥进怀里,听听她的心跳,还有她秀发里让人迷醉的芒果木瓜香气。那股清新的味道让他飞到阳光明媚的亚热带,亚热带那么遥远,代表着遥远的自由。
是的,我必须面对她,把手里的钱给她……要告诉她,她是我最亲的人,也要亲耳听到她的表白……这些迫不及待的愿望,和心中那个郁结的硬块,都在推动着奥利。
下意识地,他也习惯性地提醒自己——永远别忘了,人很多时候都是因为一时脆弱,一念之差栽了跟头。栽了不怕,就怕从此再爬不起来。
是进是退?午夜将过,奥利仍在犯难。他躺在发凉的地窖里,整个身躯蜷成一团,这种姿势最能表达此时的心情。
两天前,他从爱尔兰辗转潜回德国。没有请示任何鹰联盟的人,更没有通知母亲米娜,此时无疑是孤掌难鸣。突然,他想起波比来。如果波比还在身边,肯定会为他挺身而出。
其实不找援手,奥利是考虑越到这种时侯,越要以防万一,不能把蓝雅交出去,她是他生活里最纯净的东西了。
目前自己最大的任务,就是集中精神,应对围拢过来的阵阵热浪,正如罗伯特·德尼罗在《盗火线》中所说。奥利认为自己也天生具有对危险的感应能力,他能感受到危险热浪的靠近。
记得最后那晚,他和她一起躺沙发上,手拉手看着《盗火线》,俩人都看得很投入,手心里全是汗。
当时匪首罗伯特·德尼罗说:“我们这种人不能有牵绊。我们要时刻竖起鼻子,一旦嗅到周围热浪涌来,即刻全身而退。有了爱人就有了牵绊,会惹火上身。”
探长艾尔·帕西诺则问道:“这么说,你这种人,尽管有心爱的人儿,看到我这种人向你走过来,你连告别也不会对她说,看着爱人擦肩而过自己转身便逃?”
罗伯特·德尼罗无奈而肯定地点头。一语成谶,罗伯特在影片结尾不得不那样做。
这热浪,眼下就聚拢在蓝雅目前下榻的酒店周围,奥利要眼巴巴看见自己变成罗伯特。看《盗火线》时,他确实产生过相关联想,但没想到这么快便要面对戏剧性的急转直下。
《盗火线》那段警匪告白很精采,也正是干这行的要害。
奥利很清楚,自己正面临这严峻考验。不顾一切去见蓝雅,能解相思之苦,能给她钱让她把生活安顿好,这样她能安心等他。但风险实在太大,没有把握。
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刚潜进酒店敲响她的房门,便衣警员们蜂拥而上,自己就在她面前束手就擒——我能否承受那种结果吗?奥利一遍遍地问自己。
这种时候,其他人都闻风而逃,人间蒸发。而我作为他们的头儿,却为一个女人冒大风险,被老大鲁迪知道,会吃不了兜着走。此时大家都是绑在了一条线上的蚂蚱,做这行必须专业,守规则才有退路。
还是忍一忍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热浪消退再想办法吧,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不会没有办法。
奥利伸直麻木的双腿,往后靠到土墙上。
他从背包里摸出逃亡路上给蓝雅买的生日礼物——一枚红宝石戒指。小巧剔透的戒指被他放在手掌心翻来翻去,闪着若隐若现的红光。这注定是枚送不出去的戒指,他黯然,闭上眼,作出了最后的决定。
从极度紧张到颓废,他窝在土墙前,心里忍不住酸痛。对不起了,我的三分钟,我只能做这么多,他在心里默默对她说。
这不只关乎我一人,我只有命一条,没那么可惜。但这更牵涉到我老妈,甚至你和你女儿,还有更多人……我什么也不能做,不能妄动,只能再等机会。你肯定能理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说的就是我。
他靠着土墙,想象自己面对着蓝雅,对她说出这些话。机会既然已经错失,一定要决绝。只可惜自己不是古兹曼,准备不足、人手不够的计划,注定要落空。
接下来,在这儿猫着也不安全,跟着蓝雅的便衣可能会留下岗哨,或者和当地警方联手,在附近布控。最好的办法,还是仍从水路回爱尔兰和保镖碰头,否则自己消失超过三天,事情会被搞大。
周日早上,奥利便赶到码头买船票,监控似乎更严了。他前边的几位男旅客身份证被反复来回查证,每位旅客在窗口前站半天才买到票。
这很不妙,完全可能是冲着他来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赶紧低头一个劲儿看表,然后佯装不耐烦原地踱步,再扭头走掉。
爱尔兰回不去了,不知为何倒让他一阵轻松,似乎获得了某种自由。反正已经这样了,对鹰联盟来说,他此刻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该上哪儿去呢?他只好暂时又窝进地下室里想办法。
回米娜和葛罗家也不安全,他们应该已被监控。他却蓦然想起和米娜的约定:当他遇上突发情况无处可去时,可拨打她床头的电话,接通电话后再挂断。之后登陆到她的电子邮箱查留言,她会在留言里给他指路,娘儿俩牢记对方的邮箱密码。
