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临空,如明镜繁耀的银辉落满屋梁瓦砾之上,层层撩拨开来。一路踩着足下白地似霜,潋滟月色中,只见得一袭黑衣风姿昂立于树影间,薄雾轻尘几乎与之融为一体,旁人难以察觉。
前方便是少师府邸,未及细想,摘了遮身幂笠走向那人。
黑色锦靴入目,抬头对上落尘依旧一身利落劲装,眼角弯弯勾唇轻笑,只听得他关切道:“若再不见你,我只怕要回香颐楼去寻人了,怎么耽搁了这么久,难道遇上什么麻烦了?”
“嗯,是有些突发状况,倒也不妨事。”我点了点头,凝神片刻低声道。
“那便好,你且尽快回去。”说着他转而看向少师府方向,眉间隐有异色,蓦然若思道,“方才我见到许多马车轿辕朝你府中而去又立马离开了,看那些随行的侍卫,身份应是不俗。”
他话音未止,不祥之感却油然而生。戴了幂笠便朝前疾步而去,后又想起什么,旋即停步转身道:“多谢师兄提醒。”
落尘含笑摆了摆手:“去吧,三日后回鹘访朝我再来寻你。”说完先一步离开了。
落尘离去后,心思渐拢,只觉空气如凝胶一般气闷不适。想到轿中发生的一切,先前还隐隐感到不安,不想果真还是被他认出我的容貌了,否则怎会深夜来少师府中,分明是想寻得真相。
心中越发惶急,眉心微锁沉默的回到少师府前,守在府门前的几个人见我遮了面容,大声道:“什么人胆敢擅闯少师府!”说着举起手中的兵刃。
回眼看向他们,摘下头顶幂笠:“是我。”
“恭迎大人回府!”几个人跪作一团诺诺行完礼,又慌忙打开府门让出了路。
进了府内,夜守的侍卫合了门,随着一声闷响独自走在甬道回廊之上。四方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却依旧感到难耐的闷热环身。
头顶突现几道闪电凌厉划过,紧接着雷声滚滚。我停步看向夜空,月光晦暗失了光华,乌蒙蒙一片,低喃自唇角溢出:“果然天有不测风云。”
“龙王要布雨,黎民苍生也无可奈何,大人不必为此忧心。”
闻声望去,碧喜与几个打着灯笼的侍婢自黑暗中蹁跹走来,笑吟吟的驻足施礼道:“奴婢见过大人。”
行完礼走上前来接过我手中的幂笠,我取下面罩口中问道:“如何会有龙王一说?”
碧喜眼中羞赧一笑,恭谦道:“不过是奴婢打小听来的鬼神之言,让大人见笑了。”
“怎会,鬼神尚可不信但不得不敬之,我头一次听到这般说法,倒很是新奇。”寂寂的,除了越来越近的雷声,空气中的闷重由显沉郁,临夜而降的暴风雨一触即发。
“大人说的是。”碧喜谦卑再行了一礼,转身带路。
看着地面交错的影子间虚晃不已,缓步朝前走着,微微颔首问道:“福伯可还在府内?”
“回禀大人,现在堂中。本是见大人迟迟不归,福总管担心您的安危,正是要集了侍卫出府打听大人是否遇到什么险恶之事。”一边留心着我面上的神色,只听她深思低吟道。
见她十分谨言慎行,猜想定是因得我出门前嘱咐任何人不得跟随,现又违背我的意愿欲出门查探我的行踪,怕我诘责才这般小心甚微。
于是面容上不以为意,只作不觉:“那便去堂中吧。”
碧喜转首和顺答道:“是。”
一行人快步入堂中,我将她们摒退,孤身朝着前方走去。行了几尺,管家匆忙从堂前走来,才见到我稽首俯身过后,欲言又止道:“大人去了许久,钰亲王此前刚来府中询问,虽也未说明来意,王爷似是知晓大人不在府中。”
“轰隆”一声雷鸣响彻天际,雷声还未消弭,瓢泼大雨顷刻落下击打着房檐,大有穿云破石之势。
“大人快回屋内吧!”管家仓皇脱了外衣,惊慌失措的举在我头顶,护着我朝堂内走去,自己却也被淋了个通透。
坐在堂内梨木椅上,看着眼前的老人白发混着雨水贴在鬓角,举袖缓慢擦拭着面上。为了不至于失了仪态,又重新将手中浸着雨水的外衣穿上,过后恭谨的等候在旁。
端着小厮奉上的茶盏,浅口喝了少许,静静问他:“钰亲王可有说了什么?”
