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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天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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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历年间,大明首辅张居正呕心沥血。对百姓改革赋税及徭役,以“一条赋税”致国库充实。对百官“考成法”、“尊主权、课吏职;行赏罚、一号令”,天下吏治大清。对外重用李成梁、李如松、戚继光、俞大猷等一干名将,国治民安,四境除小股倭寇患外,可谓安平,此时正是大明王朝兴盛极点。

    而天命有常,盛极而衰。万历十年,以一己之力延大明百年国祚的天下第一人---张居正劳瘁而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历史转动,恢恢大明,风起云涌。被囚禁文渊阁的朝鲜窃国长公主心机深重,誓称“有生之年,吞唐入口”的倭酋丰臣秀吉虎视眈眈,真龙在野的朱三公子蠢蠢欲动。

    秋露凝重。此时已是寅末卯初,内阁首辅张四维府邸之中却仍透着微微烛光。大人们还在屋内议事,仆人多捧了几个火炉叩门进来,又迅速退出,带上朱漆殿门,留一片深重的回响。

    屋内气氛沉郁,瑞香暖炉的火光在脸上却映不出神情。政事如战事,官场即战场,一字杀人,一言买命,大人们不漏表情,却心绪万千。

    东首主座上端坐的老人,身着朱红蟒袍,面容清瘦,满头鹤发。正手捧一本黄本奏折细细研读,此人乃当朝少师、吏部尚书、新任首辅张四维,面前候着一排门生,为首一名着青鸦色官袍的中年人,正是其门下御史雷士帧。

    “陈章(雷士帧的字),你是哪年进的都察院?”年进六旬的新首辅,放下手中的奏折,在久久的沉寂后,漠然开口。

    “回恩师,是嘉靖三十六年。”

    “那徐阶弹劾严世番时你也在殿上?”张四维语气忽然加重,雷士帧心中一惊,突然隐隐意识到错在何处。

    张四维将黄锦奏本劈头盖脸的砸在雷士帧头上。

    “严党末期残害忠良,把持朝政天怒人怨,大厦将倾,当时内阁大臣徐阶、张居正一派,终于扳倒严党,严世蕃虽已下牢,但严世蕃聪明绝顶,天下三才之一,论体察圣心,天下无人能及,三法司一班庸才受严世番诱使,定其杀害忠臣杨继盛、沈链之罪,反而差点救了严世蕃一命。”

    “你知道为什么吗?当时杀杨继盛、沈链是严世蕃的意思,但下笔圈示的可是当今圣上!说严世蕃杀错了人就是说圣上杀错了人”张四维继续说道,“这官字怎么写,无非是上下两口,头盖青天,我们做臣子的,头上的青天就是圣上,圣上就是错的也是对的,对的更是千对万对的!”

    见恩师正在气盛之时,众人皆不敢言语,气氛为之一凝。

    见众人噤若寒蝉,张四维语气缓和了一些:“当年张居正怎么改弹劾严世蕃的奏折,杀了小阁老,今天我就怎么改,杀张太岳这几十年之威名,拿上来吧”

    雷士帧冷汗淋漓,捡拾其奏折,弯腰上前,恭敬的递上,“恩师教育的是,学生奏折所述不妥之处,还请恩师明示”。

    张四维冷哼一声:“你这弹劾张居正的奏折,我看过了,虽以张居正改政的弊端为切口,但没有摸到圣上的心意,张居正虽已身死,但门生遍地枝繁叶茂,党羽众多,而且我听说他张家一门六子,家学渊博,既然要杀,那就杀绝,此次弹劾,功败垂成就看这一折了,笔来。”

    雷士帧赶紧献上案头朱笔。

    不多时,张四维挥笔而就,手扬奏折,示意雷士帧等几名门生上前。

    雷士帧举过批改后的奏折,旁边一名门生挑起一些快燃尽的灯丝,殿内又亮了一些,只见奏折上有三处改过的朱批。

    一是“臣闻张太岳张府门匾[岳山为岳,四方颂太岳相公。日月共明,万国仰大明天子。]”改成了“臣闻张太岳张府门匾[日月共明,万国仰大明天子。岳山为岳,四方颂太岳相公。]”,要知张居正号太岳,而对联以下联为尊,张四维此笔将张居正府前对联顺序倒换,以春秋笔法将张居正的用意改成了逾越犯上。

