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宫门,宫门外一片嘈杂声,几个本应该守在宫门两旁的羽林卫正聚拢在一起大声咒骂着什么。隐约可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他们间传出,又很快淹没在了更为不耐烦的呵斥声下。
朱庚早已等候在日已西沉的皇宫外,原本坐在马车前辕,旁观着几个羽林卫的争吵。见我出了宫门才立马跳下马轿,恭敬的迎我坐上轿子。
“发生了什么,为何他们如此喧哗?”看着远处一干人面露凶相,对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驼背老人不停驱赶,停了脚步问道。
老人在几个虎背熊腰的羽林卫怒颜相威胁下,鞠楼的身子更是如湖面上的一叶扁舟,颤颤巍巍的抖动着。浑浊苍老的双眼有些六神无主的四下转动,低着头不安的想躲开头顶那些声色俱厉的目光,干裂的嘴唇上下交合还在反复念叨着什么。
见我对此问出心中疑惑,朱庚随着我的目光看去,点头笑道:“大人有所不知,那疯妇几次三番妄想私闯宫门面见圣上告御状,便被拦了下来。”
“告御状?”仔细一看,远处老妇的那双饱经风霜满是褶皱裂口的手,果真死死握着状纸,却因羽林卫的推搡阻扰下早已撕裂成几片碎屑。尽管如此,她依旧不死心的捏着手里仅剩的那点碎屑,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略显沧桑沙哑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凄厉的叫喊着:
“你们放开我!让我进宫面见皇上!我要告御状!我要伸冤!我要为死去的老爷夫人沉冤昭雪!十六年了整整十六年了啊……”
老妇愈加声泪俱下,跪倒在地上嚎啕不止,散乱的灰白头发遮住了那张满面泪痕的脸。却未有人对这个瘦骨嶙峋的无助老人露出分毫怜悯同情之色,纷纷露出嫌恶的表情,目光里全是讥讽。
几个守卫上前扯过不再挣扎的花甲老人,粗鲁的在地上拖行,耳边清晰的传来衣衫骨骼在地上摩擦的声音。余下仍守在宫门前的守卫朝地上狠狠唾了一声,只冷漠的看着老人像猪狗般被拖拽的越来越远。
面对此情此景,收回目光,扬了扬手淡淡吩咐:“回府。”
伶仃斜阳落入眼底,这茫茫苍生,可怜可悲之事何其多,置身于阳光下不知人间疾苦的人何其多。只是那光明的背后,又是靠着多少人的白骨鲜血堆砌而成。死了的人无处诉说死前的冤情,唯剩活着的人为其背负一生的痛楚浩劫,了此残生。
朱庚应声立即将马缰束好,掀开轿帘扶我坐上轿子。
一只脚刚踏上杌凳,身后传来几声高呼和惊声尖叫,紧接着感觉到衣摆被什么人扯住。
回头,先前的老妇人不知何时已挣脱了守卫,飞奔到轿前,朱庚来不及阻拦,老人此刻正拼尽全力拽紧我的衣角阻止我上马轿。因得常年流落在外,一阵刺鼻的恶臭,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大人,民妇有冤情要禀报,求大人替民妇伸冤,民妇给您磕头了,给您磕头了……”说着,年迈的老人踉跄着匍匐于地上,清晰的磕头声“咚咚”响起。
我见了,心生不忍,叹了口气,弯腰扶起眼前磕头如捣蒜的无助老妇,放缓语调道:“老人家有何冤屈,你且先起来说话。”
老妇在我的搀扶下慢慢直起身,低头用袖口擦了擦眼角残余的泪水,这才抬起头欲与我道出自己心中的冤屈。意想不到的是,老妇目光移至我面容上后,扣在我腕上的手痉挛般的松开,一脸错愕惊呼出声:“夫人!”
两行清泪从老妇眼眶渗了出来,看着我眉目里透露着难以名状的悲戚,又似乎不相信自己所见,颤抖着伸出手再度抓紧了我,意识恍惚道:“夫人,您,真的是夫人吗?您可还记得奴婢?奴婢是……”
周身登时袭过些许警觉,不留痕迹的收回了袖摆,打量着面前这个将我认作她家“夫人”的老妇,心想自己分明从未见过这张布满皱纹的面容,犹豫着强挤出一丝笑意:“我乃男子身躯,几时成了你口中的那位夫人?老人家可是眼花认错了人?”
听了我的话,老妇突然情绪激动起来,扑上前抓住我嘶声喊道:“夫人您仔细看看奴婢,奴婢可是从小服侍您的贴身婢女冯氏啊!您怎能说您不认识奴婢?”