“老奴心知大人定是有不愿让旁人知晓的要事,便谎道大人早已歇下,王爷得知后也未言其他,很快离去了。若是有所失言,还望大人恕罪。”老管家屈着身答道。
“不,你做的很好。”扯开唇角,肯定道,“若是换作其他人,恐是会因他身份尊贵不敢妄言,你的忠心我很是欣慰。不必拘礼,还请坐下吧。”
“大人面前不敢逾越,老奴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管家闻言低缓道。
许是因为突如其来的降雨,原有的沉闷得到了解脱,我起身走到屋前,看了看夜雨骤降的院内景物。平静道:“管家也尽早歇息,这雨恐是到明早都不会停了。”
“是。”管家放缓了声音,沉着开口,“来人,送大人回房。”
说罢,一个小厮撑了伞走近。
夜路漫漫踏入前庭,提灯的两个家仆未拿任何雨具,躬身走在前头,均被这来势汹汹的大雨淋的彷如落水的猴子,狼狈颤抖不止。
觉察于此,合着雨声说道:“把灯笼交于我,你们二人且回屋去。”
听了我的话他们似是懵懂不解,互相对望着站在雨中,握着盏柄瑟缩着迟迟没有动作。过后才豁然大悟,双手呈了灯笼递向我,连连叩首后慌张走远。
庭院内种植的蝴蝶兰才开没多久,就被这秋雨打落在地,一路上脚下细碎而轻盈,带着甘甜幽幽的芳香。也算让这场夜雨来的别有蕴藏。
转眼回到房内,里屋浴桶早已注满了温腾热水,侍婢又多添了几盏灯才合门而出,照的屋子里光亮如斯。
摘了发冠,黑发如云倾泄在身后。
全身没入水中后,脑中浮过回鹘行刺之事,既已服了毒便成了定数。长臂一伸取过悬挂于旁的长剑,双手分别向两旁展开抽出剑刃,锋芒剑身上倒映出此刻的面容,明眸依稀,浅浅若叹。
别开目光,举剑刺向空中,只片刻又无力的垂下。靠在柏木浴桶边缘,手中的剑滑落在地,清凌凌作响。
三日后,生死未卜,若是失手世上便再无林蘇这样一人。
惨淡一笑,和衣而起。
窗柩之外,雨点落在屋顶檐上的声音沥沥可闻,荧弱烛火缓慢跳动,影子瘦长蔓延寥寥相映,初秋的凉意悄然无息地席卷拢过。
接连两日,我都去往东宫与太子一同练习剑术。虽不是有意打探,却也听了许多有关此次回鹘入长安朝拜的消息。
之所以会有储君一同面圣,是因得边疆君主有意与皇宫内和亲,以求得往后太平互处,免去祸国殃民的战乱纠纷。既然和亲,必是选定一位朝内的公主远嫁回鹘之地,如此才能彰显皇家的诚意与大气风范。
“老师可是有何烦恼?这般入神。”一张白净无染的脸倏忽贴近,手负在身后微微倾斜着。
回视那清秀异常的面容,未作应答,太子收了剑拦住屈身走来的宫娥,端过她们手中呈上的一碟糕点,放在我面前,笑影渐深道:“现恰逢桂花绽放最好的几日,这是御膳房做的桂花糕,老师也可试试味道如何。”
有那么一瞬的惘然,连忙低声道:“谢过太子殿下。”看向那玉盏上整齐摆放的桂花糕点,金黄璀璨做成了海棠花瓣的样式,散发着浓郁却不刺鼻的桂花气息。
取了一块,送入口中,才发现太子正满怀期待的望着我,不觉脱口而出道:“嗯……入口即溶,甘而不腻,确实是上好的桂花糕。”
“合胃口就好,还有许多,老师且一一尝尝看。”只见太子眼眸如星,眉宇间轻笑着转身对宫娥说道,“将点心都放置老师面前。”
很快装有各式各样糕点的玉碟一盘盘摆在了眼前的石桌之上,我见了,忍不住想出言阻止。话还未说出口,突然听到什么人嘴里念念有词的朝着花亭而来。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简直欺人太甚!”一道浅粉色身影晃过眼前,手里捻着的那块只咬了一口的桂花糕被人夺了去。
目光一转,便见得前日才见过的郡主已然来至跟前,将从我手里抢去的桂花糕恶狠狠地囫囵塞进了嘴里,一边咬牙切齿道:“若是我知道是何人向父皇提议让我远嫁回鹘,我定不会轻饶了他!”
头上的珠钗步摇随着她的举止间,晃动不止,额间花钿下那双水杏似的眼中盛满了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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