    屋内门生们都低低和了一声好,再低头看第二处改动。

    却是加了一句“臣闻张公生常被他人比作商相伊尹,还安之若素,啸风吟月,颇有壮志,然其人言行不一,满口恭俭,自身却卖官贩爵,奢靡无度,欺君罔上。”

    张四维含額笑道;“圣上自小受张贼节制,多有怨恨,张贼以首辅之名行宰相之实,行事专横跋扈,眼里早已无君,要知伊尹是商代贤相,辅佐成汤取得天下,又辅佐成汤的孙子太甲,太甲无道,伊尹就取而代之,三年后,直到太甲悔过,才交还皇位,张居正先侍奉嘉靖、隆庆、万历三朝,而且历任两届帝师,当年担任太师太傅时,对当今圣上也是颇为严苛,陛下早有怨言,他若自比伊尹,真是无不契合,暗合他有谋逆篡位之心,真是老天为他设好的骂名!”

    雷士帧再目光下移,见第三处朱笔赫然写道,“张心怀叵测,阴养门客,门中有异人,讳名三公子,而张常称真龙在野,岁在丁酉”。

    秋夜深了,屋内无人敢言语,要知洪武三十五年,靖难之役是这天下最大的忌讳,讳名三公子即是朱三公子,称此四字即是诛九族的大罪,甚至是诛十族的大罪,靖难之役后建文帝朱允炆下落不明,成为雄韬伟略的明成祖朱棣心里永远的阴霾,帝王之家,犹如生死场,不过是你死我活,虎犊狼嗣,还有手足之情,而对朱棣来说,朱允炆这个亲侄儿却是最想杀的人。

    时过百年,每当饥荒灾年,朝廷剥削无度时,总有人号称建文帝后人,以其名号起事造反,每每扑灭后发现不过是鱼目混珠而已,但自隆庆年间起,江浙一带渔民曾屡见异相,有赤龙见南方,五色云随之,而世代守卫龙脉祖庭的孝陵卫军也传来了龙庭开裂,紫气现身的恶兆。

    恰在此时,民间有一异人自称建文后人朱三公子,手持皇室信物,欲山火必借风势,幸得这些年国泰民安,百姓富足,反贼无处借势,虽还未掀起大风浪,但已隐隐有风雨欲来之势。

    张四维构陷张居正暗通反贼,此笔一出,张居正一氏将不留后,震惊于老师的杀意,雷士帧等众人马上俯首下拜:“我等必以首辅大人马首是瞻,创千秋伟业!”

    万历十年,秋,御史雷士帧等七名言官突然发难,弹劾张居正心腹潘晟,明神宗朱翊钧命潘致仕离京。接着,在张四维授意下,雷士帧领六十二名言官把矛头指向张居正。神宗阅其奏折后勃然大怒:“此贼甚矣,恨不能生啖其肉”,于是下令抄家,褫夺文忠谥号,并削尽其宫秩,迫夺生前所赐玺书、四代诰命,以罪状示天下。张居正在世时所用一批官员有的削职,有的弃市,天下震动。

    而此时,张家六子张静修还不知命运颠沛的来临。

    浩浩荡荡的白毛风席卷整个天地,这年大明的风雪来的太早,早有河北,湖广,南直隶的大旱灾,席卷河北,湖广,南直隶等两京七省,后有南方倭寇侵凌琼州、两广,烧杀辱掠,数十万流民颠沛失所,今天又是这样的大风大雪。

    湖广,江陵,正月初一。

    雪絮随狂风龙卷,占地广陌、气势恢宏的张府如同一头黑夜中潜伏的巨兽,蹲踞在江州正街深冬的阴影里。朱红大门禁闭,深沉静谧,毫无新年的喜庆,也无过去门庭若市的气派,隐隐有大事将来,宛如困兽低伏。

    如此沉重压抑的气氛似乎也笼罩了相邻的街坊,隔壁有好事的小孩抵在自家门内,透过门栓细缝看到屋外,乌压压一群黑甲檐帽的官兵,铁桶似的围住张家府邸,甲士手擎火炬,火光照亮了肩甲上的花纹,绿丝红线纹就的一条栩栩如生的飞鱼。

    “锦衣卫!”,小孩来不及哭出声来,就被他母亲一把掩住嘴,拉回自家里屋。

    锦衣卫乃圣上亲军,非天子卿案,等闲不离京,何况是这乌泱泱的大队人马?