“放肆!”一声呵斥,慌忙赶来的几个守卫上前抓过老妇,将手里的长鞭狠狠的向这个干瘦如柴的老人身上抽去,一抹血淋林的的鞭痕从老妇拱起的背上显现出来。老妇受不住这一鞭子,倒在地上面无血色浑身战栗着。
守卫看也不看那因得他们的举动,早已失了半条命的老妇,上前对我一拜,恭敬道:“大人可有受惊?”
眼中一片寒芒,投向那几个守卫,犹自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处置这位老人家?”
其中一个守卫后知后觉出言道:“敢在宫门前如此喧哗,自是不会轻饶……”他的话还没说完,另外一个看似是他们的领头的男子眼神狠狠的朝他瞪去,打断了他的回话。
“大人觉得该如何,我等全听大人的意思。”领头的守卫不安的屈身说道。
听他说完,定声道:“太子殿下素来体恤百姓,若是让东宫知晓众目睽睽下,皇宫守卫公然欺凌一个手无寸铁的羸弱老妇,这个罪名你们可曾想过?”
先前还嚣张跋扈的一群人,震惊的跪在地上,惶恐道:“大人饶命,小的不敢!”
虽然我口中不给他们留后路,但却也不会真给这些人定下个什么罪名。皇宫门前天子脚下,我不过是一个才上任不久连正三品都未及的洗马,若是靠着太子权威仗势压人,只会惹的更多人虎视眈眈抓住把柄。久居宦海的,又有几个能不让人提心吊胆。
于是淡淡道:“这老妇挨上一鞭子剩下不过几口气,得了教训料想她也不会在来此滋生是非,你们找个合适的去处替她安顿,也算将功补过。”
转而让朱庚拿出轿中的一些银两,蹲下身递给那因受伤而始终无力的趴在地上的老妇。老妇颤抖着抬起头,手抖的像筛子,怎么也伸不直,却并不去接我手中的银两。一双眼深陷在眼窝里,望着我气若游丝地小声道:“十六……十六年前,秦家被满门……被满门……”
老妇话没说完,似想起什么般,面色大变急促道:“与夫人如此相像,莫非……”又慌忙将话吞了回去,警惕的看了一眼四周,飞快的摇着头再不愿意多说一个字。
朱庚等人并未听清老妇是否向我说了什么,扶起我道:“大人,天色不早了。”
坐上轿子前,转身见那妇人依旧未从我身上移开,目光极其复杂却又带着释然看着我。随着一声驾马声,马匹长啸下,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语调声嘶力竭喊道:“秦家一门忠义,却被奸臣鼠辈觊觎作了刀下亡魂!”
马车越驶越快,坐在轿中只觉脑中有千丝缠绕,又陡然一惊:“速回宫门前!”
随着轿子急急的停下,朱庚掀开车帘一脸不解忙问道:“大人刚才可是有何吩咐?”
愕然间,身子僵直怔忡了一会,转瞬又恢复如常,唇角一抿:“无事,回府。”
纵使我心中千般疑惑,只怕现在回去,那老妇也早已被带离了宫门前。想着她嘴里反复念叨的秦府,我从未听说过当今世上有过这样姓氏的忠义之家,听她话中之意,难道我真与其有着什么不一般的联系?
冷风从马车外席卷而过,轿帘被吹的簌簌作响。不知途径何处,随着风掠过,远远的飘来几声人语和欢笑。隔着木辕,眼前浮过宫门前的喧嚣,与之相较下,那人语声温馨的像是另一方世界。
夜色的帷幔浓稠如墨,深的化不开,少师府的宅子点起了灯。
我遣离了家丁婢女,直到守在府前的侍卫也退去后,回头朝某一处屏息道:“跟了一路,可是该现身了。”
“哈哈哈哈哈,果然还是被你发觉了。”一阵熟悉而爽朗的笑声响起,紧接着一个全身着轻装黑衣的人自黑暗中走了出来。
看清是谁后,心中松了一口气,静默了一会,看着那张满面笑容的脸:“落尘师兄,多日不见。”
我大抵料到他之所以会随着夜色一路跟踪到此,定是青俞门又有了什么事情要交于我,即使顺遂了某人的意愿入了东宫,果真也是不会让我如此安然坐在这洗马的位置上。
“你这地方太过惹人耳目,我在香颐楼定了间雅座,一般无人打扰,你现在便随了我一同去罢。”落尘站在府前打量了一番,眉宇轻柔笑着说道。
我望着他,想也没想就问道:“香颐楼?我从前倒未听说长安城内有这样一座酒楼。”
落尘看着我面上的笑容变得十分不自然,露出尴尬之色,久久才咳了一声,躲过我的目光语调生硬道:“就是,嗯,就是那花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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