奥利出去找到公用电话,拨通米娜专线,却无人接听,只好到附近人多的公园呆坐片刻,再回去接着打。终于打通了,他跟米娜说了一声“是我”,便马上挂断。
好了,米娜接到这样的电话后,会把安全路线放到她电邮的草稿里。她不往外发邮件,即使监控也看不到。除非警方能黑进她的邮箱,但她在自己草稿里扔些胡乱涂鸦的东西,应该不会引起注意。
他找到一处不显眼的餐吧,要了些吃的。羊腿炖胡萝卜还算可口,在外面跑,特别饥肠辘辘。炖羊腿份量很足,他全部吃完,再要了一杯阿尔卑斯野菊茶。
蓝雅最爱饭后一杯菊花茶,说有助睡眠,还逼他喝。结果他就爱上了这茶,在办公室也常喝,结果被同事们笑话,说是雌性癖好。
有时大家开玩笑,难免涉及家人爱人。好几次,奥利发现自己也有说蓝雅的冲动,但话到嘴边,硬生生被他噎了回去。随意一句玩笑,极可能给她和女儿造成灾难。现在回头想想,挺后怕,好几次他差点和“屎壳郎”提蓝雅了。
什么时候留一手,总是更周全,奥利坚信这一点。而这一点点东西似乎是天生的,他自己也无法解释。
嘴里的野菊茶有股淡淡的阳光味道,又让他的念想转回到蓝雅身上,她夜里去睡时常常带着这股味道。
望向窗外黛色如画的阿尔卑斯群山,奥利心烦意乱……这时蓝雅在飞回北欧的航班上了吧?她会明白我的处境吗?
那隔着50米面对面的错过,她认出我了吗?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她?若是三年五载,她真能等下去吗?……他不能再往下想,耳边已经听到嗡嗡嗡的飞机轰隆声,这种声音再次触动他催促他。
有多少次,他是在心里设想过和她一起旅行的,可惜一次都没有发生过。
现在回想起来,他很后悔。
他自己判定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耐心就会有转机。
然而机关算尽,计划不如变化快,根本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如果时间可以倒流,那晚接到继父葛罗的救急电话,他就应该带着她立刻撤退。
偏偏人就是这样,不见棺材不掉泪。火烧眉毛了,还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赶去安排货品疏散,结果被录了影留下罪证。
这次眼看跟头栽大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也没料到,会造成多米诺骨牌效应,一倒倒下一片,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奥利就这样昏头昏脑、患得患失地在餐吧消磨了一段时间,觉得差不多了,米娜应该已经留言。他换到另一处地下台球室,用那里的电脑登陆了米娜的邮箱。
草稿箱里,米娜放了张房地产广告,就在半小时前放上去的。房子?哦,她是指新的安全屋,葛罗频频更换安全屋,地点只有他夫妇俩知道。离开德国时,当妈的曾偷偷塞给儿子半角地图,应该就是那儿。
这倒方便,奥利从钱包里抠出那半角地图,辨认了半天米娜已模糊的笔迹。幸亏他对自己老妈的笔迹熟悉,对照刚才餐馆里顺来的旅游地图,才大概确认了位置。
这地方要倒两趟火车再步行,而且是穿行在山区的内陆火车,一般不查票,可行。
这时候,蓝雅已经顺利到达慕尼黑国际机场。
她没有再回头,脚步坚定地冲候机大厅走去。还有好几个小时的漫长等待,时间从容得她可以先好好吃顿饭,机场购物,再泡咖啡厅和酒吧。
她实在没胃口,只草草吃了几口沙律,买了些手工巧克力给女儿和闺蜜们。为强打精神,她坐下喝了一杯浓烈的精炼咖啡,可是情绪的低落让她忍不住要买醉。
于是喝完咖啡,她又换到酒吧,要了一大杯强劲的杰克丹尼兑可乐不加冰,慢慢喝着。反正已经用手机checkin,时间差不多了,再去排队安检即可。
刚喝了几口杰克丹尼兑可乐,她的疲惫和无奈便由里到外,如决堤洪水般涌出,一下子唿啦啦把她像泥墙一样冲倒。
终于到了安检时间,蓝雅晃晃悠悠地去排队。她随身一只小行李箱和手提袋,根本没必要托运行李,于是安静地排在队伍后。队伍如长龙般迂回曲折,慕尼黑国际机场人流乌泱泱的,客流量比北欧的国际机场多了太多。
明明心里万念俱灰,她人却不得不木木地随着各色人流,一点点往前挪动。
她整个人昏沉沉软绵绵,直到耳边传入熟悉的声音:“马上去wc,从后门上9号地铁,小心尾巴。”声音低沉,简短有力,对她来说,无疑是炸雷。
她如梦初醒,侧头一看,愣住了。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