    但此次不同,此次要拿抄的是前任首辅,天下儒宗张居正的府邸。

    “直娘贼的大雪,南方何时有过这天?此案关系重大也就罢了,还牵出那逆贼朱三公子来,世道不常,这年真是难过了。”发出这声暗叹的是一名锦衣卫领头的武官,只见他身着白底金边蟒袍,衣襟左右以金线纹着两条行蟒,腰间系以鸾带,外罩黑色兜甲,真是文武兼备,气宇恢宏。

    要知蟒袍是一种皇帝的赐服,穿蟒袍要戴玉带。蟒袍与皇帝所穿的龙衮服相似,本不在官服之列,而是明朝内使监宦官、宰辅蒙恩特赏的赐服。获得这类赐服是极大的荣宠。

    此人正是锦衣卫北司镇抚使陆严,北镇抚司的分管长官,锦衣卫中第二人,是此次大案的主武官。

    陆严骑在马上,看了看天色,俯首对身边亲兵问道:“几时了?”

    “回大人,一更已经打过了,刚到亥时”

    陆严摆了摆手,回头望向旁边身着红云束腰袍裙,头戴五品金冠的程子衣,问道:“程大人,亥时已到了,今夜事关重大,而且....这个....有密报有大贼首将至,这现在,非要等过了今日,才能拿贼吗?”

    明朝祖制,以文制武,虽然同为正五品,陆严自受命以来,一路南下,都以这位大理寺丞程子衣马首是瞻,事事请示,一方面是陆严为人严谨深沉的缘故,更多的也是因为此次天子钦案,个中曲折,暧昧不明,一举一动都担着天大的干系,既然担干系,能推都推给这个[万里行谏]程子衣程大人吧。

    程子衣抬头望天,沉默不语

    他已四十有几,身量消瘦,五官也是清癯,但一对双目却如两丸寒星,瞳孔湿润,神采内收,望之摄魂,可见内功非凡,双眼望向虚空,漠然语到:“圣人云,天纲地臣,事行有常,此次大案,纵有千万理由,也应让张家人过了正月初一再抓人,既是天理伦常,也是皇恩怜恤。”

    陆严低哼一身,没有言语。

    见程子衣没有理会,虽然早知这位大理寺丞持才傲物,桀骜难容,何况当今圣上年少,内阁首辅张四维大权在握,儒门得势,但面对赤裸裸的轻视,陆严还是心中难忍,阴测测的说道:“程大人,此次大案,江湖早有走漏风声,逆贼同党也公然发反文,号召武林中同党今夜来救,就怕贼党中.....要是那人前来.....此事关系重大,到时如是面对那人,还要多多倚仗程大人的武儒绝学,诛灭逆贼。”

    “哼,你说的是那个‘三’么?”程子衣冷哼道:“今夜大战,我已心中自有计较,陆大人放心吧。”

    “既然程大人心中有数,那卑职就放心了”

    这个“卑职”两字陆严咬的特别重,挪与讥讽之意明显。

    陆严心道:“你儒党虽今日得势,但朝中亲近皇上、天天伺候在身前的还不是秉笔太监冯公公。”

    程子衣却置若罔闻,眼珠都不一转。

    “现在围而不攻,一心拖延,不知这斯有何打算,罢了罢了,这程大人身负心学绝学——规圆手,号称能破万物之规律,是武儒一派牌面上的大人物,此处钦案抓的又是前儒宗张居正的府邸,真是大水冲龙王,徒孙抓祖宗,反正冯公公那边也无别的指示,随他吧”。

    陆严轻抚髯须,心中几转,还是憋了一口气,拉紧鞍绳,一边吩咐带来的四营锦衣卫和两路江州府兵,把张府团团围紧,锦衣卫神机营架好火枪、硬弩,府中不管是人是鸟,都是插翅难飞,一方面准备好檑木竹梯,只等一声令下,便能攻门拿人。

    又过了几响,程子衣漠然回神,

    挥手向身后严阵以待的两千官兵,正色道:“亥时已过,时辰到了,拿下吧”!

