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在雪夜里飞驰。
“哒哒”的马蹄声在江陵城外的官道上空空的回荡。后蹄带起的泥沙点缀在厚雪覆盖的小径上,白雪留痕,两趟蹄印向北延伸而去。
马上的少年身穿一件青丝锦夹衫,外披对襟云锦褙子,腰间绑着一根深蓝色蟒纹宽腰带,一头如风般的长发,有着一双星彩飞扬的眸子,凤眼星目,却在眼角下方有一道浅浅的剑痕,若无这一道剑痕,容貌可谓俊采非常,真是人中麒麟。
这道剑痕是当年府里,突然来到的一个相命老道所留。当日,这个本是讨口水喝的黄眉老道,一见年仅十岁的少年,便惊为天人,拉着少年不放,连声称赞少年相貌俊绝,是天衍之命。张家本是书香门第,好善乐施,本以为这黄眉老道接着就要顺着话头,说下几句江湖上算命瞎子惯用的话术,骗点银两而已,却没想到老道突然左手拔出背负隗木剑,就是一剑划过少年的脸颊,留下这点剑痕。不管府中一众人和少年的惊慌诧异,只留下几句古怪的话:“天衍之命,大成若缺,破角麒麟,其用不穷,哈哈,此剑十年后必救他一条性命。”便大步潇洒而去了。
回忆涌上心头,此时雪夜中骑马奔驰的少年,一时走神,马蹄趔趄,差点摔下马来,神色惊慌失措,眼角泛红,一手死死抓紧缰绳,用力甩动,催促座下老马,另一只手紧紧抱住怀里的一件包裹。
虽然身上的青衫和外披的对襟褙子都被雪雨打湿,怀中的包裹却是温热的,对少年来说,这包裹重逾性命。
渐渐的,又有几骑马蹄声紧随这少年由远及近而来。
少年压制急促的呼吸,俯身贴近马首,这已经这匹老马的极限了,“再快一点、再快一点,驾!”然而背后的几个骑马的身影还是越来越近了。
这少年正是张居正六子张静修,此时正是除夕,本是神州大地无处不欢庆的好日子,但对这位大明前任首辅张居正的六子来说,却是人生中至苦的一刻。
此时大明重臣张居正已死,朝廷里的政敌却不肯放过张家,看似平缓的大明江山间,开始暗潮涌动,涌起的第一波血浪就要淹没张家后人。
人生至苦有多苦?全家颠沛流离,生死未卜,自身命在旦夕算不算?
“该杀的锦衣卫,父亲一死,就马上动手了”,马上疾驰的张静修心里暗骂了一句,突然想起以前五哥经常形容朝堂的那个笑话:大明朝的官儿,就像一颗大树上层层叠叠坐着的猴子,上面的猴子往下看,看到的都是下面猴子的笑脸。下面的猴子往上看,看到的却是红通通的猴子屁股。
记忆中那个少年时温煦的夏日里,两人躲在西书房,背着父亲请的教席先生讲这个笑话,说完在书桌下乐的哈哈大笑,
当时张静修笑完,有些紧张的悄声问五哥:“那……那父亲是树顶最上面的那个最大的猴子吗?”
印象中五哥张允修一贯没个正经样子,当时却一反常态的收起笑容,正色道:“父亲不是树上的猴子,父亲就是这颗撑起一切的大树。”
“是啊,整个大明都在父亲身上,父亲倒了,这些猴精鬼怪都要出来了。”
张府被围前夕,大哥张敬修已闻风声日紧,朝中亲友突然都断了来往,有良心的提点几句,要其早日逃离,大哥张敬修召集了几个兄弟一起商议,独独除开了刚满二十的张静修。
商议中,四子张简修、五子张允修都异口同声的说道:“我张家本就忠良之后,张氏家训,最重浩然正气,怎能无罪潜逃,风大雨大,也只能泰然处,而且天地之大,莫非王土,又何处可逃。”
天塌下来,张氏兄弟决心一齐承担。
更何况,当家的大哥张敬修心中对圣上还是抱有幻想的,“毕竟家父二十年太师太傅,当今圣上应该不会这么不念旧恩的……”。
然而大哥张敬修又想到;“然而张氏血脉不能断绝,而且之前得到的那个“东西”也要带走……”
于是,当家的大哥备好东西把最小的弟弟张静修悄悄拉到张府隐秘的后门处。
张敬修望着年方弱冠的六弟张静修,不知不觉,六弟也已经比自己还长的高了,张静修比自己更像父亲,张居正年少时就是有名的美男子,雄姿英发,特别是双目英气逼人,嘉靖二十六年,御前殿试上,因张居正过于英武,嘉靖皇帝朱厚熜顾景惭形,心中不快,只给了张居正二甲第九名,授庶吉士。
这样俊逸的面容并不是什么好事,见惯风雨的张敬修早就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张家大哥此时再看到张静修脸上当年老道所留的那道剑痕,只求真如当年那老道所言:“天衍之命,大成若缺,破角麒麟,其用不穷”,这道剑痕能让六弟躲过这一难。
“多希望你生在的普通人家,面目丑陋,无灾无病,安康一身”
双手紧紧按住少年单薄的肩膀,大哥眼神里充满复杂的情绪,喃喃自语。
“大哥......”天资聪颖的张静修早已从反常中察觉张家当前的处境。
“听我说,张家不能绝后,六弟你年纪最小,人生漫长,你马上带上这个包裹,往北.....”
“大哥,我不走,张家男儿生死与共!”张静修带着哭腔不住摇头。
一记重重的嘴巴抽在张静修脸上,打断了他的哭求。
“父母不在,长兄为父,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见张静修神色冷静下来,张敬修低声说道:“现在张家世代清名都在担在你身上,你要替张家做一件大事”。一边说一边翻开手上一个牛皮包裹,“这里面有两件事物,一件是你四哥着笔,我们全家所签字画押的血书,是伸冤的书证,里面讲清了此次风波来龙去脉,你要去顺天府,想方设法交到圣慈太后手里,父亲于她有恩,她是我们伸冤的最后希望”。
张静修连忙点头,张敬修继续说道:“另一件事物收在这八宝锦盒里,你不用知道它是什么,若圣慈太后见你呈上血书后,仍不肯替我们张家伸冤,你再呈上此物,事情应该会有转机”。
见张静修贴身收藏好包裹,大哥才郑重的重现打量自己这个最小的弟弟。
“六弟,死者长眠,生者长苦,这条路,委屈你了,”年逾不惑的汉子淌下几滴热泪。
“大哥,不会的,我们兄弟几人,很快就能相见,等我去顺天府,面呈太后,到时一定能还我们张家清白,大哥,你和大家等我回来”
“但愿如此,记住,在外,谁都不要轻信”,大哥把张静修扶上马,一扬鞭。
走吧,少年终要成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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