    大队官兵轰然得令,领头的几名锦衣卫抱起粗重的檑木攻门,张府大门在轰然巨响后倒塌,卷起一阵灰尘,率先攻入的两名锦衣卫旗官却没有遇见预想中的抵抗。

    只见张府家眷二十余人在大厅正中昂首正立,居中一名青袍中年,领着众人,横眉冷对锦衣卫寒光嚯嚯的铁刀,面有不忿,正是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

    陆严抬腿迈过门槛,看了看情形,张居正共有六子,除二子张嗣修、三子张懋修早已因病身故,现在在场的张家六子中有长子张敬修、四子张简修、五子张允修三人,独独少了六子张静修。

    程子衣此时也跟进张府,见此情形,了然于胸,转身和身侧一名身着六品蓝袍官服的青年低头耳语:“大军围城、四面楚歌,不如网开一面,我计已成,终于等到张家主动把那东西拿出来转移,张家第六子不在,那东西很可能被他带走了,你赶紧叫上云儿,带几个院生赶紧去寻,事关重大,不能让张家第六子带那东西走脱了”

    这位身着六品蓝袍官服的青年名叫沐朝露,官居大理寺七品主簿,同时也是武儒门中的青年翘楚,两人除官场上下直属关系外,在武儒门中沐朝露更是程子衣座下首徒,明面上的官场同僚,私下又是武儒同门,朝堂上党同伐异,江湖上同仇敌忾,这种相互扶植共生的关系,便是武儒一门的特点,是以此次南下,程子衣特意带爱徒前来历练历练,以为将来重用。

    沐朝露点头称是,便迅速退下了,程子衣回身,若无其事的走到陆严身侧。

    陆严扬起手中一件事物,却是黄底红轴的一封圣旨,双手展开纵声朗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上柱国张居正叛国乱政,奢靡无度,欺君罔上,罪当夷诛九族,念其辅政经年,既已身故,特赐流其宗族,抄没家产,褫夺文忠谥号,钦此!”

    全场官兵下跪接旨,张家家眷中几位妇人领着孩童也下跪接旨,连张居正四子

    张敬修、五子张允修也下跪,只有长子张敬修却仍自站立,毫不畏惧。

    “好逆贼,是想反了吗,给我当场拿下!”

    “苍天在上,天眼昭昭,乃父一身清明,为大明呕心沥血,忠肝义胆,乃父在时,你们何至于此!”张敬修双眼含泪,咬牙切齿道:“陆严陆大人,当年你因小事得罪高拱高首辅,高拱要把你流放出京,为你从中斡旋可是谁!?”

    陆严面有愧意,神色一暗。

    张敬修接着转向程子衣:“程大人,你当年刑部一小小主薄,郁郁不得志,上不得门路,下不愿和光同尘,俸轻言微,是谁看中你腹中才华,让你一步步坐上大理寺丞的位置?!”

    程子衣闻言也是心头一怔,张敬修所言皆是事实,张居正在位几十年,重用贤达,大明吏治为之一清,两人也是承其恩惠,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大胆狂徒,此刻还在妖言惑众,攀附程大人,给我用重刑拿下!”陆严先行反应过来,挥手示意锦衣卫将张敬修关押。

    见长官下令,两名锦衣卫旗兵上前,抬起包裹着厚厚熟铜的刀鞘重击张敬修面颊,只听一声惨呼,这名骨气铮铮中年汉子,上下牙齿全被打断,鼻骨折裂,血水披头洒下,然而头颅仍然昂扬。

    这时,先前进去搜查的锦衣卫跃出内屋,回到陆严身旁,悄声禀报。陆严微微点头,接着,慢慢踱步向前,一直神色严峻的他,突然展露令人心寒的笑容。

    “张大人,既然如此,在下今日就来还你的恩情。”

    陆严走上去,一脚踏在张敬修头上,用劲一踩,隐隐传来头骨微裂之声,虎目向下直视,怒喝道:“张家老大,你家六公子和那个盒子去哪儿了,若不老实招来,你全家三十余口要受多少苦头,你清楚么?”

    被踩在脚下的张敬修,血披满头的铮铮铁汉只是冷冷哼了一声,再不言语,心里浮现出一个青衫少年的身影。

    张静修在地上艰难的侧头向天望去,只看着满天风雪,恨恨想到:“贼老天,我张家百年来无愧于大明,无愧于苍生百姓,何苦招此大难啊!你若还有眼,只求你保佑我家六弟顺利逃出,天道轮回,总有沉冤昭雪之日。”

    此时,他的六弟张静修,正无助的逃进江陵城外漆黑的雪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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